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鵬
明代以前的貴州書畫,除一些地方史籍文獻中有相關(guān)敘述外,已難見留存,而今所能見者,也只是諸如石刻摩崖、墓室壁畫之類的少量遺跡。從這個意義上說,明代之前的貴州書畫史,幾乎是文字記載的藝術(shù)史,而非圖像呈現(xiàn)的藝術(shù)史。在文化發(fā)展上,貴州也未與國家主流進程同調(diào)。直至明初貴州建省,尤其開科考試后,方有可觀。故晚清目錄學(xué)家、書法家莫友芝感慨道:
黔自元上而五季皆土官世有,致漢唐郡縣,幾不可尋。英流鮮聞,安問風(fēng)雅。逮有明開省增學(xué),貢士設(shè)科,文獻留詒,乃稍可述。
誠然,永樂十一年(1413),中央政府在貴州設(shè)立承宣布政使司,標(biāo)志著貴州正式成為全國十三個省級建制之一。疆域和政權(quán)的一統(tǒng),也是文化秩序和價值結(jié)構(gòu)的一統(tǒng),從此,中央與地方的政治文化聯(lián)系更加緊密,貴州人文淵藪也隨之彰顯。據(jù)陳福桐先生統(tǒng)計,自明嘉靖十六年(1537)貴州開科取士后,明清兩代貴州共出了“六千舉人”、“七百進士”、“三狀元一探花”,俊杰之士,比于中州。而其中的明末畫家楊文驄和馬士英,在藝術(shù)造詣和文化影響方面,在貴州古代書畫史上尤為突出。
楊龍友(1596-1646),名文驄,號山子,別署伯子,貴州貴陽人。萬歷四十六年(1618),龍友鄉(xiāng)試中舉。天啟元年(1621),安邦彥進圍貴陽城,龍友曾募士隨父拒守。次年,貴陽圍解,龍友率所募追擊,克之。天啟四年(1624)龍友二十八歲時奉母移家南京。不久復(fù)社組建,龍友加入,成為早期社員,與復(fù)社領(lǐng)袖張溥及后稱“復(fù)社四公子”中的陳子龍、吳應(yīng)箕等交好。在江南,與董其昌、陳繼儒、倪元璐、李日華等名士過從甚密。龍友詩文有《洵美堂集》《山水移》《臺宕日記》等,時人夏云鼎編《崇禎八大家詩選》,龍友與董其昌、陳繼儒、王思任等人一同入選。清人莫友芝認(rèn)為其詩“骨挺勁岸異,已有不可一世之概”,又贊其人品氣節(jié)云:“先生值遺明殘局,猶螳臂揞撐,妄思恢復(fù),膏斧鉞而不回,其志節(jié)至今侹侹有生氣!”
龍友曾說:“余生長萬山中,而家大人又癖嗜山水,故名山大川,往往性情相習(xí),亦往往機緣相湊,所謂得之習(xí)慣,亦根之胎骨也?!币浴霸姇嬋^”名世的楊龍友,喜好游覽,東南嘉勝,靡不到焉。徜徉山水之間,得自然之靈氣,寫胸中之丘壑,康熙《貴州通志》謂之“博學(xué)能詩,尤精于書畫,雖片楮寸幅,人爭寶之”。明末清初詩人吳偉業(yè)曾作《畫中九友歌》,稱董其昌、李流芳、卞文瑜、邵彌、楊文驄、張學(xué)曾、王時敏、王鑒等九人為“畫中九友”。其實九位畫家并不屬于一個流派,董其昌屬領(lǐng)銜者,其馀八人皆與董關(guān)系密切,甚至以董為師,畫風(fēng)也互有影響,九人在明末清初畫壇中占主導(dǎo)地位?!懂嬛芯庞迅琛分嘘P(guān)于楊龍友有詩云:“阿龍北固持雙矛,披圖赤壁思曹劉。酒酣灑墨橫江樓,蒜山落月空悠悠?!背绲澥吣辏?644)清軍入關(guān)后,楊龍友任南明弘光朝(福王朱由崧)官兵備副使。次年南京陷落,又在隆武朝(唐王朱聿鍵)任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清順治三年(弘光二年,1646)在浙江衢州抵抗清兵,敗退浦城。被俘后不屈而遭殺,一家同死者三十六人。梅村還有二詩論龍友:
其一
數(shù)卷殘編兩石弓,書生搖筆壯懷空。南朝子弟夸諸將,北固軍營畏阿童。
江上化龍圖割據(jù),國中指鹿詫成功。可憐曹霸丹青手,銜策無人付朔風(fēng)。
其二
君是黃驄最少年,驊騮凋喪使人憐。當(dāng)時只望勛名貴,后日誰知書畫傳。
十載鹽車悲道路,一朝天馬蹴風(fēng)煙。軍書已報韓擒虎,夜半新林早著鞭。
“可憐曹霸丹青手,銜策無人付朔風(fēng)”,梅村在此將唐代畫家曹霸比擬龍友,以彰其藝,然對書生用兵,壯懷付空,更有惋惜之意;又云“當(dāng)時只望勛名貴,后日誰知書畫傳”,似有對龍友未能振起危局、卻只以書畫傳世的失望。歷史地看,龍友書畫之名,確因死節(jié)而益顯。
董其昌曾為龍友詩集《山水移》作序,其中有云:“楊龍友生于貴竹(即貴陽),獨破天荒,所作臺宕等圖,有宋人之骨力去其結(jié),有元人之風(fēng)韻去其佻,余訝以為出入巨然、惠崇之間,觀止矣!”此語雖有鼓勵后學(xué)之意,然卻能人董氏法眼,誠屬不易。楊龍友的山水受董氏沾溉頗多,在同代就已有影響,如同樣師法董氏的龔賢(1618-1689)就曾臨摹龍友山水,有跋云:
龍友畫固出于董宗伯,而能脫盡云間氣習(xí),即孟陽、周生可稱逸品,然終不若龍友文弱之態(tài)動人也。
作為同門師弟的龔賢,以貶抑天都畫派(即后來的新安畫派)中堅人物程嘉燧、李永昌諸人而褒揚龍友,雖為情理之故,而失之妥當(dāng),然謂“龍友畫固出于董宗伯,而能脫盡云間氣習(xí)”,實為確論,這從龍友的筆意與畫風(fēng),即可見其并不拘于董氏之風(fēng)格法度,而上追元代黃公望、倪瓚意趣,師而不泥,風(fēng)規(guī)自遠。明末清初文人周亮工(1612-1672)撰《讀畫錄》,其“楊龍友”條云:
楊龍友……工畫,善用墨。初為華亭學(xué)博,從董文敏(董其昌謚號)精畫理,然魂質(zhì)頗異,不規(guī)規(guī)云間(指董其昌為首的云間畫派)蹊徑也。一后貴陽(指馬士英)之勢漸張,急于功名,不復(fù)唱渭城。人有求者,率皆盛伯含、林玉兄弟及施雨成捉刀。董文敏題冊中一幅云:“意欲一洗時習(xí),無心贊毀間作生活者?!?/p>
周亮工認(rèn)為,楊龍友雖師從董其昌,但二者精神氣質(zhì)并不相類,楊龍友并沒有墨守云間畫派的面目,這種表現(xiàn),正如周亮工引釋無可的話說,是“以蒼秀出入古法,非復(fù)仿云間、毗陵,以儒弱為文澹也”。 龍友努力打破云間派的樊籬,不獨以氤氳濡濕、渾厚華滋之風(fēng)格出現(xiàn),也借鑒了元人清遠深幽、淡泊孤高的意境營造。尤其以山川為友,師法自然,取景寫生,更顯其生動之意境。因此時人李日華對龍友的繪畫實踐,也頗認(rèn)同,在他為龍友山水冊所作的品題中,不僅明確強調(diào)作畫須“筆、墨、手”三者俱到,還記載了二人對于寫生感悟的對話:
繪事以筆、墨、手三者追心眼所見。文人之心靈通微妙,著眼于江山佳處,具無限勝趣,斷非凡手可追。故余友楊龍友遇臨眺有得,輒自出手圖之。此如崔徽自寫,真所謂“我與我周旋久故也。”龍友日:“吾輩不愁心眼無奇,憾手未習(xí)耳?!庇嘣唬骸安槐亓?xí),但日讀異書,日行荒江斷岸,或婆娑樹下而稍縱以酒,則手有不謀于心眼,而躍然自奮者矣?!饼堄言唬骸叭?,請書于冊?!?
