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1957年出生,湖北仙桃人,1986年畢業(yè)于武漢大學中文系,中國當代著名女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任武漢市文聯(lián)主席。其代表作品有《生活秀》《來來往往》《不談愛情》《太陽出世》等。
我上班的醫(yī)院,總有熱心腸的中老年大夫們喜做媒婆,不斷有人拿來照片,推薦各式人等。但是幾乎沒有完美的人,于是一概謝絕。一晃,同學們也都進入結婚高峰,婚禮此起彼伏地舉行。于是,當一個偶然機會把一個工科男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馬上接受了他。
工科男高大,英俊,本科,善運動,會打籃球,會游泳,跳水很瀟灑,父母都是革干。我父母很滿意這些條件,拍板同意。父母一旦同意,我們的關系就可以向社會公開了。工科男來到我們科室,一一見過我們科室的老師和同事。然后再隨我去大食堂排隊打飯,接受四面八方的目測。就這樣踏踏實實進入下一個階段:動手準備男婚女嫁的物質(zhì)。我很激情地在漢口一家繡品店鋪,花掉一百元整,買了一床湘繡緞子被面,那時候一百元可是不吃不喝兩個多月的工資啊,給他展示,他沒啥反應。他借了我的小說讀了,也沒啥多說的。他還是經(jīng)常來我們食堂吃飯,還是用我的飯票和搪瓷碗。我的飯票吃完了,工資很吃緊,他毫無意識。偶爾我們也去吃個餐館,我搶單,他毫無意識;我再搶單兩次,他竟習慣了;再吃完,人嘴巴一抹,先撤,候在外面,吸煙去了。
不料,我忽然生病,卻是一場大病,腹部腫瘤,疑似惡性,要住院開刀,動大手術。我住院的病房里,連一雙拖鞋都沒有。首先想到并買來拖鞋的,不是他,而是朋友。我不滿了,憤怒了,質(zhì)疑了。面對這樣一個不合心意的未婚夫,內(nèi)心時刻都充滿矛盾和猶豫,愛情夢幻就更加強烈。就在這個時候,偏巧,我未來的丈夫,我未來孩子的父親,突然出現(xiàn)了。
共同的寫作愛好為我們提供了見面機會,并且在同一個講習班相處了幾個月。見面第一眼就有電閃雷鳴之感。只因雙方外形都超出了對方的想象,本來以為寫小說的人外形都很丑,結果面對面一看,發(fā)現(xiàn)彼此都不是那么丑,便以為烏托邦愛情夢幻之現(xiàn)實版,居然世上有。但是非常嚴重的問題在于:我已有未婚夫。他已婚有孩,孩子尚在襁褓。巧的是,我對未婚夫強烈不滿意,他對妻子也是強烈不滿意。
可是,我們?nèi)绻麆右粍幽铑^,就會犯下“生活作風錯誤”。這個錯誤的可怖程度,我和他心里都非常清楚,誰都不愿意去觸碰。理智與情感展開了激烈搏斗。第一時間,就用了錯誤的方式來處理錯誤的問題:二人不是理智冷靜地交流探討共同平息突如其來的好感,而是故意不說話,故意躲避對方,強行拉開距離。結果抽刀斷水水更流:即便借眾人說話時候搭個話,即便跟隨大家一起散步,即便在食堂同坐一個飯桌吃飯,都倍感甜蜜和興奮。壓抑的結果是反彈得更高。
后來我無數(shù)次地回想,如果當年人們和社會,只要稍有一點點寬容度,事情應該不會走向極端。遺憾的是,當時立刻有人向組織告密,跟蹤盯梢,領導找談話,黨團組織要求坦白交代,單位以除名加以威脅,作家協(xié)會派專人專案整黑材料,居委會窺探與監(jiān)視,家人一哭二鬧三上吊,父母介入生氣生病,直至法院起訴,警方誘捕,他以莫須有的罪名鋃鐺入獄。一夜之間,我和他的大好前程被斷送,優(yōu)秀青年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不過同時,也有我們的朋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專打冤案的律師拍案而起主動接案,我忍淚含悲晝夜寫冤情刻鋼板油印材料,層層申訴,中院、人大乃至北京高院。天昏地暗,天翻地覆。而唯獨那最初一刻發(fā)生的好感,卻似盛開的焰火,被定格在永恒的瞬間,仿佛一盞孤燈,微弱地溫暖和照亮著持續(xù)了將近三年的官司,這場艱苦卓絕的官司最后終于打贏,莫須有罪名被撤案。那一個夜晚,他剃著粗糙的犯人光頭,孤家寡人,站在一張簡陋的行軍床旁,深情地對我說:“嫁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