李竹筠
〔河南牧業(yè)經(jīng)濟學(xué)院 文化傳播系,河南 鄭州450044〕
遺民的內(nèi)涵與政權(quán)或曰朝代的更替緊密相關(guān),是“逆天命,棄新朝,在非常的情況下堅持故國之思?!保?]但若不糾纏于字面意義上的“朝代”,而代之以寬泛意義的“時代”,“遺民”所追述的也不僅僅是實體的物質(zhì)的故國,而是一個時代所特有的價值觀、生活方式,是一個人精神上認同與歸屬的時代,則“遺民”一詞從未隨封建王朝的消失進入歷史的故紙堆,遺民式的情懷、遺民式的感喟仍然附著于現(xiàn)代人的生存之中?!斑z”不僅被遺于時代之后,而且被遺于時代之外,指向“一種時空錯置的征兆”[1]。身處的時代與認同的時代之間的脫節(jié)造就了新時期的“遺民”,王德威就曾明確指出這種錯置的時空感對于作家書寫的影響:“在現(xiàn)代中國歷史板塊變動之際,他們都有了身世之感,他們將自己定位在主流之外,之后,或托寓,或自白,他們寫出了與時代格格不入的感觸。”[2]麥秀黍離,舊時王謝,轉(zhuǎn)換作歷史不可逆轉(zhuǎn)的潮流和腳步。作家們流連于歷史遺跡的流風(fēng)遺韻之中,寄托著沉痛的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喟嘆,其中既映照著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底色,又體現(xiàn)著傳統(tǒng)遭遇現(xiàn)代、“常”遭遇“變”的社會轉(zhuǎn)型時期的陣痛。
對于嚴歌苓這樣一個兼具移民身份、中西文化兼修的作家,跳脫于移易與遺逸之間,在身份、文化、社會角色、生活時空的體認層面皆有震動,身世之感、“黍離之思”、“錯置”的感受在作品中亦不時閃現(xiàn)。下面即以嚴氏近作《陸犯焉識》為主要考察對象,萃取其中的人物形象作出分析。
文化“遺民”:歸屬與游離
對立于“天下誰人不識君”的“焉識”,源自于俗語“你算老幾”的“老幾”,本名與綽號的并置有著明顯的意指:這是一個不被主流認可至少是不被足夠重視的個體,在他的時代或被無視或被漠視,話語權(quán)或被剝奪或被侵害。兩個名諱尚有另外一層深意:這已不僅僅是一個個體的命運遭際,而且還指涉著一個湮沒于歷史煙塵之中的群體的命運縮影。一個“焉識”的背后,隱藏著無數(shù)“焉識”們的悲歌,在他們的時代和身后的時代里,都沒能擺脫湮沒無聞、陸沉人海的命運。
陸焉識被設(shè)定以學(xué)貫中西的教育背景并非偶然,在他身上既體現(xiàn)了中西文化的碰撞,又展現(xiàn)了二者的融合,更代表著中西文化交合之后陷入的左右搖擺的尷尬境遇:從兩種文化中汲取養(yǎng)分,于兩種文化皆有認同,但兩者又都不是依歸。主體的歸屬感在兩種文化之間游離、離散以致喪失。兩種文化在陸焉識的生命中交相呈現(xiàn),分別以一個關(guān)鍵詞的面目左右著陸焉識的生命進程:一個是“自由”,一個是“不忍”。
“像所有中國人家的長子長孫一樣,像所有中國讀書人家的男孩子一樣,他從來就沒有過足夠的自由……在大荒漠的監(jiān)獄里,也比別的犯人平心靜氣,因為他對自由不足的日子比較過得慣?!保?]這其實是作者的一個高明的障眼法:對自由的渴望表面上看是被焉識壓抑了的本能,卻是他始終暗流涌動的內(nèi)在渴求。如果說在美國期間的荒唐情事,有魏晉之風(fēng)的行事做派,還屬于年少輕狂的叛逆之舉,而在凌博士和大衛(wèi)韋之間拒絕站隊而遭遇的孤立與攻擊,在重慶任教期間拒絕向當局屈服而蒙受的牢獄之災(zāi),都可見得焉識對于獨立自由的捍衛(wèi)以及所付出的代價。
