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惠民
1971年7月,7歲的我跟隨父母從內(nèi)蒙古搬遷到湘西三線工廠,從遼闊的大草原來到湘西的崇山峻嶺生活,在這片充滿神奇與故事的土地上度過了少年時代。雖然在18歲那年我踏上了北上求學(xué)之路,但那里的一切仍然充斥著我的記憶,尤其是奔騰的沅水,江上飄過的漁船號子,熱鬧的河街集市貿(mào)易,滄桑的古鎮(zhèn),讓我對這片土地產(chǎn)生了深深的眷戀。
千百年來,沅水推動了湘西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新中國建立至今,沅水流域已建成9個水電站。即將建成的托口水電站,是這條河上的收官之作,也是湖南省在建水電站中規(guī)模最大、建期最長、移民最集中的一座。隨著水電站的建成蓄水,托口,這個因沅水流過而生的千年古鎮(zhèn),將永沉江底。
從2009年起,我開始拍攝托口古鎮(zhèn)搬遷消亡的專題─—《沅水河殤》,記錄下托口古老生活方式的破碎、繁華河街集市的衰落、眾多豪宅大院和宗祠廟宇的破敗,以及那些即將消失的文化與習(xí)俗,用影像去追憶少年時代的記憶,留下珍貴的影像。
曾經(jīng)“靠水吃水”的人們
2012年5月10日早晨,大霧籠罩著沅水,10米之外便無法看清河面的景色。站在托口萬壽宮寬闊的老碼頭邊,美麗的沅水被無情的鋼鐵機械挖得遍體鱗傷,寬闊的河面上處處卵石成山,我能聽見的,只有挖沙船拋棄河卵石發(fā)出的碰撞聲,這些晝夜不息的聲音,交匯成了托口古鎮(zhèn)最后的挽歌。
在拍攝托口專題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守候在渡口觀察來來往往的人,從他們的著裝、攜帶的物品、個人氣質(zhì)等方面去選擇特色人物,然后進一步了解并拍攝他們。迷霧中,一艘木船慢慢靠岸,船頭站著十幾只鷺鷥,伸著長長的脖子,撲動著黑色的翅膀,“哇、哇”地叫著。船主是一位中年男子,手里拎著幾斤魚矯健地從船上跳到岸邊。我問他:“師傅今天打了多少魚?”他苦笑著說:“你看,就這點家伙,從凌晨4點就下水了,連油錢都沒有賺回來”。這位打魚人名叫張成貴,原本住在附近的羅巖村,由于兒子在托口讀初中,他就和妻子在托口古鎮(zhèn)租了一所老房子陪孩子讀書,并帶著一群鷺鷥起早貪黑地在河里打魚謀生。
張成貴在江面飄蕩了20多年。他說,小時候經(jīng)常和父親在沅水打魚,那時的河上沒有挖沙船,水質(zhì)清澈見底,經(jīng)常能看見4米多深的河里有成群的魚兒來回游動。有時,若手腳敏捷,在船邊伸手還可以抓到魚。
交談中,張成貴還向我講起了他爺爺?shù)墓适隆K臓敔斒且晃慌殴?,也就是在水上運輸木排的工人。由于托口曾是湖南、貴州兩地木材商販聚集交易的地方,交易后的木材被重新編扎成大排筏,經(jīng)洪江、安江、溆浦、辰溪、沅陵,到達常德,進洞庭轉(zhuǎn)入長江,再運往湖北武漢甚至上海。那時,粗大的鋼纜綁著五六層厚、幾百立方米的大排筏駛出古鎮(zhèn),氣勢十分壯觀。
張成貴說,1951年11月底,爺爺接到一個放木排到常德的活兒。出發(fā)后的第三天夜晚就遇上了寒潮,天上下起鵝毛大雪,一路上木排多次觸礁,他們在江面上走走停停3個月,身上帶的糧票和錢都花光了,遇上趕場的客船,排工們就主動去幫忙裝船卸貨,以換取一些青菜和大米。直到第二年春天,他們才將木排安全送到目的地。幾個月艱苦的工作,得到的是65元工錢,那時交通不便,爺爺步行了12天才回到托口,路上吃住花費了30多元,當他把剩下的一點錢交給奶奶時,兩人抱頭痛哭起來。
講完爺爺在沅水闖蕩的故事,張成貴低下了頭。盡管那時生活艱辛,奔流的江水還能讓人養(yǎng)家糊口。但如今,在沅水打魚謀生的日子就要走到盡頭,他一臉茫然,不知道新的出路在哪里。
