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東梅
我的故鄉(xiāng)是一個名叫新村的村莊,它位于黃陵縣隆太塬區(qū)。故鄉(xiāng)不大,那時只有二十來戶人家。樹卻很多,有一個栽滿洋槐的林場,有一條兩邊密植白楊的通往鄉(xiāng)里的小路,有一灣柏松萬年青相伴的墳冢群,還有一個在當(dāng)時堪稱致富之源的像模像樣的蘋果園。至于村中和農(nóng)戶院中那或三五成群、或兩兩相望,或一株獨秀的棗樹、杏樹、核桃樹、花椒樹、梧桐樹等更是不計其數(shù)了。
因為樹多,所以生命中一些快樂的時光便與樹有關(guān),譬如枝葉繁茂的林子中的你躲我藏;譬如耳朵里那枚想要孵出“娃娃”的杏仁;譬如某個樹洞里松鼠貯備的過冬的美食,或是某個樹杈上一窩五顏六色的鳥蛋……一些惆悵的時光也與樹有關(guān),譬如一場雨后,滿地零落成泥的洋槐花;譬如秋風(fēng)中,緩緩飄落的脈絡(luò)中尚有一息綠意的葉子;譬如冬日清冷的日子里,驀然瞥見某棵老樹上一個孤零零的鳥巢,還有那遭雷電或是牲畜也可能是人為破壞的白生生的樹茬……
長大后,去過許多地方,但我的記憶總是走不出這個在我籍貫欄里反復(fù)出現(xiàn)的地方,我想,一定是我心里裝著故鄉(xiāng)太多的樹,而容不下別的景致了。
棗 樹
故鄉(xiāng)的樹大多是有故事的。
我記憶中如母親一樣樸素卻讓人感覺溫暖的樹是一棵歪脖子棗樹。它立于某個巷口通往大路的正中央。從它站立的位置和曲折擰巴的長勢來看,它可能是被拋棄的一枚棗核,但它卻選擇了落地生根。那些年,鄉(xiāng)親們沒有誰刻意地去修剪它照顧它,也沒有因為它給那個巷子里的人帶來諸多不便,而去傷害它毀滅它。一年一年,它努力地生長著繁茂著,終于成為村子里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
棗樹的枝干有碗口那么粗,在離地約三十公分處,整個枝干便與地平行生長,那段斜欹出的枝干能并排坐下兩個小孩,然后再往上枝干就細(xì)了很多,并且分出無數(shù)的枝丫來。棗樹的腳下橫著一根干枯了的粗壯的樹干,農(nóng)閑時,大伙就聚在這里,抽旱煙,納鞋底,嘮嗑,聽村西頭那個步履蹣跚的老人講一段《蘇武牧羊》或《薛平貴征西》……農(nóng)忙時,三兩頭卸了地的老牛便被拴在這里,我時常會在路過時特意拐進去,看老牛一邊不住地咀嚼一邊煩躁地甩著尾巴驅(qū)趕蚊蠅,聽老牛的鼻孔一張一翕間發(fā)出沉悶的喘氣聲,有時還可以看到老牛渾濁的眼睛里滲出一行行的淚水……
棗樹下面還有一方小小的草坪。每年春天,那些柔柔弱弱的草兒在乍暖還寒的風(fēng)中探出零零星星的小腦袋左顧右盼,竊竊私語,繼而伸胳膊抻腿,歡呼雀躍出一大片鮮活欲滴的春天時,棗樹卻依然在夢中沉睡。待百花吐艷、萬木爭春的熱鬧勁過去后,棗樹才在春末夏初的明凈祥和中慵懶地睜開惺忪的睡眼,它那沉默了一個冬天的枝丫開始撐出一片片小小的葉子,慢慢地會有細(xì)小的米粒一樣的淡黃色又似乎略顯綠色的小花一夜之間開滿枝頭……只是,在我的記憶中,這般生長自由的棗樹卻很少結(jié)出棗兒來。不知,于它來說,這是幸,還是不幸?