在任何一個時代里,陸焉識都不是一個好的同路人。他對于“站隊”有著天然的反感,尤其反感被脅迫下的表明態(tài)度和立場,即便有人告誡他“得有自己的人群,孤立的反擊等于不反擊,比不反擊還糟。必須善于投靠對手的對立面,拉對手的對手作自己的朋友”,他仍然“沒有去找對手的對手,總是可以晚一點失去他的清高和獨立”。甚至在建國之后因反革命罪名被判處二十五年徒刑之后,他也立刻大聲質(zhì)疑:“等一等,你們加刑這么隨便啊?”復(fù)被改判死刑,也未能從根本上改變其生命與個體意識的高揚。翌年因為用魚骨磨針惹來犯人們?nèi)浩鹦Х露粏栘?,他仍以知識分子的一派天真辯白道:“他們磨了針去縫衣服還是去刺自己的喉嚨,就更加是他們的個人選擇了?!碑斎?,“我祖父在1955年還跟人一口一個‘個人選擇’。這話到了他的回憶錄的后半部就不見了,他已經(jīng)明白了五十年代初的自己有多么可笑?!?/p>
陸焉識的前半生是一個不斷逃離的過程,從傳統(tǒng)風(fēng)習(xí)濃厚的家中逃至美國,從朋黨爭斗的高校逃至中學(xué),從敵占區(qū)的上海逃到重慶,甚至從19 世紀60年代戒備森嚴的監(jiān)獄中成功逃脫。但另一個關(guān)鍵詞“不忍”成為制約這逃離的一條風(fēng)箏線,為自由的爭取劃定了半徑,“他是個見不得別人為難的人。不然剛剛守寡的恩娘就被陸家打發(fā)回娘家去了。不然恩娘就不可能拿侄女變魔術(shù),把侄女變成兒媳婦。從他記事開始,他就為了不讓別人為難,常常做別人為難他的事,做別人要他做的人”。應(yīng)允父母之命的婚姻;負笈美國數(shù)年之后信守然諾,不改初衷;這種動機有類于胡適的“容忍遷就,甘心為愛我者屈”,體現(xiàn)著傳統(tǒng)“仁義禮智信”的儒家倫理和道德修為。
當自由與不忍沖突的時候,對他人感受的顧念壓倒了對自己自由的爭取:“他年輕的繼母好可憐,女人都好可憐,女人的可憐讓他這樣的男子沒出息,為他們常年傷神,只要他們需要,他就把自己的前程、幸福、自由拱手交出,供他們?nèi)ハ?、糟蹋。”這種沖突的結(jié)果使得在小我的層面,陸焉識放棄了所愛;在大我的層面,拒絕靠攏大衛(wèi)韋的文化戰(zhàn)線,而坐實了日后被控以反革命的口實。他一生的悲劇即出此兩端,無論在事業(yè)的層面還是在情感的層面,都與所追求的理想擦肩而過。
對個體意識的標舉還是壓抑,在個體意識與群體意識之間的取舍,從來是中西文化對抗的正面戰(zhàn)場:“西方人是建立在個體意識上,也可以表現(xiàn)出群體意識;中國人是建立在群體意識之上,也可以表現(xiàn)出個體意識。但是結(jié)構(gòu)是顛倒的。”[4]對中西文化的兼收并蓄也必然表現(xiàn)為兩種文化的沖突碰撞,以及沖突碰撞對于個體的撕裂。而在社會對于文化的交融沒有做好必要的應(yīng)對的時候,這種沖突的代價通常已經(jīng)由個體來支付:現(xiàn)實中的嚴氏祖父選擇了死亡,永遠回避了他與時代、文化的脫節(jié)之感,以死亡捍衛(wèi)了生命的獨立與自由。小說中的祖父選擇了活著,以全套委曲求全的中國人的生存技能成為了“嚴寒、饑荒、勞累最難以殺害的人之一”。兩種不同的人生選擇代表著上世紀知識分子的不同命運,文化既是他們的名牌,亦是他們的罪狀,更將他們從正常的社會座次中剝離出來,投擲進并被淹沒在歷史的深處。
情感“遺民”:放逐與回歸
