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杉
(南開大學,天津 300071)
醫(yī)學領域有一部認識疾病、治療疾病的探索史,而在文學領域,相應存在著一部體驗疾病、想象疾病、書寫疾病的文學史?,F(xiàn)代作家們想象著自己的國家、民族以及賴以生存的文化就像病弱的身體一樣急需救治,而把健康、充滿活力的身體想象成民族新生的符號,于是思想啟蒙、文學創(chuàng)作變成了一種“治療”行為。巴金賦予疾病多重象征性涵義,表達出內心深處對民族精神現(xiàn)狀的憂慮,對民族前途命運的思考,并為尋求醫(yī)治民族病癥的藥方做著不懈努力。因此他筆下的“病”與“藥”在隱喻中承擔著豐富的含義,疾病與救療的主題也有了深刻的內涵。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中華民族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時局動蕩、內憂外患的境地。人民的苦難和民族的劫難,激發(fā)了富有責任感和道義感作家們的憂患意識。大多數(shù)作家轉變了自己過去的思維模式和寫作風格,此時巴金的創(chuàng)作由前期瀑布般一瀉無余的書寫轉變到越來越冷靜的剖析。40 年代中期,巴金創(chuàng)作了包括《憩園》(1944 年)、《第四病室》(1945 年)、《寒夜》(1946 年)三部小說在內的“人間三部曲”,這三部曲跨越抗戰(zhàn)前后,風格與之前的“激流三部曲”、“愛情三部曲”等有了很大差異。青春的血與火化為病朽的濃與痰,他潛心刻畫病中的小人物,在他們的灰暗生活、悲慘遭遇中寄予自己的人生理想。正如司馬長風評價巴金此時的作品所言:作家“寫的都是大時代的小人物,而能從小人物以見大時代,從人間的悲歡映現(xiàn)族國的苦難?!?/p>
目前從整體上研究“人間三部曲”的論文較少,多集中于對《憩園》、《寒夜》這兩部作品的單獨分析,本文試圖在對“人間三部曲”進行整體把握的基礎上,從“疾病——救療”角度來分析巴金40年代中后期小說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
“人間三部曲”中的人物,無論是封建家族的寄生者,還是在病室中呻吟的病人,抑或患肺病的小知識分子,巴金均透過這些人身體表層之病看到內心深處的病,還將目光投向疾病之外,思考造成這些疾病的歷史文化與社會現(xiàn)實原因,從而發(fā)出了有力的控訴。
《憩園》的創(chuàng)作受到兩件事的觸動:一是他“五叔可恥的一生”,一是他“離開了18 年的故居”,人性的哀歌與世事的變換融合在一起,構成一曲令人回腸蕩氣的挽歌。在某種意義上,作品中的人物楊夢癡、姚國棟、小虎都是患病者,他們的病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病因并非來自社會壓迫和殘害,而是在于根深蒂固的寄生蟲本性。
楊夢癡,一位昔日地主家庭中身份地位顯赫的老爺,有較好的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但傳統(tǒng)腐朽封建文化把他造就成一個不可救藥的敗家子。他像寄生蟲一樣依附在祖輩留下的那點遺產上,完全是一個靠祖宗吃飯的紈绔子弟。為了維持吃喝嫖賭的生活,他賣光了父親留給他的田產,還屢次騙取妻子的陪嫁。長期寄養(yǎng)生活將他的生存能力和生存意識徹底瓦解,他不但不能承擔社會責任,而且沒有任何一種靠自己謀生的本領,他失去了做人的目的、價值和意義。巴金入目三分地揭示出了這個地主階級浪蕩子弟的真實內心狀態(tài):怕勞動,愛面子。他不但不會勞動,還從心底輕視勞動。大兒子在公司里給他找了一個辦事員的位置,他卻嫌棄工作位卑薪低,抱怨道:“我干不了,這種氣我實在受不了,明說是個辦事員,其實不過是個聽差?!