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潤海
我國大陸有七個昆劇院團,六個院團的所在地我去過,唯獨湖南省昆劇團即湘昆的所在地郴州無由一訪。但湘昆的演出我卻看過幾次。在欣賞具有獨特風格表演的同時,我腦子里始終有一個問題不得其解:地處五嶺山區(qū)的郴州,怎么能有一個昆劇團?為什么湘昆的表演與北昆、南昆、上昆、浙昆不大一樣?湘昆是不是一個獨立的劇種?
2012年4月上旬,收到余懋盛同志的一個短信,邀我去郴州參加海峽兩岸昆曲交流展演活動。我十分高興地應邀,這樣我就可以圓滿地走遍七個昆劇院團了。但又一想,恐怕不會讓我空口去吧?要不要發(fā)言稿呢?4月15日,懋盛同志在電子郵箱里發(fā)來整個“‘相約郴州——海峽兩岸昆曲交流展演活動”安排,果然是要發(fā)言稿的,而且要求4月16號就發(fā)過去。我本來對湘昆沒有起碼的知識,對整個昆劇,過去說過一些話,多是“好事者”的言語,并不是專家論文。又想去郴州,又沒有文章,怎么辦呢?我靈機一動:這二十來年看湖南戲不少,湘昆的戲也看過幾個,就從看湖南戲說起吧!于是就湊了一篇《湖南戲劇格局中的湘昆》——自然是搔不到癢處的玩意兒。
此次郴州行,收獲頗豐。不僅看到了在北京不容易看到的一些劇目演出,看到了一些新面孔,而且對湘昆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尤其是活動結束后,收到了一本《蘭園舊夢》(唐湘音),一部書稿《萍蹤蘭影》(余懋盛),一篇文稿《湘昆簡史》(李楚池)。他們?nèi)唬晃痪巹?、一位作曲、一位表演,曾?jīng)是湘昆的三巨頭。他們的著作,讓我知道了許多有關湘昆的知識,從而初步認識了湘昆。本文是讀余懋盛同志《萍蹤蘭影》的印象,我把閱讀過程中的零星感觸整理為三記。
一記:這是一部湘昆斷代實錄
實錄是歷代史官對國家大事的如實記載,是后人寫史最可靠的依據(jù)。比如金史就是在《金實錄》和元好問野史亭上收集整理的100多萬字的《壬辰雜編》基礎上編寫的。余懋盛同志的《萍蹤蘭影》可以說是湘昆斷代實錄,或湘昆《壬辰雜編》。說是斷代實錄,是說余懋盛記載的不是完整的湘昆史,而是他所親歷和經(jīng)歷的這一段實事。這樣,《萍蹤蘭影》就具有真實的史料性,提供了豐富的信息。作為一個出身名校受過名家熏陶的知識分子,他不會違背師教。他牢牢記著董每戡先生的話:“要知道做學問第一手資料很珍貴,有些是花錢也買不到的?!币虼?,他追溯湘昆之源,不是憑空推想,而是征引有據(jù)。
他引述“發(fā)掘湖南昆曲最大的功臣”蕭建昆老先生的說法:“過去我們老的昆班也叫集秀班,還到廣州去演過”。對照廣州乾隆年間所立《外江梨園會館碑記》所載“湖南集秀班”,印證乾隆年間郴州一帶有了昆劇班社,而且在郴州、衡陽、零陵交匯之處的一些縣形成了湖南昆曲的大本營。班社并不止一個,集秀班名氣大是借用了蘇州集秀班之名。清中葉以后漸變?yōu)槔ノ男惆嗝?,藝人們分分合合,先后使用了老昆文秀班、福昆文秀班、合昆文秀班、正昆文秀班、勝昆文秀班、蓋昆文秀班、吉昆文秀班、新昆文秀班、九成昆班等眾多名目。民國初年則出現(xiàn)了一些時髦班社名,如昆美園、昆文明、昆世園、昆舞臺等。1920年在桂陽蓮塘鄉(xiāng)間,由昆曲熱心者石駝子出資,創(chuàng)辦了升字科班。他們統(tǒng)一命名,中間第二字一律用“升”字作輩分,第三字則按行當取名,小生名為:“文、武、平、安、國”;旦行名為:“紅(后改‘蘭)、花、翠、玉、香”;老生名為;“仁、義、禮、智、信、孝”;凈丑名為:“雄、豪、猛、勇、剛、威、才”。辦學六年,培養(yǎng)了三十多名昆曲藝人,為湖南昆曲的傳承,作出了畢生貢獻。1964年湖南省委下文將“湘昆劇團”正名為“湖南省昆劇團”。
