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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寫他們

      2014-09-18 02:34:32王必勝
      美文 2014年13期
      關(guān)鍵詞:散文小說

      王必勝

      筆名畢勝葉于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報紙副刊編輯編有十多年的散文隨筆年選圖書有散文文學評論獲得文學雜志獎曾任多種文學圖書出版獎評委出版有《鄧拓評傳》《繆斯情結(jié)》等

      一、電腦引發(fā)的

      電腦的普及,無疑解放了我等吃文字飯的諸位。盡管用電腦辦公十多年了,眼睛為之降低了度數(shù),還冒著輻射的侵害,而這個電輻射、光污染的家伙,還是給我等坐辦公室的極大方便。至少,查資料、寫東西十分得便。而且用上了這五筆字型,字隨意到,敲擊快慢之間,文字跳躍閃動,聲音噼里啪啦,有動感,有聲響,也有光影。這可人惱人的家伙,還是方便也好玩的。

      可問題是,習慣了,熟練了,長短文字都是這電腦代勞,懶于握筆,而那十分心愛的書寫,或者手書,卻成了往日的記憶,變得陌生而珍貴了。

      這就是現(xiàn)代文明付出的代價嗎?

      是的,我們在孩童時期,有老師和家長逼迫,誰沒有過描紅,沒有燈下練字習書,或者,在課堂上欣賞個別老師的板書,再者,稍長之后謀生他鄉(xiāng),用急促而眷念的心情,鋪紙展筆,寄寫家書的經(jīng)歷?那是一種溫馨的回憶,一種難得的心情!

      所以,那些書法或者叫手跡的東西,今天變成了一種收藏。收藏可能就是缺失,對我們這等愛好寫寫畫畫的人,多少有點惆悵而失落的!

      枯坐電腦前,生發(fā)這多感觸,幾近常事。于今,我偶然翻出近17年前(可怕的17年啊),因編輯一本散文選集,與眾多作家朋友的信函交往,更加深了這番感觸。

      二、編書成全

      事情還得從頭說來。

      上世紀1992年冬或是1993年初,家鄉(xiāng)人老簡和老秦,司職長江文藝出版社,他們來北京組稿,提及到要搞一個什么選題,即使不賺錢也要出的書。他們態(tài)度堅定,大家各方想法子。于是,就有了我和同樣算是鄉(xiāng)黨,當時任職《文藝報》的潘凱雄的合作,就是后來也還算有點意思的一本《小說名家散文百題》的圖書。我敢說,這樣的選題是一個獨創(chuàng)。那時,新時期文學歷經(jīng)80年代紅火,90年代的稍嫌冷寂,而散文好像別有不同,熱鬧的小說家和不甘的小說家們,加入了這個陣營,成集團陣勢。也可以說,自那之后小說家散文漸漸興起,而且,有著十分看好的前景。在這本書后記中,我寫了有關(guān)情況——

      編小說家散文之類的選本和專集,也不是鮮見的題目。好多這類的東西,問世后并不走俏。閑聊之余,我們說及到讓每位入選者寫上五六百字的“散文感言”或“散文觀”之類文字,以綱帶目,興許能區(qū)別于同類選編而見出新意來。

      想法歸想法,付諸實施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入選者名單,是很慎重的。書名冠之以小說名家,這“名”一定要嚴,要有標準。一是要活躍于新時期以來文壇的小說高手,同時又有為人稱道的散文新作。

      為使選本有權(quán)威性,葆其特色,我們請作家自薦作品。入選的50多位名家之作,除個別老先生因年事已高不便做打擾外,余者均為作家們自薦。不少作家手頭工作和創(chuàng)作任務繁忙,卻十分熱情不吝賜文,尤其是那精粹的短文“散文感言”,作家們不嫌瑣碎,鼎力相助,使我們深感友情的可貴。當然,這些來自創(chuàng)作實踐的夫子之道 對讀者和文學也是十分難得的。

      編選工作僅是微薄之勞。記得把編書的信息告訴一些作家?guī)熡?,都爽快支持。王蒙先生在出訪國外前的空隙,第一個將“散文感言”寫就。在海口,韓少功兄的文稿,放在摩托車后方被當作錢物遭竊,數(shù)日后又重新復印,并據(jù)記憶重寫一篇“散文觀”送給我們;還有汪曾祺老的手稿剛完即復印寄賜;劉慶邦兄自謙散文寫得不好,專門為本書寫一篇,都令我們感動。——―眾多的亦師亦友的作家們,寄來文章的同時,親筆寫來信件。

      時光荏苒,但現(xiàn)在想起來也記憶如昨。當年,編選之事在擬定選題后,略微確定了一個名單。名為小說家百篇是個概數(shù),以我們感受到的有特色的小說名家,以其小說在當下活躍走紅為標準,當然,私心是以青壯年和我們熟悉的為主。于是,就地北天南,先后反復,最后選了55位。

