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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尚流行詞匯在我編劇專業(yè)學生的故事作業(yè)里體現(xiàn)得最明顯。前幾年一片好基友,今年則到處都是女漢子。女漢子也有春天。
時尚總是隔上幾年或者幾十年重來一次。有點年紀的中國人對“女漢子”這樣的詞總會覺得面熟,這讓他們想起大陸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就開始流行的“鐵姑娘”。在那時候的油畫和雕塑中,“鐵姑娘”們總是留著齊耳短發(fā),面目嚴肅地眺望著遠方,時刻警惕著階級敵人的各種陰謀。最突出的是,她們有著無比健壯的、非女性甚至非人類的身體和四肢。同樣是表現(xiàn)四肢粗壯的女性,畢加索的《海邊的女人》卻完全是不同的感覺,那狂放的奔跑讓人想到自由,想到風,想到的是神性。而中國式的鐵姑娘,健壯的身體上卻到處都是看不見的鎖鏈。
我媽媽年輕時候就是一個典型的鐵姑娘,干起工作來不要命,對自己得到“和男人一樣”的評價引以自豪。她認為衣服就是用來蔽體和取暖的,女人不應該對衣服有任何超出這兩項條件的要求,所以她從不打扮自己也不打扮我。于是,在大冬天,我里面穿著碎花的手工老棉襖,外面套著一件她年輕時候的滌綸西裝,褲子是洗白了的藍褲子,因為短了,下面要命地接了一截嶄新的藍布。上學前我看著自己胸口西裝領子里露出來的一片小碎花急地只想哭,要求戴一條圍巾來掩飾,被我媽嚴厲批評為“小小年紀,滿腦子都是打扮,沒出息!”
因為只講政治素質(zhì)不講審美素質(zhì),所以我媽媽這一代鐵姑娘審美能力一團糟。不管什么東西,吃的用的擺著看的,一過了她們的手,總會奇跡般地變得非常丑陋。我很懷疑跳廣場舞的大媽們年輕時候也是鐵姑娘,因為她們在“花蝴蝶、花蝴蝶、妹妹你就像那花蝴蝶”的歌聲中翩翩起舞,既聽不出這歌曲的歌詞和曲調(diào)多么庸俗,也不覺得自己那像忠字舞的舞步有什么問題。有時候看看洋婆子們,深深感到人是被時代所塑造的?!袄稀?,本來可以是一件精致和尊嚴的事,但是在這一代鐵姑娘的身上,一不留神,“老”,非常無情地變成了一件粗俗的事。
“鐵姑娘”是一個明目張膽的陰謀。表面上是“婦女能頂半邊天”,其實是在用男性的標準要求女性。女性就是不行,“像男人”才是好的,還有比這更赤裸裸的性別歧視么?
而“女漢子”在這一點上和“鐵姑娘”并不完全相同。不排斥自稱“女漢子”是為了更好地在男性社會中生存,但我覺得“女漢子”能夠成為一個時尚流行詞,是社會性別之間二元對立的壁壘松動的表現(xiàn)。這種松動從21世紀初就開始了,從那時起就不時地聽到人們感嘆:“女人不像女人,男人不像男人?!被用滥性絹碓蕉?,李宇春們也會有數(shù)量巨大的粉絲。這大概就是女性主義思潮進入第三階段的標識——第一階段,女人和男人一樣;第二階段,女人就是女人;第三階段,不存在傳統(tǒng)意義上的男人和女人,只存在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所以看起來更中性了,在性別姿態(tài)的選擇上,你可以有更大的自由度。德國酷兒女導演莫妮卡·楚特的某部記錄片題目就是《忽男忽女》,片子一開場,一個女人笑瞇瞇地拿出一張圖,上面有各種各樣的鳥兒,她說:“鳥類就像人類,而鳥類有如此多的類別,人類卻只有男性和女性!”
盡管我不需要,但我欣賞社會所提供的這種性別姿態(tài)選擇上的自由度。比如說,我不是玉米,也不喜歡李宇春的歌,但是我在和人交往的時候,很注意別人對李宇春的評價。如果一個男人深惡痛絕地說:“李宇春男不男、女不女,怪胎一個!”基本上我心里就會對他劃下一道鴻溝。因為這種表述里對于性別壁壘的那種保守讓人覺得此人食古不化,更不用提他們潛意識所表現(xiàn)出的男性優(yōu)越意識了。在他們看來,美麗女性的標準應該完全按照男性的需求來規(guī)定,女人必須像個男人喜歡的女人——豐滿的肉體、柔順的長發(fā)和美麗的臉龐。應該把這種人發(fā)回到中世紀去。
你可以表面是女漢子,內(nèi)心是萌妹子;你也可以表面是萌妹子,內(nèi)心是女漢子;你更可以從內(nèi)心到表面都是女漢子或者萌妹子;除了女漢子和萌妹子,你還有更多的選擇,而且你還可以不停地改變。
性別就像一件衣服一樣,這個世界不再是單調(diào)的非男即女的二元對立,還有著更豐富和自由的選擇項,這才是真正的“性感”。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傾向就是讓人在所有的空間中都有更多的選擇性,包括性別的空間。
(摘自《祝你幸?!の绾蟀妗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