杲紹祜
一
雨下得正緊。一頂轎子正吃力地向山上疾行。轎夫們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可渾身的衣服還是濕透了。師爺一手擎著傘,一手扶著轎桿,吃力地緊跟著,時而告訴轎子里的徐知縣,離靈覺寺還有多遠,時而催促轎夫,快點,再快點。
一座廟宇終于在山頂樹林中顯露。深宅廣院中隱約可見禪房鱗次櫛比,翹檐飛角勾搭連環(huán)。茫茫煙雨使它越發(fā)顯得神秘異常。
師爺扶徐知縣下轎,一小沙彌出來迎接。另有一青年人同時走出來,看到徐知縣,停下來,腰稍彎下,作了個揖,然后離去。心事滿滿的徐知縣,好像被人勾了魂,立在那兒,望著青年的背影直出神。沙彌連“請”了幾次,徐知縣渾然不覺,仿佛靈魂出竅了一般。師爺高聲提醒,徐知縣這才醒悟,趕緊進了門。方丈迎了出來,分賓主落座。方丈身高體健、慈眉善目,特別是那雙眼,炯炯有神,仿佛能洞人肺腑。他問道:“不知徐大人頂狂風(fēng)披暴雨前來,有何貴干?”
徐知縣說:“叨擾方丈了。本地連日來大雨傾注、累累不絕,可苦了百姓,我特來為百姓祈福,還請大師行個方便?!碑?dāng)即讓師爺奉上香火錢紋銀100兩。
“請問方丈,剛過去的青年是誰呀,我看著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一般,很是好奇?!?/p>
方丈說:“這位徐姓秀才年少老成,飽有學(xué)問,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命里本是前途不可限量,然世事多變,人生無常,讓人可發(fā)一嘆。”
徐知縣還在等著下文,可方丈并不再說,對著小沙彌,揮了揮手。小沙彌說了聲“請”,引著徐知縣繼續(xù)向前,來到西面一僻靜禪室。里面陳設(shè)簡單,一床,一桌,桌上有一香爐,爐前有一蒲團。沙彌點好香,退了出來。
徐知縣跪在蒲團上,兩眼緊閉,口中念念有詞。此刻,他像熱鍋里的螞蟻躁動不安。他能不急嗎?在此地三年任期已滿,貴人傳來消息,他將被調(diào)到異地任知府。可一等二等,升任公文遲遲不到;連日來大雨傾盆,讓他好不焦躁。在山的東南角,有一座水庫,年久失修,危如累卵。偏趕上在離任的緊要處來這場百年不遇大雨,再耽誤下去,自己想全身而退都難。維護水庫是徐知縣的重要職責(zé),朝廷每年下?lián)軐?睿灿袑?钕聯(lián)?,可維修水庫需錢太多了,再說……遇到今年這樣的雨,徐知縣整天心驚肉跳。他口中念念有詞,蒼天保佑我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我一定……
師爺匆匆走進來,湊近徐知縣耳邊,輕聲道:“請縣太爺放心好了,大人的銀子裝了15箱,俟上任公文一到,即著人隨大人同行,一刻也不會耽誤。”
徐知縣睜開眼睛,原來緊繃的臉上有了笑意,微微頷首。
師爺說:“還有更好的消息報告給太爺,上邊的升任公文已經(jīng)到了。原來還未下雨前,上差已經(jīng)上路,不料半路上生了重病,耽擱了,病情稍好,就加緊趕來,文書已到,剛有衙役急速送來?!睅煚攺馁N身口袋里拿出一個包,油布裹著,他一層一層地打開,最后——
徐知縣早已心花怒放,他的眼睛睜得奇大。他一拉師爺,由于用力過猛,師爺竭力穩(wěn)住要倒的身形,兩手伸展開,恰到好處地,任命書就到了徐知縣手里,自己卻重重地跌在地上,半天也沒起來。徐知縣顧不得其它了,手抖得太厲害了,用兩手捧著,紙在眼前跳動,徐知縣睜大迷離的眼睛終于看清楚了,是知府,剛好今天就是啟程的日子。徐知縣暴跳起來,對師爺吆喝一聲:“馬上赴任,不能耽擱?!本拖氪蟛匠庾?,可剛打開門,雨像狼一樣地撲上來,老天,這雨太大了。
徐知縣呆住了,差點一屁股跌坐在地,師爺趕緊扶住。徐知縣抖抖索索彎下腰,跪在蒲團上,雙眼緊閉,牙關(guān)緊咬,好像一個厲鬼,他口中念念有詞,他又祈禱了。
二
徐知縣猛然抬頭,呆住了,他又看到了那個青年。師爺趕緊報告說:“縣太爺,這位徐公子來拜訪您,您看——”
徐知縣站起來,由于跪的時間長了,一個趔趄,身形一歪,就要倒下,幸虧這位徐公子眼疾手快,一下子托住了徐知縣的身形??谥羞B連表示歉意,“來訪唐突,讓大人受驚了。我……”
徐知縣勉強笑了一下,說:“本縣心憂轄區(qū)生靈,如今大雨如注,奈何,奈何,我六神無主呀,讓你見笑了。百姓遭難,生活無以維系,我來求大慈大悲觀世間菩薩救民于水火之中,讓這大雨快停了吧!”