焙髞硪驗闋I私舞弊,工作不久就被辭退了?!皭勖孀印钡乃枷?,在楊老三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離開家,死活不肯回來,除了心里有一股內疚之情外,“面子”思想也起了很大作用,覺得無臉面再回到家中面對家人。在工作中,他也放不下面子,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吃苦我不怕,我就丟不了這個臉。”當他淪為乞丐、小偷后,怕給楊家丟人,不愿承認自己這個叫花子就是從前的楊三老爺。直到進了監(jiān)獄,罰作苦役,仍然怕見熟人丟了臉面,就給自己取了一個假名字。在與世隔絕的監(jiān)獄里,面子是可以保全下來了,“吃苦”一關卻很難避免。為了逃避勞動他假裝生病,和患有霍亂傳染病的犯人睡在一起,不到三天就死了,連尸體也不知丟棄到了什么地方。
姚國棟這一形象從本質上說是一個新式寄生蟲,他和楊夢癡都“靠祖宗吃飯”,只不過他現(xiàn)在還沒有坐吃山空。他雖然接受過西方教育,但生活的經(jīng)濟基礎卻是封建制度文化的遺產,骨子里仍然是一個浸透了封建文化的舊式人物。姚國棟對兒子期望很大,但太過肆意驕縱,妻子苦苦相勸他根本聽不進去。姚國棟認為:“小孩,就害怕他不愛玩,況且家里又不是沒有錢?!彼绱俗载摵凸虉?zhí)的原因還是來自封建社會普遍的福蔭子孫模式及其傳統(tǒng)倫理觀念。而他的兒子小虎雖不足十四歲,卻惡習滿身,尊金錢為上,輕視窮人,在他身上可以看到另一個楊老三的影子。后來小虎被大水沖走,可見作者對這類人物的否定態(tài)度。
《憩園》批判了已經(jīng)敗落了的封建大家庭以及楊夢癡、姚國棟為代表的寄生荒唐的生活,揭示出腐朽的封建專制制度以及封建禮教是摧毀正常人性的罪魁禍首。從這個意義上說,《激流三部曲》加上它的終結篇《憩園》就完成了對封建制度的全面批判。巴金把“人”作為關注的中心,深刻體察到了人性深處的弱點,及其畸形社會制度給人帶來的戕害,從而寫出了一群寄生蟲的卑微,以及他們作為“人”的悲劇。
桑塔格認為,正是那些被認為具有多重病因的疾病,具有被當做隱喻使用的最廣泛的可能性,它們被用來描繪那些從社會意義和道德意義上感到不正確的事物。某些疾病,特別是性?。范荆?,由于自身不潔和糜爛等特點,最適合充當?shù)赖碌碾[喻?!懊范酒鹬环N天罰的作用,它意味著(對不正當?shù)男躁P系和嫖妓行為的)一種道德評判,而不是心理評判。”
《第四病室》是巴金于一九四五年上半年在重慶沙坪壩以“病中日記”題材寫成的一部現(xiàn)實主義作品,內容是依據(jù)一年前在貴陽中央醫(yī)院一個三等病房的親身經(jīng)歷所寫。小說中的病室地面陰濕烏黑,屋頂漏雨,便壺便盆無人及時清理,室內空氣污濁,臭氣熏天。里面雜居著各類病人:有的來治療外傷,如接腿骨、治燒傷、醫(yī)跌傷等;有的得了梅毒、盲腸炎、膽囊炎等內患,整個病室呈現(xiàn)出一幅地獄般的慘景。他通過這個小小的病室,作為窺視整個社會的窗口??箲?zhàn)后期的國統(tǒng)區(qū),不僅政治腐敗,而且道德墮落,社會風氣敗壞,一個小小病室,性病患者占了一定的比例。
病室中第二床老者是一個破落的小地主,他是“吃長素”的,連豬肝湯、雞湯都不吃,卻患了梅毒。他“整個后頸爛成了一個大坑,粉紅的、深紅的、黑的、白的粘在一塊兒,分不出哪里是肉,哪里不是肉,看上去倒象一個腐爛的、蟲蛀的桃子,連桃核也露出來了”。作者真實而生動地描繪病人遭受疾病摧殘后丑陋、枯萎的外貌,透過描述給人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效果。兒子為他治病已債臺高筑,可是他絲毫不體諒,還逼著收入微薄的兒子為自己購買入葬的墳地。面對病重的父親,兒子的表現(xiàn)也極具諷刺性。