婉喻曾經(jīng)是一個桎梏焉識自由的意指,“阿妮頭是她姑母兼婆婆從娘家搬來的一把大鎖,鎖緊不安分不老實的繼子陸焉識,從結(jié)婚到入獄,我祖父陸焉識最要緊的一樁私事就是要砸開這把鎖,或者不砸,隨他去,讓它銹掉,銹爛,爛成烏有?!倍诙甑膭诟纳闹校槐橐槐榈胤雌c自己的前半生,恍然驚覺婉喻才是他的所愛,甚至不惜越獄當面一訴衷情:“他要告訴她,老浪子是冒著殺頭的危險回來的,他是被婉喻多年的眼神勾引回來的。他太愚鈍了,那些眼神的騷情他用了這么多年才領(lǐng)略。他再不回來就太晚了,太老了”,“老得愛不動了”。這當然不應(yīng)當只是一個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如果我們重新審視陸焉識的生存處境,再以之觀照他的情感認知,或許內(nèi)里的動因更值得玩味:如果沒有馮婉喻,則陸焉識的生存意義何在?子女的涼薄、自私、庸俗與勢利他早已經(jīng)驗;在險惡的人際關(guān)系的生態(tài)中為求自保,犯人的示好他一概敬謝不敏;荒原中只有極端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和極端貧困的物質(zhì)生活;在焉識的生命中,沒有希望,沒有朋友,沒有親人。自19 世紀60年代起始對婉喻的思念以及把思念形諸文字的盲寫,是支撐焉識度過漫長勞改生活的精神支柱。換言之,陸焉識不是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愛她”,而是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愛她。婉喻與其說是一個被愛的主體,不如說是焉識回憶與想象的載體和客體。
“焉識了解了婉喻,透徹地了解了:她實際上早就不再需要他,在沒有他的那些年里,她的伴侶是理想”,這正是對兩人的情感和生活狀態(tài)的互文式的書寫:兩個人對對方更多的是一個符號式的象征性的存在,婉喻對于焉識,既象征著衣食豐足的過去,也象征著無限可能的未來,在寂寥的生涯中是他僅能憑借和聊以自慰的一點溫情,是他和勞改農(nóng)場之外的正常社會鏈接的唯一路徑。焉識對于婉喻的情感的回歸,既有著形而下的現(xiàn)實因素的考量,亦有著形而上的理想主義的托寓,唯獨甚少指向情感本身。
這就不難解釋作品最后婉喻失憶的情節(jié)安排:失憶使兩人一個生活在當下,一個生活在過去,時間再次被扭曲錯置,也因之避免了兩人重逢之后的相處(雙方意識清醒狀態(tài)下的相處),以及對平衡的和既定的相處模式調(diào)整、調(diào)適所可能帶來的尷尬。
而與其說婉喻失憶于老年癡呆癥,毋寧說是“選擇性失憶”的心因性表現(xiàn):不堪回首為搭救丈夫而委身于人的經(jīng)歷,無法繼續(xù)承受幾十年來的精神重壓和生活重擔,近鄉(xiāng)情怯,亦不敢預(yù)見焉識對自己是接納還是排斥——索性讓所有不堪言說的過去統(tǒng)統(tǒng)清零,記憶不僅直指人生中美好的原初,而且是對美好的更進一步的美化:焉識的敷衍與心不在焉,被解讀為“你怎么對我這么好”。對焉識的情感自信而篤定:“他在不在我身邊都沒關(guān)系,都不妨礙我愛他。并且你們的父親也同樣愛我,我在不在他身邊,對他也一樣?!边@種“選擇性失憶”又有不得不然的深層理由:關(guān)山阻隔已經(jīng)改變了彼此的面目,而兩人心底的記憶還是幾十年前的對方,和慣有的失衡的相處模式,一旦焉識欲有所變動,對于失衡的重新平衡將是婉喻不可承受之重?!耙苍S焉識不該回來,他回來不回來有什么區(qū)別?在她心里,他沒有走開過?!毖勺R不該回來的原因,便是婉喻無法面對與正視所愛之人在歲月中的滄桑變化,她的所愛應(yīng)仍保有青年時期的名士做派,在朋黨紛爭中超然物外,而不是在大草原的勞改農(nóng)場里忍辱求生,寧為瓦全——換言之,她愛的是記憶中的陸焉識,而不是即將活著回來的、被歲月形塑再造的那個人。所以她一再地告訴兒女他們的爸爸是陸焉識,并非身邊的垂垂老翁——對焉識與婉喻而言,情感從未與時代相向而行,而是始終兩相對立:或被寄放在將來,或被棄置在過去,兩人便在不斷的陰差陽錯中交相錯過。時代對于個體情感的形塑和個體命運的擠壓構(gòu)成復(fù)調(diào)敘事:一方的“愛”被時代摧毀,一方的“自以為愛”卻由時代成全;而所謂被遺于情感,仍然只是被遺于時代的副產(chǎn)品。
