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鋒
摘 要: 隨著社會對于殘疾人在認識上的不斷深入,對殘疾人的法律界定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具有不同的歷史內(nèi)涵。從語言以及文字描述中改變殘疾人在相關立法中負面詞語的使用,是從形式上對于殘疾人群體的一種平等化評價。應以此種平等化評價為基礎,在社會中廣泛推廣對于殘疾人群體的平等認識,逐步將保障殘疾人權益的主動權從政府轉向社會,再轉向殘疾人自身,使其成為引導殘疾人權益保障的主導力量,促進殘疾人法律保障的不斷發(fā)展與完善。
關鍵詞: 殘疾; 殘疾人; 立法
中圖分類號: C913.6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3-9973(2014)03-0105-04
一、西方早期關于“殘疾”界定的社會歷史進程
關于“殘疾”的界定,從歷史以及社會角度來看并不具有恒定的內(nèi)涵與外延,不同的歷史以及社會環(huán)境往往會為“殘疾”設定不同的界限。在針對早期人類發(fā)展的歷史描述中,無論是殘疾或者是具有不同程度殘疾的個體均沒有較為完整以及具有體系性的論述,但從社會意義上來說,對殘疾以及殘疾人的社會認知主要經(jīng)歷了三個漸進性的發(fā)展階段。
(一)宗教界定階段
早期的希伯來人曾經(jīng)認為有缺陷的人是需要被保護的人,《圣經(jīng)·利未記》中記載“不可以咒罵耳聾的人,也不要將絆腳的石頭放在眼睛看不見的人面前?!盵1] 同時在古希臘、古羅馬時期的舊約與新約中卻也都認同對于殘疾的另一種負面評價,認為殘疾是一種源自上帝的對于過錯的處罰,殘疾人群被明確否定成為神職人員,也不可避免地被否定于社會正常群體活動之外。
時至中世紀的歐洲,對于殘疾以及殘疾人的界定并沒有發(fā)生質的改變,社會從宗教的角度將殘疾以及存在殘疾的個體界定為一種被魔鬼詛咒了的存在,是應該被處死或者至少也應該被排斥在正常社會群體之外存在。不過,負面的評價并沒有阻礙教會出于慈善理念為殘疾人群提供各種救助的渠道,盡管這樣的救助摻雜于疾病、貧窮等各類需要救助的人群之中,并不針對殘疾人群體實施,但是這些救助不僅確實地解決了殘疾人的基本生存所需,也為后來的殘疾人機構化救助奠定了基礎。
(二)生物學界定階段
到了18世紀的啟蒙時期,隨著科技發(fā)展帶來的醫(yī)療技術革新,殘疾人群有了新的社會境遇改善。獨立醫(yī)療機構的創(chuàng)立與穩(wěn)步發(fā)展帶來了醫(yī)療、教育、收容等多元化獨立綜合性的社會救助,殘疾人開始有機會接觸教育并且可以基于自身的生理缺陷問題獲得相應的醫(yī)療救助。與此同時,醫(yī)療技術革新與教育革新為殘疾人帶來的最具有進步性意義變革是使殘疾人首次與貧窮、疾病人群相分離,殘疾不再與貧窮、疾病形成必然的聯(lián)系,通過這些有針對性教育與醫(yī)療,殘疾人可以跳脫出基本的生存問題,可以正確的認識自己身體所具有的生理問題,接觸到更為廣泛的社會層面,為殘疾人進行自我認知、發(fā)展自我意識奠定了條件。
科學技術的不斷創(chuàng)新有效地促進了這些社會救助系統(tǒng)的進一步完善,但是并沒有有效地轉化對于殘疾人群的負面認識,針對殘疾以及殘疾人的界定由早期宗教意義上的源自上帝、魔鬼的負面界定轉為具有生物學意義的負面界定。達爾文的優(yōu)勝劣汰理論從科學角度加劇了普遍社會對殘疾以及殘疾人認知,有優(yōu)生主義學者開始提出了將殘疾人與正常人的隔離,并被阻止其后代的衍生的論點,而這一論點在德國納粹時期被發(fā)展到極限。1933年7月,納粹政府頒布《防止具有遺傳性疾病后代法》,1935年10月,進一步頒布了《保護德意志民族遺傳衛(wèi)生法》,通過立法對殘疾人群實行禁止結婚、強行絕育等措施;1938年,納粹政府開始實施屠殺殘疾兒童計劃,1939年,更是推行了屠殺殘疾成年人的計劃。對于殘疾以及殘疾人的生物學否定界定被納粹發(fā)展為極端的去殘疾人、優(yōu)化種族暴行,對于殘疾人群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傷害,進而引發(fā)了殘疾人群體自我意識的爆發(fā),并促進了整個社會對于殘疾以及殘疾人群在認識上的反思。
