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存中

1.橋上橋下

江寧河彎過了九道彎，幾十里水路到長江。在臨近入江口六七里的地方，有一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歷史據(jù)說可以上溯到三國孫吳時代，算是古鎮(zhèn)了。又有一座青石橋，將古鎮(zhèn)的街南街北連接一起，并成為交通要道。

這座青石橋長不過四五十米，寬不過十米左右；橋面一律由長方形的青石鋪砌，欄桿則由青石柱和青石板榫卯緊密連接；橋洞則砌成大大的拱形，方便泄洪和行船；長方形的石材砌成偌大的半圓，渾然天成，這無疑體現(xiàn)了造橋人的高超技藝和聰明智慧。

原先橋北口處，建有一座小巧的三層石塔，是鎮(zhèn)橋之寶，塔中鑿有佛龕，里面雕有或坐或立的佛像；塔底一層的石供桌上，擺放石香爐和燭臺，周邊人家逢年過節(jié)或有婚喪嫁娶、祈福消災(zāi)之事，石塔里的香火倒是蠻旺盛的。

青石橋年代很久遠(yuǎn)了，它的一個最大特點(diǎn)，就是里里外外全都是石頭，其根脈統(tǒng)統(tǒng)來自石頭山，和齊天大圣孫悟空原本是同祖同宗。

夢牽魂繞的青石橋，承載了人們太多的記憶。

人們常說“三個女人一場戲”，其實(shí)愛湊熱鬧的不僅僅是女人，但凡人多的地方都很熱鬧。青石橋既然是古鎮(zhèn)南來北往的通道，最不缺乏的就是人氣。在這里，為了生計，人們都在上演著真切的人間“鬧劇”，當(dāng)然這種鬧劇，絕少有無事生非的成分。

農(nóng)貿(mào)市場是幾十年后才萌生出來的叫法，早前沒有，估計娘肚子里壓根就沒這個“胎”，更何況鄉(xiāng)下人也不大喜歡這文縐縐、酸溜溜的名字。但不管怎樣，當(dāng)時的青石橋順應(yīng)民情風(fēng)俗，粉墨登場，確是在扮演著農(nóng)貿(mào)市場的角色。

一大早，天色未明，街前街后的種菜人、捕魚人以及殺豬賣肉的、做豆腐打燒餅的，肩挑手提來趕場，用不著安排調(diào)度，自動積聚到青石橋上。一時間，人聲鼎沸，吵吵嚷嚷，鬧得街上的懶蟲們一肚子惱火，但也無處發(fā)泄?！懊褚允碁樘臁甭?，這些混小子沒吃過豹子膽，還不敢真的跟老“天”叫板。

好在那時汽車只是城里才有，鄉(xiāng)下連鋼絲車（自行車）也是個稀罕物，不用擔(dān)心交通阻塞。橋中間只留個窄窄的人行過道，兩邊盡是如今農(nóng)貿(mào)市場里的所見：莧菜紅，菜秧綠，豆腐嫩白，燒餅酥黃，盆里桶里的魚蝦活蹦亂跳，案板上的鮮肉散發(fā)清香。

想必大字不識的鄉(xiāng)下人，也懂得“無利不起早”的道理。買賣雙方大都有趕早習(xí)慣，一面是占個好攤位，賣個好價錢；一面是圖個鮮活便宜，買完了再做別的事，各人心里都有一把小算盤。公平交易，銀貨兩訖；然后，有人蘸著口水?dāng)?shù)錢，卸貨收攤，有人背著戰(zhàn)利品跑路，打道回府；再然后，估計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追尋一種遠(yuǎn)離市井的別樣生存了。

待到太陽升起時分，青石橋早市散了。我們也背著書包，懶洋洋地向?qū)W?；稳?。路過橋上，賣燒餅油條、瓜子花生的，賣各色各樣小玩具的，偶爾會使勁黏住你，讓你往外掏錢。我們沒有錢包，根本用不著捂緊口袋，我們對付的唯一辦法就是盡快閃身，像驚恐的兔子一樣逃逸。