時代“遺民”:潮漲潮落
“時代是倉促的,已經(jīng)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每個人的遭際都不可避免時代的鮮明印記,時代對于命運的改寫是顛覆性的,如劉胡子、徐大亨在舊中國本是典型的主流階層,但在階級斗爭為綱的社會語境里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這里的“遺民”便有了雙重含義,不僅指稱自我的遺失和流放,也指向時代的遺棄和遺忘。個體與時代的碰撞永遠以個體的被拋離與被邊緣化收場;而在書寫歷史的時候,生命個體的遭遇被再次漠視,在“時代的悲劇”一語的涵蓋下被大而化之地抽象化和概念化,也因而更體現(xiàn)了時代對于個體的雙重的遺忘和剝削。
相較而言,無論在哪一個年代里,焉識所信奉的“不令人為難”的做人準則和所自矜的滿腹才學(xué),都不是時代高標獨舉的旗幟。在與大衛(wèi)韋的一再交鋒中,在與繼母馮氏的半生斗法中,都以焉識的節(jié)節(jié)敗退而告終。即使在被釋放之后,回到上海的弄堂里,也可以被居委會大媽一眼看出“老頭子的語言不僅不屬于他們的時代,也不屬于他們的群體”,從未歸依于時代而是被一再拋離,焉識對婉喻執(zhí)著的情愛其實是對自己最美好的青春華年的深情回望和悠然長嘆。記憶如同飛鴻雪泥,吉光片羽,能抓住的只有從相同的歲月里一同走過的人——有相似相同的回憶,有人生的交集。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嚴歌苓的另外一部作品《娘要嫁人》里,齊之芳最后沒有選擇為之等待多年的戴世亮,而是選擇了共同見證很多歲月的肖虎,而這選擇與其說是情感的選擇,不如說是對一個時代的戀棧和對另一個時代所感到的“惘惘的威脅”:“我們在新舊時代的十字路口重逢,這重逢注定是短暫的。我們很快會擦肩而過,永遠不會再有交匯點。我屬于的那個時代正在過去,你卻已經(jīng)走在時代的前面?!睍r代的領(lǐng)跑者、追隨者和落伍者之間的巨大落差,彰顯著亦復(fù)拉大了個人落后于(或自外于)時代的錯置之感。個體的價值觀和生存方式或者從來是邊緣的地位,或者已經(jīng)邊緣化,成為過去時。潮起潮落,新人舊人,最后,每個人都成為了時間的遺民,被呼嘯而過的時代拋擲得越來越遠。
對于另外一些人物,雖然沒有“生不逢時”的感喟,卻有“時不我與”的缺憾。如馮學(xué)鋒,“等來的每一件事都讓他們暗自嘆口氣:嗨,不過如此……等來之后,又覺得等的似乎不是他們”。如《密語者》中的喬紅梅,“她總是以為有更大更好的世界在前面,有更理想的男人等她去愛,到后來,卻發(fā)現(xiàn)不過如此。她常常在吃冰激凌、試昂貴的時裝、看新上市的電影時突然一走神,這就是我以為更大更好的世界,這就是我拋棄那么多、毀壞那么多而追求的。一種淺淡的掃興油然生出……”對于現(xiàn)實的認同并未因為既得利益而強化,對于現(xiàn)實的欲望滿足之后又生出不足之感,正是人不可更易的天性所在:“我們更多地是生活在未來的疑惑和恐懼、懸念和希望之中,而不是生活在回想中或我們的當下經(jīng)驗之中,乍一看這似乎是一個很成問題的人類天資,因為它在人類生活中引入了一個相異于一切其他生物的不確定成分,好像是如果人擺脫了這種虛幻觀念,擺脫了對未來的海市蜃樓式的幻想,人就一定會更聰明和更幸福些似的……但……思考著未來,生活在未來,這乃是人的本性的一個必要部分?!