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峰

眾所周知，《雷雨》是曹禺先生的成名作、代表作，也是中國話劇藝術(shù)開始走向成熟的標志。《雷雨》誕生于1933年，一經(jīng)問世，轟動文壇，洛陽紙貴，名噪一時；隨著歲月的洗禮，好比醇酒，愈存愈烈，愈久愈香，恩澤數(shù)代；至2013年，歲為八旬，不見龍鐘，卻如勁松，矗立天地，蒼翠濃郁?！独子辍芳饶茏裥袣W洲新古典主義戲劇創(chuàng)作的“三一律”原則；又能做到不作繭自縛，敢于打破傳統(tǒng)，勇于突破創(chuàng)新，超越前人，激勵后人。因此，《雷雨》成為豐碑，巍巍顯揚，令人瞻仰；成為星辰，熠熠生輝，給人添彩；成為清泉，淙淙爽洌，讓人可掬。

作為普通的讀者，我們可以咀嚼個性十足而又意蘊豐富的語言，可以優(yōu)游驚心動魄偶有溫馨甜蜜的場景，可以陶醉緊湊集中又不失跌宕起伏的劇情，可以欣賞激烈澎湃而又緩急有度的矛盾沖突，可以想象形神兼?zhèn)涠阴r明突出的人物形象。

但是，筆者不甘心于此，總認為在作品的閱讀上有遺漏之處。那是什么呢？捫心自問，倏然靈光一現(xiàn)，此乃不為常人重視的舞臺說明——動作描寫。在整部《雷雨》中，難以忘懷的動作描寫有很多處，撼人心魄的莫過于作品中“魯媽”的“撕”（“接過支票……慢慢撕碎支票”）。魯媽的“撕”是憤起而撕，撕出了精彩，撕得驚心動魄，撕得令觀眾拍手稱快。此所謂怎一個“撕”字了得！“撕”字的精彩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撕碎支票，撕出尊嚴

魯媽為什么要撕碎支票？

周公館的女主人蘩漪為了趕走自己的情敵魯四鳳，便讓她將自己的母親魯媽請到周公館談話，順便讓魯媽將女兒帶回去。

孰知魯媽來到周公館，便碰上周公館的男主人周樸園；而周樸園就是三十年前對魯媽始亂終棄的舊相識。當(dāng)周樸園“隨意”地與魯媽聊天時，他卻意外地獲知侍萍“現(xiàn)在還活著”，倍感“驚愕”，忽有麻煩將至之感；更始料不及的是眼前的這位魯媽對他三十年前的點點滴滴了如指掌，驚恐萬分，頓有大禍臨頭之感；萬萬想不到的是眼前的這位魯媽就是他三十年來一直“紀念”的梅侍萍，便兇相畢露，大有斬妖除魔之想。周樸園的窮兇極惡招來魯媽強烈的怒斥、揭露；于是，他用甜言蜜語對魯媽進行哄騙，討得善良的魯媽的“諒解”；緊跟著，他乘勢而上，采用資本家慣用的伎倆——金錢化解法，簽了“一張五千塊錢的支票”，來“彌補我一點罪過”，“這于我的心也安一點”。

可惜的是，“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儂我之情”。魯媽來到周公館，可謂陰差陽錯，并非周樸園的小人之心——“三十年的工夫你還是找到這兒來了”，故意來敲詐勒索。而魯媽面對周樸園的利誘，不為所動，因為“三十年我一個人都過了”，因為“我這些年的苦不是你拿錢算得清的”，因為“這一本帳算不清楚”，因為三十年的苦是“不公平的命”與“報應(yīng)”造成的；因為三十年的苦難已經(jīng)磨去了“梅侍萍”的單純與無知，因為“我太不敢相信世界上的人了”，因為“悔”、“恨”、“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讓魯媽變得堅強，更因為周樸園的“五千塊錢”是對魯媽人格的侮辱……種種理由，使得魯媽不得不撕碎支票，來維護自己的尊嚴。

