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杰
(安徽師范大學 安徽蕪湖 241000)
一
自《桃花扇》問世后,時“王公薦紳,莫不借抄”[1](P320),可見其流傳之廣?!皟杉覙犯⒖滴?,進御均叨天子知??v使元人多院本,勾欄爭唱孔洪詞”[2](P30),就是對當時盛況的生動描寫。詠劇詩則猶如現(xiàn)代攝影技術的“抓拍”,生動地記錄了清人對《桃花扇》的真實看法。從現(xiàn)存清人的詠別詩看,清代文人群體把目光都集中在了李香君這一文學形象上。陳作霖評價說:“一曲桃花歌扇在,更無人似學香君。”[3](P536)金埴感慨地說:“南朝軼事斷人魂,重展香君便面痕。不見滿天紅雨落,老伶泣過魯西門?!盵4](P339)朱永齡則說:“青溪楊柳兩行秋,粉冷脂殘簫管收。不是石巢歌舞處,凄凄風雨媚香樓?!盵4](P335)以南明滅亡作為底色,突出李香君的不幸境遇。由于傳統(tǒng)詩作注重含蓄的特點,清人詩作多似一幅生動的圖畫來審視紅顏薄命的悲劇命運。
由于晚明以來的頹廢審美情趣泛濫,加之李香君位列“秦準八艷”,清代文人的詠別詩多借戲劇舞臺內(nèi)容以抒發(fā)紅顏殞落的感慨:“君王不顧傾城色,零落人家李媚香”[5],“媚香樓畔清溪曲,種得桃花似美人”[3](P33)。
由于李香居與侯方域的遭遇涉及明末清初天崩地裂的時事大變故,所以在清代文人群體的詠劇詩中,也不乏歌頌李香居的忠貞節(jié)操的。如“天荒地老桃花死,此曲人間劇可哀”[3](P362),“幾點桃花兒女淚,灑來紅遍舊山河”[6](P48)。詩中充滿了對其愛情悲劇的惋惜之情。但也不乏贊揚李香居忠貞的詩作:“一片癡情敲兩斷,還從扇底覓余香”[4](P338),“嚙臂有盟甘玉碎,九原羞煞息夫人”[3](P362)。前詩直言其癡情,后詩則以息夫人茍延殘喘反襯李香君的忠烈。而李香君血染詩扇,痛罵奸 ,則更為詩人所稱道:“女兒鮮血能多少,灑去模糊點不分”[3](P362),“胭脂井畔事如何,扇底桃花濺血多”[7](P553)?!皡s奩更避田家聘,仿佛徐州燕子樓”[4](P336-337)。
此外,正如上文所提及的,由于侯李二人的悲歡離合牽涉著明朝三百年基業(yè)崩毀的沉痛往事,故而清代文人每談及此事,無不感嘆。尤其是李香君痛罵國賊立志守節(jié)的剛毅風范,更讓清代文人群體感嘆不已,“不羨通侯千乘貴,丈夫?qū)帾氃陧毭肌盵8],“代費纏頭用意深,閹兒強欲附東林。絕交書別金陵去,肯負香君一片心”[4](P337),“只有傾城悅名士,青樓一女勝奸回”[3](P362)。詩人都無不稱道李香君的高風亮節(jié),而位高權重的奸臣的齷齪不堪與品質(zhì)低劣,與李香君比較更顯其品質(zhì)之高。
孫云鳳的《詠李香君媚香樓》長篇詩作更可謂其中的佼佼之作?!跋憔L貌無雙,新筑紅樓喚媚香”句詠其容顏美麗;“奄黨纖兒想納交,纏頭故遣狡童招。那知西子含顰拒,更比東林結(jié)社高”則突出其身處風塵,卻不忘國家的情懷;“樓中剛耀雙星色,無奈風波生頃刻。易服悲離阿軟行,重房難把臺卿匿。天涯從此別情濃,錦字書憑若個通”則寫她的一片癡情。[9](P250-251)
總之,清人的詠劇詩雖然也描寫李香君的美貌,但更多的卻是對風塵女子的高風亮節(jié)、忠烈節(jié)操的贊頌。
二
在《論中國的題畫詩》中,孔壽山認為,廣義的題畫詩是“觀畫者根據(jù)畫面的內(nèi)容所賦的詩,可以離開畫面而獨立,一般不題在畫面上”[10](P105-109)。關于李香君的題畫詩大多存錄于文人集子中,脫離畫面,未與之構(gòu)成有機統(tǒng)一體,所以它們應屬于廣義的題畫詩。