(三)法例保護界定階段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造成了社會的普遍動亂,平民百姓流離失所,不少殘疾人賴以生存的救助機構也由于缺乏必要的物質支持而關閉,殘疾人不得不離開救助機構走進社會尋找生存與發(fā)展的機遇。在之后的漫長時期里,離開救助機構帶給殘疾人群的不僅是生存的挑戰(zhàn),也是融入正常社會、消除隔離救助實現(xiàn)外部環(huán)境的改變機會。在這一艱苦的適應過程中,殘疾人不僅為自己積蓄了生存的基本能力,也形成了有效的自身保護意識,并且學會為自己爭取應該獲得的社會權益,同時推進了外部社會對于殘疾以及殘疾人的新認知。政府機構開始了一系列針對殘疾人群的去機構化運動以及相關保護措施,幫助已經(jīng)融入一般社會的殘疾人群更好地適應生存環(huán)境。比如,美國1973年康復法(Rehabilitation Act of 1973)第501-504條,延伸了1964年民權法案中對公民權的保障,并進一步將這些權利賦予殘疾人群,保障殘疾人群不被排斥以及享有與正常人群一樣的基本權利。針對殘疾以及殘疾人的相關界定從社會的一般認知進入了政府的法令保護時期。
二、聯(lián)合國規(guī)章關于“殘疾人”的界定及其歷史發(fā)展
隨著全世界各國殘疾以及殘疾人問題的社會化趨勢發(fā)展,國際上也開始逐步重視廣泛性的殘疾以及殘疾人面對的各種社會問題,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聯(lián)合國發(fā)布了從殘疾人工作、生活、社會環(huán)境等多方面保障殘疾人權益的文件,這些文件對于“殘疾”的界定基于縱向時間以及橫向涉及領域上均有不同的表述。
1975年12月9日,聯(lián)合國大會于第3447號決議宣布的《殘疾人權利宣言》中規(guī)定:殘疾人是指任何由于先天性或非先天性的身心缺陷而不能保證自己可以取得正常的個人生活和社會生活上一切或部分必需品的人。該界定從差異論出發(fā),“身心缺陷”的描述反映了上世紀70年代,殘疾人剛剛從隔離性機構回歸社會,對于殘疾的認識尚停留在與正常人具有差異,描述了作為殘疾人與一般正常社會以及人群的隔離性;同時“不能保證自己可以取得……正常必需品”的描述反映了當時社會救助形式也初具構想,對于殘疾人的救助開始逐漸從個別轉向廣泛;“缺陷”、“不能自我獲取必需品”這樣的負面描述也反映了作為正常群體缺乏換位思考模式,也反映了民權運動者以及殘疾人權益保障群體尚未具備有效的自我權益保障能力的普遍社會現(xiàn)狀。
1983年6月20日,由國際勞工局召開的國際勞工組織大會通過的《(殘疾人)職業(yè)康復和就業(yè)公約》第一條規(guī)定:就本公約而言,“殘疾人”一詞系指由于被正當承認的身體或精神上的損傷致使其獲得和保持合適的職業(yè)并得以提升的前景大為減低的個人。該界定受到歐洲殘疾人運動蓬勃興起的影響,開始去除“缺陷”這樣針對殘疾人的負面描述,認同殘疾人雖然具有“損傷”,但是仍然有機會“獲得和保持合適的職業(yè)并得以提升的前景”的觀念,使得殘疾人運動之后,產(chǎn)生于殘疾人群體自身的認同感有機會推廣到更為廣泛的職業(yè)領域,為殘疾人從獲得基本生活所需的職業(yè)開始,進一步參與文化、藝術等其他社會生活奠定了良好的基礎,使殘疾人可以真正地走出障礙環(huán)境與普遍社會共享多元文化。
2006年12月13日,第61屆聯(lián)大通過了《殘疾人權利公約》第一條:殘疾人包括肢體、精神、智力或感官有長期損傷的人,這些損傷與各種障礙相互作用,可能阻礙殘疾人在與他人平等的基礎上充分和切實地參與社會。該界定保留了原有的損傷論基礎,強調(diào)了殘疾產(chǎn)生的原因是基于各種損傷,而不是與正常人群相比較的所謂缺陷;通過“損傷與各種障礙相互作用”反映了一定功能論思想,指出身體功能實現(xiàn)程度的不同過程;“可能阻礙殘疾人在與他人平等的基礎上充分和切實地參與社會”的描述更是具有極大進步性地反映了阻礙的來源是社會結構以及正常人群為殘疾人造成的限制與障礙,這一觀點也在世界衛(wèi)生組織2001年“國際健康功能與身心障礙分類”(International Classification of Functioning,Disability,and Health,簡稱ICF)有充分的反映,體現(xiàn)了正常人群對于殘疾人群在認知上的社會化轉變。