洪水季節(jié)，站在橋上，能體驗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暴雨過后，上游渾濁的山水夾雜著枯枝敗木，翻滾著褐黃色的泡沫，仿佛憤怒的雄獅，一路奔涌咆哮。待飛流涌至橋洞處，原來數(shù)十米寬的水面忽然變窄，濁浪瘋狂撞擊兩邊橋墩，卷起一人多高的波濤；急速回流形成可怕的漩渦，前一個漩渦尚未消失，后一個漩渦又已生成，只在轉(zhuǎn)瞬間。這時候，人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格外顯得渺小而脆弱。倘若把洪水比作魔鬼野獸，那漩渦絕對是魔鬼野獸的眼睛。瞟一眼就令人頭暈?zāi)懞?，失色震驚！

和人一樣，街后的河堤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抖抖呵呵。年久失修，面對洶涌澎湃的洪水，這破圩堤根本無法招架。一九五四年的那場大水，江寧河堤多處潰決。黑夜里，殘缺河堤上燃起的火把，護(hù)堤人敲個不停的銅鑼，反反復(fù)復(fù)地將“告急！”“告急！”的警情傳遞到四面八方。

那時，我們還小，幫不上一點(diǎn)忙，只得蜷縮在母親懷里，沒法讀懂大人心中的無助和悲傷。但黑夜里閃爍跳動的火光以及沙啞瘆人的鳴鑼，至今仍在眼前晃悠，在耳邊回響。盡管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六十年了。

其實(shí)，江寧河并不都是這樣，除了山洪暴發(fā)或枯水時節(jié)外，很多時候，河水都是平和溫順的，靜靜西流，將自己的全部活力，不急不緩地注入揚(yáng)子江。

那時候，河水沒有污染，水中的魚兒多得數(shù)不清，在河埠頭淘米，乳白的米水，會引來大大小小的魚追逐嬉戲，一有動靜便逃得杳無影蹤。春天，“蔞蒿滿地蘆芽短”，長江中的魚，像刀魚鮰魚什么的，也有少數(shù)脫離大部隊偷偷來這里遛彎，自投羅網(wǎng)，白白地送給漁民一個又一個驚喜。

每當(dāng)這時候，如果運(yùn)氣好的話，站在青石橋上會看到趣味盎然的一幕。

一個漁翁頭戴竹笠，手持竹篙，駕著小舟，趕著三五只魚鷹（鸕鶿），在橋洞內(nèi)外穿梭捕魚。那魚鷹羽毛油黑發(fā)亮，嘴巴呈黃白色帶鉤，縮著脖子，站立在兩頭尖尖的船頭上，待漁人將竹篙輕輕一點(diǎn)，便抖動翅膀撲棱一聲，一個猛子扎入水中，不一會工夫就能抓上條魚來。若是小魚，用不著打報告經(jīng)主人批準(zhǔn)，它先私下吞了；若是稍大點(diǎn)的，因喉嚨受阻咽不下去，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到嘴的美食，被主人生生奪下，扔進(jìn)魚簍里。

看到漁民如此殘酷地對待魚鷹，三（2）班的成紅英急的直跳腳：“這不公平！”正好這天剛學(xué)過“多勞多得，公平正義”，老師解釋半天才把意思弄明白，他“學(xué)而時習(xí)之”，立馬就派上用場，為魚鷹抱不平來了，連旁邊大人翻的白眼也沒注意到。

怎樣向他解釋呢，這是個問題。

原來魚鷹雖是水鳥，也是經(jīng)過馴養(yǎng)的。竹篙不點(diǎn)，不準(zhǔn)隨便下水；正式捕魚前，首先挨餓，否則“飽食終日”，只會偷懶誤事；脖子早被精明的主人扎住，小魚小蝦算是獎勵，稍微上眼的它休想中飽私囊！當(dāng)然，這都是打聽來的，我們小小年紀(jì)，哪里懂得這些。