作為晚明鑒藏大家的李日華,古今法書名畫過眼甚多,于書畫之事也多有創(chuàng)作體驗,其《竹嫩畫媵》《紫桃軒雜綴》《六研齋筆記》等著作,論書評畫也不乏真知灼見。
楊龍友交游甚廣,常與當(dāng)代名流雅集唱和,藝文砥礪,以為賞心樂事。他雖比董其昌年少四十馀歲,關(guān)系卻在師友之間。近人林紓認(rèn)為龍友之畫長于干擦,有時亦能為濕筆,其畫雖得力于董其昌,但二者又有所異:“思翁(董其昌)墨氣煥發(fā)紙上,蒼翠欲滴,龍友則蓬蓬勃勃,以墨傅染,亦具一團光氣,使人不能覓其落筆之所在?!逼鋵嵅晃├L畫,龍友書法亦頗受董其昌淡雅風(fēng)格的影響,清人倪濤曾謂,“楊文驄……學(xué)玄宰書,形跡雖似,神骨全非,蓋落筆爛熟少生秀之趣”。雖有武斷之嫌,然細(xì)審龍友書法,從氣格上看,實稍遜董氏。
董楊二人忘年之交,互有詩文贈酬,如龍友《與董玄宰先生論筆墨二首》云:
其一
提筆須認(rèn)我,無令筆有權(quán)。自然筆還筆,此際識真詮。
迂者豈其迂,顛耶誰能顛?先天一筆起,妙在不可傳。
其二
惜墨不在墨,要知先惜水。苦心不問手,對境豈謀紙。
看君潑墨時,濃淡皆有理。毫端噓董巨,硯池活范李。滴滴生氣飛,尺幅幾千里。
此二詩頗似佛偈,禪味十足。晚明士人,多喜禪習(xí),相引為尚。如時人卓發(fā)之在評龍友畫時,亦以禪意論之,其云:
畫家盡態(tài)極妍,只如義學(xué)沙門。文人之畫,則西來直指也。龍友于筆墨畦徑,脫落都盡,故千山秀色現(xiàn)清凈身,明明祖師,意只在里許。然亦有自詡別傳不諳教相者,欲離畫家死法,又墮文人活計。如龍友深探南北二宗,方能脫離一切,未許通宗不通教者橫拳豎指。
陳垣先生所撰《明季滇黔佛教考》一書中,將楊龍友、謝三秀、越其杰等貴州名人歸屬“士大夫之禪悅及出家”一類,其云:“禪悅,明季士夫風(fēng)氣也,不獨滇黔,然滇黔已預(yù)其流矣?!倍崆邦A(yù)流”,楊龍友實已副之。董其昌好禪,常以禪喻書論畫,見地極深,在其藝術(shù)論著《畫禪室隨筆》中即已淋漓體現(xiàn)。龍友移家至金陵,正與董其昌意氣相投。崇禎八年(1635),董氏曾為龍友《山水卷》(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作跋,其文亦頗具禪意:
白庵老公祖,神仙中人也。畫遍毗陵,雞犬葉麻,宛然仙都矣。吳、李兩君,因懸弧之辰,登高作賦,詞極芳鮮。龍友彩筆凌霞,構(gòu)茲異境,仙家眷屬,皆不作凡響。八十二老人睹此勝事,何異靈山一會耶。
龍友書畫,散見于公私收藏。境外收藏主要在日本,其馀分藏在北京、上海、江蘇、浙江、臺北、香港等文博機構(gòu)中,私人也有零星收藏。貴陽中醫(yī)學(xué)院陳昌繁先生因慕鄉(xiāng)賢孤忠,發(fā)愿搜集出版龍友遺墨,與貴州省文史館合作,傾力匯編《楊龍友書畫集》,共收80來幅,為認(rèn)識和研究楊龍友的書畫藝術(shù)提供了極大便利。