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聞天選集傳記組+編
張秀琴,張聞天之妹。鄭家文,張聞天之妹夫、張秀琴之夫。他們退休前都是北京礦業(yè)研究總院的高級工程師。
1985年7月11日,張秀琴、鄭家文在北京礦業(yè)研究總院宿舍接受張青葉訪問。
張秀琴——
我是張聞天的同父異母妹妹,比他小四十多歲。1955年,大哥讓我從上海到北京上學。他看到我學習吃力,怕我跟不上班,除了鼓勵我好好學習外,還親自教我學數(shù)學,給我講自然辯證法,并利用散步的機會給我補習英語。他邊走邊教,見到什么就告訴我,或問我英文怎么說?在大哥的輔導幫助下,我很快就趕上了教學進度,1961年高中畢業(yè)后,考上了北京工業(yè)學院無線電專業(yè)。大哥很高興,說:“應該獎勵獎勵!”就給了我?guī)准f衣服。
大哥對我要求很嚴,有一次吃飯,我看見花卷里有一根頭發(fā),就不想吃了。大哥把花卷拿過去,將頭發(fā)絲揪出來,便把花卷吃了。他吃飯不講究,什么都能吃,就是喜歡吃糟魚、糟蛋、窩瓜子、葵花子、老玉米和油炸食品。劉英也不講究,只要有辣子就行,她喜歡吃苦瓜。大哥經(jīng)常教育我從小要養(yǎng)成艱苦奮斗、勤儉節(jié)約的習慣。我在女一中上學時,不管春夏秋冬每天都是自己走路去上學,有一次,下雪了,司機說可以帶我到學校。大哥說:“還是自己走吧,小汽車是辦公事的,不能隨便坐?!贝蟾缇褪沁@樣公私分明。他自己有時上街買東西都是坐公共汽車,當然家里人和親友們外出,更不能坐他的小汽車。我上大學后因為離家太遠,就讓我坐公共汽車,每月給1元車費,后來又增加了1元。飯費是12.5元,后來又增加了3元。但增加時,必須說明原因才能增加。大哥對家人要求很嚴,他自己生活也很簡樸,他的衣服鞋襪破得不能穿了,他還是要人給他補一補又穿上了。他處處勤儉節(jié)約,有時房間沒有人,或者開兩個燈,他就隨手關了開關。他不愿意出頭露面,不愛照相,有時外事宴會,他就在家先吃好飯再去。外交部要給他東交民巷的好房子他不要,只是那年我們的房子要修繕時,他去住了些時候,我們房子修好后他就搬回來了。
但他對工作人員卻很關心,誰有困難他都給予幫助。困難時期工作人員糧食不夠吃,他就把家里的糧票給了他們。我大學畢業(yè)后,第一次拿到46元工資,一回到家我就告訴他了。他說:“好??!你開始領工資了,應該祝賀你呀!不過你可要先感謝感謝這里的工作人員,多年來他們大家為你做了很多事,你應該意思意思呀!”大哥想得非常周到,我按照他的意見,給每個人都送了禮物,他們都說我懂禮節(jié),其實這都是大哥指點、教育的結果。1966年我畢業(yè)后,因為大哥問題,學校開始不分配我工作,后來又要我到四川去。當時我想不通,回家就哭了。大哥說:“不管到什么地方,有工作你就去吧,以后我可以去看你!”可是不知為什么,學校后來又不讓我去了,也不讓我在學校住。我只好搬回家住,直到1968年10月,才分配我到河北涉縣鋼鐵廠當電工。
大哥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每天讀書、看報、上班、看文件、聽廣播、吃飯、散步等等都井井有條。廬山會議后,要他到經(jīng)濟所工作,他也毫無怨言,仍然每天看書、學習、聽廣播。不過他把外交方面的書都收起來了,又專心致志地看經(jīng)濟方面的書籍。當時正是困難時期,群眾意見很多,他對群眾生活、社會問題都非常關心。節(jié)假日我一回家,他就要我給他講學校的事,講外地同學的反映。他大事小事什么情況都想知道,家里來個人他也是問個沒完沒了。“文革”中,他的很多書籍都被造反派說成是“封、資、修”給抄走了。他無書可讀,就讓我們到外面給他弄些傳單、小報之類的東西,有時擺得滿屋子都是。他不僅仔細閱讀,而且還分析研究,以發(fā)現(xiàn)問題,了解動向。