老戲骨與人民舞臺的興衰
托口古鎮(zhèn)的人民舞臺,曾是我最喜歡拍攝的地方,也是古鎮(zhèn)戲曲表演、文藝演出的主要場所。在這個舞臺上,表演得最多的要數(shù)漢劇,為此,古鎮(zhèn)還有專門的漢劇團。但遺憾的是,隨著古鎮(zhèn)的搬遷,舞臺也已被拆毀,只留下一片遺址供人瞻仰、回憶。
在人民舞臺遺址旁,有一家遠近聞名的“嘎嘎香”楊氏小吃店,其價廉味美深受歡迎。店主楊洪生的父親楊志焯就是古鎮(zhèn)家喻戶曉的“漢劇明星”,他擅長演丑角,據(jù)說一上場就能把歡樂帶給大家。他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爭,當過炮兵班長,立過戰(zhàn)功,轉(zhuǎn)業(yè)后被安排在湖南省公安系統(tǒng)工作。但他喜愛古鎮(zhèn)老街平淡的生活,眷戀漢劇表演,因此最終選擇了還鄉(xiāng)。
托口漢劇重唱功,唱詞典雅,長于抒情,多演悲劇。伴奏不用絲弦,只用嗩吶和大鼓,配上伴唱,加上演員聲情并茂的表演,常常使觀眾聲淚俱下。托口保存了300余曲劇目,成為中國地方戲曲的瑰寶,新中國成立以后直到上世紀90年代末,在湘西一帶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據(jù)楊洪生說,1954年托口還有3個戲班子、7個戲臺,1956年冬,托口最大的萬壽宮舞臺因失火而毀于一旦,劇團只好改在書院的操場上演出。1962年票友集資修建了新劇場,能容下500名觀眾。那時,每當夜幕降臨,四面八方的戲迷就匯聚于此,花5分錢買一張票看上兩個小時,其樂無窮。但好景不長,文革期間,劇團被迫解散,直到改革開放后,托口的老戲骨們才再次組團,創(chuàng)建了人民舞臺,也就是后來的托口劇院。舞臺用木地板鋪成,正面和兩廂都搭有看臺棚子,看上去就像是露天電影院。新劇院開張后,一套《薛仁貴征東》的劇目就連續(xù)唱了半個月,《楊家將》系列曲目更是唱了一個多月。1998年,托口漢劇團被湖南省文化廳授予“湖南省農(nóng)村百佳民間劇團”的榮譽稱號,他們的足跡踏遍湘黔邊境的上百個鄉(xiāng)鎮(zhèn),在貴州天柱、錦屏等地都享有極高的聲譽。
后來,人民舞臺被拆毀,楊志焯為此失落至極,郁郁寡歡,終于在一天夜里,76歲的他放下了鐘愛一生的漢劇,離開了人間。也是在那一年,他的兒子楊洪生成了下崗工人,開起了小吃店。談起往事,楊洪生感慨地說:“世界在變,今后不會再有這樣一個不計報酬的漢劇團和讓人眷戀的人民舞臺了!”
尋訪大姓家族宗祠
歷史上托口有八家大姓,分別是蔣、張、趙、瞿、唐、粟、楊、鄧,八大姓都建有自己的宗祠,它們是托口獨具特色的古建筑群,也是我拍攝的對象。
2013年6月12日下午,我再次尋找托口祠堂的身影。從托口老街步行到瞿家團,再走小路爬山到新田,進入托口新街公路。在新街路口,我見到了快要完工的張家祠堂。從祠堂側(cè)門登上山坡,張家后代已將祖墳從舊址集體遷移到了半山腰。一塊平地上密密麻麻地豎立著老墓碑,在歲月洗禮下,原來的碑文已模糊難辨,墳地四周,堆著從老祠堂建筑上拆卸下來的構(gòu)件,我用相機記錄下了一切,鏡頭中充滿了絲絲惆悵。
拍攝中,一位高大的漢子從祠堂后門走來,我問:“托口有比這建設(shè)規(guī)模更大的祠堂嗎?”他驕傲地說:“有啊,我們是一家仿古建筑隊,來這里兩年多了,粟家祠堂就是我們建的,那里的門樓和各種雕花都是我的作品?!?/p>
這位漢子名叫石超云,他推來摩托車,載著我朝新鎮(zhèn)學(xué)校方向駛?cè)?。穿過新街,我遠遠就看見一棟嶄新的仿古建筑,他說那就是粟家祠堂。推開厚重的大門,迎面走來一位五十開外的男子,他叫粟文光,是粟家祠堂建設(shè)發(fā)起人之一,也是施工監(jiān)督人。據(jù)老粟介紹,粟家祠堂于2012年2月破土動工,目前已完成了80%的土建,預(yù)計在2014年清明節(jié)前完工,并舉行新祠堂祭祖儀式,應(yīng)該不成問題。新祠堂占地18畝,有千戶粟家人為建設(shè)新祠堂捐了款,最多的個人捐款高達5萬元。老粟說,完全恢復(fù)原來祠堂那樣古樸精美的建筑是不可能了,一是很多建筑材料不可能買到,二是匠人的手藝也達不到當年的水平。