一方面表現(xiàn)在每次探病后頻繁的洗手這一個細節(jié),固然有擔心傳染的恐懼心理,同時也夸張地體現(xiàn)出人物逃避躲閃的自私行為。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面對醫(yī)生要求他給虛弱的父親輸血時,表現(xiàn)出了極度的驚慌失措,再三找借口推辭拒絕。第十二床因為“上次害淋病,自己洗,沒有弄干凈”,以至于不得不挖去眼珠。從前來探病的妻子身上似乎可以推斷出原因,她是個靠出賣肉體為生的女人,得了性病后又間接把病菌傳染給了丈夫。第九床之所以得這種病,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被愛逛窯子的父親傳染所致。
然而不管得這種病的原因何在,從平時低級下流的言語交談中,可見他們思想深處早已感染了梅毒病菌。白天住院的閑暇時光,第三床、八床和九床通過談論護士的風流韻事、穿著打扮,講一些諸如老和尚之類低級下流的故事打發(fā)度過。時至深夜,他們不顧其他病人睡眠休養(yǎng),仍然連說帶笑。三床用牙齒敲著節(jié)拍低聲唱歌,九床講笑話,八床做各種可笑滑稽的表情,十二床則色情地哼起“十八摸”。作者通過對他們日常的行為舉止,將那種卑劣、庸俗、下流的精神世界揭露得淋漓盡致。
老舍在小說《駱駝祥子》中描寫到下等白房子的存在以及在車夫中引發(fā)的性病,隱含著一絲對車夫不幸遭遇的同情。而巴金《第四病室》中對性病的描寫則是赤裸裸的揭露和諷刺,將原本血濃于水的父子關系進行了嘲諷與解構,對傳統(tǒng)溫情脈脈的夫妻倫理關系進行了無情的顛覆。這不僅僅是個別人物的表現(xiàn),而是整個社會普遍道德墮落的縮影,這個社會已經(jīng)從根上完全爛光了。
在所有的疾病中,肺結核有它的獨特之處。在西歐18 世紀中葉,肺結核已經(jīng)具有了引起浪漫主義聯(lián)想的性格。在作家筆下,灰白的嘴唇、清瘦的身體、深陷的眼窩、突出的顴骨,尤其是蒼白的臉色和潮紅的面頰,使人們將敏感、纖細、才華橫溢與肺病患者聯(lián)系在一起,正如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所說:“從隱喻的角度說,肺病是一種靈魂病?!?/p>
當浪漫主義文學思潮在二十世紀20 年代大行其道時,肺病隱喻的浪漫化也盛極一時。然而到20 世紀30 年代以后,肺病的浪漫色彩逐漸淡去,流露出它殘酷、令人厭惡的真實一面。
巴金對肺病的抒寫貫穿其小說創(chuàng)作始終,從《滅亡》中的杜大心到“激流三部曲”中的錢梅芬與周枚,再到“愛情三部曲”中的陳真和熊智君,最后到《寒夜》中的汪文宣,這一個個人物都在肺病的摧殘下默默凋零了?!逗埂穭?chuàng)作完成于1946 年,男主人公汪文宣是抗戰(zhàn)時期重慶一個文化公司里的校對員,工作中不太順心如意,回家后依然處于一種尷尬境地,夾在妻子與母親中間左右為難,加之患有肺病,使得本來老實木訥的他更加卑微猥瑣。作者曾經(jīng)說:“汪文宣并不是真實的人,然而我總覺得他是我極熟的朋友,在過去我天天看見他,處處看見他,他總是臉色蒼白,眼睛無光,兩頰少肉,埋著頭,垂著手,小聲咳嗽,輕輕走路,好像害怕驚動旁人一樣,他心地善良,從來不想傷害別人,只希望自己能夠無病無災,簡簡單單地活下去。在舊社會里到處遭受白眼,不聲不響地忍受種種不合理的待遇?!痹谕粑男砩希尾〉睦寺[喻完全剝離了,呈現(xiàn)出的是丑陋的一面:他的臉帶著一種不干凈的淡黃色,“像一張涂滿塵垢的糊窗皮紙”,“手又黃又瘦像雞爪”,“兩頰陷入很深”……整部作品伴隨著他的憋悶、乏力、流汗、喘息、咳嗽、血與痰,壓抑至極。汪文宣的病理反應與他的心理活動很好的契合在一起,憋悶是對周圍的人與事以及整個環(huán)境的感受,乏力、出汗這些身體虛弱的現(xiàn)象恰是其性格軟弱的體現(xiàn),大口的喘息和劇烈的咳嗽似乎成為他緩解內心壓抑的一種途徑,血與痰是他對黑暗社會現(xiàn)實所做的無聲控訴。肺病的這些特征使得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加豐富鮮活,心理上的不敢言成就了生理上的不能言,精神上極度的壓抑和絕望令他最終走向了生命的終結。
