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一生能著幾兩屐?”這是勸人及時行樂,莫怕多費幾雙鞋。但是旅行果然是一樁樂事嗎?其中是否含有多少苦惱的成分呢?
原始的交通工具,并不足為旅客之苦。我覺得“滑竿”“架子車”都比飛機有趣?!坝L而行,泠然善也”,那是神仙生涯。在塵世旅行,還是以腳能著地為原則。我們要看朵朵的白云,但并不想在云隙里鉆出鉆進;我們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但并不想把世界縮成假山石一般玩物來欣賞。我惋惜米爾頓所稱述的中土有“掛帆之車”尚不曾坐過。交通工具之原始不是病,病在于舟車之不易得,車夫舟子之不易纏,“衣帽自看”固不待言,還要提防青紗帳起。
旅行雖然夾雜著苦惱,究竟有很大的樂趣在。旅行是一種逃避——逃避人間的丑惡?!按箅[藏人?!?,我們不是大隱,在人海里藏不住。豈但人海里安不得身,在家園也不容易遁跡。成年地圈在四合房里,不必仰屋就要興嘆,成年地看著家里的那一張臉,不必牛衣也要對泣。家里面所能看見的那一塊青天,只有那么一大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清風明月,在家里都不能充分享用,要放風箏需要舉著竹竿爬上房脊,要看日升月落需要左右鄰居沒有遮攔。走在街上,熙熙攘攘,磕頭碰腦的不是人面獸,就是可憐蟲。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雖無勇氣披發(fā)入山,至少為什么不帶著一把牙刷捆起鋪蓋出去旅行幾天呢?在旅行中,少不了風吹雨打,然后倦飛知還,覺得“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這樣便可以把那不可容忍的家變成為暫時可以容忍的了。下次忍耐不住的時候,再出去旅行一次。如此的折騰幾回,這一生也就差不多了。
旅行中沒有不感覺枯寂的,枯寂也是一種趣味。哈茲利特主張在旅行時不要伴侶,因為“如果你說路那邊的一片豆田有股香味,你的伴侶也許聞不見。如果你指著遠處的一件東西,你的伴侶也許是近視的,還得戴上眼鏡看?!?/p>
一個不合意的伴侶,當然是累贅。但是人是個奇怪的動物,人太多了嫌鬧,沒人陪著嫌悶。耳邊嘈雜怕吵,整天咕嘟著嘴又怕口臭。旅行是享受清福的時候,但是也還想拉上個伴。只有神仙和野獸才受得住孤獨。在社會里我們覺得面目可憎語言無味的人居多,避之唯恐或晚,在大自然里又覺得人與人之間是親切的。到美國落磯山上旅行過的人告訴我,在山上若是遇見另一個旅客,不分男女老幼,一律脫帽招呼,寒暄一兩句。這是很有意味的一個習慣。大概只有在曠野里我們才容易感覺到人與人是屬于一門一類的動物,平常我們太注意人與人的差別了。
(選自《雅舍小品》,梁實秋著,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8年,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