縱觀近年來聯(lián)合國及各個國際組織對于殘疾界定的變化過程可以看出殘疾已經(jīng)基本脫離了早期依附于疾病界定的初級階段,進入了通過身體功能的不同外在或者內(nèi)在表現(xiàn)體現(xiàn)殘疾與正常之差異性的階段,盡可能的摒棄了早期社會隔離文化帶給殘疾人群的負面影響,將殘疾與正常做功能上的不同描述,并且表現(xiàn)出時間與空間轉換思維,也就是說殘疾與正常只是身體功能在不同空間與時間中的不同表現(xiàn),不具有絕對的區(qū)分性,在空間與時間更換的情況下,殘疾與正常也出現(xiàn)具有相對性的變換,殘疾有正常的可能性,正常也有殘疾的可能性,從而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起到漸緩或者消除殘疾人與正常社會長久以來的隔離意識傳統(tǒng)。從大福利視角對殘疾人的概念界定并做廣域性推廣,通過完善與殘疾人相關的法律、社會保險制度、救助體系,擴大殘疾人社會服務的支持水平與范圍。[2]
三、我國法律關于“殘疾人”的界定與完善
《中華人民共和國殘疾人保障法》第二條對于什么是殘疾人做出了綜合性的界定,該界定從心理、生理、人體結構三個列舉方面入手,指出在上述三個領域存在組織、功能喪失或者不正常的屬于殘疾人的范疇;另一方面又列舉出全部或者部分喪失以正常方式從事某種活動能力的人也屬于殘疾人的范疇。這樣的立法界定方式從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某一種人群的共通性特征,但是否恰當?shù)乇磉_了殘疾人應該具有特性,下面做進一步探討:
(一)形式完善
1. 關于形式上的稱謂界定。為了與我國殘疾人保障法律保持稱謂上的一致,本文一直使用了與法律相同的概念來稱呼“心理、生理、人體結構存在組織、功能喪失或者不正常,全部或者部分喪失以正常方式從事某種活動能力”的人。根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在上世紀90年代推廣的規(guī)范中,明確向世界各國傳遞了一種平等審視殘疾人的態(tài)度與理念,并且將其首先表現(xiàn)在相關規(guī)范的語言使用中,在公約中替換了一系列負面的界定用語。2013年6月,日本通過了《殘疾歧視消除法》,在全社會范圍內(nèi)推廣尊重殘疾人個體獨立的理念,[3]這種理念與世界殘疾人立法發(fā)展的趨勢相適應,值得我國在立法實踐中參考和借鑒。中國的語言文學博大精神,相信比較之下使用更為中性的、可以表示地域性、時間性障礙的一類詞語是否更為妥當,以減少在界定上對于殘疾人群的語言傷害與歧視。
2. 關于形式上的領域劃定。筆者在稍早的部分使用很大的篇幅介紹了殘疾人可能會涉及的實質障礙領域,通過對比可以看出,如果僅僅在定義中使用“心理、生理、人體結構”這樣絕對列舉的方式說明障礙存在的機體領域,應該并不足以全面做出說明,有使用單一的三個概念偏頗的概括了全景領域的嫌疑。當然,作為一部法律并不需要像上文論述的那樣列舉出上百個專業(yè)術語,并且即使列舉了諸多術語也并不意味著界定的絕對周延。但是,僅僅使用“心理、生理、人體結構”這樣三個相互之間在涉及領域中存在交叉,合并使用也不能表明完整的概括意義的詞語顯然并不符合殘疾人保障法制定的出發(fā)點。因此,應該采用更為開放的方式列舉或者綜合概述的方式進行界定,從包括肢體、精神、智力或感官等多方面損傷結合實踐障礙做更為明確的描述。
(二)實質完善
1. 關于實質的針對殘疾的認識。通過我國殘疾人保障法對于殘疾人的界定,可以看出立法機構對于殘疾的認識尚且停留在人類社會發(fā)展初期,認為殘疾人是與正常人不同的人群,是不正常的缺陷人群。無論這種認知是出于善意的保護心理或者是惡意的歧視心理,顯而易見的是這種認知不僅并不合理并且已經(jīng)不符合殘疾人在現(xiàn)階段社會中發(fā)展狀態(tài)。如果以進行了近三十年的聾啞人群手語運動來說,使用手語的人群并不認為他們是具有缺陷的,他們只是不像一般人那樣使用語音語言交流,他們進行手語運動的宗旨是指出手語與語音同樣是語言的一種種類,并不因為這一人群使用手語便成為與正常不同的不正常人群。正因為如此,殘疾對于這類人群來說,只是與所謂的正常人在人體功能上的表現(xiàn)有所不同,其實,每一個人都會存在缺陷,缺陷產(chǎn)生的原因不同,表現(xiàn)形式不同,所以,沒有一個個體應該被稱為有缺陷的人或者說每一個個體都不同程度的具有缺陷,這是針對殘疾人應該具有的更加平等的認識。
