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麗萍
(蘇州市教育科學研究院,江蘇 蘇州215004)
歷史的律動總是首先在文學上跳躍?!拔母铩焙螽敶袊膶W的躍進尤其說明了這一點。作為這段歷史進程的一環(huán)——尋根文學,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化熱潮中能悄然普泛,并迅速席卷文學的主潮,獨占鰲頭,又藉著文化的觸須四處伸展,恰恰就在于它適時地迎合了我們民族國家現(xiàn)代化進程的深沉脈動,以文學的形式回應了一度被中斷了的民族國家現(xiàn)代化曲折進程的吁求。當前,社會經濟發(fā)展進入轉型期,制度的省思和構建似乎更為迫切,而文化則在產業(yè)化的市場運作中早已被“祛魅”,啟蒙的高貴代之以時尚的消費。曾經激蕩人心的尋根文學早已湮沒無聞,僅在當代中國文學史撰述中被一筆帶過。但是,歷史的回響往往很漫長,在貌似繽紛的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圖景里,尋根文學的余韻依然在默默地蕩漾,只是更加深沉,也多了幾許耽思。所以,當我們足夠冷靜地追求現(xiàn)實的物質豐裕時,再回眸“尋根文學”,雖然那“根”是否被尋到或者再度遺忘也似乎無關大體了,但放在現(xiàn)代性這個深宏視野中,放在民族國家現(xiàn)代化建設進程中,它的歷史意義仍然值得我們探究和回味。
20世紀80年代,風起云涌席卷神州大地的文化熱潮來得很突然,卻也有其必然性。因為一部中國近代史就是一部曲折追求民族國家現(xiàn)代化的歷史。當晚清王朝面對外憂內患意欲重整山河時,才逐漸體會到何謂窮途末路。從洋務運動到百日維新、君主立憲,中國的封建王朝氣數(shù)已盡。仁人志士,轉而深究于文化革新,啟蒙的序幕就這樣徐徐展開。但是,不同于西歐近代社會的轉型——由封建莊園割據(jù)和城市自治到基于文化、地域、經濟等種種因素的民族認同和現(xiàn)代地理政治體的嶄新建構——中國面臨的是家天下意識主導的宗法專制王朝的解體,以及與外來殖民勢力對抗過程中亟切的新權力中心的建樹。所以,中國現(xiàn)代民族國家意識的建構是與對政治主導性權力的爭奪過程同步取得權勢話語的,這樣的救亡起始就隱含了對于啟蒙的必然性遮蔽乃至中斷。新中國成立,先是迫于國際國內政治形勢的“圖存”,然后是“十年文革”。當十一屆三中全會拔亂反正后再次明確將現(xiàn)代化列為民族國家的建設目標時,當國人痛定思痛,義憤之情寧靜之后,啟蒙才得以再度躍出歷史的帷幕,成為民族的理性內省渴求,并對外呈現(xiàn)為一種“現(xiàn)代化的焦慮”,即“一方面,順著追求富強的近代社會變革的主題,努力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已經成為中國社會的共識,由此轉變?yōu)橥七M現(xiàn)代化的強烈動機;另一方面,采用什么具體的方案來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似乎還相當含糊,而現(xiàn)存體制也阻礙著改革的進程。兩者之間的沖突導致了廣泛的社會焦慮?!盵1](P10)這種焦慮再次以啟蒙的形式尋求文化的突破。一如清末民初,文學又一次擎起了啟蒙的大旗,站在文化的潮頭,先聲奪人地開始了對現(xiàn)代化的追問。“‘現(xiàn)代化的焦慮’更多的則以較為曲折的方式反映為‘文化熱’”,[1](P12)“從最直接的形式說,最初它比較集中地反映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等文學作品中……”[1](P11)
歷史似乎又一次回到了同樣的起點。當改革開放重啟國家和民族現(xiàn)代化進程時,當制度成為現(xiàn)實的禁忌時,文化無疑是我們這個民族啟蒙的唯一罩衫。作為啟蒙要旨的現(xiàn)代性問題,隱含在民族國家現(xiàn)代化宏大敘事訴求中,就在這次文化熱潮的涌動中第一次成為了一個共享的語境。雖然對這種共享的現(xiàn)代性語境有著各種各樣解讀,但并不妨礙國人在這種時代的躁動中尋求各自的突圍。文學以它始于精英、終于大眾的“中庸”敘事形式再度獨領風騷。