“文革”中,大哥多次被揪斗,讓他“坐飛機”、戴高帽,甚至打他,把頭上都打出了包,把他衣服上的扣子也揪掉了,等等。他卻一直很堅強,并說:“這是一部分群眾被壞人利用了,不要介意!”還有人侮辱他,說他是“三反分子”,說他反黨。他說:“他們說反黨,就讓他們說去!我心中有數(shù),我對黨、對共產(chǎn)主義是堅定不移的?!彼?,當他聽到劉彬在造反派的毒打下服安眠藥自殺的消息時,既感慨又惋惜說:“怎么能頂不住呢!”劉彬是嫂嫂劉英的弟弟,是冶金工業(yè)部副部長,平常他們關系很好。大哥和嫂嫂被監(jiān)護那天,我住在家里,解放軍一來就要我半小時內(nèi)搬走。我沒有地方去,急得不知道怎么辦?嫂嫂就要我搬到劉彬家去住。
鄭家文——
劉英原來姓鄭,不姓劉,是我的堂姐。是她介紹我和張秀琴認識并結婚的。所以,我既是張聞天的內(nèi)弟,又是他的妹夫,和他年齡相差很多,他總是把我當小孩子看待。我是學采礦的,1965年才大學畢業(yè)。我每次去看望他們時,他打開門一看是我,就喊:“劉英,來人了!”劉英一來,他便說:“有什么吃的給他,小孩子嘛!”他如果有事,就說:“你們談!”然后便忙他自己的事;如果沒有事,他就說:“有什么情況,談談呀!”
他們在肇慶時,“九·一三”林彪事件后,我寫信說想去看看他。他同意了,讓我給他買一個爐子、一個小鍋。我和黃關祥一塊去的,他見到我們非常高興。我給他帶了一點小芝麻餅,他很喜歡吃。他說他們剛到肇慶時生活很困難,對他們管得也很嚴。他說:“這里過去是不毛之地,是古代充軍的地方,所謂充軍嶺南就指的這個地方,現(xiàn)在我也被充到這里來了!”那地方蚊子又多又大,他身上很多地方都咬爛了,又癢又痛,晚上睡不好覺。白天還得自己做飯、洗衣服,我?guī)退戳讼次脦?,他還不好意思。他常年大便干燥,每天睡不好,極為痛苦。那地方很潮濕,他的書沒地方擺放,受潮后都被蟲子咬了。因此,他經(jīng)常把書拿到太陽下去晾曬。有一次我和他一塊去晾曬時,看到被蟲子蛀的書籍后,他開玩笑說:“你看,這蟲子比我強,我的馬列主義還沒有學通,它就把馬列的書都吃到肚子里去了!”他房子跟前有一棵大樹,每天都有許多毛毛蟲掉下來,爬得窗上、地下到處都是,掃也掃不干凈,他就養(yǎng)了幾只雞來捉蟲子??墒请u的叫聲,被監(jiān)管大哥的那個政治部主任聽見了,就經(jīng)常破口辱罵。我去了以后,有一天碰上那家伙罵人,我就想和他辯論。大哥說:“不要理他,你來了正好幫我們把雞宰了吧!”那家伙兇惡極了,他什么都管,把大哥當犯人看待,動不動就訓斥大哥,大哥卻一直默默不吭氣。有一天早晨,大哥掃了很多樹葉,我說:“把它燒了吧,不然又刮跑了!”大哥說:“好吧!”我就點著了。那個家伙又大罵起來,說什么:“你這個反黨分子,竟敢煽陰風點鬼火!”當時我非常生氣,就和他吵起來。大哥立刻阻止了我,說:“你去端水來,把它澆滅算了!”endprint
看到大哥身處逆境、受到侮辱的情景,我心里很難過。但是他卻滿不在乎,還在堅持學習,關心國家大事,每天都聽廣播,有時連體育節(jié)目他都聽。不過他說:“很多節(jié)目是重復的,有的我都能背下來了。”因此,有時他就聽短波,有些情況他就是通過聽短波了解到的。他勸我要學習外語,說:“外語以后還是有用的,我的英語好一些,俄語馬馬虎虎,如果不是到蘇聯(lián)去也不行。陳昌浩送我一本詞典,我一直在用著,現(xiàn)在送給你,你要好好學習?!睘榱俗屛覍W好外語,大哥還把他的留聲機也給我了。