2. 關于實質的針對障礙的認識。“全部或者部分喪失以正常方式從事某種活動能力的人也屬于殘疾人”這樣的論述可以看出我國殘疾人保障法對于殘疾認知的又一個誤區(qū)。所謂“喪失從事某種活動的能力”被認為是一種來源與個體自身的喪失,不能“以正常的方式從事某種活動”主要是由于個體自身存在問題導致“全部或者部分喪失”了這樣的能力。針對殘疾人的界定從社會認知到立法體例仍然停頓在針對殘疾人及其殘疾屬性做基本認知的階段,并且無論是社會還是立法均沒有深入探究殘疾人“全部或者部分喪失以正常方式從事某種活動能力”是否不僅是源于個體自身的身體原因,個體所處的外界障礙也對個體活動造成了很大影響,立法機構至少是缺乏一種“認為殘疾人面對的很多障礙正是社會中所謂的正常人人為造成”的理念。如果盲道沒有被任意占用,導盲犬可以被允許進入專門區(qū)域,如果很多建筑設計可以為各類幫助行走的工具提供通道……也許所謂的障礙便不再成為障礙,任何人都可以通過自己最擅長的、最喜歡的、最便捷的方式完成更多的活動,只是在方式、方法上因人而異而已。
3. 關于實質的針對殘疾人的責任意識。也正是因為前面論述的若干問題,以社會為單位的正常人群繼承了長期以來將殘疾人認定為與“正常人”相比較來說“不正常”的一類人群,并且無論是天生或者后天意外、疾病造成的“不正?!倍际莵碓从凇安徽!比巳鹤陨淼木秤?。這樣的一種具有相對普遍性的思維模式也許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作為正常人的一種客觀判斷,并不帶有刻意歧視或者貶低的情感因素,但是,從事實上來說這種“客觀判斷”本身在本質上便產(chǎn)生于差異思維,“與大多數(shù)人不同的便是不正常的”這樣的邏輯并不天然成立。在差異思維支配下產(chǎn)生的對于障礙人群進行幫助的行為似乎類似于法律理論中提出的植根于毒樹中成長的果實,無端的帶有原罪。不過,如果僅從這個層面上來判斷人群之間的相處之法似乎顯得過于計較,但是這樣計較并不是為了僅僅停留于判斷“慈善”的原始出發(fā)點,而是為了指出如果將殘疾人的“不正?!焙唵巍⒏咦藨B(tài)地認為是來源于其自身的問題,對殘疾人的界定以其自身缺陷為出發(fā)點,那么自然而然衍生的思維結論便是其自身對于由其自身原因產(chǎn)生的“不正?!本哂胸熑?。針對殘疾人的保障基本上依靠以家庭為單位的家庭養(yǎng)育責任承擔系統(tǒng)以及以社會、團體為單位的慈善責任承擔系統(tǒng)便更符合這一邏輯下的結論,那么,社會對于殘疾人所提供的各種輔助便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高姿態(tài)的“慈善”,極大地掩蓋了社會乃至政府本應該對于障礙人群具有的社會責任以及應該履行的義務,缺乏針對障礙人群的社會責任意識宣導才是目前我們亟待解決的重要問題。同時,借鑒不同國家針對殘疾人保障方面的已有經(jīng)驗,簡單由行政機關或相關機構為主體,主動積極地為殘疾人提供“慈善”服務的形式已經(jīng)逐漸被社會引導性服務的形式所替代。[4] 也就是說,為殘疾人服務方式正在從主動提供服務向主動提供選擇轉變,期待社會、政府機構、社會組織可以為殘疾人提供更多的服務選項,使殘疾人可以根據(jù)自身的需求有選擇余地地接受自己想要接受的服務與關懷,當然這也為社會服務提出了更高以及更為廣泛的要求。
參考文獻:
[1]圣經(jīng)[M].上海:中國基督教兩會,2000.
[2]周沛. 殘疾人社會福利體系研究[J].江蘇社會科學,2010,(5).
[3]魏倩.日本殘疾人立法從國家主義到個體獨立演進綜述[J].殘
疾人研究,2013,(4).
[4]出和曉子.人本社會保障制度中殘疾人概念簡析[J].殘疾人研
究,2012,(3).
[責任編輯、校對:楊栓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