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濤,李佳檜
(1.哈爾濱師范大學 金源歷史文化研究中心,黑龍江 哈爾濱150025;2.北京聯合大學 應用文理學院,北京 100101)
身為遼朝第一任皇太子,耶律倍沒能繼任為皇,其“失位“印證了終遼一朝的繼任混亂的狀態(tài),借此為跳板可以研究整個遼朝的皇位繼承規(guī)律。以往的研究在史料不多的情況下對此問題缺乏一種人性的,理性的分析。故本文以《遼史》為基礎,對耶律倍未能繼位及其被封東丹王的原因進行了初步的分析,意在重新梳理下對關于耶律倍封為東丹王與喪失皇位繼承權力的聯系。
學界對耶律倍“失位”及被封為東丹王存有很大的爭議,大致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觀點認為耶律倍被封為東丹王就是廢除其繼任皇位權利的一個開始。姚從吾先生就提出了這樣的觀點,“冊耶律倍為東丹王,目的是讓他避位東土,從而為次子耶律德光繼承汗位做好鋪墊?!盵1]與之類似的還有李敬武和董劍虹的觀點,他們認為“耶律倍是一個‘通陰陽,知音律……工遼、漢文章’的儒生,這與契丹民族的尚武性格相去甚遠。而耶律德光卻‘雄杰有大志,精于騎射’,具有契丹人的民族精神。因而,他雖未次子,但按照契丹傳統(tǒng)的汗位繼承慣例,其繼承皇位也是合理的”[2]。此觀點側面印證了耶律倍并不討契丹統(tǒng)治者的歡心,礙于皇太子的身份,只得封為東丹王。何俊哲也認同這種觀點,“外放倍建立政權實是緩和契丹統(tǒng)治集團內部對皇位繼承權爭奪的斗爭,是廢除皇位繼承權的前奏”[3],這也是意在說明倍在繼承皇位中已然被淘汰出局了。第二類則不甚相同,這種觀點認為耶律倍封為東丹王其實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是唯一的符合的人選,阿保機并沒有廢長立次的想法,只是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只有倍才能適合出任東丹國的國王,甚至于是想通過東丹王作為一個跳板來讓他繼任皇位,持這類的觀點也不在少數,如劉國賓就提出了“即使在922年河北之敗的情況下,也沒有讓阿保機產生易儲的意向”[4],他認為針對渤海國漢化如此深入的一個地方只有自己的長子,具有很高漢文化修養(yǎng)的耶律倍才可以適合出任此時的東丹國的皇帝,這樣才能順應民意,治理好東土。與之相似,李雪梅提出“選擇耶律倍來治理渤海故地及其遺民,以耶律德光來管理契丹本土并負責經略對外擴張事宜,的確是一種深謀遠慮的明智之舉?!盵5]在這里也認為只有耶律倍才適合管理東丹國諸事,而并非是易儲的前奏。兩種觀點都有可取之處,但都沒能道出其中原委,本文則著重分析這兩件重要史實的緣由。
在漢族政權中,傳統(tǒng)意義上的皇位繼承確為嫡長子即皇太子繼承世襲的,可契丹皇位(汗位)尤其是在早期,主要的繼任方式是世選制,這點在太祖時期的諸弟之亂就表現的十分明顯,剌葛等人認為太祖占據著首領時間太長而沒有選舉下任首領,故借口發(fā)動了叛亂。故在研究這段歷史時不能依照漢族政權視角來認定耶律倍才是唯一的繼承人。在契丹的習慣法下,德光亦屬于合理的繼承人范圍。終遼一朝,世選制度主導繼承人表現的最明顯的就是德光和倍兩系的不斷爭取皇權,對此姚從吾先生就提出這是因為:“契丹社會遵循“世選制”傳統(tǒng)的結果。”[1]德光之所以能夠繼任在很大程度上還是取決于世選制度的。此外,大多數人認為德光得以擁立和倍的當立不立是由于述律后的影響,述律后對遼朝前期的政局有著巨大的影響力,不光在治國上有很強的手腕,在行軍上亦有獨到之處,“行兵御眾,后常與謀。太祖嘗渡磧擊黨項、臭泊二室韋乘虛襲之;后知,勒兵以待,奮擊,大破之,名震諸夷”[6](P1199)??删退闶雎商笤谲娬鲜钟杏绊懥?