為了建好祠堂,粟文光暫停了自己開辦的姜廠業(yè)務(wù),吃住都在工地上。這天正好是端午節(jié),在深圳和黔城工作的兩個女兒特意趕回老家陪他過節(jié)。他說,由于父母早逝,13歲那年他就開始獨自生活,自己這輩子吃夠了苦。我問他為什么放下生意參與家族祠堂的建設(shè),他感慨地說:“雖然經(jīng)歷了無數(shù)苦難,但相比英年早逝的父母,自己還是幸福的,我常常夢見父親那雙有力的手推著自己去戰(zhàn)勝困難。人的成長需要前輩的力量,家族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p>
從粟家祠堂工地出來,我站在半山腰上遠望,沅水依舊奔騰不息,老街卻已淹沒在黑暗之中,沒有了生機,耳邊響起的,是從新街廣場傳來的刺耳的佳木斯健身舞曲。
老照片后的人生故事
2013年4月4日清明節(jié),很多在外地工作的年輕人回到了托口老街,他們有的是回家掃墓,有的是幫助老宅里的父母收拾衣物搬到新鎮(zhèn)去。在大橋街115號,我遇見了一位譚姓人正從堂屋神龕上取下老照片,我上前拍了幾張,離開前說下次來托口會將照片送給他們。旁邊一位年輕女子低聲說:“隔壁家也有一些老照片,你看了一定會感興趣”。于是我跟著她走進一棟很老的木房。房里的光線很暗,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婦人正在四方桌上擺放鯉魚、扣肉、烏雞等祭菜。老人見我拿著相機進來并不忌諱,而是彬彬有禮地給我端茶。從她溫文爾雅的舉止和眼神中,能看出她是一位很有素養(yǎng)、受過教育的老人。
老人名叫唐月蓮,今年88歲,有6個兒子,全家到齊有42人。我問:“你家有老照片嗎”?她說:“有?。〉苌俳o人看過”。我又問:“能給你與老照片一起拍張照嗎?以后搬到新家可以做個紀念?!彼龓遗郎狭硕?,推開房門,滿屋古老的家具和飾品整潔有序,墻上掛著4張20寸大的老照片。她指著照片說:“這個是我的父親,那個是我的母親,這兩張是我的先生?!?/p>
她的父親是湖南邵陽人,一個老理發(fā)匠,清光緒年間來到托口謀生。她是家里的獨生女,在托口郎溪書院讀過6年私塾。那時在書院上學(xué)需要交一塊大洋作為“保證金”,讀完一學(xué)期成績優(yōu)良、沒有缺課者,可以退還。在6年的學(xué)習(xí)里,她一直很努力,每年春節(jié)放假都能拿回保證金交給父親。她說,那時的托口老街非常繁華,趕場日還有幾個戲班子來唱戲。小學(xué)畢業(yè)后,父親不同意她去黔城讀初中,她就留在家?guī)湍赣H做針線活。19歲時,她認識了一個名叫劉年富的皮鞋匠人,然后結(jié)婚生子,但不幸的是,她的丈夫在她40歲那年就去世了,于是她以一人之力承擔起了七口之家的生活。那些年,她做針線活常常做到深夜,而這些老照片,陪伴她度過了那些艱難的歲月。
如今要搬出老街,離開這棟老房子了,老人十分不舍。老宅二樓平臺上種著100多盆花卉,是她20年來辛勤澆灌的成果:春天玫瑰飄香,夏日米蘭芬芳,秋季黃菊燦爛,冬季梅花吐艷。當我拍完照離開時,她說:“這間房已經(jīng)有20多年沒有外人來過了,你讓我回到了那些美好的時光?!蔽艺f:“你能唱首最喜歡的歌曲嗎?”她微笑著低聲唱起一首動聽的歌曲:“一間房間啊,要有男女才能同歡;黃鸝要有兩只,才守得住叢林;鳳凰要有兩只,才守得住高枝梧桐;白鷺要有一對,才守得住溪畔良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