成紅英的奶奶說魚鷹叼上來的魚，吃起來沒味道，鮮味被魚鷹吸走了，我不大相信。

能聽到這么多有趣的事情，也算是長了見識。

2.橋口小店

小街南北，靠近青石橋的地方，蘇杭人叫做橋堍。我們這邊不這樣叫，卻稱作橋口。這里人氣最旺，自然是生意人必爭之地。

成紅英的奶奶是個小腳老太太，七十多歲了，還像當(dāng)年佘老太君一樣，掛帥出征，開個小店，時不時為孫子們賺點(diǎn)外快。所以，成紅英的小嘴總是油光光的，好幾次上課偷吃零食，被老師逮著罰站，卻厚著臉皮不拿當(dāng)回事。老太太不停地向我叨叨，紅英不是一個壞孩子。起因是前不久，我們之間鬧了一場不愉快。

老人的小店開在街北橋口第一家，對面是一照相館。街南橋口第一家則分別是銅匠鋪和燒餅店。店面都不大，房子和青石橋比起來，顯得矮小逼仄。連店招也沒有，反正老街就那點(diǎn)長，南來北往的當(dāng)?shù)厝硕己苁煜ぁＳ貌恢愕没ɡ锖诘?，惹人眼球?/p>

成老太太開的是祭品店，生意還不錯。先用極薄的竹篾片，纏繞成骨架，房子啊，籃子啊，箱柜啊什么的，體積不大，樣式也不復(fù)雜。然后用紅白色紙，藍(lán)黑色紙將做好的骨架糊起來，關(guān)鍵是各色紙張顏色搭配的巧妙，讓人看起來是那么回事。現(xiàn)代人太講究，樓房啊，汽車啊，冰箱彩電啊，甚至還有小姐，為了多賺錢或招客戶滿意，做得精致而逼真。以前的人沒這樣奢侈。

成品出籠后，老太太就掛在店門口或店里墻壁上，微風(fēng)吹動祭品上垂下的紙流蘇，嘩嘩作響。我們放學(xué)后常去，也不覺得有多害怕。四鄉(xiāng)八里，總有家中老了人的，買點(diǎn)回去燒燒，對逝者是一種念想；對家人亦是一種安慰。

初小快畢業(yè)的時候，學(xué)校要照片，可老太太死活不讓成紅英到對門去照相。理由很簡單，人一旦照了相，魂就被勾走了。你看對面那姓葛的，鉆在厚厚的黑布里頭，不知搞什么鬼玩意，說不定正在跟閻王爺打招呼要人命呢。老人家看過照相人的玻璃底片，臉上手上都通紅通紅?！叭茄?，嘖嘖！”她說。

“還是鬼啊神啊的那一套！”對現(xiàn)代文明一竅不通的小腳老太太，照相的葛師傅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氣得直搖頭。但照相館的生意并未因老太太的貶損而受到影響，照樣人進(jìn)人出，紅火興旺。

葛師傅好像不是本地人，中等身材，圓臉，皮膚白凈，他深知和氣生財之道，見人三分笑，逢人遞支煙。對我們這班很少光顧的毛孩子，從不呵斥。我們倒是想看看他如何吸人血、勾人魂的。只見他店面屋頂上，安裝著一塊大玻璃，比一般人家的天窗大多了；店里有一三角支架，支架上有一黑黑的方形匣子，匣子上果真覆蓋著外黑里紅的厚布幔。照相時，他腦袋鉆進(jìn)布幔里，嘴中念念有詞，右手抓著一個像無腿青蛙模樣的東西。不時抽出腦袋，走到照相人身邊，摸摸頭，拽拽衣服；然后又走回來鉆進(jìn)黑紅布幔里，磨蹭半天只聽見無腿青蛙發(fā)出“咔嚓”一聲，葛師傅說“好了”。