再加上個人的能力出眾,但這些都不足以成為她能夠擁立德光繼位的理由,真正原因是因為在述律太后背后有著一個強大的族系勢力支持,以述律太后為首的蕭氏家族才是德光為帝的強大后臺,阿保機在決策的時候也會受其掣肘,在這么強大的勢力面前耶律倍是無法以一己之力抗衡的,這點可以在很多地方看出來,例如“太祖西征,留倍守京師,因陳取渤海計”[7](P1209),在太祖西征建功立業(yè)的最好時機,倍卻被留下來與皇后一起監(jiān)國,這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針對于倍的壓制,與強權的述律太后一起監(jiān)國,很明顯在很多事上會受到皇后的影響,根本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能,這就是削弱人皇王權力的初始。反觀,耶律德光在西征的時候得到了嘉許,攢下了繼位的籌碼。削弱人皇王權力在很早就開始了,并非在攻下渤海國之后才開始的。“初,太祖嘗謂太宗必興我家,后欲令皇太子倍避之,太祖冊倍為東丹王”[6](P1200),這至少可以看出在南征北戰(zhàn)的過程中,太宗已然為太祖所中意,但這還不能代表太祖就是想立他為繼任者,相反,他只是說太宗必然會興盛我家,并沒有認為它適合成為皇位的繼承者,這句話其實就是一句贊美的話,沒有其它潛在的政治意味,但是述律太后很敏銳的抓住了這句話,借此機會大力推行立德光為帝的計劃,故出現了文中“后欲令皇太子倍避之”。以述律太后為首的后族力量是如此的龐大,龐大到足以影響到繼任者的選擇上,這足以說明阿保機個人的喜好無法完全決定自己的繼任人,至少不會是決定因素。
東丹王是對于耶律倍沒能繼任皇帝的一種近乎于補償的待遇,也是以耶律德光和述律后怕耶律倍不滿采取的安撫的動作,所以耶律倍被封東丹王的第一條重要的原因就是述律后為首的后族的干預以及世選制度習慣法的限制。
據記載耶律倍“幼聰而好學”[7](P1209),是一個精通于漢文化,頗有儒生風范的形象,但耶律倍不僅僅只是一個通儒學的漢化子弟,他不但文治在行,武功亦高于常人,據《遼史》記載:“天顯元年,從征渤海,拔扶余城,上欲括戶口,倍諫曰:‘今始得地而料民,民必不安。若乘破竹之勢,徑造忽汗城,克之必矣?!鎻闹??!盵7](P1210)這條說明了耶律倍不僅僅是個儒生,在行軍打仗上也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和突出的能力,只不過在行軍作戰(zhàn)方面還是不如“軍國之務多所取決”[8](P27)的德光。故筆者并不認同李敬武、董劍虹的觀點,太祖至少不會因為這方面的原因而廢長立幼;另外,前文已提到,在易儲的過程中,太祖自身也不能完全掌控。
此外,渤海深受唐朝的影響,漢化很深,在攻破渤海國之后,起義叛亂從未停息,按照李錫厚先生的說法:“由于當時契丹王朝還沒有建立起后來那種兼治藩漢的政治體制,而只具有治理契丹部族的簡單機構”[9],這樣一來,建立東丹國并安排一個東丹王來管理就十分必要了,懂得漢法的耶律倍自然成了最佳的人選,上諭曰:“此地瀕海,非可久居,留汝撫治,以見朕愛民之心。”[7](P1210)為什么“非可久居”,還要倍來出任東丹王呢?這就印證了只有倍才適合管理這里。耶律德光和述律后也借此機會安排皇太子出任藩國的國主,斷絕了他繼任的可能性。再讓我們換位思考下,在出任東丹國王一事上,如果封東丹王是對繼任皇位有利的話,述律太后是斷然不會支持耶律倍出任的,相反卻沒有史料記載在這件事上有多大的爭議,而是十分自然地落到了耶律倍的身上。耶律倍知道這分封對他意味著什么,這點可以從遼史中初見端倪。“太祖曰:‘得汝治東土,吾復何憂?!短柶觥盵7](P1210),倍“號泣而出”實在不太讓人理解,父子分離是不會讓耶律倍如此傷悲的,這其中很明顯地隱飾了倍此刻復雜的內心,倍已明白自己在皇位繼任上落于人后,很難翻盤,否則不會如此失態(tài)。故綜合以上兩點來看,倍是最適合的東丹王人選,其出任東丹王,亦失去了繼任皇位的最佳機會。
