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文中稱馬爾克斯),1927年出生于哥倫比亞,在波哥大大學攻讀法律期間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1982年獲諾貝爾文學獎。2014年4月18日,病逝于墨西哥城,享年87歲。
馬爾克斯走了。然而,只要我們還記得他的名字,就會不斷地詢問:他留下了什么?他留下的當然是作品,但又不僅僅是作品。
1965年10月的一個周末,幸運女神真正眷顧了馬爾克斯。那天是晴日,他和妻子梅塞德斯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驅(qū)車從喧鬧的墨西哥城到風景如畫的阿卡布爾科過周末。行至半途,馬爾克斯突然產(chǎn)生了靈感。他以前所未有的激情對梅塞德斯說:“請給我10個月時間,我的小說著床了?!闭f罷,他掉轉(zhuǎn)車頭,匆匆趕回墨西哥城,把自己關(guān)進了狹小的書房——他的“魔巢”。待他抱著一疊厚厚的書稿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時,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18個月。稿子是打印出來的,一式兩份。他把兩份稿子全都交給了梅塞德斯說:“給你?!?/p>
他明顯瘦了,而且胡子拉碴,像漂流回來的魯濱遜。梅塞德斯接過書稿后開了一句玩笑:“是難產(chǎn)。”除此之外,他們就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了。他們不知道是應該慶賀還是應該哭泣。其時,梅塞德斯變賣了所能變賣的一切,而且已經(jīng)債臺高筑。為了不影響丈夫?qū)懽?,她賣掉了汽車和一切值錢的家當,末了東賒西借,咬牙堅持了漫長的18個月。
《百年孤獨》上市不足一周后,馬爾克斯和梅塞德斯手拉手走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頭。當他們行至某個街角,忽然聽到有人像發(fā)現(xiàn)了奇跡似的大聲嚷嚷起來:“瞧,他就是《百年孤獨》的作者!”書剛上市就被人認出自己,那天,馬爾克斯生平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成功的喜悅。他的心情比激動更加激動,他停頓了一下,像是猶豫,又像是震驚。最終,他學著海明威的樣子,朝那人揮揮手說:“再見,我的朋友!”
第二天清晨,馬爾克斯夫婦在一家咖啡館用早餐。坐在臨街的位置上,馬爾克斯不經(jīng)意地朝外面張望,突然,他看到一位家庭婦女的菜籃里居然明晃晃地擺著一本《百年孤獨》。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指著那人的籃子,半天說不出話來。梅塞德斯順著他的手指,一眼就看到了那本《百年孤獨》。頓時,夫妻倆熱淚盈眶。他們明白,《百年孤獨》不再是一本單純的文學作品,它已經(jīng)走進人們的日常生活,始為生命。
于是,馬爾克斯成了這個世界上最不孤獨的人之一,各種文化出版機構(gòu)爭相邀請。同時,他又矛盾地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之一,只有到了這時他才真正懂得:做個凡人是多么幸福!從此往后,他的一舉一動都在人們的關(guān)注之下,他將不得安寧。他每天要接待來自世界各地的記者和出版商,甚至還有好心的讀者。他們懷著各自的目的,毫不客氣地侵占他的時間,把他變成了歌星一樣的公眾人物。有人甚至寄給他求愛信和裸體照片,弄得他哭笑不得。
這樣的情況在他1982年獲得諾貝爾獎之后又一次達到高潮。面對各色不速之客,馬爾克斯不得不“退避三舍”。1983年初至1985年中,他離群索居,在卡塔赫納一個面向大海的書房里,按照自己慣常的時間表工作:從周一到周六,從早晨8點到下午3點。如果因為某一難以推諉的事由而被迫中斷當天的工作或者由于某種意想不到的原因而“卡了殼”,他總設(shè)法在第二天予以彌補。一分靈感,九分汗水;持之以恒,鍥而不舍,這正是馬爾克斯成功的秘訣。
我與馬爾克斯有過兩次近距離“親密”接觸。一次在1989年,當時他62歲,我剛過而立之年。他所在的圣安赫爾是墨西哥城有名的富人區(qū),許多小巷還保留著卵石路。各色卵石拼出的圖案煞是令人流連。那兒有他的一個干女兒,我就是在她家見到了他。馬爾克斯其貌不揚,滿嘴加勒比口音。那次,見到他的欣喜很快就被他的平易近人給沖淡了。
另一次見他則是在1996年的馬德里,適逢他的《綁架軼聞》出版。時值4月23日世界圖書日,他一臉風塵參加了《綁架軼聞》首發(fā)式。西班牙國王胡安·卡洛斯自掏腰包買了一本。我也不甘落后,但當天馬爾克斯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到的一句話令我頗為難堪。他說他絕不把版權(quán)賣給哥倫比亞和中國,稱這兩個國家盜版猖獗。
其實,批評盜版猖獗并不說明馬爾克斯對華的態(tài)度。他本質(zhì)上并不十分了解中國,但認同社會主義理想。他不僅與卡斯特羅交往甚篤,而且關(guān)注中國,曾于上世紀90年代初以游客身份來華旅行。況且即使他因盜版而對中國有過偏見,也早因多家出版機購的積極斡旋并最終花落新經(jīng)典(2011年,新經(jīng)典文庫出版了馬爾克斯包括《百年孤獨》在內(nèi)的系列作品)而盡釋前嫌。早在上世紀90年代末,我就有心邀他訪華,他也曾積極回應,卻終因身患絕癥而一直未能如愿。
用最淺顯的話說,馬爾克斯熱情謙和、平易近人,是難得的古道熱腸。他與巴爾加斯·略薩(另一位拉美文豪,下文稱略薩)的“恩怨情仇”曾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然而,他從未在略薩走向諾貝爾文學獎的道路上使絆。2007年,適逢《百年孤獨》誕生40周年、自己80歲生辰,他主動向略薩示好,請后者為新版《百年孤獨》作序。2010年,略薩也成了諾貝爾文學獎家族的一員,這無疑為一個時代(或可謂西班牙語文學的第二個黃金世紀)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馬爾克斯的古道熱腸還體現(xiàn)在他的知恩圖報。譬如上世紀50年代,他曾流亡巴黎,寄居在一家小客棧的閣樓中。當時他窮困潦倒,不僅付不起房租,就連一日三餐也無法保證。后來,當他不得不離開巴黎、流亡墨西哥時,房東放了他一馬。萬萬沒想到,這個一文不名的窮書生30年后會帶著一大疊錢連本帶息加倍地專門回來補交房租。當時,房東已經(jīng)過世,房東太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接待了馬爾克斯這個“唯一記得來補交房租的人”,并說她不想也不能收這個錢,因為她被來者的誠信所感動,同時也要替天上有知的丈夫做一件大事:對世界文學盡一份力!