保?]嚴氏的眼界不可謂不深廣,上述人物至少可從兩個層面作出解讀:人類的悲劇,即個體與社會的對立和統(tǒng)一,個體對社會的掙脫的沖動和回歸的愿望之間的沖突;[6]人性的悲劇,欲望的滿足并未帶來情感的滿足,反而如同叔本華所言“人生實如鐘擺,在痛苦和倦怠之間擺動”。后者其實仍然是由時代加之于人,消費社會對于人的感官欲望的激發(fā)、驅(qū)遣和張揚,伴隨以更高的精神層面的理想的缺失,必然導(dǎo)致人的不足之感。
從這個意義上講,陸焉識還是幸福的,起碼有一個情感的執(zhí)念可資堅守,在時代之外筑建自己的精神家園。而馮學(xué)鋒們注定只能陷落在欲望滿足和新的欲望的追逐之間的惡性循環(huán)中,既為時代推波助瀾,又被時代裹挾前行,復(fù)在時代中無所立足。
余論
嚴歌苓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形象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以小漁、扶桑、王葡萄、田芳菲為代表的具有大母神特質(zhì)的女性,[7]第二類是以陸焉識、歐陽萸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的人物群象。前者相較于身處的時代和社會,保持著未被污染的天性,寬容、忍耐、生命力旺盛是這類女性的共同特征(從這一意義上講,馮婉喻亦應(yīng)包括在這類女性之中,以一己之力撫養(yǎng)三個子女成人,并在物質(zhì)和精神上給予丈夫始終如一的支援)。對于這種特質(zhì)的極端演繹便是有類于初民的樸拙、懵懂甚至蒙昧的性格特點:“人說小漁笑得特別好,就因為笑得毫無想法?!背鲇趹z憫把自己的初夜獻給垂垂老翁的匪夷所思之舉,置于“毫無想法”的一派天真的思想驅(qū)遣下,才可以得到理解。而扶桑面對被拐騙、轉(zhuǎn)賣、輪暴的慘痛命運從容接受,既無反抗之舉,也無慘痛之感,對善惡一概的等閑視之與隱忍優(yōu)容毫無原則到令人物形象單調(diào)枯索甚至概念化的程度。但因所受現(xiàn)代文明熏染的程度較淺,且不自覺地承繼了傳統(tǒng)女性的美德,這類女性反而最容易獲得精神世界的完整自足。相較而言,知識分子在文明中浸淫愈久,對自我的審視與對世界的觀照愈清晰,愈能體察出人與自然、與社會、與他人之間的疏離。
這兩類人物形象同時進入嚴歌苓的觀照視野,并分別獲得她的同情和憐恤,當然不應(yīng)當解釋為嚴歌苓的反智主義的立場,而恰恰映射出作者在中西文化碰撞中突顯的思想困局:一方面作者繼承了老莊思想標舉自然的傳統(tǒng)文化,以及莊騷一脈浪漫主義的文學(xué)表現(xiàn)手法,對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人物和理想形象做出圖繪。另一方面,作為五四以降新文學(xué)傳統(tǒng)的賡續(xù)和體現(xiàn),對知識分子命運和性格的關(guān)注又是嚴歌苓對于文學(xué)使命的自覺的承擔;這類人物的生存窘境、精神危機的主題又可見得歐美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對于嚴歌苓的影響。換言之,穿行于中西文化之間、往來于大陸與海外的特殊的經(jīng)歷和境遇,是作者同時刻畫以上兩種人物群像的主體性原因。