劉國賓曾提出“阿保機從未產生易儲之至,而在最后的日子里,當更為明朗和堅定了以倍繼承王位的態(tài)度”[4],但是有無易儲之心并不代表易儲的行動不會進行,前文已提到,決定皇位繼位的因素不僅僅只有太祖一人,所以在這里我不太同意何俊哲的觀點,他認為“以倍皇太子的身份,明確的皇位繼承人,斷無出任藩國國王之理”[3]。終遼一朝,皇太子繼承皇位的人并不很多,甚至只是少數,所以不能按照漢族的嫡長子繼承就認定倍就是明確的皇位繼承人,契丹的皇帝是小范圍內世選出來的,并非嫡長子繼承。在筆者看來,易儲這件事本來就值得商榷,因為對于遼朝來說,尤其是前期的遼朝,是沒有“儲”的這個概念的,也就是說,是沒有明確的皇位繼承人的,這種例子在少數民族的歷史中隨處可見,契丹從建國一直處于學習并漢化的過程,所以并不像漢族政權一建立就有著完備的制度,它是在一點點完善的,所以關于繼承制度也是如此。立耶律倍為人皇王,封為皇太子更大程度是一種像漢族政權的仿效。而真正意義上有了繼任人的概念是在德光被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開始的,在其之后被封天下兵馬大元帥才意味著是有資格繼承皇位的,而且這是一種習慣,而非定例,沒有明確的成文規(guī)定,也正是因為皇位的繼承沒有法規(guī)性,所以遼朝始終存在著爭奪皇位的現象。
其實阿保機對倍和德光都是十分認可的,據《遼史》載:“又嘗大寒,命三子采薪。太宗不擇而取,最先至;人皇王取其干者束而歸,后至;李胡取少兒棄多,既至,袖手而立。太祖曰:‘長巧而次成,少不及矣’”[10](P1213),很容易就能看出來三個兄弟的差異,也能看出太祖對人皇王和太宗的喜愛,李胡很自然地被篩出繼承人的范圍。那么繼承人只能在倆個兒子中產生,先是“神冊元年春,立為皇太子。”[7](P1209)而在“天贊元年十一月壬寅,命皇子堯骨為天下兵馬大元帥”。[11](P18)這就可以看出阿保機對于二子都有著讓他們繼任的想法。還有,“時太祖問侍臣曰:“受命之君,常事天敬神。有大功德者,朕欲祀之,何先?”皆以佛對。太祖曰:“佛非中國教?!北对?“孔子大圣,萬世所尊,宜先?!碧娲髳?即建孔子廟,詔皇太子春秋釋奠”[7](P1209),“(筆者注:指耶律德光)及長,貌嚴重而性寬仁,軍國之務多所取決”[8](P27)。一子善文,一子善武,在這種情況下是不太可能立刻確定一個十分明確的繼任者的,筆者揣測阿保機是想兩者都加以培養(yǎng),然后在通過世選制度來選出一個最優(yōu)越的繼承者,很明顯,到了后期繼任者的問題已經不是阿保機一人說了算的了,那么爭取到述律太后支持的耶律德光打敗了耶律倍,贏得了最后的勝利,畢竟“甫定多方”[12](P60)的太宗更加符合接下來的南下中原的戰(zhàn)略需要。
從阿保機的個人選擇上來看,他是沒有這個意向更沒有這種概念存在的,他至始至終都是讓兩位皇子處于一種公平競爭的條件下,但是后族的掣肘使得這原本清晰的世選皇位繼承蒙上了面紗,讓很多人認為這是一種陰謀,是耶律倍喪失繼承權的開始。其實,耶律倍自始至終都沒有真正地、完全地擁有繼任的權利。
東丹國不是一個簡單的國中之國,東丹王亦沒有完整的實權,“東丹王必須聽由契丹皇帝指定和調遣,自己不得擅自作主。東丹國的統(tǒng)治大權牢固地掌握在契丹最高統(tǒng)治者手中”[13](P348)。此外在處理渤海遺裔的叛亂中也可略知一二,“未幾,諸部多叛,大元帥討平之”[7](P1210),為什么諸部多叛卻需要耶律德光來討平?相比這個東丹王是沒有兵權的,連轄地的叛亂還需要皇弟的平叛,一個國王沒有兵權,這無疑于一個紙老虎,東丹王根本不是實質的王,或者說這是一種頭銜大于實權的王。在德光繼任為太宗之后這個情況更加明顯,“夏四月乙末,詔人皇王先赴祖陵謁太祖廟。丙辰,會祖陵。人皇王歸國”[8](P31),“已丑,幸人皇王倍第。辛卯,再幸人皇王第”[8](P29),作為藩國的國主,招致則來,揮之則去,這根本就沒有任何權利、自由可言,就是一個傀儡而已。還有一處佐證可以證明,“時人皇王在皇都,詔遣耶律羽之遷東丹民以實東平”[8](P30),將人皇王調往皇都,然后下詔南遷東丹國,在東丹王不在的情況下,由自己的心腹羽之執(zhí)行,這更可以看出人皇王在當時的情況下連基本的權力也沒有。①