書中所收作品,皆平素難見,如書法有《道履帖》、《草書與李卓如同游金山詩扇面》以及一些畫跋等,淡雅有致,清秀可人,婉約而不柔媚,放達而不張狂,頗與董其昌書法中的曠逸風(fēng)格相類。相較而言,其畫傳世較多,如《臺蕩游記圖冊》《秋林遠岫圖》《林泉清集圖冊》《枯木竹石圖》《仙人村塢圖》《山水蘭石圖冊》等等,可見龍友不拘成法、轉(zhuǎn)益多師的不凡功底和自我意識。晚清貴州名賢黎庶昌先生看到龍友畫作后,曾作跋日:
龍友畫為黔人冠……余雖無鑒古識,然視其品骨蕭澹簡遠,似當(dāng)在大癡(黃公望)云林(倪云林)之間,文(徵明)董(其昌)不逮也。
楊龍友不降清朝而為大明死節(jié),成就不朽的士人精神。黎庶昌因仰龍友德藝,故發(fā)此過譽之論,實本于鄉(xiāng)邦情結(jié)。
龍友在南明小朝廷受寵有加,亦為士英所重,古今史論多傳其為馬士英妹夫,然考諸史實,并非如此。明末署名為“東村八十一老人”所撰《明季甲乙匯編》卷二有兩處曾載:
知縣楊(文)驄自薦邊才,馬士英甥婿也。
壬申,越其杰巡撫河南,其杰鄉(xiāng)科罷閑,居金陵,以馬士英妹夫起。
這兩段材料提示了楊、馬、越三家的關(guān)系,也是較早記載楊龍友非馬士英妹夫的證據(jù)之一——從今貴州省博物館藏楊龍友祖母的墓志銘中,亦可推知馬士英比楊龍友長一輩。明清之際談遷的《棗林雜俎》、計六奇的《明季南略》諸書,也多沿襲此說。然至清初,孔尚任(1648-1718)戲曲《桃花扇》中,卻將龍友安排為“問色”人物,并以名妓李貞麗的口吻介紹云:“這里有位罷職縣令,叫做楊龍友,乃鳳陽督撫馬士英的妹夫,原做光祿阮大鋮的盟弟?!奔m與孔尚任同時的溫睿臨在其《南疆逸史》也有“文驄娶士英女弟(即妹妹)”之類的記載。
《明史》關(guān)于馬士英與楊龍友之關(guān)系,記載比較典型的有二處,一處在《楊文驄傳》中:
楊文驄,字龍友,貴陽人。浙江參政師孔子。萬歷末,舉于鄉(xiāng)。崇禎時,官江寧知縣。御史詹兆恒劾其貪污,奪官候訊。事未竟,福王立于南京,文驄戚馬士英當(dāng)國,起兵部主事,歷員外郎、郎中,皆監(jiān)軍京口。以金山踞大江中,控制南北,請筑城以資守御,從之。文驄善書,有文藻,好交游,干士英者多緣以進。其為人豪俠自喜,頗推獎名士,士亦以此附之。……初,唐王在鎮(zhèn)江時,與文驄交好。至是,文驄遣使奉表稱賀。鴻逵又?jǐn)?shù)薦,乃拜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提督軍務(wù),令圖南京。加其子鼎卿左都督、太子太保。鼎卿,士英甥也。士英遣迎福王,遇王于淮安。王貧窶甚,鼎卿赒給之,王與定布衣交,以故寵鼎卿甚。及鼎卿上謁,王以故人子遇之,獎其父子,擬以漢朝大、小耿。然其父子以士英故,多為人詆祺。
另一處在《呂大器傳》中:
十七年四月,京師報陷,南京大臣議立君。大器主錢謙益、雷績祚言,立潞王。議未定而馬士英及劉澤清諸將擁福王至。福王立,遷大器吏部左侍郎。大器以異議絀,自危,乃上疏劾士英。言其擁兵入朝,硯留政地,翻先皇手定逆案,欲躋阮大鋮中樞。其子以銅臭為都督,女弟夫未履行陣,授總?cè)?,姻婭越其杰、田仰、楊文驄,先朝罪人,盡登膴仕,亂名器。
從以上兩段來看,《明史》所言“文驄戚馬士英”、“鼎卿,士英甥也”、“姻婭……楊文驄”諸語中,似乎也暗示了楊龍友即為士英妹夫,然又謂“女弟夫(即妹夫)未履行陣,授總?cè)帧眲t未明所指,頗可斟酌。而尤其野史稗乘、戲曲故事、民間傳聞,則可任意附會改編,自然影響了人們的判斷,故后人對馬、楊親戚關(guān)系的傳言,其來有自。作為官方厘定的正史,《明史》對馬、楊二人關(guān)系的實際上采取了模糊處理,并分別列入“奸臣傳”和“本傳”之中,實有士人精神的價值判斷存于其中。桐城派代表作家姚鼐曾題龍友畫蘭竹,以此寄懷感慨,其中一首詩云:
江左風(fēng)流染翰時,越疆同裹故人尸。
風(fēng)蘭露竹容相憶,寒食曾無上冢兒。
原詩末注:“龍友殉難時,吾鄉(xiāng)孫武功監(jiān)軍(孫臨)與之同死,后監(jiān)軍子收其骨并龍友合葬桐城北楓香嶺。余嘗至其墓側(cè)。”姚鼐此詩引宋代詩人楊萬里《寒食上?!返涔?,既表達龍友的大節(jié)孤忠,也感嘆身后的世態(tài)炎涼。
林紓先生在評論龍友繪畫的同時,也頗贊其殉死之氣節(jié):
龍友之作,氣局佳而皴擦處恒在有意無意間,不能謂之純詣,大概欲迅速完其篇幅,故部置極疏宕,不取完密一路。其人初附馬、阮,后乃自拔,良不失為晚蓋之君子也。
正如陳垣先生說:“其(龍友)不屈也,世亦亟稱之?!?/p>
由楊龍友而及馬士英,世之所論,二者際遇直如天壤。
馬士英,字瑤草,貴陽人。萬歷四十七年(1619)進士,授官南京戶部主事。明亡后擁立福王,建元弘光,任首輔。士英因挾持福王、賣官鬻爵、結(jié)黨營私、陷害忠良,《明史》謂其“為人貪鄙無遠略,復(fù)引用(阮)大鋮,日事報復(fù),招權(quán)罔利,以迄于亡”,將之入“奸臣傳”,良可嘆矣!然顧誠先生《南明史》則認(rèn)為馬士英“固然不是救時之相,但把他打入另冊,列入《明史》奸臣傳是毫無道理的。至于把他同阮大鋮掛在一起稱之為‘閹禍更是無中生有”。對其身后遭遇有所辯白。
馬氏雖品節(jié)為世所鄙,然其書畫水準(zhǔn)卻見專精,清人葉廷琯《鷗陂漁話》謂:“即其馀藝,亦尚可觀。余嘗于郡中收藏家見其山水便面,深得元人蒼逸之趣。字亦學(xué)蘇,頗無俗韻。”文末又以嚴(yán)嵩之詩藝與人品類比馬士英,感嘆曰:“昔嚴(yán)嵩能詩,《鈐山堂集》中清妙之作甚多,然無補于立身行事之謬,徒令人惜此詩之出于嵩手。士英之善畫能文,亦若是焉爾?!?/p>
士英山水師法五代董源,下及元代倪瓚和明代沈周之畫法,用筆自然生動,墨法淋漓灑脫,風(fēng)格蒼茫幽深,意趣天然率真。今安徽省博物館藏馬士英《仿沈周山水圖》中,馬氏題識:“白石翁(沈周)為曹庭畫,學(xué)倪迂筆而古健過之。雨后臨此,形神俱似奇絕。丁丑(1637)秋日題馬士英?!笨梢婑R氏對自己的臨摹工夫頗為自得。