尊嚴，雖是形而上的，但為古今中外眾多的仁人志士所看重。他們，心中永葆尊嚴，品行捍衛(wèi)尊嚴，立言熔鑄尊嚴。西漢大儒董仲舒說：“賢者備股肱，則君尊嚴而國安?！狈▏枷爰冶R梭說：“每一個正直的人都應(yīng)該維護自己的尊嚴?！钡聡軐W(xué)家叔本華說：“名譽，務(wù)必爭??；尊嚴，不可喪失。沒有名譽，只是默默無聞；但，喪失了尊嚴，就是羞恥。”英國哲學(xué)家羅素說：“自尊，迄今為止一直是少數(shù)人所必備的一種德性。凡是在權(quán)力不平等的地方，它都不可能在服從于其他人統(tǒng)治的那些人的身上找到?！比毡局骷页靥锎笞髡f：“只有堅持人的尊嚴，才能有力地抑制人的獸性?！倍攱屚ㄟ^“撕碎支票”，撕出了一位食盡三十年苦難而頑強生存的下人的尊嚴，一位被欺辱者敢于抗?fàn)幤廴枵叩淖饑?，一位仍保有獨立人格、不媚世俗者的尊嚴?/p>

二、撕碎幻想，撕出本心

我們必須知道，周樸園簽好一張五千塊錢的支票給魯媽，不是出自真心——“彌補我一點罪過”；而是相信他的金錢藝術(shù)是屢試不爽的，是無所不能的，因為他和魯貴一樣信奉一句至理名言——“這世界沒有一個人靠得住，只有錢是真的”；于是，只要在他認為能用錢解決危機的地方，他就毫不猶豫地用錢，輕車熟路地付諸行動。

可是，這次周樸園的“相信”只能是他的幻想。這幻想被魯媽毫不費力地撕碎；同時，他的本心也被魯媽毫不保留地撕出來。那么，周樸園的本心是什么呢？他想用五千塊錢的支票來清算魯媽所說的“三十年的苦”，來擊潰魯媽三十年來不斷堆積的對他的怨恨，來封閉魯媽對他不滿的嘴巴，來藏匿他三十年前犯下的“冒失”，來永久地維護自己的“社會上的好人物”形象，來長久地保持自己的“良好的社會聲譽”。

魯媽不僅撕碎了周樸園的幻想，也撕碎了自己的幻想。她幻想：周樸園能永久地銘記他們?nèi)昵澳嵌文袣g女愛的感情，“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能進行徹徹底底的心靈懺悔，現(xiàn)在能真心實意地與她“夫妻”相認、共訴真情。可惜的是，周樸園卻用金錢來褻瀆她的幻想，來證實她的“人的心都靠不住”的理論，使她不得不將自己的幻想撕碎。

魯媽在撕碎自己幻想的同時，也真真切切地撕出了自己的本心。那么，魯媽的本心是什么呢？她不是為金錢而來，不是“故意來敲詐你”；“希望這一生不要再見你”，希望帶著四鳳離開“這樣的家庭”，希望“飛到一個真正干凈、快樂的地方，那里沒有爭執(zhí)，沒有虛偽，沒有不平等的，沒有……”（周沖語）。

三、撕碎體面，撕出偽善

周樸園是一個注重體面的人。在周公館里，周樸園一絲不茍地做著“模范家長”，實實在在地維護著“體面的”、“最圓滿、最有秩序地家庭”；在妻子蘩漪面前展現(xiàn)賢夫的風(fēng)度，問病送藥，關(guān)懷備至，直抵性情；在兒子周萍、周沖面前展現(xiàn)嚴父的風(fēng)度，“他的威嚴在兒孫面前格外顯得峻厲”，將他的兒子教育成為“健全的子弟”，“絕對不愿叫任何人說他們一點閑話的”，可謂“好父親”。在社會上，周樸園“能抱著一件事業(yè)向前做，能依循著一般人所謂的‘道德生活下去”，做著“模范市民”，是“慈善家，社會上的好人物”。由此觀之，周樸園于里里外外“盡大善，盡大仁，盡大德”，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十全十美的“體面”的人。

但是，周樸園的“體面”常常是用金錢來維護的。他可以用金錢買通警察開槍打死礦上罷工的工人，可以用金錢“收買少數(shù)不要臉的敗類來復(fù)工”，可以用金錢搞“慈善”贏得市民的贊許……最終，正如魯貴所言：“反正有錢的人頂方便，做了壞事，外面比做了好事裝得還體面?！庇谑牵軜銏@故技重施，想用五千塊錢的支票來維護他的“一副道德面孔”。