棗樹旁邊的院子里住著一戶不怎么安分的張姓人家。這家有一個“好事”的婆婆,一個木訥的公公,一個血氣方剛卻唯母命聽之的丈夫,一個怎么努力都不能讓婆婆滿意的媳婦,還有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于是,謾罵,哭鬧,毒打,妥協(xié),日復(fù)一日。后來,那個一心想要成為木匠的丈夫徹底瘋掉了,他將捆綁他的父親重重地推倒在地,父親就此撒手人寰,他自己也在精神病院的出出進進中自縊身亡了。那個命運多舛的媳婦有過逃離,有過背叛,甚至想過一死了之,但終因放不下自己的骨肉而選擇繼續(xù)在那個家中忍受煎熬……如今,那個婆婆的墳頭早已青草萋萋,曾經(jīng)的媳婦也成了鬢角泛白的婆婆。棗樹下的這戶人家終于和村子里其他的人家一樣,過上了安寧幸福的生活。有時,我想,如果當(dāng)初沒有那個小孩,也許一切就不再一樣……
棗樹是在一輪又一輪的村莊修正和擴建中,被砍掉的。
某次回家,路過那個巷口時,我看到張嬸跪在自家的圍墻邊,用斧頭小心地砍著什么。走近看時,發(fā)現(xiàn)在磚墻的下面冒出一些柔嫩的枝丫和細(xì)小的葉子。張嬸笑著說棗樹的生命力真強,每年都會長出新的枝葉,因為害怕夯壞了圍墻,她每年都得“斬盡殺絕”……
望著零落了一地的棗樹枝葉,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和村莊的兒女一起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的棗樹,又聽到了風(fēng)過時棗樹葉那窸窸窣窣的聲響,還有那在我兒時的夢里彌散了好多年的棗花的淡淡的清香……
杜梨樹
這棵杜梨樹大概高8米左右,孤零零地屹立在一方高高聳起的土塄上。它樹干筆直,枝椏疏朗,葉子細(xì)小,開一簇簇乳白色的小花,結(jié)一簇簇小手指頭般圓而小的赭色的杜梨。只是,杜梨的味道澀中帶苦,并不好吃。所以,很少有人問津。
杜梨樹的腳下散亂地生長著一些蒿草,落著一些枯枝一些敗葉,以及一些風(fēng)干了的杜梨,這些低而雜的物什越發(fā)襯托出杜梨樹的孤傲和冷寂。記得鄰居姐姐曾說,每次凝望杜梨樹時,她總是感覺到有一股冷冷的風(fēng)穿發(fā)而過。而寫這些文字的我卻想起了那首: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可是,這般安靜的樹,卻處在全村最熱鬧的地帶。
杜梨樹的旁邊有一個大大的澇池。農(nóng)閑的時候,時常會有老牛踢踏踢踏地走來,酣暢淋漓地飲水,饒有興趣地觀看點水而過的蜻蜓。大人小孩更不必說,熱熱鬧鬧地圍在澇池邊,洗衣服,洗腳丫,侃家長里短,大半小子則一個猛子扎入水底,再探出頭時,手里也許會掬著幾只活蹦亂跳的蝌蚪。即就是農(nóng)忙的日子,這里也一樣的紅火,唯一不一樣的就是所有的節(jié)奏都加快了些。夏日的晚上,還可以坐在澇池旁邊的場院里,抬頭仰望繁星滿天,低頭聽取蛙聲一片……
記得有一次,我自告奮勇去澇池邊洗衣服,卻不小心染花了哥哥新買的白夾克,懊惱的我丟開衣服,爬上土塄,仰面躺在杜梨樹下,驀然看到頭頂?shù)奶炜账{得那么深邃那么透徹,而那好似鑲上去般一動不動的云朵卻白得那么晶瑩那么純粹,就連那直直地刺向天空的杜梨樹枝也顯得那么質(zhì)感那么硬朗……后來的日子,我再也沒有看到過那樣的天空那樣的云朵。
干旱時節(jié),鄉(xiāng)親們會聚在這里祈雨。年輕的媳婦們在澇池底部支一口大鍋,燃起熊熊大火。年長的婆婆們邊做飯邊用抹布抽打手端飯碗圍在鍋邊等著吃飯的孩子們,霎時,哭聲鬧聲鍋碗聲響成一片……小時候的我性格有點孤僻,從來不會參與其中,我只是遠遠地看著艷羨著小伙伴們的假戲真做,現(xiàn)在想來,可能和杜梨樹一樣,有些熱鬧并不屬于我。endprint
杜梨樹的正前方是一片核桃林。夏日的晌午,一幫小子常常爬上核桃樹禍害青皮核桃,并時不時地向澇池扔一顆核桃,濺起無數(shù)的水花,引來一陣笑罵。核桃林的旁邊有一條深溝,兒時的我曾篤定地認(rèn)為溝里一定住著神仙,因為那里有諸如木瓜、水桃、山杏、蛇密果、藕李子等美味,還有能串成項鏈和手鐲的馬茹子,能染紅臉蛋的山丹丹花,能傳來回音的崖娃娃,甚至有時還能撿到幾個古舊的玩偶……每次吃著玩著臭美著時,再抬頭看杜梨樹,我會恍惚覺著它好似威嚴(yán)的父親,在某個轉(zhuǎn)角處眼神里會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一抹柔軟……