以上記述表明,湘昆源遠流長,是昆曲的支脈,不是獨立的劇種。這個支脈又與三湘四水溝通,因而流布地區(qū)與流布形式寬泛,不止郴州、衡陽、零陵交匯處的一些縣有獨立的昆劇演出,就是在湘劇、祁劇、辰河戲里也保留了不少昆劇劇目。這些昆班長年演出于縣城鄉(xiāng)鎮(zhèn),為了適應普通觀眾口味,較多演出一些明清傳奇整本大戲,統(tǒng)稱“三釵十八記”。這就又道出了湘昆的一個特點,即多演整本大戲。
湘昆演的整本大戲并不是永遠的“三釵十八記”,為適應時代、地方觀眾的需要,他們做了大量的整理改編工作,而且絕不僅僅是余懋盛在做,李楚池、李瀝青、唐湘音都在做,還請范正明等大名家來做。文革前他們整理改編大小劇目一共有56個,其中本戲27本,單折29出。他們也新編歷史戲,《霧失樓臺》、《一天太守》、《湘水郎中》,便是近二十來年的代表作。他們尤其熱衷于演現(xiàn)代戲,劇目則來源于三個渠道:改編、創(chuàng)作、移植,更看重從其它藝術品種改編,《女飛行員》的成功,就得益于改編。他們有自己的音樂家,好些新編劇目套不上南北曲,他們就用昆曲音樂素材自行度曲,有一種不是而似的效果,使得湘昆牢牢扎根于湘南沃土。
湘昆畢竟是一個地處湘南山區(qū)的劇團,它不能和北、南、上、蘇、浙相比,就經(jīng)濟條件而言,與永昆也不能相比。無論是哪類戲,他們都看重演出,到長沙參加調(diào)演、會演、展演后總要一路巡回演出回郴州。他們經(jīng)常到廣東、廣西一些地方演出。他們排戲往往是在演出過程中,在外面演出一陣子后,才回到郴州公演,因此湘昆的劇目總給人一種新鮮感。這些也都是湘昆與眾不同的地方。為了堅守蘭園,也為了劇團生計,他們始終堅持著頑強的艱苦拼搏精神。建團第一年,全團45人,青年演職員工資分五等,最高29元(一人),最低只有18元。演出的戲服,買不起正規(guī)的繡花品,先以印花布蟒靠代用。當年就演出72場,每場平均135元,共收入9466元。預算撥款加演出收入,除去支出,還有結余。
余懋盛的實錄中,還記載了不少從領導人到藝人的名言。如陶鑄在中南區(qū)會演時,看了由三人戲壓縮成兩人戲的《騰龍江上》后,專門參加了座談會。笑著說:“湘昆《騰龍江上》這個戲,我看非常完整,完整得像只雞蛋,既挑不出缺點,也看不出優(yōu)點。”直率而有深意,是一種善意而絕妙的批評,這樣的批評現(xiàn)在聽不到了!
又如陳毅認為,《百花記》改好了可以與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媲美。舞臺劇本與文學劇本是兩回事,演出劇本是要給人看,就要看懂。即使名劇也應該允許整理改編。
文化部藝術局副局長俞琳說:“昆曲的價值不是經(jīng)濟價值,而是民族文化的價值。我們要認識昆曲的美學價值。我們要研究繼承什么?如何繼承?”
