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陽
雁門關,不要說身臨其境,只是這個名字就讓人心潮起伏、感慨萬端。
這里曾是中原與塞外的交界點。
站在最高處的雁塔下,整座關城已在眼前。東西兩座關樓,與環(huán)形的城墻一起,勾畫出這里地利的險峻與氣勢的雄渾。高高的烽火臺,矗立在蜿蜒起伏的長城上,被崇山峻嶺間的風嗚嗚地吹響。
三千年來,雄才大略在這里交鋒,歷史激情在這里上演,商貿(mào)交流在這里延伸。怪不得傅山稱之為“三邊沖要無雙第,九寨尊崇第一關”;也怪不得三晉風情那么多的名景名勝,大會堂山西廳只懸掛了雁門關的巨幅畫屏。
據(jù)說,原有的關城早已傾頹倒塌,整個雁門關一直是破敗不堪,如今的官署、總兵營、演兵場、雁月樓、城角樓等等都是重修過的。
這不過是畫蛇添足而已。相對于三千年的波詭云譎,相對于歷朝歷代的風風雨雨,一個斷磚碎瓦的雁門關,可能比一個修舊如新的雁門關更給人一種歷史的真實之感。
《山海經(jīng)》云:“雁門,飛雁出于其門。”意思是說,兩邊的山太高了,大雁只能從中間的關口地帶飛越。
這恐怕就有些離譜了。大雁連喜馬拉雅山都能飛過,這里的山再高又豈會在話下?
其實,對于北方游牧民族來說,雁門關才是他們進入中原的不二選擇。只有突破了這道關隘,他們才能長驅(qū)直入中原王朝的心臟地帶;只要突破了這道關隘,即使沒有成為中原內(nèi)地的主人,也能劫掠或敲詐到許多財物滿載而歸。這樣的路徑,直到明朝末年還沿用不絕。
正因為如此,雁門關就成了中原王朝抵御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咽喉要塞。雁門關的歷史,也幾乎成了一部綿延不斷的戰(zhàn)爭史。漢擊匈奴,唐防突厥,宋御契丹,明阻瓦剌,自有雁門關以來,發(fā)生在這里的戰(zhàn)事竟然達到了1700次之多。與此同時,也產(chǎn)生了李牧、李廣、薛仁貴、楊家將、陸亨等等名將,早已是家喻戶曉、彪炳青史。
在小說《天龍八部》中,金庸老先生把喬峰的自殺情節(jié)放在了雁門關。在他看來,或許只有這里才配得上主人公勇武剛烈的性格吧!
戰(zhàn)時的雁門關,是“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在這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惡之地,不知道有多少忠勇的將士、不知道有多少鮮活的生命在沖鋒中前赴后繼,在拼殺下血流成河。
戰(zhàn)后的雁門關,是“城下有寡妻,哀哀哭枯骨”。在雁門關下,在墻焚屋塌旁,有守寡的妻子正在哭慘死的丈夫。古往今來,無論勝負,戰(zhàn)爭給民眾帶來的只能是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只能是無盡的心靈創(chuàng)傷。
在關城的東門上,有武則天手書的“天險”兩個異體字。我想,一代女皇絕不是為了鼓勵和贊揚戰(zhàn)爭,她一定是希望雁門關能以天險之雄來阻止侵略、化解戰(zhàn)爭。
雁門關的輝煌在于戰(zhàn)爭,雁門關的韻味在于出塞。
三千年間,雁門關除了戰(zhàn)馬的征塵,還有環(huán)佩的叮當和琵琶的吟唱。
在關城東門外的緊鄰處,有十一孔窯洞,這是當年雁門關的驛站。據(jù)說,這里曾居住過多位帝王和將軍,也接待過五位出塞和親的公主。
公元前33年,那應該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一位中原女子告別家園故土,在這里住宿一夜后毅然走向了大漠。她,就是中國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這個美貌絕倫、有膽有識的奇女子,深知前途未卜,卻仍然請命相赴。歷史終究記住了她,記住了她所做出的貢獻,雁門關也成為她人生當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個地方。
隨著王昭君的車轍,東魏蘭陵公主、隋朝義成公主、唐朝咸安公主……先后有十幾位公主從這里出關,從此不再回頭。這些和親的公主們,自身承受的是“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帶來的都是或長或短的“遙城晏閉,牛馬布野,三世無犬吠之警,隸屬無干戈之役”的安定局面。
