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關露,原名胡壽楣,上世紀30年代著名作家,“左聯(lián)”的一名得力干將,憑借詩作《太平洋上的歌聲》,蜚聲當時上海文壇,與張愛玲、蘇青、潘柳黛并稱為“民國四大才女”。趙丹主演的電影《十字街頭》主題曲《春天里》就出自她之手,這首“春天里來百花香”,讓關露的名字紅遍大街小巷。
遇到王炳南之前,關露有過兩段感情。第一段,少女的旖旎夢,所遇非人,很快就夢碎了。第二段,是與“左聯(lián)”里并肩戰(zhàn)斗的戰(zhàn)友,相貌堂堂,氣宇軒昂,又文思敏捷,才氣過人,但他卻希望關露回家做賢妻良母,關露無疑是失望的。她從小就不愿意一生成為男人的附庸,為此她逃過婚,吃盡苦頭。她內心火熱,并且要把這份火熱傳遞給了她身邊的人,她用火一樣的熱情寫詩,寫小說,鼓舞受封建壓迫的婦女站起來,成為獨立自主的女性。
王炳南走進關露生活前,剛和德國妻子安娜分手。那段婚姻,像一條不懂拐彎的河流,最終只能無奈地消失在荒漠中。
兩顆在情感上受過傷的心,更容易共鳴。初次見面,是潘漢年組織的一次聚會上,關露頎長玉立,秀眉隆鼻。華服高履,體態(tài)盈盈,讓王炳南有眼前一亮的歡悅。她超拔的才情和革命的熱情,王炳南也早有耳聞。聚會時,關露言談舉止落落大方,眼神專注而堅定,讓人情不自禁被吸引,王炳南眼風不自覺地飄向她,嘴角露出淡淡微笑。
而王炳南的聲名,關露早有耳聞,他的果敢堅強,他的沉著睿智,關露仰慕已久。王炳南是出色的外交家。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王炳南是策劃者之一。他周旋于張學良、楊虎城、周恩來之間,成功策劃了西安事變的和平演變。他是周恩來不可缺的左膀右臂。
高個子,板寸頭,一襲黑色中山裝,顯得干凈利索。這個男人,簡潔得連一根多余的線條都沒有。關露心中一根細弦被輕輕扯動,仿佛春日里的一樹櫻花,被風一吹,片片落英繽紛了心間的一畝花田。這樣俠骨柔腸的男人,最讓女人沒有抵抗力了。
關露愛得沒有絲毫猶疑。
那天,關露新搬了住處,王炳南忙里偷閑,過來幫忙。他邊搬東西邊哼唱著“春天里來百花香”,低沉磁性的男中音,像密集的鼓點,敲在關露的心上。關露每次聽到別人唱她作詞的《春天里》,都特別激動,何況是自己心儀的王炳南!她掏出寫作用的心愛的綠色派克筆,拿起準備送給王炳南的那本詩集《太平洋上的歌聲》,翻到扉頁,唰唰寫上:“趕走東洋鬼/打回老家去/建立新中國!”然后,署上自己的名字,像是不經意地把派克筆夾在書里,遞給了王炳南。王炳南接過來,專注于關露的題詞,隨手把她的派克筆別到了自己的兜里。一遞一接間,關露觸摸到了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她一下攥住他的手,說:“呀,你的手怎么這么涼?凍的吧?快放到兜里暖和暖和!”
不過是一句普通之極的話,卻讓這個在殘酷的斗爭中從不妥協(xié)的七尺男人如沐春風,怦然心動。他順從地把手插進衣兜。“你關心我一時,我關心你一世!”他在心里暗暗許下誓言。
第二天,王炳南便孤身一人離開上海,去了武漢。他們都沒想到,這一別,竟是十三四年!