吳伯勾教授對昆曲遺產(chǎn)的估價,精辟地說:“昆曲有兩筆遺產(chǎn):一是文人遺產(chǎn),二是藝人遺產(chǎn)。文人遺產(chǎn)很難在舞臺上演出,只有通過藝人反復整理豐富才能演出。昆曲表演體系是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這是好的遺產(chǎn),應該繼承下來?!?/p>
周傳瑛對手眼身法步的說法是:手眼身法步,主要是眼與步。步是基礎中的基礎?;A不牢固經(jīng)不起風吹浪打。上臺有沒有臺風?全在兩條褪。兩腿對了,步穩(wěn)外形不會錯,眼睛對了,內(nèi)心感情不會錯。
王傳淞說字正腔圓:我們昆曲用中州韻觀眾聽得懂,才保留了各地昆曲,不過中州韻不要改成了普通話。
此書我稱之為湘昆實錄,貴在資料性,原真性,因此有些涉及到其它劇團、單位、個人的記述,也會由于站的角度不同,見仁見智,說法不一,說不定會引起一些誤解甚至不快,卻也需要細加斟酌。
二記:這是一部散文與詩詞編織的心曲
在學校讀過文學,受過古典詩詞、戲文熏染的知識分子,不少人有一種習慣乃至怪癖,遇事手就癢癢,不免即興吟詩填詞,抒發(fā)感慨。余懋盛同志出身中山大學中文系王季思、董每戡門下,就不僅是習慣與怪癖,更是一種過硬的功夫了,算得一個典型。他遇事必有詩詞詠嘆,究竟有多少,不得而知,僅就《萍蹤蘭影》里引述的,我粗略地數(shù)了數(shù),就約有140首,其中律絕古歌行體約30首,其余均為詞曲。而且詞曲中,有許多是較長詞牌,有的還是押人聲韻的,對于沒有了入聲字的官話區(qū)的人來說,實在是勉為其難,必須下功夫硬記死背。不過余懋盛能把宋詞、元曲、明清傳奇那么多詞牌都能記下來,記一些入聲字,自不在話下。
他的這140多首詩詞曲,內(nèi)容十分廣博,看戲的感受,創(chuàng)作的甘苦,成功的喜悅,挫折的苦惱,閑居的愜意,師情的敬重,友情的深厚,親情的歡樂,自我的剖析,陶醉自然,吊古傷懷,隨興寫來,無限真情無不從他的筆端流淌。有時候他把這真情也流淌給師友親朋,有時候則自顧自地寫下來。封閉起來,或許給最親近的人偶然看看,或者只是給自己留作備忘錄。
無論是記事、描寫、詠劇、贈答的詩、詞、曲、文,都充滿了人情味,隨時寫來,毫無拼湊之嫌。他給好多人寫了詩詞。年輕娃娃們要成材,需要給他們寫戲改戲,需要為他們延請名師授藝,不管他做了書記、團長,還是單純的編劇,他都以育才、提攜后進為己任。傳字輩老藝人沈傳芷、周傳瑛、鄭傳鑒、方傳蕓、邵傳鏞、王傳淞、周傳滄、王傳蕖,以及張珣澎,為湘昆青年演員傳藝,他都寫了詞曲,加以記載、頌揚、致謝,真?zhèn)€是:“淡泊一生成與敗,撇不下蘭苑憧憬。笑落魄戲癡,大夢未醒,愜意逞心。”然而在《萍蹤蘭影》里,卻沒有看到他給女小生郭鏡蓉寫的詩詞,只記載不斷地替她給北昆名家白云生寫信,然而正是她在劫難時期,做了他的夫人。那婚禮卻寫得極有情趣:
洞房就是我的十幾平方的斗室,多感謝序干把兩張小破床,修好拼成幸福雙人榻,外加書桌兩把椅,再無長物可排場。床上被褥,新舊搭配,卻也簡樸大方。朋友們的賀禮只這幾只玻璃杯、兩本紅寶書稍添一點紅色,聊顯春光。我們在李楚池家品嘗了美酒佳肴,才雙雙自動入洞房,多虧了雷子文的巧妙安排,賀喜的人只有手持鐵槌,敲敲打打,才能把核桃的美味嘗,的的篤篤、噼噼啪啪代替了爆竹聲聲滿走廊。鬧房的人口嚼長甘蔗,甜甜蜜蜜,喜氣洋洋。至于長期和他搭檔的音樂家李楚池,他的評價是極高的,感情是極深的。請看他對李楚池的描述:
李楚池給我的印象非常好,文質(zhì)彬彬,書卷氣很濃,對人誠懇熱情,謙虛好學。后來我們在一起工作后,他一有空就向我介紹湘昆的情況,毫無保留,坦承相告,對我信任有加。他對昆曲事業(yè)熱愛的拳拳之心令人敬佩,他與昆曲是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對昆曲藝術的癡迷,也深深打動了我,我們很快成為了昆曲藝術的同路人,也成了知心好友。幾十年來我們兩個真是詞離不開曲,曲離不開詞,誰也離不了誰。湘昆大量劇目都是我們兩人真誠合作的結晶。從《漁家樂》到《牡丹亭》;從《連環(huán)記》到《寶蓮燈》;從《女飛行員》到《烽火征途》;從《蘇仙嶺傳奇》到《霧失樓臺》,我每一步都是與他同行。毫不夸張地說我們兩個是湖南昆劇起步初創(chuàng)時期的最佳拍擋,真正成為了劉殿選團長的得力左右手,……這種敬業(yè)精神令人敬佩。他多才多藝,琴曲書畫件件精通。他是個有家室之人,拖兒帶女,工資也不高,家庭生活比較困難,但他一心撲在昆曲事業(yè)上,從不提困難、提要求,克己復禮,安貧樂道。他心愛的兩個兒子都用他心愛的昆曲事業(yè)的“昆”字來取名,長名“于昆”,次名“幼昆”,其癡心可見一斑。
對導演陳綺霞,他則始終稱她為老師,在一段記述里就反復稱:“她是一位不知疲倦、熱情奔放的好老師”,“可見陳老師藝術功力之深厚”,“陳老師的創(chuàng)造性吸收湘劇表演藝術精華,豐富了昆劇的表演藝術,功不可沒”等等。
余懋盛同志的描寫、刻畫環(huán)境、景物的筆力很高、很細,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心地,感觸到他的情懷,與他一起享受歡愉,感受苦樂。請看這一首【六州歌頭】及其小序:
小女兒映子也不經(jīng)意地來到了人間。她比姐姐哥哥出生時幸運得多,姐姐是在父母過著提心吊膽的風云動蕩的日子里降生,哥哥也是在父母被貶逐的流離歲月中艱難出世,只有她是在父母心安理得的平穩(wěn)生活中安祥地降臨人間。因此信筆涂鴉,填了一首【六州歌頭】抒懷:
前程往事,都是天邊云。隨風去,悄無影,寂無聲,懶追尋!春夢乾坤遠,煙飄散,水流盡;蘭苑里,枝枯斷,葉凋零。落日山村,戴月明星數(shù),萬里無塵。喜如花美眷,又添一千金,彎眉亮睛,慰癡人。
看桌上書,袋中筆,空擺設,度光陰。春花艷,夏蟬鳴,秋月皎,冬雪晴。偷享天倫樂,逗嬌娃,快賞心。山鄉(xiāng)夜,喜聆聽,空谷音。休怨天涯落魄,早忘卻昔日斯文;縱報國有志,請纓已無門,自賞閑情。
從那個史無前例的年月過來的人,除了當時既得利益者,大都有這種感受,這種能嚼出淡淡的苦味的歡樂。而【惜黃花慢】及其小序則純是一種對湘南自然風光的陶醉:
黃泥堡四周都是峭壁懸崖的石山,嶙峋險峻,山上都是竹林,郁郁蒼蒼,這里有一種陽剛之美,豪放之氣。而他們的田土都在幽谷深山里,與那些一望無垠的平坦田園之地相比,別有風情韻味,我們這些搞文學藝術的來到這里,難免有點心馳神往之感。走在那高山深壑間,曲徑通幽處,則透顯出另一種陰柔之麗,精靈之韻,奇山異石,頗有幾分神秘感。這里的自然條件真?zhèn)€是:山高水遠能題詠,竹林茅舍堪畫描。故填【惜黃花慢】記之:
望黃泥堡,正壁峭,崖下三江環(huán)抱。石坦雄踞,碧波摩云探潮,一葉扁舟飛棹。江邊風景果然妙!大江水、群峰影倒。瓦窯過、縱橫千里,浪駭濤嘯。奇峰怪石險坳,謝天賜、片片竹林進寶。深谷幽居,春夏秋冬魚米,高山流水花草。只求天下農(nóng)家樂,風調(diào)雨順豐年好。且登高,競風流蓬萊島。再看一段他對下放農(nóng)村養(yǎng)雞之樂的精彩描寫:
塔下村是依山而建的一個小村落??可脚R水,雪天遠望,一色小戶人家,玲瓏剔透。這里沒有繁華喧鬧,只有素雅寧靜,她偏處山間一隅,別樣風情。我真喜歡上這樸實無華的安祥。我暇想著古人歸隱田園之樂,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何等自由自在!蘇東坡也曾有愛鵝之趣,我這個歸隱的現(xiàn)代落魄書生,也想找點樂趣。所以每逢趕圩之日,我便到圩上選購雞去,大雞、小雞、公雞、母雞,喜歡的便買了回來圈養(yǎng),養(yǎng)公雞可領略斗雞之悅,養(yǎng)母雞則有下蛋之喜。有天圩上我買到一只稀有的九斤黃大母雞,又碰巧達遇上一只十斤大的黑公雞,我不惜高價把他買下。這下我便給這對大種雞來了個《拉郎配》,決心繁殖一窩大種洋雞,作點養(yǎng)雞實驗。從此便開始了這山村養(yǎng)雞之樂,俗是俗點,倒也實用,可飽口福,更為鏡蓉十月懷胎加強營養(yǎng),雖不想排甚“百雞筵”,卻能熬烹真正的土雞湯。前輩先賢,雅人雅趣,我這后輩不肖,只能俗人俗樂。
欣賞著余懋盛同志這些精彩的段落,我不免奇想:如果他沒有上昆曲這條賊船,而是當了作家,專門寫了散文,大有可能成為當代的孫犁、秦牧、楊朔。可惜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
三記:這是一部戲曲人生的編年紀事
《萍蹤蘭影》是余懋盛同志的戲曲人生編年紀事,按時序共由九部分組成,即:《滄海桑田古瓷都——童年舊影》、《櫛風沐雨太白園——時代新潮》、《崢嶸歲月喜成悲——校園風暴》、《淪落江湖苦作樂——藝海微波》、《吳水楚山終是夢——蘭圃春秋》、《霧失月迷疑無路——田野風雨》、《柳暗花明又一村——蘭苑晨曦》、《撥云見日譜新章——昆壇風光》、《夕陽無限賦閑云——花間晚照》。反復讀過后,看到了他七十八年的蹤跡:看戲人世,讀戲成材,務戲展才,因戲得禍,別戲閑情,癡戲難改,品戲抒懷,昆戲終老。
他的記述不厭其詳,不厭其煩,除了相關家人和校友部分外,全都是相關戲曲的,主要是相關昆劇的。
余懋盛同志出生在江西景德鎮(zhèn),在描寫了迷人的景德鎮(zhèn)瓷都風光和悠久歷史后,就寫清朝雍正年間派駐御窯廠的督辦大員唐英,說他既是個陶瓷專家,還是個劇作家,他還帶來一個官家昆班到鎮(zhèn)上演出,他非常喜愛中國傳統(tǒng)地方戲曲。上有官府的提創(chuàng),下有群眾的喜好,當時景德鎮(zhèn)的戲曲活動很繁榮。接著寫他在鄉(xiāng)下三寶篷躲避日寇時,跟著他那“從小講傳的嫡傳師父——姨曾祖母”七天七夜看戲。說她既愛看戲,又非常懂戲。不甚明白的地方,便向姨曾祖母刨根掏底,她老人家則不厭其煩地一一解答。他說這是他的戲曲啟蒙教育。
由于他讀過兩年私塾,背過“之乎者也,嗚呼哀哉”,讀了許多家藏的古書和現(xiàn)代書,所以他人小學是直接插班三年級,沒有畢業(yè)就以“肄業(yè)”的資格升入初中。在中學更愛看戲,愛參加文娛活動。這樣高考時就很自然地報考了中山大學中文系,投在王季思、董每戡門下。所以我說余懋盛同志是“看戲人世”。
