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羅布·格里耶(1922 -2008),法國小說家、電影導演,“新小說派”創(chuàng)始人,2003年當選法蘭西學士院院士。本文選自其《旅行者》一書。
我已經(jīng)去過一次朝鮮半島,當然是韓國,那次韓國之旅由于一件令人尷尬的事使我記憶猶新:我遇到了自己的影子。這種事我成年后就沒有再遇到過,小時候,在11月一個月中,我曾在布列塔尼冬日荒涼的沙灘上,三次瞥見一個小男孩的身影。他跟我年齡差不多,在離我三十米遠的地方向我走來,邁著與我同樣的步伐(也許比我不穩(wěn)一點,好像有點瘸),穿著與我相同的衣服:繩底帆布鞋,短褲,寬大的藍色羊毛衫。
前兩次,他都突然消失在一塊突出的巖石后面,等我也穿過上漲的潮水與被黑色藻類包圍的花崗巖之間的狹窄小道時,卻找不到他的痕跡了。盡管此事重復了兩次,我仍然可以假裝相信,這種相似是一種偶然。然而,第三次,這小男孩停了下來,好像突然感到累了,坐在一塊扁平的大石頭上,我非常熟悉那塊石頭,因為我也經(jīng)常在那里休息。我本能地放慢腳步,好像我害怕(可為什么要害怕呢?)離這個擅自闖入我生活中的人太近。
我低著頭往前走,想裝出專心、沉思或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當我來到他身邊時,我看見他的右膝有一塊紅色的痂蓋,也許是因為最近撞到巖石上,我前兩天也跌倒過?;艁y中,我忍不住抬起頭,朝他的臉望了一眼。他也向我轉過臉來。他看起來有點憂心忡忡,但總的來說很專注,有點疑心。毫無疑問:那就是我。
猶豫了幾天后,我把這事告訴了母親,她已經(jīng)為我在此前小小的行為障礙有點感到擔心,于是便跟家庭醫(yī)生說了。家庭醫(yī)生總的來說還是挺好的,他說,這是青春期常見的心理障礙。
可是這一次在韓國,我已經(jīng)50多歲了!我?guī)资隂]有結巴或夢游了。我只是有點累,我的首爾之旅行程漫長,因為我和太太決定坐火車和輪船,一路經(jīng)莫斯科、伊爾庫茨克、哈巴羅夫斯克、納霍德卡、橫濱和下關。我們坐了一夜的渡輪,穿過封鎖日本海的一個個海峽,凌晨時分來到釜山。我用眼睛尋找應該來接我們的韓國人,幾乎一眼就看到了那個人。他顯然是西方人,夾雜在前來接客的人群當中。
這個人在我看來引人注目,因為他拿著一張法國報紙,是一份《世界報》,在面前打開,遮住了他的下半張臉,好像他正在讀里面的版面,而不是接客人。我想這也許是我們駐首爾使館的什么人前來接我。他打開那張報紙是為了表明身份,引起我的注意。當我來到他面前時,他慢慢地放下報紙,但沒有疊起來。他嚴厲地盯著我,鋒芒畢露,好像在無聲地問我。也許是好奇,也許是責備……他那副樣子使我頓時覺得自己是在照鏡子……
我緩過神來,想跟他說句話,但我太太拉了拉我的胳膊,讓我轉過身去。我們駐韓國的官員來了,他們跟我們寒暄了一番,然后帶我們上了輛掛著深色窗簾的黑色大轎車。上車之前,我朝后面看了一眼,他的影子一動不動,伸著雙臂,日光越過報紙,繼續(xù)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他跟我一樣,頭發(fā)散亂,鼻子很大,一臉黑胡子,穿著跟我同樣的衣服。他神情緊張,因長途旅行而顯得有些疲憊。根據(jù)第一版的照片,我老遠就發(fā)現(xiàn)他手中的《世界報》正是我在東京買的那期。我躲進了車中。
他后來去了哪里?20年來他變得怎么樣了?他現(xiàn)在還在首爾機場等我回去嗎?那個布列塔尼孩子也還坐在巖石上,面對著漲潮的大海,在等待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