禮失而求諸野。尋根,源于民族國家社會現(xiàn)代化進程中一再發(fā)生的方向性迷失,這種方向性迷失又集中體現(xiàn)在文化層面的困惑?,F(xiàn)代化推進首先以物質層面的欲望性爆發(fā)來展示它迷人的魅力,但繼之而來的則必然是文化價值層面的重構。迷失就在此重構的過程中伴隨著“失語”的困窘彌散開來,成為一代人心中永恒的痛。血雨腥風的革命戰(zhàn)爭和暴風驟雨的階級斗爭似乎突然從記憶中消失了,但歷史幾乎不做任何的停頓,未曾想象的便撞懷而來。焦慮,一種深切的焦慮就這樣迅即地灼傷了那個時代,仍然自負地以“先知”者身份教導民眾的“文化人”,面對猝不及防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新文化”的心理沖撞,昔日的自負很快就轉為困惑,并冀求一種根源性的省察來獲得新的自信。中西文化比較研究一時甚囂塵上,依稀仿佛又回到了五四那個感奮人心,以天下為己任的壯懷年代。偏激者有之,守成者有之,中道者有之。但令人鼓舞的是,與過去相比,這個民族終于不再是在傳統(tǒng)的田園情結中尋求母性的安慰,做一如既往的想象性虛構與神往,而是開始比較理性地描摹事實,鋪陳矛盾,尋找現(xiàn)實的希望景象?!耙粋€富強繁榮、民主文明的現(xiàn)代中國只能從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根’上生長起來,傳統(tǒng)文化也只能在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化過程之中得到真正的批判和繼承?!盵1](P296)
與文學的“尋根”性文化自覺不同步的是,真正思想理論意義上的文化自覺探討要在尋根文學落潮之后才逐漸呈現(xiàn),并且是由著名的人類學家、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1997年在北大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開辦的第二屆社會文化人類學高級研討班上首次提出??上д苋说念V呛瓦h見并引起時人足夠的重視和深入研究。當上個世紀末中國大陸再次堅定推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之路時,費孝通先生就敏銳地意識到融入世界現(xiàn)代化潮流的中華民族亦迫切需要確立起足夠的文化自覺意識和行動,并明確指出,所謂文化自覺,是指“生活在既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的過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發(fā)展的趨向,不帶任何‘文化回歸的意思’,不是要‘復舊’,同時也不是主張‘全盤西化’或‘全盤他化’。自知之明是為了加強對文化轉型的自主能力,取得決定適應新環(huán)境、新時代文化選擇的自主地位”。[2](P166)“文化自覺是一個艱巨的過程,只有在認識自己的文化、理解并接觸到多種文化的基礎上,才有條件在這個正在形成的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確立自己的位置,然后經過自主的適應,和其他文化一起,取長補短,共同建立一個有共同認可的基本秩序和一套多種文化都能和平共處、各抒所長、連手發(fā)展的共處守則。”[2](p166)但是,直到 2011年底,中共十七屆六中全會召開并做出《中共中央關于深化文化體制改革、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fā)展大繁榮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文化自覺才被真正接納并藉由政治層面的文件決策付諸社會實踐。所以,明乎此,便愈加懂得尋根文學的文化自覺性探索的可貴,也尤為需要我們循此進路深入發(fā)掘尋根文學創(chuàng)作中所蘊含的多重社會文化意義。