青年卻顯得冷漠,他說:“大人心系百姓,是萬民之福,我替這里的百姓謝謝您!”
徐知縣說了聲“請”分賓主坐下。問道:“聽說你也姓徐?”
青年說:“是的,鄙姓徐,與大人同宗,萬分榮幸!”
徐知縣端詳著青年人,說:“我看你特別眼熟,覺得你特別像一個人,請問你家住何方?”
“家在福云府里長縣小徐家村。”青年人說。
徐知縣吃了一驚,叫道,“原來你我是同鄉(xiāng)呀,可惜我數(shù)十年未回家鄉(xiāng),你一說,勾起我難以言表的鄉(xiāng)情?!彼掍h一轉(zhuǎn),問,不知你父親叫?
青年人說:“家父名諱辰春?!?/p>
徐知縣好半天沒有說話,內(nèi)心卻連叫怪哉,他與我年輕時的相貌一般無二,父親與我父親同名,這真夠詭異的。他又得知青年現(xiàn)在是秀才,有經(jīng)世之才,卻在大考中連連失利。
徐知縣心想,這青年人與自己年輕時一般無二,于是教導(dǎo)他說:“一個人要學(xué)會審時度勢,不可與時對抗,與勢爭雄,要學(xué)流水隨勢去,誰見靜水立山巔?”
青年人卻說:“一個人要有憤世嫉俗之心,為國出力,為民請命,為民用命,才不負天與之才。否則,與牲畜何異。我徐福是不愿為的?!?/p>
徐知縣聽了更是驚詫莫名,為啥,自己也叫徐福。世上真有這么巧合得離奇的事情嗎?可嘆這人經(jīng)世不足,狂傲不群,真是我年輕時的翻版,世事弄人,我如今真?zhèn)€看透了這世道人心,我之幸也。
青年人說:“眼下大雨傾盆,百姓倒懸水火,您向菩薩為萬民祈福,可敬可佩。然心系百姓,還應(yīng)有所作為,大人積極組織民眾自救,這才是萬全之策呀。”
師爺過來,譏諷地說:“你有治國之才,卻不能為朝廷所用,你赴考數(shù)年,依然是秀才,何時能踏上仕途,一展雄心!人就應(yīng)該順應(yīng)時勢,告訴你吧,縣太爺可以不問這里的事了,他已經(jīng)榮升另地知府,這就要走馬上任了,異方那民之疾苦,更牽動大人的心,他恨不得一顆心掰為兩瓣,救兩地百姓出于水火,為此心碎;大人苦心,日月可鑒。然任命已下,圣命難違,理應(yīng)立即起程?!?
“大人萬萬不可呀!新知縣還未到,大人于此刻離任,一旦雨大行洪,水庫崩塌,會有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大人,你要三思呀?!?/p>
“喲,你倒是纏上縣太爺了。你有時間,還是用來飽讀經(jīng)書,爭取來年考個狀元,來日你才能一顯身手。大人之事不勞你操心費神,滾!”說著,一腳狠踢在青年腰上,那青年傾倒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沒想到徐知縣竟也一腳跌在地上,抱腰叫痛。
師爺趕緊攙起徐知縣,小心地在痛處揉著,并且喝斥那青年人快滾,耽誤縣太爺大事定然將你法辦。
青年人并不為所動,他叫道:“請大人明察,如果大人不去過問,那水庫一旦決堤,后果不堪設(shè)想,您是自毀前程啊?!?/p>
一聽這話,徐知縣好像得了癔癥一樣,狂叫著,“師爺,我們快去赴任,耽擱久了,朝廷怪罪下來,吃罪不起呀?!?/p>
打開門,大雨瓢潑一般。師爺猶疑著,心中嘀咕,如此大雨,如何登程!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大人,這大雨……”
徐知縣大怒:“雨大怎么了?快去備轎,馬上走,要快!”