在大學當然主要是讀書,讀文學、語言學,更讀戲曲文學,成了王、董二位教授的得意門生,每逢看戲,二位教授都要叫上他,就連雙目失明的陳寅恪去看戲,也要叫上他,讓他做“翻譯”,更把客廳提供給師生組成的京劇團做排練場。余懋盛在中山大學打下了扎實的古典戲曲的根基,本擬留校作董每戡的研究生,不料在反右時與董劃不清界限,取消了預備黨員,給了留團察看處分。留不得校,回不得江西,只好流落湘南五嶺山區(qū)的郴州,做了師范教員。他的戲劇天分和才能,很快就被發(fā)現(xiàn),由文工團而湘昆劇團,終于露崢嶸。從此上了湘昆的賊船,始終不下來,雖然“文革”被趕下河海,不久就又被好心的艄公拉上船。心甘情愿、死心塌地、無怨無悔、傾盡心力,從而事業(yè)有成,功在昆劇,好人好報。所以我說他讀戲成材,務戲展才,因戲得禍,別戲閑情,癡戲難改,品戲抒懷,昆戲終老。
說《萍蹤蘭影》是余懋盛同志的戲曲人生編年紀事,就是說這本書不同于一般的回憶錄,他所記的,都是與戲相關的。就劇目而言,有看過別家的,團內(nèi)演出的,林林總總,書中絕對能數(shù)出數(shù)來。
就相關的戲人而言,有老師、尊長、戲友,為數(shù)甚多,要者如王季思、董每戡、陳寅恪、石凌鶴、流沙、范正明、劉殿選、蕭育軒、蕭建昆、李瀝青、李楚池、陳綺霞、鄧亦文、鄧興器、胡忌、郭啟宏、傅雪漪以及傳字輩昆劇老藝人,大中學的同窗,以及那位初戀的伊人,都是多處提起、描述,對他們的感恩、謝忱、懷念、愧疚,與他們的合作、往來,無不染著深深的感情色彩,溢于言表,流于紙上。
就相關的戲曲活動而言,全國、全省、全地區(qū)凡涉及有昆劇的各類調(diào)演、會演,昆劇單獨的傳習、交流、講學、研討,只要他參加了,都有詳細的記述。在這些活動中,我們總能看到他的身影。
就他在這些相關活動中的作為,我把它稱作“務戲”,更是方方面面詳加記載。改編、創(chuàng)作、移植,訪談、搜集、搶救、保護、傳承,品評、建言、推介,無所不為,他確實是一位多面手。這所有的作為中,改編、創(chuàng)作、移植是重頭。我從《萍蹤蘭影》中初步掃描了一下,他改編創(chuàng)作的劇目就有:改編的傳統(tǒng)戲《漁家樂》《牡丹亭》《還我河山》《寶蓮燈》《畬賽花》《贈書緣》《假金計》《連環(huán)記》《夜珠公主》《白兔記》《秦瓊反潼關》《黨人碑》《關公斬子》《交印刺字》《楊八姐闖幽州》;創(chuàng)作移植的古代戲《蘇仙嶺傳奇》《千種風情》《霧失樓臺》《王昭君》;創(chuàng)作移植的現(xiàn)代戲《山村奇案》《騰龍江上》《烽火征途》《逆風勁草》《女飛行員》《豐收之后》《阮文追》等,共26個,都是昆劇。其余舞蹈《紅薯豐收舞》、歌劇《古林風云》、湘昆座唱《清華參軍》《教育成長》,僅有四個。雖然他的導師董每戡先生建議他把昆劇經(jīng)典“改調(diào)歌之”,改成地方戲,他卻沒有尊師教,反而把贛劇的《漁家樂》,改成了昆劇。他把散亂的單本、片斷整理改編成整本戲,也曾奉命把三個演員半小時的戲壓縮成兩個演員一刻鐘的戲。這些劇本大都演出了,有的效果相當不錯,連演幾十場上百場,過一陣子又能拿出來演出。有的劇本修改過不止一次,終于成為湘昆的保留劇目、代表作,如《白兔記》《霧失樓臺》《漁家樂》《連環(huán)計》《女飛行員》《夜珠公主》等。50余年30個劇本,可不是個小數(shù)!要知道在舞臺上成一個戲,比寫一篇文章難得多。個中甘苦,只有設身處地干過這一行的,才能體會得到。
為什么他愿意做“為人作嫁”的移植工作?因為他懂得觀眾看戲有一種“喜新厭舊”的習慣,他又深知處在湘南五嶺山區(qū)的湘昆,觀眾除了郴州以外,還有粵北、桂東北,以及湖南廣大基層。因此湘昆必須有一個大肚,能容納外來劇目。他們移植的劇目大部成功,為他們直接創(chuàng)作演出現(xiàn)代戲踩出了道路。這是其它昆劇院團很少見的。