刊發(fā)于1985年第4期《作家》上的韓少功的《文學的“根”》,普遍被視為尋根文學開宗明義的第一份綱領性文件,也某種程度上總結了此前和之后尋根文學的基本運思:“這里正在出現(xiàn)轟轟烈烈的改革和建設,在向西方‘拿來’一切我們可用的科學技術等等,正在走向現(xiàn)代化的生活方式。但陰陽相生,得失相成,新舊相因。萬端變化中,中國還是中國,尤其是在文學藝術方面,在民族的深層精神和文化物質方面,我們有民族的自我。我們的責任是釋放現(xiàn)代觀念的熱能,來重鑄和鍍亮這種自我”。[3]一向以“言情”、“載道”判然區(qū)分文學的私人書寫與社會道統(tǒng)發(fā)揚的中國文學,似乎第一次通過這種將文化尋根作為創(chuàng)作主要題材的文學性訴求,將一種社會性的焦慮和個體性的關注前所未有地融合在一起,成為當代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道獨特風景?;谖幕F(xiàn)代化的再啟蒙大旗就這樣順理成章地被文學高舉了。
作為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出現(xiàn)的由作家、評論家互動推動的具有自覺意識的文學潮流,應該說,尋根文學起始就洋溢著激情的偏好與理智的叩問,“充滿深沉的自省精神,反映出文化意識的覺醒”。[4]圍繞尋根文學,作家和評論家們集體探求的是置身于世界現(xiàn)代化潮流中的中華民族何處安頓“心身”,以便舒展地憧憬未來。
關于尋根文學的認定,目前比較一致的是:根據(jù)創(chuàng)作主題和反映的地域文化不同,有地域文化尋根和傳統(tǒng)文化尋根之分,前者以賈平凹的商周系列小說和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小說為代表,后者以阿城的《棋王》,鄭義的《老井》、《遠村》,韓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王安憶的《小鮑莊》等為代表;根據(jù)尋根作家對民族文化的不同理解和態(tài)度,尋根小說又可以分為文化批判型與文化認同型,其中賈平凹、王安憶、韓少功等人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著較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焦灼的憂患意識,對民族現(xiàn)代化進程中因襲的傳統(tǒng)文化重負有著愛恨交錯的糾結;而以阿城《棋王》、馮驥才《神鞭》和《三寸金蓮》等為代表,則側重于對傳統(tǒng)文化認可和弘揚的態(tài)度,往往致力于展示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善面”,加以表現(xiàn)和放大。但以上劃分僅僅是著眼于內容的一個大致歸類,遠未就尋根文學的深沉文化內省做出有意的探究??v觀尋根文學作家的創(chuàng)作,無論是對地域性文化的描繪和眷戀,還是對傳統(tǒng)儒釋道文化的深度闡釋和贊頌,都指向了一個共同的價值取向維度,那就是對普通人的日常視角的關注,對其賴以生存的文化背景的有意識發(fā)掘和多向度的發(fā)問。對常人、對常態(tài)生活的關注和敘寫,甚至像韓少功《爸爸爸》那種寓言式的小說敘事,依然體現(xiàn)和追尋的是“鄉(xiāng)關何處”,追尋的是中華民族現(xiàn)代化進程中困惑的文化心靈置身何處。
尋根文學的這種文化自覺,既是對過往文學一味彰顯政治功利性的糾偏,回歸文學關注人的本位的一種努力,也是力圖藉此突破意識形態(tài)束縛為當代中國探尋另外一種可能的文學努力;并且在民族國家重啟現(xiàn)代化進程伊始,就以文學的一貫敏銳直探問題的本源——中國現(xiàn)代化無可回避的文化更新與創(chuàng)生。這不僅是其時當下每一個中國人的文化心理困惑,也是試圖創(chuàng)生新的文化價值圖景,為順利完成中國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向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轉型提供積極的價值支撐。只是這種探尋,因為缺乏現(xiàn)代社會價值理念的支撐而注定要敗北,但并不妨礙他們以文學的可能高調地回應現(xiàn)實的種種困頓。它的可貴也恰恰就在于它以文學的方式記錄了這段歷史,“作為文藝思潮的‘文化尋根’,是這個民族近代以來,在東西文化大沖撞大交匯的時代背景下所孕生的歷史母題,在這個時代的延續(xù)。她以文學的形式,參與了東西方文化價值的抉擇,這正是這個時代民族文化重建與更新的重要途徑。同時,她又是這個充滿矛盾與痛苦的時代,這個民族在這個時代精神狀況的記錄,反映這個民族在現(xiàn)代化的艱苦跋涉中,痛苦的心理歷程。”[5](P63)