身為一方統(tǒng)治者,沒有實質兵權,沒有任命權,沒有自由,更沒有決策權,甚至于參與的權利都沒有,自己的人民也無法管理,自己的行動都要受到監(jiān)視,“又置衛(wèi)士陰伺動靜”[7](P1210),這樣處處受限的東丹王除了頭銜沒有摘去之外,已經失去了全部的內在權利,通過這種看似架高的冊封反而將耶律倍徹底的打壓下去,再加上太祖的突然逝去更是讓人措手不及,耶律倍徹底失去了后盾力量,少數支持他的大臣也被述律太后屠戮殆盡,如耶律迭里,最后就被“以黨附東丹王,詔下獄,訊鞠,加以炮烙。不伏,殺之,籍其家”[14](P1260)。這樣一來,被孤立的耶律倍無奈的將皇位“讓”與耶律德光。倍在出任東丹王之后權利一點點的收縮,一點點的削弱,直至有名無實,東丹王的無實權進一步造就了其“失位”??偠灾?被封東丹王確實是阻礙了耶律倍的皇帝之路,甚至說是完全斷絕了。
耶律倍沒能繼任皇位極大影響了契丹前期的政局,直接導致了耶律倍和耶律德光兩系的爭奪皇位的斗爭,其被封東丹王更是沒有結束這場斗爭,而是引發(fā)了更多政治上的沖突,終遼一朝的繼任混亂與耶律倍的“失位”即被封東丹王是分不開關系的。
[注 釋]
①對于東丹國南遷一事,耶律羽之的墓志也有記載,依據其記載,東丹國的南遷其實是耶律倍自己授意耶律羽之進行的,可筆者認為墓志此處記載并非完全可信,尚有值得商榷之處,在此茲不贅述。
[1]姚從吾.論遼朝契丹人的世選制度[J].臺灣大學文史哲學報,1954,(6).
[2]李敬武,董劍虹.遼代前期統(tǒng)治階級內部斗爭問題新探[J].社會科學輯刊,1996,(1).
[3]何俊哲.耶律倍與東丹國諸事考[J].北方文物,1993,(3).
[4]劉國賓.阿保機從無廢長立次之志——阿保機生前卒后契丹王權斗爭論辯之一[J].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14(3).
[5]李雪梅.東丹國基本史事研究[D].遼寧師范大學,2007.
[6](元)脫脫,等.遼史(卷71):太祖淳欽皇后述律氏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4.
[7](元)脫脫,等.遼史(卷 72):義宗倍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4.
[8](元)脫脫,等.遼史(卷3):太宗本紀上[M].北京:中華書局,1974.
[9]李錫厚.遼金時期契丹及女真族社會性質的演變[J].歷史研究,1994,(6).
[10](元)脫脫.等.遼史(卷 72):章肅皇帝李胡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1](元)脫脫.等.遼史(卷 2):太祖本紀下[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2](元)脫脫.等.遼史(卷 4):太宗本紀下[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3]佟冬.中國東北史(第二卷)[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
[14](元)脫脫,等.遼史(卷 77):耶律安博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