      從我保存的一份有點亂散的初定名單看,是以老者領(lǐng)銜,以地區(qū)比如北京、上海等劃分,名單定好后再傳到出版社,由他們打印一個約稿信件,蓋上公章,再從北京寄發(fā)。一來二去,到了三月八日我和凱雄分頭寄出約稿函。

      十多年后,揀出這些信件,有五位作家已作古,他們是冰心、巴金、孫犁、陸文夫、高曉聲,看他們的文字,不免唏噓,也讓我有趕快寫下這些文字的念頭。

      三、在???,韓少功丟文稿

      沒想到,這諸多來信中,最早的一封是來自遙遠的海南的韓少功兄。

      他寫道:

      必勝:

      近好。

      回北京一路可順利?寄來五百字以內(nèi)的散文觀,你看能不能用。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認識你很高興,對你木訥之下深藏著明敏和幽默有很深印象。還盼以后在什么好玩的地方重聚。

      頌順適。

      少功 93,3,6

      另:你為貴報約寫散文一類的事,我找了找,寄上一篇未曾公開發(fā)表的,不知是否合用。不用擲還,不必客氣。

      少功的字是用海南省作家協(xié)會的三百字稿紙寫的。這在當時是很常見的單位公用稿紙。字寫得秀氣流利,還有點行書味。坦率地說,從書法角度看,不敢說很有特色,當然,這十多年后,他,包括這篇文章所涉及的諸位,可能潛心或不經(jīng)意地成為書法高手,也未可知,在這里,僅以當年的書信文字解讀和詮釋。若有不妥或不恭,包涵了。

      信寫得很家常,看出他是個很細心的人。少功對我的幾句評價,也沒客套,令我感動。更主要的是,這寥寥百十字,卻是這一組書信的開篇。

      與韓少功兄相交,是在海南后的一個筆會上。那是1993年2月21日,當時從安徽到海南的作家潘軍,在??诮?jīng)商有了點實力后,以他們公司的名義舉辦了一個“藍星筆會”,其陣營較為龐大,約20多人,記得領(lǐng)銜的是汪曾祺老及他的夫人施老師,還有文壇上甚為活躍的諸才子們,以北京南京武漢廣州方面的為多。那天我從上海飛到海口時,作家劉恒到機場去接我時穿一白襯衫,而我從北邊來,一身厚實的皮夾克,極為反差,至今記憶如昨。有何志云,他和我同住一屋,這兩位仁兄,在北京就熟悉,??趲兹斩嘤邢嗵?。還有南京的蘇童、葉兆言、范小青、趙本夫、俞黑子、范小天、王干、傅曉紅,北京除劉恒、何志云外,還有王朔、陳曉明,上海有格非,海南的有韓少功、蔣子丹等,廣州有張欣、范漢生、田瑛等,武漢的方方前半程參加,后去了另一個會上提前離開,吉林宗仁發(fā),天津的聞樹國,安徽的沈敏特,海口的除韓、蔣外,還有一些人。真正是天南海北,群賢畢至。為寫這篇文字,想查找當時參加筆會的人名單,可沒有原始的記錄,只憑印象,大約還有幾位。

      那幾天,作為東道主,潘軍用他能夠想到的辦法,讓這些來自各地的作家們,坐鎮(zhèn)海南談文學,把這個藍星筆會弄得像模像樣。對這個會議,印象是面對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作家們感嘆這變化之快,有點出乎意外,會上,就文化的商品性與市場化也多有涉及,記得開了兩個半天的會,在一個圓桌似的會上,大家都認真,說三道四,有大言滔滔,有隨意即興的,對當時商品經(jīng)濟和市場化的社會現(xiàn)實,有著較為敏銳的感悟,會議好像沒有太集中的主題,也沒有形成什么統(tǒng)一的結(jié)論,有點神仙會的味道,其本意是主辦者想借此活動,讓大家聚會海南。無論怎樣的初衷,這有點民間味道的筆會,在當時以較大的陣營和規(guī)模,形成了影響。日后幾天到三亞發(fā)生的小插曲,更是讓這次筆會增加了談資,讓人難忘。當然,也有通常的旅游采風。只是去了三亞,天涯海角邊上沐浴椰風蕉雨,文學也變得可愛。汪曾祺老先生那時酒量很在狀態(tài),酒后多有妙語,他幾次同范小青、張欣等女士比試酒量,雖有夫人在旁管束也無妨,常常是興味盎然,酒意闌珊。最可記憶的是,在三亞一個好像叫唐朝,還是唐都的酒店,凌晨時分,在睡意沉醉之時,同住一屋的葉兆言、格非,突然被闖進的蒙面者噴了迷藥,眼睜睜地看著被搶走了兩塊手表,所幸人沒有什么傷害。這樣一個正規(guī)酒店卻被人擰開門鎖盜竊,聞所未聞,雖然獲賠了,但凌晨驚魂,讓筆會結(jié)尾時有了高潮。