周亮工《讀畫錄》載馬士英居金陵時“肆力為畫,學(xué)董北苑(源),而能變以己意,頗有可觀”,并引時人陸嘉淑語:“瑤草書畫聲,不減文董。”又引王士稹語曰:“蔡京書與蘇黃抗行;瑤草胸中,乃亦有丘壑?!倍芰凉ぷ约簞t對馬士英的人品與藝品有所辯解,其云:
余謂瑤草尚足為善,不幸為懷寧(阮大鋮)累耳,士人詩文書畫,幸而流傳于世,置身小一不慎,后人逢著一紙,便指摘一番,反不如不知詩文書畫為何物者,后人罕見其姓字,尚可逃過幾場痛詈也,豈不重可嘆哉!瑤草名成后,人爭購其畫,不能遍應(yīng),多屬施雨成為之。
雖然人品與藝品實無直接關(guān)系,然在傳統(tǒng)文化視野中,德藝雙馨卻是人們對二者皆臻完善的理想境界。周亮工乃是降清之明臣,《清史列傳》已將之列入“貳臣”傳,在士人精神觀照視野中,其形象實非正派名節(jié),他在此為馬士英辯污,似有比照自己人生選擇的難言之隱。
生于清初的張庚(1685-1760)因惡馬士英之品行,對之訶責(zé)嘲諷尤甚,在其所編的《國朝畫徵錄》一書中,則將馬士英附于“妓女”之后,所載云:
余嘗見馬士英水墨山水一幀,筆法縱逸有別趣,字亦佳。第其人既自絕于勝國,復(fù)獲罪于皇朝,即欲錄之,從何位置邪?嗚呼!倩扶、吳媛、豐質(zhì),妓女耳,士君子猶節(jié)錄之;亂臣賊子,大節(jié)既隳,萬事瓦解,畫之工不工,何足掛人齒頰哉?嘗聞諸金陵人云,馬士英畫頗佳,然人皆惡其名,悉改為妓女馮玉瑛作。噫!使馮玉瑛真有其人,恐亦不任受也。
施雨咸,名施霖,前述《讀畫錄》載其為楊龍友捉刀,又為馬士英代筆,張庚此又謂“馬士英畫頗佳,然人皆惡其名,悉改為妓女馮玉瑛作”,可知士英書畫水平并不低。世人對士英品行的鷙評,于清初尤甚,且多由畫而引申,如陳維崧《望海潮·題馬貴陽畫冊》一詞云:
極北龍歸,江東馬渡,君臣建業(yè)偏安。天上無愁,宮中有慶,聲聲玉樹金蓮。點綴太平年。更尚書艷曲,丞相蠻箋。月夕花朝,那知王濬下樓船。
華清月照欄桿,悵多時粉本,流落人間。可惜當(dāng)初,丹青妙手,如何不畫凌煙?風(fēng)景極凄然。寫一行衰柳,幾處哀蟬。展卷沉吟,昏鴉蔓草故宮前。
劉巖也曾作詩諷馬士英:
福人醉不醒,幕府凱歌休。君臣鳥獸散,茲事羞千秋。
斷續(xù)馬中看字樣,鳳陽提督金陵相。尚有閑情作畫師,六代山川恣跌宕。
小部新翻燕子箋,吳綾細(xì)楷朱絲纏。司馬填詞宰相畫,孝陵王氣飛灰煙。
吁嗟鼠子金衢走,人間尚惜迂癡手??串嬀氀谛彰?,畫工莫問為誰某。
黃虞稷《題馬士英畫》云:
半閑亭上草離離,尚有遺蹤寄墨池。猶勝當(dāng)年林甫輩,弄唐貽笑誤書時。
乾隆問學(xué)者錢載就馬士英之繪畫聯(lián)想阮大鋮之戲曲《春燈謎》、《燕子箋》,題一詩曰:
王師南下不多年,司理揚州句為傳。落盡春燈飛卻燕,江山如畫畫依然。