如今杜梨樹已成為舊時光里的老故事了,澇池也快被填平了。那片核桃林和那條溝還在,只是當(dāng)年綴滿核桃的樹已大多成了枯樹,就是活著的也老態(tài)龍鐘不曾結(jié)出核桃來。溝也不如當(dāng)年那般神秘了。而童年那些和我一起在杜梨樹下捉蝴蝶抓蜻蜓的小伙伴們也各自散落在天涯,有的甚至再也沒有見到過……
軟棗樹
“草在結(jié)它的種子/風(fēng)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就如顧城的這首詩一樣,故鄉(xiāng)有兩棵似情侶或是夫妻般美好的軟棗樹,它們一棵偉岸,一棵嬌小,并排長在麥場邊的塄畔上,樹干之間有一定的距離,但枝椏卻相互偎依。
軟棗樹開白色的小花,有淡淡的清香,每年春天都會花滿樹冠,但它最美最迷人的時候卻是在秋日里。在秋陽的照射下,軟棗樹那深綠的橢圓形的葉子顯得格外的厚重且頗有質(zhì)感,而那老的新的皸裂的鮮嫩的枝丫就如剛剛沐浴過的婦人一樣,端莊中又多了幾分靈動。秋風(fēng)微微吹起時,那墜彎枝頭的青綠色軟棗似乎一夜之間就換了妝容,一顆顆飽滿的亮黃色的軟棗如瑪瑙一樣璀璨又如霓虹一樣流光溢彩。
待到深秋時節(jié),軟棗再次更換妝容,慢慢地變成了褐紅色,也就到了采摘的時節(jié)。只是,采摘軟棗是個極其殘酷極其粗暴的過程。我一直不明白是因為軟棗個兒太小又結(jié)得太多,還是因為軟棗只能打牙祭給家中帶不來什么收入,每次采摘軟棗時,人們都是舉起鐮刀或是斧頭將軟棗連枝砍下,所以每年,軟棗樹都要經(jīng)歷一場折枝斷臂的劫難。好在,來年春天,軟棗樹的枝干上依然會展露出許多幼小的嫩芽,慢慢地那稚嫩的枝條開始向四周伸展,涅槃般重生、繁茂,開花、結(jié)果……
初摘的軟棗并不能食用,得放在屋檐上承受冬日的寒冷和霜凍,待到它徹底變成黑褐色并風(fēng)干得皺皺巴巴時,方能食用。但是,這只有食指般大小的軟棗里卻會有四五枚小指甲蓋般大小的月牙形軟棗核,所以,真正能食用的軟棗肉并不多。
我們村僅有的這兩棵軟棗樹是我家的。兒時,總是沒有太多的耐心,感覺吃軟棗是相當(dāng)漫長的煎熬。又因為軟棗這般“吝嗇”,所以我并沒有因為擁有它們而自豪過。倒是記得上小學(xué)五年級的那個秋天,我坐在軟棗樹下,一頁一頁地翻看從同學(xué)家借來的小說《玉嬌龍》和《春雪瓶》。頭頂那一米傾斜的陽光,身旁那兩棵結(jié)滿果子的軟棗樹,手中那一場刀光劍影的遇見,和一些悠悠散落的時光,就那樣陪伴著誘發(fā)著一個初識文字的女孩在愛恨情仇的江湖夢中美好而懵懂地走過……我也記得軟棗被擱置在屋檐上的那些個清冷的日子里,我家上空會有三五成群的長尾巴大鳥逗留片刻后,俯沖而下,銜起軟棗一晃而去,引得母親一陣大呼小叫……
軟棗樹下住過的兩戶人家,上演過兩場截然不同的愛情。一場是郎騎竹馬來的兩小無猜,自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從此王子和公主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一場是千里之隔,一見傾心,歷經(jīng)坎坷和磨難后,終于攜手花前月下,卻不懂相守,風(fēng)波頻起,這場八十年代初曾轟動一時的愛情,最終卻落了個“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fēng)早”。現(xiàn)在想來,可能世事皆有定數(shù),該聚時相聚,該散時離開。聚有聚的理由,散有散的道理,無須多問,無須再說,生生應(yīng)驗了那句: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是錯。
這兩棵生來就不被人們看重的軟棗樹,在十幾年前,因有人燃燒麥秸稈而導(dǎo)致一棵死亡,另一棵茍且殘活了半年后也悄然死去。今年立春的那場大雪中,我去看望親戚,路過此處時,驀地想起軟棗樹那寂寞的花開,那長久的等待,那一生一世的依戀,還想起那首蒼涼卻情意深長的《歸去來》:
這次是我真的決定離開/遠離那些許久不懂的悲哀/想讓你忘記愁緒忘記關(guān)懷/放開這紛紛擾擾自由自在/那次是你不經(jīng)意地離開/成為我這許久不變的悲哀/于是淡漠了繁華無法再開懷/于是我守著寂寞不能歸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