當疾病降臨到無辜者的頭上時,對于命運不公的控訴,對于社會不義的怨憤也就由此而產生。《寒夜》中的汪文宣,當他承受著情感與疾病的痛苦時,他最不能理解的就是他作為一個安分的老好人,從沒有搶過人、偷過人、害過人,卻遭受如此痛苦的折磨。他滿懷著一肚子的怨憤而死,直至最后斷氣時,他“眼睛半睜著,眼珠往上翻,口張開,好像還在向誰要求‘公平’”。
巴金在眾多的疾病中選擇肺病是有深層原因的,一是因為在汪文宣生活的40 年代中期的中國,肺病還不能夠治愈,肺病的意義等同于死亡。二是因為肺病的成因與外在陰濕的環(huán)境以及內在精神壓抑有關,這契合了汪文宣面臨的貧困生活和遭受的壓抑情緒。通過一個小人物一步步走向死亡,隱喻了個人與抗戰(zhàn)后期國統(tǒng)區(qū)黑暗現(xiàn)實的抗爭關系,最終生命被黑暗的社會環(huán)境所吞噬。肺病這一意象在文學語境獲得了文化和政治雙重意義上的身份認同。
在五四時期魯迅筆下,寫疾病、寫病中的國民,是為了“提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他所開的藥方是對以中醫(yī)為代表的中國封建文化的批判和對以西醫(yī)為代表的西方科學文化的借鑒,并以啟蒙者的姿態(tài)喚醒沉睡中病中的國民,震蕩洗滌他們的靈魂。巴金在二十世紀40 年代的創(chuàng)作中,延續(xù)了五四啟蒙知識分子的“立人”這一主題,在他筆下,《憩園》結束了之前小說中對封建專制制度的批判,《第四病室》、《寒夜》開始將批判的矛頭指向社會現(xiàn)實,由此使“立人”的主題有了現(xiàn)實意義。巴金同情受損害被凌辱的弱者,憎恨摧殘人性的壓迫者和看客,否定了勢單力薄的個人反抗,選擇的是一條人道主義道路,致力于人性的善與美,力圖用人性的善美之光來驅散現(xiàn)實的黑暗。
縱觀巴金的前期創(chuàng)作,雖然不乏愛的影子,封建大家庭的丑陋和罪惡在他心中埋下了“憎恨”的種子,新文化運動的爆發(fā),以批判為主的反封建浪潮強化了他對舊制度的仇恨心理。因而作品中體現(xiàn)出“家”對年輕一代人的壓抑與禁錮,從而對封建制度進行了無情的揭露與批判。到了20 世紀40 年代,巴金猛烈攻擊的舊式封建大家庭形式上已經(jīng)瓦解,而出現(xiàn)的新式小家庭并未給人帶來太多的驚喜與幸福,加上他的幾位好朋友先后患肺病悲慘地離世,使得巴金對人與社會之間關系的理解更加深入,慈愛情懷逐漸代替了心中的仇恨之火。過去他雖然常說他“所憎恨的并不是個人,而是制度”,但還是不自覺將所攻擊的舊制度人格化,對一些人進行批判與諷刺,發(fā)泄自己心中的仇恨之火?,F(xiàn)在在理性層面上,盡管他還是把人生的悲劇看作是社會壓迫的結果,不自覺地揭示出人性的弱點,但是對處于社會重壓之下的小人物寄予了理解與同情,人道主義思想越來越顯示出原有的本色。夏志清指出:“自一九四四年,正是巴金寫作《憩園》的時候,巴金保留當初對安那其主義博愛的看法,那就是這個世界需要更多的一些同情、愛和互助。信仰雖無法改變,態(tài)度倒改變了。他放棄了安那其訴諸暴力的政治行動?!?/p>