而此時，魯媽已將周樸園這個“偽君子”（蘩漪語）看得真真切切，徹徹底底——柜子上擺著照片以寄思念是假的，留著侍萍頂喜歡的家具是假的，總記得侍萍四月十八日的生日是假的，房間保留要關(guān)窗戶的習(xí)慣是假的，甚至“把她的墳?zāi)剐抟恍蕖币彩羌俚摹谑?，魯媽“怨憤”到頂點，而面對周樸園自鳴得意的“杰作”只有透心涼。她將五千塊錢的支票撕了，使其金錢藝術(shù)不再靈驗，用行動告訴周樸園——你的體面已蕩然無存——你不配做一個賢夫嚴父，你不配做一個“好人物”；“我這些年的苦”已說明了一切。她要使其面目完全裸露在自己的面前，用行動告訴周樸園——你的偽善已無處隱遁——你就是一個極端自私的人，你就是一個極端虛偽的人，你就是一個十足的假慈悲的人。

四、撕碎人性之丑，撕出人性之美

周樸園身為工礦的董事長、家庭里的“賢夫嚴父”、“社會上的好人物”，卻盡顯人性的丑陋。三十年前，“為了要趕緊娶那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逼著梅侍萍在大年三十晚上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冒著大雪出去，這充分暴露其喜新厭舊、喪盡天良、冷酷無情的特征；三十年中，他在周公館里專門留著一間屋子，在屋子里按“三十年前的老樣子”擺著梅侍萍頂喜歡的家具，在柜子上擺著年輕的梅侍萍的照片，保留著關(guān)窗戶的習(xí)慣，不允許下人隨意地走進這間屋子，這充分暴露其故作姿態(tài)、心靈空虛、虛偽狡詐的特征；三十年后，他遇到“無錫老鄉(xiāng)”，遮遮掩掩地打聽梅侍萍的事情，“稱贊”梅侍萍，“關(guān)心”梅侍萍，但不愿見梅侍萍，這充分暴露其虛情假意、處事圓滑、道貌岸然的特征；三十年后，當(dāng)他“念念不忘”的梅侍萍真地站在他面前時，他感到他的社會地位和榮譽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脅，先是嚴厲呵斥，接著沉著壓制，然后情感哄騙，最后用錢了斷，這充分暴露其專橫跋扈、老奸巨猾、自私自利的特點?？偠灾?，周樸園是窮形盡相，是徹頭徹尾地壞，“是壞到家了，壞到連自己都不認為自己是壞人的程度”（曹禺語）。

周樸園這個形象體現(xiàn)了“大人物，小品質(zhì)”，集中展示人性之丑，是作者要徹底批判和否定的角色。作者通過魯媽撕碎五千塊錢的支票來撕碎周樸園的人性之丑，來撕碎人類的所有的人性之丑，來埋葬人類的所有的人性之丑，從而去挖掘、發(fā)現(xiàn)、樹立、弘揚人性之美。而《雷雨》中的人性之美集中在魯媽身上。

三十年前，魯媽是無錫周公館里梅媽的女兒，在與少爺周樸園相愛、生下孩子后，卻被周家趕出來，毅然地選擇投河自殺，這充分顯現(xiàn)其敢愛敢恨、以死明志的特征；三十年中，魯媽歷經(jīng)千辛萬苦，不思敲詐報復(fù)，“總愛微微地笑”，這充分顯現(xiàn)其坦然面世、不卑不亢的特征；三十年后，魯媽已經(jīng)面目全非，巧遇“仇人”周樸園卻不大吵大鬧，不露聲色地和他交談，耐心地察他言觀他色，這充分顯現(xiàn)其處事有度、寬厚待人的特征；三十年后，魯媽和周樸園已相認，面對周樸園的呵斥、壓制、哄騙、金錢侮辱，敢于直言回應(yīng)，勇于大膽揭露，溫和地順從，憤怒地撕碎，這充分顯現(xiàn)其威武不屈、善良純樸、自珍自愛、貧賤不移的特征。在魯媽撕碎支票的那一刻，她的人性之美得到淋漓盡致的彰顯。

魯媽這個形象體現(xiàn)了“小人物，大品質(zhì)”，集中展現(xiàn)了人性之美，是作者要充分贊美和肯定的角色。作者通過魯媽撕碎五千塊錢的支票撕出魯媽的人性之美，撕出人類的所有的人性之美，閃耀人類的所有的人性之美，從而使所有的人得到人性之美的熏染、感化、引導(dǎo)、激勵，激濁揚清，去惡存善。

總之，周樸園和魯媽處在人性的兩端，充分體現(xiàn)了人性之丑與人性之美的博弈，值得人們?nèi)ゾ捉榔肺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