以往看過不少相片，背景都是一個地方的，有高聳樓房，有繁茂花草，還有潺潺流水。我敢肯定這景色絕對不是小鎮(zhèn)上的，到底哪兒呢，既熟悉又陌生？難不成葛師傅真會像魔鬼一樣，變出一個專供照相用的秘境？現(xiàn)在總算弄明白了，原來拍照人的后面，也有一塊稍大的布，上面畫的就是那些景物。葛師傅說“這叫布景”。

有一處秘境葛師傅真的不讓人進(jìn)，就在店面后的房間，無論怎么央求死活不答應(yīng)。一次趁他抽身進(jìn)屋時，偷偷瞄了一眼，那屋子黑咕隆咚的，大白天還點(diǎn)盞煤油燈。這真是奇了怪了。我有十足的理由猜測，葛師傅的魔法是在這間房間里完成的。不然他也不會搞得這樣神秘兮兮的。

街南橋口靠西的第一家是銅匠鋪，店主和葛師傅一樣，也是外方人，三十來歲，姓公，有點(diǎn)文化。人很精明，能說會道，年紀(jì)不大，卻喜好杯中之物。平時專門給人修銅壺、臉盆、鐵鍋什么的，會“吱吱咕咕”地作秤，會“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敲白鐵皮，凡是跟金屬沾上邊的家什壞了，他都能搞定。按照現(xiàn)代職業(yè)分類，應(yīng)當(dāng)算是鈑金工。后來有了無線電、電燈，他也能鼓搗。沒準(zhǔn)再以后有彩電、空調(diào)什么的，公銅匠也很有可能插上一手，至于能否混個電氣工程師之類的職稱或證書什么的，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我們有時鉛筆盒、鋼筆要修理的，常會找他點(diǎn)小麻煩。“半價，半價”，他說。有時干脆一文不收：“賺孩子們的黑心錢，死了連閻王也不饒?！蹦闱魄疲F(xiàn)如今有少數(shù)奸商，雙眼直勾勾地盯住顧客的錢包，恨不得連油鍋里的銅板也想撈一枚。這算什么事？人跟人相比，差距就這么大。

因為都是外方人的緣故，公銅匠不吃成紅英奶奶那一套，經(jīng)常為葛師傅說公道話。

“照相需要光線，所以屋頂上的天窗開得大；而沖洗照片則必須避光，所以人要躲在黑屋子里。玻璃底片上的紅色，是葛師傅涂上去的，為的是讓人臉上的光線柔和一點(diǎn)。”他說話總有點(diǎn)文化人的味道，聽起來蠻順耳的。只是那只“無腿青蛙”，他未提及，我至今也鬧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人身上的血哪能灰到底片上去？這不是胡謅嗎？”公銅匠說。由于他門牙關(guān)閉不緊，說話漏氣，常把“飛”讀成“灰”，把“胡”說成“扶”，我們捂住嘴巴忍俊不禁，又不好意思笑出聲來。

看來外方人都有點(diǎn)文化，但銅匠鋪對門的燒餅店小伙計真是讓人惡心。一清早，總是端著裝燒餅的竹匾搞促銷，攆得上學(xué)的孩子們滿街跑，我們好幾次差點(diǎn)把鞋子跑丟了。

打燒餅的是冷師傅，雖然姓冷，但燒餅卻熱得燙手。燒餅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外殼酥黃，芝麻也多；里層柔韌耐嚼，灑滿蔥花。早晨離家時，只喝點(diǎn)稀飯，如果再弄點(diǎn)點(diǎn)心壓壓，最好不過了。可是我們（當(dāng)然不包括成紅英）囊中羞澀呀，我們最不缺的是口水，最缺的就是零花錢，口袋里除了揣幾張草稿紙外，花花綠綠的鈔票總沒有機(jī)會鉆進(jìn)來。小伙計追得緊，我們只能鞋底下抹油—溜得快。這真是“灼灼其華”未曾見，“逃之夭夭”正合時呢！