當然,對于這個和親政策,長久以來也存在著爭議。有人說,以一女子之軀,換來兵戈入庫、馬放南山,這是值得的。有的人則認為,戰(zhàn)爭是政治的延伸,如此重大的事情卻要通過出賣女子來解決,這太不公平了,也是一種民族的恥辱。
究竟孰是孰非,我們暫不作評價。就和親者本人來說,她們犧牲自我,利惠了國家和民眾。我想,當她們從雁門出關的那一刻,一定是這片土地上最嬌柔美麗的花朵;她們青絲般的黑發(fā)與關山的旗幟一樣,永遠飄揚在這片土地千古的風中。
兵戈相向,尸橫遍野。
公主出塞,慷慨悲壯。
令誰都沒有想到,途經(jīng)雁門關的通商互市早在漢代就悄然開始了。
當時,北方少數(shù)民族將牛、馬、羊和畜產(chǎn)品,中原內(nèi)地將糧食、布匹、鐵器等,都運往雁門邊境互換。唐朝時邊境貿(mào)易更為興盛,共開通了七條商貿(mào)通道,其中兩條就途經(jīng)雁門關。即使是楊家將浴血沙場的北宋,朝廷與遼國也約定在雁門關等邊城設立市場,只要沒有戰(zhàn)爭,交易都在進行。清之后,中原商人從全國各地采購貨物,經(jīng)雁門出關進入歐洲市場,雁門關更成為了“絲綢之路”衰落后第一條陸上國際貿(mào)易商路的關鍵一站。
站在雁門關上,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以喬家大院主人為代表的商人群體,從平遙、祁縣、太谷走來,從大同、張家口、呼市走來,從天南地北走來。他們承繼著家業(yè)的夢想,在這里來來往往、進進出出,幾百年來就這樣車水馬龍、川流不息著。
于是,我們便看到了城門下那兩道足有幾寸深的光滑凈亮的車轍,透著風雨和滄桑。
于是,我們便看到了城門旁的那個分道碑,它規(guī)定了車輛上下行的路線,疏通了雁門關交通擁擠的狀況,成為中華大地最早的交通崗。
雁門關南邊的阜戈寨村和北面的雁門關村,過去都是附近最繁華的村寨,關道兩旁店鋪林立,商行、客棧、飯店、酒肆應有盡有。無論出關還是入關,客商們往往都要在這里打尖、住宿、交談、洽談,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只是到了后來,隨著雁門古道的荒廢,這里的繁華才消失在冷月下、頹縮在荒草中。
雁門關,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它在不同時期扮演了不同的角色。
那條穿越其間的千年古道,是一條狼煙滾滾的鐵血之路,也是昭君出塞之路、文姬歸漢之路,還是商人貨通歐亞、匯通天下之路,以及蒙藏人民朝圣五臺山之路。雁門關在選擇了軍事要塞的同時,也選擇了南北通衢,選擇了民族融合。帝王、英雄、美人、商旅、騷客,誰都可以在這里找到自己的歸宿。
雁門關隔開了塞內(nèi)和塞外,也連接了塞內(nèi)和塞外;隔開了農(nóng)耕和游牧,也連接了農(nóng)耕和游牧。中華民族在破關南下與越關反攻、開關互市與閉關自守、出關和親與入關朝圣的抑揚消長中,交融,團結,統(tǒng)一,壯大。
所以,雁門關是一座吞吐千年歷史風云的關,一座錘煉得寬容而大氣的關。它使廣闊的大地一次次唱響著民族融合之曲,一次次閃現(xiàn)出中華文明之光。
戰(zhàn)爭來臨,它默默承受;公主出塞,它悲傷同情;客商路過,它熱情迎送。對雁門關來說,這是它唯一的選擇,亦或是沒有選擇,正像花兒在春天開放,雷雨在夏天交加,果實在秋天收獲,白雪在冬天飄零。可就是這個唯一選擇、沒有選擇,使雁門關飽受了洗禮,豐富了閱歷;使雁門關在有限的時空中,實現(xiàn)了對無限生命的苦苦追尋和輝煌展現(xiàn)。
我想,雁門關的歷程,對于今天處于鋼筋水泥叢林中的人們來說,對于胸懷夢想又受制于各種外部因素的人們來說,在與雁門關那些風流人物和完滿故事的隔空對話中,也一定會豁然開朗起來。
落日的余暉下,雁門關就如同一位睿智的老人。它靜靜地盤坐在那里,退于歷史的一隅,但它曾見證過形形色色的人等,聆聽過各種各樣的腳步聲。因此,它的目光是穿越迷霧的,它的思維是世事洞明的,它的心緒是平坦如砥的。雁門關以一種千古的默契,與今天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人們,共有了同一個澄明的時刻、同一片蔚藍的天空。
循著古道,我們很快就走出了雁門關,可永遠也走不出雁門關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