這種同情、愛與互助在“人間三部曲”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俄瑘@》中希望“給人間多添一點溫暖,揩干每只流淚的眼睛,讓每個人歡笑”;《第四病室》的結尾處主人公跨出醫(yī)院的大門,迎接他的是漫天的陽光;《寒夜》讓出走的曾樹生重新回歸到家庭之中。此外,還體現(xiàn)在作品中具體人物的塑造上?!俄瑘@》中萬昭華性格溫柔、心地善良,愛好文學,文學對她來說具有一種心理療救的功能,正如她對黎先生所說的那樣:文學作品“不能說是空話……你們是人類心靈的醫(yī)生。至少我服過你們的藥。我覺得你們把人們的心拉攏了,讓人們互相了解,你們就像寒天送炭,在痛苦中送安慰的人?!边@種對文學的感覺也正體現(xiàn)了巴金對于自己作品的要求,他希望自己的小說能夠緩解痛苦,帶給人心靈的慰藉?!兜谒牟∈摇分?,作者通過對日常瑣事的描述,表現(xiàn)出人與人之間渴望理解、渴望相愛的寂寞感情,而楊木華大夫則成了他人道主義思想的代言人。楊大夫身在醫(yī)院,心懷國家,關心全國抗戰(zhàn)局勢。工作中她盡職盡責,與其他醫(yī)生形成鮮明對比,唯有她把病人看作朋友,看作一個人。面對無錢買藥而死亡的病人,她內心無比內疚與痛苦。她既醫(yī)治身體又醫(yī)治心靈,不僅對病人的痛苦加以安慰,還主動送書并題字,在精神上鼓勵病人?!逗埂分袑δ信魅斯冀o予了理解,認為“寫汪文宣,絕不是揭發(fā)他的妻子,也不是揭發(fā)他的母親。我對這三個主角,全同情,要是換一社會,換一制度,他們會過得很好?!?/p>
“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源頭,魯迅即把文學看成是一個醫(yī)療話語和想象的一部分”,深受魯迅影響的巴金,內心懷著一絲希望,也試圖用文學引起療救的注意,尋找治療的藥方,但是他的醫(yī)者身份卻受到質疑。人道主義在二十世紀40 年代作為藥方的確有些不合實際,歷史與現(xiàn)實的矛盾、不同人性之間的碰撞,使得美好人性的建構在現(xiàn)實社會環(huán)境中很難進行。美好品質在現(xiàn)實中遭遇到了極為尷尬的困境,人性深處的善美在現(xiàn)實生活中處處受到壓抑排斥。正如作者自己所說:“我知道當醫(yī)生的首先要認清楚病,我卻忘記了醫(yī)生的責任是開放和治好病人??闯錾鐣牟?,不指出正確的出路,就等于醫(yī)生診病不開方。我沒有正確的世界觀,所以我開不出藥方來?!?夏志清也看到這一點,認為作者太著眼于同情,阻礙了他對“真實”做進一步全面性的探討,從而無能力給赤裸裸的人性作一個心理上的完整性交代。
不得不說在當時巴金企圖將人道主義作為藥方來醫(yī)治當時黑暗社會下病弱的小人物效果是不大的。但是巴金以自己的方式為中國文學注入了一種現(xiàn)代的特質,那就是“人”的因素,即通過對“人”的書寫,達到對人性的開掘,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人的內在矛盾的揭示。正如有的研究者所指出的,“人性是文學之核心”。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應該寫出人性的豐富和深刻,通過挖掘人的心靈表現(xiàn)對真、善、美這樣一些人類共同理想的堅守和追尋。
巴金的作品就是這樣一種“人”的文學,他渴望人性的善良,純潔,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團結、互助,以此來完善人性,實現(xiàn)“救人”的目的,最終及至“立國”。他的“人間三部曲”達到了一種人性的深度,他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情境中中國人的現(xiàn)實遭際,將人的矛盾、生命的卑微、人性的失落淋漓盡致地揭示出來,并且由“人”出發(fā),深入到對社會現(xiàn)實、歷史文化的反思,以人道主義的關懷堅守著對真善美的人性信念,給人以同情和希望,從而具有一種永恒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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