公銅匠看著實(shí)在不忍心，有時候會把收集起來的空酒瓶，統(tǒng)統(tǒng)裝進(jìn)布袋子里，還有一些金屬邊角料，讓我們送到廢品收購站，換幾個燒餅錢。“去去去，買燒餅去?！薄叭ァ弊忠贿B聲，就變成“處處處”了。

冷師傅剛剛死了老伴，在成老太太店里買了幾只紙箱子，說是老伴怕冷，多給她裝點(diǎn)衣服。又買來一些香燭，在橋口石塔下的供桌上燒了，祈望她黃泉路上再也不會孤獨(dú)凄清。成紅英奶奶知道燒餅店生意好，平時也跟他家有點(diǎn)走動，特地私人定制，為他用蠟光紙做了，色彩格外鮮艷，而且閃光耀眼。老太太說，冷師傅老伴在那邊一定很受用，也會知恩圖報，保佑老鄰居家的兒孫呢。

3.夏夜

青石橋有早市，有沒有晚市呢？自然是有的。尤其是夏天，晚市還是蠻熱鬧的。

整條小街，除了兩三家大戶有幾處二層小樓，其余人家的房屋大都低矮狹窄，空間有限。盛夏的晚上，難耐的溽暑酷熱常常把人趕到屋外去。而人們納涼的好去處，無疑是青石橋。

青石橋全都是石頭，吸熱快散熱也快；再加橋洞下水面有涼氣和穿堂風(fēng)吹過，那個愜意，真是沒說的！

每至太陽落山時分，小鎮(zhèn)上的人就開始躁動不安起來。竹涼席、藤靠椅、小涼床等等，悉數(shù)搬到青石橋，各人搶占風(fēng)水寶地，“一字長蛇陣”擺開，半大不小的毛孩子是第一批納涼客。又蹦又跳，鬧個沒完，椅子上靠靠，涼床上躺躺，席子上來個四仰八叉，或是來個踢腿蹬腳的即興表演什么的，這是他們最快活的時候。

我和成紅英的矛盾就發(fā)生在此時。那天，我光著膀子，穿著短褲，躺在橋面的破涼席上。青石還微微發(fā)燙，只好支起一條腿，成紅英邀了幾個同伙，指著我的胯下嬉皮笑臉地說；“看一看來瞧一瞧，那是什么？”幾個同伙噗嗤一聲，鼻子都笑歪了。

褲襠大，再加又支著腿，短褲里面藏著的玩意兒自然一覽無遺。想不到這家伙竟然讓我躺著中槍，我覺得很沒面子，甚至認(rèn)為受到了奇恥大辱！為捍衛(wèi)男子漢的尊嚴(yán)，站出來反擊，這是必須的。我騰地蹦起，正要動手，幾個家伙簇?fù)碇杉t英，四散逃去。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后來轉(zhuǎn)念一想，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成紅英也不是真的動歪心思耍流氓，別看他起了個女人名字，實(shí)際上是個純爺們。前面有三個哥哥，在后街種菜的父母一心再要個女兒，連名字都起好了。誰知生下來依然是個帶把兒的，他父母連臉都?xì)饩G了：“算了算了，名字就不改了?！逼鸪跷覀冃υ捤謺r，他腆著臉說：“梅蘭芳，知道不？男的，女的？”我心里罵道:“嗨，這地球人都知道。拿起鏡子照照你那副嘴臉，和梅蘭芳比，呸！你也配？”成奶奶多次跺著小腳打圓場，勸我們交好，說他不是壞孩子?？晌铱傆X得別別扭扭的，彎子一時真的轉(zhuǎn)不過來。