青年人臉漲得通紅,頭發(fā)經(jīng)雨澆打并沒有全臥下來,倒有幾縷竟是向上直指。他狂奔出去,很快消失在雨中,他叫道:“這是命呀,你擋不住,認了吧!”這聲音在徐知縣的耳朵中轟響著,經(jīng)久不絕。
三
師爺怒吼,“轎夫,轎夫!快過來,老爺赴任,啟程!”
天地間好像一個巨大的容器,它裝走了所有的雜音,只剩下雨聲,“嘩——”
師爺還在怒吼著,終于一個老年轎夫過來了,他披著蓑,戴著笠,可臉色青郁,他站在門前,水一下子流下一灘,又向四下里洇過去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大人,雨太大了,沒法走呀!”
“別說了,快,等老爺?shù)搅诵碌娜紊希銈兠咳速p銀50兩?!?/p>
“不,”徐知縣叫起來,到了赴任之地,給大家每人賞銀100兩,快走!
轎子抬了過來,徐知縣很高興,這就要上轎,師爺趕緊打起傘,罩在徐知縣頭上。
雨中飛跑過來一個人,一把將徐知縣推倒在地,他叫道:“不能走呀,你能走出靈覺寺,卻走不出詼詼法網(wǎng),身在此地而不為,那是要殺頭的?!痹瓉砟莻€青年又回來了。他的衣服全濕透了,頭發(fā)伏在臉上,眼睛瞪得像個猙獰厲鬼!
徐知縣叫道:“你這個瘋子,又來攪擾,給我打!”
師爺氣壞了,一邊小心地扶起徐知縣上轎,一邊向轎夫說:“打,狠狠地打,每人一兩銀子,打死了,與你們無關(guān)!”
有人舉起了棍子,有人舉起了拳頭,一下一下?lián)舸蛟谇嗄耆说纳砩稀?/p>
徐知縣卻倒在轎門前,唉喲唉喲地叫喚,仿佛眾人的棍子、拳頭全打在他身上一般。師爺接二連三地問候著大人,喝令再使勁打,只聽噼哩噼啪的聲音一片響。
徐知縣痛得呲牙咧嘴,狂叫:“別打了,別打了?!?/p>
轎夫停下來,徐知縣依然唉喲唉喲地叫著。他很恐懼,這是天下最詭異的事情了,為啥打那徐福,我這徐福也感同身受!
青年人爬到徐知縣跟前,說:“那15箱子銀子,你帶哪去呀,就用上它吧,該多派人手,多備物資,加大獎勵力度,力爭保??!”
徐知縣聽到15箱銀子,一下呆了。他大叫:“莫理他,我們走!”徐知縣吆喝著,登轎起程,很快消失在雨瀑中。
那青年更是瘋狂了,爬起來,向徐知縣追去?!疤煲庋?,天意!”
四
不知什么時候,方丈立在了寺門前,眼前山林狂嘯,地動山搖,大雨如潑,織就扯天扯地的雨幕。他看著徐知縣一伙人在大雨中狂奔,很快就沒了蹤影,只余大雨在狂風(fēng)的助虐下如鬼魅橫行。
方丈立掌胸前,口中念佛。他說:“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逆天求福,必遭報應(yīng);順民意求??傆猩茍蟆I圃昭剑圃??!彼顕@了口氣,“怎么也點不醒夢中人呢!與你同鄉(xiāng)同姓同父同名,你說他是誰呀,從前的你呀,他上承天意,下順民心,規(guī)勸拯救于你,怎么就不醒悟呢。你完全背叛了本真的你,走向自己的不歸路。阿彌駝佛!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活。”他口中念念有詞,語速極快。
青年徐福穿過雨幕而來,神情漠然,在方丈前跌倒塵埃,化成了一個紙人。方丈拿起這個濕漉漉的紙人,放在掌心上,一聲長嘆。
不久,京城有消息傳出,徐知縣身為一方父母官,不恤百姓,不察災(zāi)情,任由洪水沖毀水庫,百姓遭淹,損失慘重;貪污受賄數(shù)額巨大。秋后問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