以上所舉關(guān)于題馬士英畫的詩詞,大都由人品而論藝品,或感慨世事,或嘆惋節(jié)操,或譏諷風(fēng)雅,然如張庚所云,士英“大節(jié)既隳,萬事瓦解”,其書畫流傳至今,所存寥寥。在全國最具權(quán)威性和綜合性的書畫著錄書——《中國古代書畫圖目》中,所見馬士英作品也僅有四幅,其中有一幅馬士英繪贈楊龍友的山水扇面,今藏于南京市博物館。馬士英題款:“戲?qū)W鄒臣虎作。臣虎嘗云:‘畫須以無意行之。余此畫即不及彼,然可謂無意。馬士英?!焙牍庠辏?645)四月,龍友將此畫轉(zhuǎn)贈給萬壽祺,并加題識云:
“衣白與瑤草,皆傳大癡(黃公望,1269-1354)一燈。衣白以古勝,瑤草以秀勝,皆是上座。此扇于文淵閣中贈余東行,年少見而悅之,因以相贈。乙酉四月,楊文驄識?!睆鸟R、楊二人的題識中,可見士英對繪畫藝術(shù)的感悟與創(chuàng)見。
近代貴陽著名畫家姚茫父先生曾臨摹過馬士英山水畫作,對其人品藝品,也不免感慨系之,其有詩云:
藝苑人人說貴陽,功名文采兩郎當(dāng)。只今淡墨殘山里,不及桃花壓扇香。
“桃花壓扇香”,典出孔尚任《桃花扇》中描寫楊文驄為李香君血染索扇,繪成桃花的情節(jié)。從茫父詩中,知其對士英品行之評價,并未虛美掩惡,就繪畫水平而言,則認(rèn)為馬士英之畫,較龍友而言確有不逮。
結(jié)語
晚明是一個商業(yè)發(fā)達的社會,其中作為畫學(xué)指南與藝術(shù)傳播的“畫譜”的出版,便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文化現(xiàn)象。在明末和清初兩種最為著名的畫譜——《十竹齋書畫譜》和《芥子園畫傳》中,都選錄有楊龍友的作品示例。從文化傳播的角度看,出版商對于名家畫作的遴選是一個十分挑剔的文化行為,他們不僅要考慮被選者本身的人品素質(zhì)和社會接受,還要看重其作品的示范效果和經(jīng)典意義——當(dāng)然,這些行為無疑都需基于出版商的商業(yè)利潤而作。
身處江南的楊龍友與馬士英,浸淫江南世風(fēng),耳濡目染,藝文風(fēng)尚應(yīng)會受到影響,故二人畫作中,常見江南山水風(fēng)格,書法則多顯文徵明、董其昌之流韻。
龔賢1674年五十六歲時,曾作《云峰圖》長卷,末附長詩一首,將所師承的自五代至明末的二十三人一一列名其上,詩中有句云:
“晚年酷愛兩貴州,筆聲墨態(tài)能歌舞。”這“兩貴州”,即指楊龍友和馬士英。平心而論,二人書畫之藝術(shù)水準(zhǔn),在當(dāng)時并不忝入江南文人畫家之列。龔賢所列之師承諸家,不僅是顯其畫路學(xué)源,也是對明清時代藝術(shù)生態(tài)的文化反思,尤其所指楊、馬二人,其意義更不僅是對他們自身藝術(shù)成就的尊重,也暗含了明清之際貴州藝術(shù)話語之于時代文化主流的人文觀照,故明末清初貴州文人吳中蕃(1618-1695)曾有詩贊曰:“吾鄉(xiāng)山水楊與馬,一時名噪三吳下?!笨贾T畫史,此言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