對此,多年之后,李慶西發(fā)表于《上海文化》2009年第5期的《尋根文學再思考》,對自己曾經贊同的尋根文學的“文化反思”觀點做了“否定”,認為尋根文學體現(xiàn)的更主要的是作家對文學敘事主體的一種自覺回歸,是對既往文學敘事修辭方式的一種“撥亂反正”,但這種轉變依然沒有擺脫本質主義、理想主義的宏大敘事模式,因此才有繼之而起更具西化特色的實驗小說等。這種看法無疑是在當代中國社會發(fā)展變革進程相對較長時段中對尋根文學的一種更加全面深刻的認識,但也恰恰反證了尋根文學先期對文化反思和自覺的積極擔當。伴隨著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理念的文學實驗性創(chuàng)作在大陸的興起,同樣無法擺脫的是現(xiàn)代化宏大敘事框架下傳統(tǒng)文化轉型的迷茫與紛紜。只是后者以否定的形式逃避了依然存在的問題而已。如果說在“尋根文學”的旗號下能夠把作家和評論家集結起來,前所未有地關注文化,那只能說明文學脫穎而出以自己的方式回應了一個大眾迫切渴望答案的現(xiàn)實問題而已,也是一個長于以文載道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自然回響。
“‘尋根文學’構成了80年代中國的一個重要的文學現(xiàn)象,它并非是一個時過境遷的潮流,而是成為彌散在中國當代文學中的一種力量和重要的酵素,它導致了中國當代文學的精神轉向和中國當代文學審美空間的大量釋放,也導致了中國當代文學表現(xiàn)領域的轉移和疆界的拓展。通過‘尋根文學’的藝術發(fā)散,中國當代文學發(fā)生了重要的轉折和變化,知識分子的啟蒙傳統(tǒng)漸漸淡化,‘干預生活’的激情不斷消解”。[6](P20)這段話應當是對尋根文學比較妥帖的一個歷史性小結,但有一點也許并不確切。那就是作為文學作家的啟蒙激情是消退了,可知識分子的啟蒙傳統(tǒng)并沒有淡化,反而一直在以更為穩(wěn)健、厚實的學術性思想探討繼續(xù)著啟蒙的“辯證法”;是文學作家們急流勇退了,退而至于描摹日常生活的所謂“新寫實小說”的創(chuàng)作了,扛著人性幌子專注于瑣碎的打磨和空洞的囈語。文學的省思逐步沉淪于世象的鋪敘,坦然于名利追逐,結果是塵世欲望肆無忌憚地張揚和純粹語言快感性流瀉共謀,營造著一場場文學的盛宴,無數(shù)次作者和讀者共享的狂歡。從此,文學徹底調整了對生活的視覺,不再居高臨下,而是真正徹底融入日常生活,成為作家本人通向現(xiàn)代世俗奢華生活的坦途。
百年民族復興,現(xiàn)代化建設的歷史性渴求為“尋根文學”創(chuàng)造了突穎而出的時代空間,并一度引領風騷,雖然“尋根文學”本身不能承受歷史之重使它迅速沉淪,但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文學主題卻因此得以絢爛多彩。
[1]高瑞泉,楊揚.轉折時期的精神轉折//中國的現(xiàn)代性與人文學術叢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296.
[2]費孝通.費孝通文集(第14卷)[M].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166.
[3]韓少功.文學的“根”[J].作家,1985,(4).
[4]劉夢溪.文化意識的覺醒[N].文藝報,1985-09-21.
[5]季紅真.憂郁的靈魂[M].吉林:時代文藝出版社,1992:63.
[6]曠新年.“尋根文學”的指向[J].文藝研究,2005,(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