另一件小事或可說明馬爾克斯乃性情中人。1982年,他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心儀已久的嘉寶。嘉寶是電影史上的“默片女皇”,他青年時期的偶像,但那時已然是個無人問津的孤獨老嫗。馬爾克斯的造訪使她喜出望外,他們促膝長談。見馬爾克斯不斷用手揉他的眼睛,嘉寶便戴上老花鏡、取來放大鏡,為他“診治”。原來是一根睫毛掉進眼睛里了。
馬爾克斯從文60余年,屈指算來,大約有十幾部長篇小說、數(shù)十篇中短篇小說和各色腳本、隨筆、評論及新聞稿若干。這么一個作家,從地球的另一端旋風般進入中國,不僅風靡一時,而且落地生根。這不可謂不魔幻。但這是有歷史原因的。首先,上世紀80年代,冷戰(zhàn)尚未結(jié)束,東西方兩大陣營和全世界對以馬爾克斯為代表的拉美作家的評價都非常高,甚至超乎尋常地高度一致。這客觀上對他進入中國起到了推動的作用。其次,拉美作家的成功對中國作家無疑既是鼓勵,也是鞭策。再次,他的作品確實不同凡響。中國受馬爾克斯和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影響的作家何止莫言、閻連科或阿來、陳忠實,其中尤以“尋根派”為甚。莫言獲得諾獎前不久說,終于讀完了《百年孤獨》,“當初生怕讀完了它,自己就不會寫小說了”。
上世紀80年代,中國讀者對馬爾克斯沒有理解得那么深,他們更關(guān)注他作品的形式,比如結(jié)構(gòu)、技巧。直到90年代,人們才開始注意到拉美文學更為本質(zhì)和深層次的精神訴求:《百年孤獨》及其所代表的拉美文學在借鑒西方現(xiàn)代文學形式技巧的同時,并沒有放棄民族大道;沒有放棄替一個民族,甚至整個美洲大陸代言的責任感、使命感。這種使命感觸動了中國作家。以莫言為例,他的中后期作品主要寫本土內(nèi)容,將注意力轉(zhuǎn)向本土資源,甚至來源于童年時期聽過的神怪故事。這并非簡單模仿,用莫言的話說,他是在跟馬爾克斯搏斗,這種搏斗既為擺脫其影響,也為尋找屬于自己的主題——替民族發(fā)聲、替民族治病、承擔家國道義的雄心壯志。
然而,當終于有中國出版方斥百萬美元巨資買下了《百年孤獨》的版權(quán)時,它同時也成了中國不少年輕人“死活讀不下去的作品”。年輕讀者正漸行漸遠,他們不再關(guān)注馬爾克斯及其所代表的偉大的文學傳統(tǒng)。除了《百年孤獨》,其實馬爾克斯的其它作品,甚至中短篇小說也乏人問津。人們寧愿沉溺于卡通、網(wǎng)絡等碎片化閱讀,哪怕娛樂至死!于是,兩極分化出現(xiàn)了。中國的主流作家以及年紀較大的讀者到現(xiàn)在仍癡迷于《百年孤獨》,這有其新版發(fā)行量超過100萬冊為證。而年輕的作家和讀者不屑于或已經(jīng)沒有能力通讀這些經(jīng)典。
我個人認為,這是文化生態(tài)嚴重蛻變的大問題,是我們面臨的文學、文化危機。一方面,文化作為消費品,正日益在資本的推動下走向全球每個角落。年輕人沉溺于淺閱讀,對經(jīng)典興味索然。另一方面,作為發(fā)展中國家,我們又是多么需要民族認同感和凝聚力,這就意味著我們沒有權(quán)利和資本將承載民族文化傳統(tǒng)和精神基因的經(jīng)典拋之腦后。
斯人已矣。文學的偉大傳統(tǒng)呢,如今安在?作家的豐富遺產(chǎn)呢,也許只是聊作談資、偶爾被人一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