他當時很孤獨,沒有人說話,不了解外面的情況。所以,有人去看他,他很高興。他什么都想知道,什么也想問,什么也愿意談。一天下午聊天時,我問他:“‘文革一開始為什么就搞彭真?”他說:“可能是因為林彪在東北時和彭真意見不合?!闭f到“六十一人問題”,我說:“聽人家說這事黨中央、毛主席都知道,你為什么說是你批準的?”他說:“我要顧全大局。我們黨是一個整體,不是一個人?!蔽矣謫査骸奥犎思艺f康生在延安時就整人,現(xiàn)在比在延安還厲害,是這樣嗎?”他說:“現(xiàn)在有過之無不及!”當時,傳說一些大學要統(tǒng)統(tǒng)搬到鄉(xiāng)下去。他說:“你們不要只看眼前,只看一時一事,真正為人民服務還必須要有文化、有技術。歐美國家當官的大都懂技術,有專長。要發(fā)展生產(chǎn),提高生產(chǎn)力,必須有技術。你是學技術的,要好好學習。我們家沒有學技術的,主要是經(jīng)濟困難,我是自學出來的?!碑敃r,我在煤礦工作,他對礦區(qū)生產(chǎn)、生活都很關心,什么也都要問一問。劉英在旁聽得不耐煩了,說:“有什么好講的?”他卻興致很濃,問個沒完。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對什么都感興趣,都想知道。林彪摔死后,對他的管制放寬了,允許他外出參觀散步。有一次我陪他到七星巖公園散步,他很高興,說:“我也有一點自由了!”看到小鳥在飛,他說:“它們多么自由??!應該讓它們飛,我就不主張養(yǎng)鳥。”逛自由市場時,他一面看一面問,這個多少錢?那個從哪里來的?手里還拿個小本子在記。有時他說話人家不懂,有時人家說話他也不懂,可是他還是要問。我站在旁邊很不耐煩,又不好勸他。他走累了休息一會,起來還是問這問那。參觀紡織廠時,他也是問個沒完,記得很細。從機器設備、原材料來源、生產(chǎn)成本、工人工資、生活福利,他沒有不問的。特別是肇慶發(fā)大水那次,他了解得很詳細。小警衛(wèi)員黃錦斯也被感動了。他說:“走,我和你們一塊到江邊去看看,就不給領導匯報了!”到江邊后,他就問老鄉(xiāng):這洪水一年有幾次?水源在什么地方?周圍有沒有樹?淹了多少地?水稻淹了如何補救?等等。有些問題老鄉(xiāng)都回答不上來。我說:“你調(diào)查這些有什么用處?”他說:“我有用,如果一點沒有用,我也不去白做功。搞馬列主義,就要搞社會調(diào)查,不了解社會,就不能執(zhí)行正確政策?!彼€勸告我:“你們搞工業(yè),也應該學點馬列主義,一點不學也不好。”他想買書,但到書店一看紅彤彤一片,買不到他想要的書,他說:“還是你在北京幫我買吧?!辈阉囊粔K硯臺和一套線裝的《資治通鑒》送給我了,要我多學點東西。
1976年,他在無錫時,我出差時去看他。當時,他身體非常不好,劉英不讓我抽煙,也不讓我和他多說話。我說:“那你好好休息吧!”但他還是在關心著國家大事,說:“沒關系,外面有什么情況?你說說看!”我只好坐下來給他講了天安門事件后下面的一些傳聞。他說:“看來下一步,小平要遭劫啦!總理去世了,小平孤掌難鳴!不知又會搞什么名堂?”我說:“現(xiàn)在形勢不太好,可能還要亂,你要保重身體,不要想得太多了!”他說:“人生自古誰無死,我也不想留名汗青,想那么多干什么!但黨和國家的大事不能不想啊!”
誰知,我第二次出差到無錫時,就趕上他的去世。當時還是“四人幫”橫行時期,我?guī)椭鷦⒂⒔o中央寫報告,一周后中央電報指示:遺體就地火化,不開追悼會,劉英由江蘇省安排,在《新華日報》上登一條消息。江蘇省委書記韓培信同志來了,我和親戚們向他提出:應該登《人民日報》,開追悼會,把劉英調(diào)回北京等要求。他說:“我知道你們會提出這些問題,但我無能為力,只能按中央批示辦?!彼戳丝催z體,說:“還是火化了吧。”當時,劉英什么也沒說,公家也沒人管。親戚們就自己設靈堂、獻花圈和遺體告別,還請人給照了相。一切還算順利,只是虹生(張虹生,張聞天之子)當時遠在新疆,沒有趕上和遺體告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