余懋盛“務戲”中,還耗費了他不少精力,去推介,打前站。他不像大院團的編劇,他經(jīng)常隨團走臺口,在演出過程中寫戲,改戲,排戲,那份辛苦國家大院團的編劇是感受不到的。
《萍蹤蘭影》記述了余懋盛和他的尊長、同事們“務戲”成功與失敗的許多欣慰、感慨、感奮、遺憾、尷尬、無奈,請看幾段語句:
“要搞(改編《牡丹亭》)你就不妨‘改調(diào)歌之,人家的要求就不一樣了。湯老夫子是你們江西戲劇的老祖師爺,他自己既寫劇本又當導演,他的《牡丹亭》并不是給昆曲寫的,……昆腔的演出也是根據(jù)湯老夫子的原本‘改調(diào)歌之的?!保ǘ筷Z)
“他(王季思)平日教導我們做學問一定要具備豐富的知識,掌握豐富的材料,要做扎實的基礎工作,要有科學的研究態(tài)度,嚴謹細致的研究作風,還要耐得住寂寞,才能從不知到知之;要靠日積月累,沒有捷徑可走?!?/p>
“他一個南下的東北人,為江西的戲曲研究作出了開基創(chuàng)業(yè)的貢獻,雖然我常聽一些研究戲曲的同行們善意笑他:‘在流沙看來天下戲曲出江西。”
“我體會到中國的戲曲主要區(qū)別在音樂和語言上。”
“如能為昆曲的發(fā)掘盡點力,縱然是‘可堪孤館閉春寒,默默無聞也在所不惜。”
“他(李瀝青)為人謙虛謹慎,從不張揚,……任職總是副職,副縣長、副院長、副團長、副市長。別人是副職卻都省去‘副字,直呼某某長,唯獨喊他,總不忘把那‘副字加上,幾十年到哪里都是這樣,大家都習以為常?!?/p>
“我在多次交待和批判之后,終于決定將我也送下鄉(xiāng)去,交貧下中農(nóng)監(jiān)督勞動改造。幸好照顧我到魯塘同祥圩與妻兒團聚,真是天恩浩蕩!大會宣判之后,我心如春潮涌動,頓覺冬去春來、希望萌生?!?/p>
“我也曾認真反思過,越反思越胡涂。清人鄭板橋說:‘難得胡涂,今天的我卻要說:‘容易胡涂?!^著這‘鶯啼柳上迎朝日,燕掠花間帶晚風的生活,多好、多愜意!免去了多少煩惱。常言道:‘事能知足心常愜,人到無求品自高!”
“湖南昆劇的土壤還是很肥沃的,一有機會她就能冒芽,……所以我利用手中這點小權利,暗地扶植一下這棵被摧殘的昆曲嫩芽,也是情理之中?!?/p>
“(《王昭君》)布景、服裝、道具量身定做,煥然一新。也正因為如此豪華裝備,不利于我們出外巡回演出,滿臺大實景,特制的大道具,運輸起來非常困難,演出成本太高,……所以后來一直未能再演出,而無形消失,我一直深感遺憾?!?/p>
“人生路上總會有得有失,一切都隨緣吧?!?/p>
“書呆子的建議只能空談一陣,無疾而終。天下之事,多少無奈!逼得人得過且過。”
“敢于面對人生,注意到寫入,敢于揭示人的心靈,寫出了他們的七情六欲,不再寫意念中的人,而是活生生的人,也就是老生常談的寫入寫情?!?/p>
“從概念出發(fā)塑造的人物,必然行動虛假,形象蒼白,不甚可信。”
“劇團租下了北湖公園的水榭,辦起了‘水月洲樂園,投資建起了水上舞臺,開展以副養(yǎng)文的經(jīng)營活動。每晚組織演員、樂隊演出小昆劇和輕音樂小節(jié)目,夜夜笙歌,湖光倩影,倒也人興財旺,頗受好評。當日也算新潮吧,不過昆曲如此改革,是福是禍?是對是錯?實在不好說!只好隨波逐流。時髦說法叫:‘摸著石頭過河!”
看了《萍蹤蘭影》,看了這些語句,看到了他真切的戲曲人生與心曲,也能給戲友們以及長官們一些啟示、借鑒與思索。
(責任編輯: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