萊辛說:“畫家只能叫人猜到‘動’,事實上他的形象是不動的?!盵11](P9-10)題畫詩以靜止的畫像為吟詠對象,李香君的容姿成為主要內(nèi)容,但這不是詩作的“終點”。其實在真實的歷史場景中,李香君雖不如陳圓圓那樣擁有名滿天下的傾國傾城之貌,也不如柳如是那樣擁有才華洋溢的文思敏捷之能,更不如董小宛那樣得遇江南才子冒襄而伉儷諧歡,但《桃花扇》一劇卻使她聲名鵲起。與此同時,這也引起了畫師更多的關注。而題畫詩也都指向傳奇,即在靜止的圖畫中,詩人聯(lián)想戲劇內(nèi)容發(fā)展的《桃花扇》,大發(fā)感慨。有些題畫詩抒寫了時代更迭的滄桑感,如陳文述《秦淮訪李香故居題桃花扇樂府后》其四:“翠冷香消事可哀,百年紅粉已成灰。吳門近識張公子,覓得蛾眉小影來?!盵3](P517)但從總體上看,清人題畫詩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
首先,對李香君容貌的題詠。與戲曲文的間接描寫其美不同,經(jīng)畫師的精心描繪,李香君之美可以想見。題畫詩則傾向于此,因為畫卷的內(nèi)容首先進入詩人視野,這與直觀性相關。如下一組詩句:
“薄暈臉烘霞,雙鬢堆鴉,香名千載屬侯家。剩粉零脂無著處,飛上桃花?!盵3](P435)
“曼臉勻紅,修蛾鎖綠。內(nèi)家妝束輕盈。長板橋頭,最憐歌管逢迎?!盵3](P743)
“脂痕粉澤氣氤氳,人面花容兩不分?!盵3](P333)
前兩詞所繪李香君之美均十分具體,既寫她臉色紅潤、發(fā)黑亮麗,并描繪其眉毛修長、穿著輕盈。第三詩則直接描繪她艷麗如花。但由于詩歌的含蓄委婉,這使讀者不免有一種朦朧的美感。
第二,對李香君忠貞愛情的贊詠。李香君的愛情故事引起詩人的聯(lián)想,也就難免傳奇的情節(jié)出現(xiàn)在題畫詩中,這與孔尚任的描寫較為相似。如:“不堪重憶舊笙歌,紅板橋西水又波。扇底桃花何去處,只余鴝眼淚痕多”[3](P661-662),“南朝一段傷心事,楚怨思公子……鴛鴦一雙雙,欲采芙蓉,憔悴隔秋江”[3](P434)。““鴝眼”,即鴝鵒眼,指眼睛周邊有色暈,前者含蓄地寫出李香君的相思之苦,后者則以成對的水鳥,對比二人之別離,展現(xiàn)李香君之愁苦。
第三,對李香君剛毅愛國的題詠。傳奇中李香君與復社文人來往,并與奸佞保持距離,題畫詩對此熱情贊揚。其卻奩和拒婚的行徑,是題畫詩中的重要內(nèi)容,如:“難把黃金買妾心,琵琶一曲覓知音。美人俠骨黨人膽,不識侯門海樣深”[3](P300),“卻聘詞高氣薄云,含光佳俠有精神。一編樂府桃花扇,占斷秦淮二月春”[3](P518)。前者寫李香君與侯方域意氣相投,鄙視權佞,棄金取義。后詩述其卻奩之事,贊揚其義?!懊廊藗b骨”和“佳俠”更是直接說她正氣凜然,這也透露出其愛國品質(zhì)。而陳文述《題李香小影》詩對李香君三方面特征都進行了吟詠,亦抒發(fā)了歷史滄桑感[3](P496)。
總之,詠劇詩的寫作過程和題畫詩不同,詠劇詩在《桃花扇》動態(tài)的情節(jié)中,選擇幾個畫面,突出李香君的容貌、忠貞、剛毅,暗指其愛國品質(zhì)。題畫詩則以靜態(tài)的圖畫展開聯(lián)想,將畫像與《桃花扇》結(jié)合起來。但殊途同歸,它們都反映了清人對李香君美麗、鐘情、剛毅愛國形象的接受,并推進其在后世的流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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