這時候，公銅匠喜歡在橋口喝酒。據(jù)說他喝酒的下酒菜至少要有四樣，不一定非要大魚大肉，花生米、榨菜、豆腐干、辣醬等等，多多益善。每樣都用圓形小碟盛著，端端放在小矮桌上。一邊滋而砸地小酌，一邊笑瞇瞇地看著孩子們鬧哄。不時地提醒這些淘氣包，小心別掉到江寧河里去。

他喝酒文明，從沒看過他耍酒瘋，有時一直要喝到小半夜，他老婆知道他的脾味，也不生氣。下酒菜多時，也邀照相館的葛師傅來喝一盅，兩個外方人結(jié)成異鄉(xiāng)戰(zhàn)略同盟，雖是“敲鑼賣糖，各干各行”，但交情還算不錯。

暮色像輕紗一般蔓延開來，天上有星星閃爍，河面和兩岸不時有點(diǎn)點(diǎn)漁火飄過。機(jī)會好時，橋面上甚至有絲絲涼風(fēng)，似有若無；誰家小院的梔子花開了，薰人香氣，幽幽襲來。

各路人馬，風(fēng)云際會，青石橋的晚市正式開張。

那時，鄉(xiāng)下還沒有通電。人們的納涼工具，無非涼床竹席之類，隨身攜帶最多的是芭蕉扇和折扇，紈扇似乎只是“小家碧玉”的所愛。一時間，橋上“噼噼啪啪”聲響成一片，都是拍蚊子的。

跑江湖的，胡吹外地逸聞趣事；業(yè)余說書的，搞笑演繹《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年輕母親，坦胸給怕熱的孩子喂奶；默然老者，低頭與逝去的先人對話；冷師傅忙著揮汗和面，公銅匠和葛師傅老哥倆忙著舉杯勸酒。

橋上納涼人或坐，或倚，或躺，或立，，形形色色，姿態(tài)各異；談笑聲，嬉鬧聲，獨(dú)自哼西皮二黃的，大聲斥責(zé)淘氣孩子的，眾人攜手，共同唱響《青石橋奏鳴曲》。

好事者從鄉(xiāng)下弄來麥殼點(diǎn)燃，用其煙霧驅(qū)趕蚊蟲。有人叫好，有人嫌煩。

葛師傅有點(diǎn)不勝酒力，燈光輝映下，原本白凈的面皮顯得泛紅，話也自然多起來。我想探索“無腿青蛙”的究竟，公銅匠猛灌了幾杯酒，牙齒又不關(guān)風(fēng)，說也說不清楚。葛師傅接下話題：“什么無腿青蛙？一只青蛙一張嘴，兩只眼睛四條腿，撲通一聲跳下水；兩只青蛙兩張嘴，四只眼睛八條腿，撲通一聲跳下水。你見過無腿的青蛙嗎？那是照相機(jī)的氣動快門，快門，你知道嗎？”我真的不知道，但我知道，兩人的酒喝得差不多到位了。

待至夜半，人聲漸息，偶有呼嚕和夢囈傳來。成紅英原先想在此時學(xué)學(xué)周扒皮，趴在破涼床下面來個“半夜雞叫”什么的，妄圖制造點(diǎn)“轟動效應(yīng)”，誰知終于敵不過瞌睡蟲的兇猛侵襲，和青石橋上的晚市一道，沉沉睡去。

成紅英最多算個小泥鰍，當(dāng)然翻不起大浪。真正的“轟動效應(yīng)”只在兩個時辰，一是“睡夢正濃遭雷雨”，霹靂一聲天墜，電光石火齊來，那種匆忙，那種驚惶，豈一個“亂”字了得！二是“天色微明早市開”，大伙急急呼呼收拾破爛，自覺卷起鋪蓋走人，稍遲一步，菜籃魚簍肉案板，說不好就直接堆到你的小肚子上。

往事如煙，幾度夢回。青石橋后來拆除改造了，部分青石做了橋墩，其余則不知所蹤。但其氤氳的悠悠古韻，濃濃鄉(xiāng)情，卻依然縈繞心頭，拂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