由此,不難看出這兩類人物在表面的殊異背后之深刻的、內(nèi)在的勾連:嚴歌苓一再標舉的“雌性”“母性”,其實是一種汪洋恣肆、壓之不倒的生命本能以及圓融無礙、自足自得的東方哲學(xué)的呈現(xiàn),在人生的磨難面前仍可保持心境的如如不動、靜如止水,而在行動層面卻表現(xiàn)出對生活不倦的熱情、對磨難一力的負荷和對責任的承擔。而本該在現(xiàn)代文明的軌范內(nèi)活動裕如的知識分子,卻面臨著種種生存危機和精神困境。二者因循的是完全相反的兩套規(guī)則,兩個世界本是不可通約,無法對話,但一者常常在另一者身上找到情感的托寓,如田芳菲之于歐陽萸,馮婉喻之于陸焉識。后者對于前者的情感喚起是緩慢而遲鈍的,在飽歷人世的艱辛、情感的輾轉(zhuǎn)、生涯的漂泊之后,方才有一種“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之感,從而給予前者相應(yīng)的和遲到的情感回饋。這一情感模式的一再重復(fù),顯然隱喻了作者調(diào)和中西文化的意圖,對現(xiàn)代西方文化帶來的現(xiàn)代病(馮學(xué)鋒的“嘆氣”與喬紅梅的“掃興”)開出向傳統(tǒng)文化(東方哲學(xué))復(fù)歸的藥方,但要真正實現(xiàn)各種脫節(jié)之感的彌合,實現(xiàn)“生不逢時”與“恰逢其時”的各安其事,作者對她的藥方也并無十分自信,如果說《一個女人的史詩》光明的尾巴體現(xiàn)了作者的樂觀,《陸犯焉識》半光明的尾巴無疑追述了對這一樂觀的遲疑。
作家出版社《陸犯焉識》的封面,是一頂禮帽覆蓋在行李箱上,如同一張靜物的構(gòu)圖,偏安于整個封面底端的三分之一部分,隱然傳達著一種“在路上”的寂寥之感。“在路上”的姿態(tài)和“遺民”的姿態(tài)是有類的:既是探求和追尋,也是瞻望和顧盼;或主動求索,或被動流寓,對精神王國的尋覓和鑄造使得二者既有與時代格格不入的零余之感,又散發(fā)出時代稀缺的也因此迷人的浪漫主義氣質(zhì)。這不唯是嚴歌苓對一代知識分子命運的深切體察與精到總結(jié),或者也是感同身受、物傷其類的夫子自道吧。
[1]王德威.后遺民寫作[EB/OL].(2009-04-06) [2013-12-22].http: //www.fgu.edu.tw/ ~wclrc/drafts/America/wang-de-wei/wang-de-wei_03.htm.
[2]王德威.千年華胥之夢: 董啟章、孟元老“夢華體”敘事[J].漢語言文學(xué)研究,2012(3) :11.
[3]嚴歌苓.陸犯焉識[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4]鄧曉芒.中西文化比較十一講[C].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7:344.
[5](德) 恩斯特·卡西爾.人論[M].甘陽,譯.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73.
[6](德) 埃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M].李建鳴,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2.
[7]繆麗芳.雌性·母性——嚴歌苓小說《扶?!分械那榻Y(jié)分析[J].華文文學(xué),2006(6)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