不久她便收到王炳南的來信,信里還夾著他的一張照片。照片背面寫著:你關心我一時,我關心你一世。王炳南。
關露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珍藏著。那些灰暗的日子,這是她唯一的安慰。
1939年,關露受中共地下黨派遣,到汪偽特工總部76號策反特務頭子李士群身邊工作。因工作需要,她和李士群的老婆葉吉卿走得很近,為不引起懷疑,她經常陪葉吉卿逛街,去商場、舞廳,或去游玩。這些舉動,讓她遭到“左聯(lián)”好友的唾棄和辱罵。一次,她在街上遇見了許廣平,她下意識地要上去和舊友說話,又忽然想起自己的特務身份會給她帶來危險,只好忍痛轉身走開。
擔著“漢奸”之名,內心的痛苦難以言說,她想回到革命根據地,過陽光下的生活,可組織要求她繼續(xù)在敵方戰(zhàn)斗。
1943年,“大東亞文學者代表大會”在東京召開,關露本不想去,她怕會引來更深的誤會。這時,潘漢年派人送給她一封信,要她到日本轉交秋田教授。當時在中國的日共領導人野坂參三與日本國內的日共領導人失去了聯(lián)系,希望通過秋田恢復,恰好雜志社給關露介紹的日本朋友中就有秋田,為了黨的任務,關露再一次上路了。這一去,關露的聲名更臭了。她的照片被登載在報紙上,在許多人眼里,她正如《時事新報》所說:“當日報企圖為共榮圈虛張聲勢,關露又榮膺了代表之儀,絕無廉恥地到敵人首都去開代表大會,她完全是在畸形下生長起來的無恥女作家。”她百口莫辯,“漢奸生涯”達到了頂峰。她想哭卻找不到地方,眼淚積蓄在胸腔里,把五臟六肺都泡咸了。
幸好,有王炳南的理解和支持,他們一直保持通信,他們相約,日寇投降之后就結婚。她天真地以為,只要王炳南信任她,即便全世界都誤會她,她也是不怕的。
但關露沒有等來王炳南,卻等來了王炳南的絕交信。組織上考慮,關露做特工的經歷,在社會上已造成了極其不好的影響,王炳南做的是外交工作,他們的結合,會讓人們存有異議。王炳南已經登上了與關露會合的飛機,被組織上攔下了。萬不得已的王炳南把組織的意見轉達給了關露。關露的心碎了,多年來,王炳南一直是她漫漫長夜里的曙光,是她午夜噩夢后的溫暖,沒想到,到頭來只是一場空。她在王炳南的照片后凄然寫下: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她崩潰了,得了精神分裂癥。
這僅僅是開始,更多更大的苦難還是后面。
新中國成立后,關露和王炳南在北京重逢,王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勸關露忘掉過去,重新生活。關露淡然一笑,輕輕搖頭。曾經滄海難為水,最深的愛,往往是最毒的藥,傷到五臟六腑,只能默默地沒有結果地愛著,像用更毒的藥,治最深的毒。這些,他會懂嗎?不管懂不懂,在她最艱難最痛苦最委屈的時候,不能陪伴她,總是最深的遺憾了。
1955年,潘漢年受到錯誤對待被捕入獄,受他的牽連,關露也失去自由。那一年她49歲,一關就是兩年。文革爆發(fā)后,關露再次被捕,61歲的她,這一次關了八年。她在獄中讀《紅色娘子軍》劇本,慨然寫下詩句:“椰林遺憾未為家,孤鶩長空戀落霞。自古英雄情義重,常青焉不愛清華?!痹诤閰堑墓适吕铮吹搅怂c王炳南的愛情影子。不管歲月如何流逝,世事如何變遷,王炳南一直是她心頭的朱砂痣。
1982年,關露終獲平反,恢復了名譽,可這時的她,已近耄耋,蒼蒼白發(fā)訴不盡心中的悲涼和苦痛,半身不遂的身體,終日飽受病痛折磨。她不肯離去,就是要等這個世界給她一個說法嗎?那一張她等了近半個世紀的紙,讓她痛哭流涕。平反后沒幾天,她用一把安眠藥,把自己送往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的愛恨情仇,這個世界給予她的委屈、蹂躪和磨難,她都不計較了。
她平靜地躺在只有10平方米的家中,衣著整潔,面容安詳得像在一個春天的夢里。她的身邊,只有一個塑料娃娃和一個寫著“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的信封。信封里裝的,是那張王炳南的照片。
在她的追悼會上,滿頭銀發(fā)的王炳南老淚縱橫,在她的遺像前深深鞠了三個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