      在這次筆會上,也是地主的韓少功,幾天的會都參加,記得還邀請大家去他家做客。那時候,他從湖南到海口,住在海南師院??赡芤郧霸谑裁磿希覀円娺^,卻沒有深入交往。但在海口一見如故,在他家我向他索稿。他答應要挑出文章在我回程時帶走。過后,在賓館的會上,他說好拿來文章的復印件,可是,不小心放在摩托車后面弄丟了,他說是在上樓的一會工夫,被小偷當寶貝順走。

      這樣,本來當面給我的文章,被小偷攔劫后,改由他郵寄,就有了這封信件。因禍得福是也。讓我感動的是,他重新把那感言文字回憶下來(按當時我們的統(tǒng)一要求,每個作家提供六百字的散文觀),隨信寄來了三百字的“散文觀”。可惜的是,當時排版印刷都是手工,一些原稿送到車間揀字后了無蹤影了。

      少功寫的“感言”,還有個題目《不敢隨便動筆》。文字不長,照錄如下:

      散文是最自由的文體,是最迫近日常生活和最不講究法則的文體,也就是說,是技術(shù)幫不上多少忙的文體。散文是心靈的裸露和袒示。一個心靈貧乏和狹隘的作家,有時候能借助技術(shù)把自己矯飾成小說、電視劇、詩歌、戲曲等等,但這一寫散文就深深發(fā)怵,一寫散文就常常露餡。如同某些姿色不夠的優(yōu)伶,只愿意上妝后登臺。靠油彩博得愛慕,而不愿意卸妝后在亂糟糟的后臺會客。

      造作的散文,無非就是下臺以后仍不卸妝,仍在裝腔作勢,把劇中角色的優(yōu)雅或怪誕一直演到后臺甚至演到親戚朋友的家中。

      這樣看來,散文最平常也最不容易寫好。成敗與否完全取決于心靈本身是否具有魅力。

      我本庸才,因此從來都不敢隨便動筆寫散文。

      韓少功提供了兩篇作品:《作揖的好處》《然后》。這兩篇散文風格各異,前者以說理為主,從五個方面來論及作揖這個當時被熱議的一種禮儀的“好處”,行文犀利明快,簡捷思辨。后一篇是懷念莫應豐的文字?!叭缓蟆?,是他的同事作家莫應豐在彌留之際“冒出的一句疑問”。而這個“然后”的疑問,包含了什么,對此,少功追問:“然后什么?逝者如川,然而有后,萬物皆有盈虛,唯時間永無窮盡,……歲月茫茫,眾多然后哪堪清理,他在搜尋什么?在疑問什么?”從莫應豐與命運的抗爭,到他不幸染上重病,到最后的歸去,他感嘆:“命運也是如此仁慈,竟在他生命的最后的一程,仍賜給他勇氣和純真的理想,給了他男子漢的證明。使他一生的句點,不是風燭殘年,不是腦滿腸肥和耳聵目昏,而是起跑線上的雄姿英發(fā),爆出最后的輝煌。”少功對莫應豐的“然后”,進行了解讀,也是對亡友的懷念與紀念。逝者已去,生者懷念,有深深的糾結(jié)和詰問。對莫的懷念,雖是人生的幾個片斷,一個耿直而純真的小說家,躍然而出。這就是少功散文的力道。

      散文可說是韓少功的副業(yè),他認真,“不隨便動筆”,卻成績卓然,僅列舉篇名就可知他的收獲,計有:《面對神秘而空闊的世界》(浙江文藝出版社1986年);《夜行者夢語》(上海知識出版社1993年);《圣戰(zhàn)與游戲》(牛津大學出版社1994年);《心想》(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靈魂的聲音》(吉林人民出版社1996年);《世界》(湖南文藝出版社1996年);《韓少功散文》(兩卷集)(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7年);《完美的假定》(昆侖出版社2003年);《閱讀的年輪》(九州出版社2004年)等。

      少功的散文作品,我以為,當年的《靈魂的聲音》《完美的假定》以及晚近的《山南水北》幾部,較突出地反映其散文特色。他多是以思想性見長,從日常生活、平常故事寫人生,有人文精神的貫注,信手拈來卻含英蘊華。他的語言講究,精致而不干澀,典雅而不浮華,有張力,多智性,重文氣。不太引經(jīng)據(jù)典,也不掉書袋??梢哉f,韓式散文已有某種特定的范式,換言之,大眾情懷,人文視角,理性思辨,構(gòu)成了其散文底色。散文于今,亂花迷眼之中,多有詬病,無論如何,期待散文的知性和理性,識見和文氣,是當下散文界的共識。而這恰恰在少功的作品中相當充分。這多年來,如果將小說家散文排行,他的創(chuàng)作,不僅是蔚為大觀,也是名列前位的。

      之后,與少功兄也是在某個會議上打照面,見面很少,但他這些年每有動靜,還是很關(guān)注的。他小說創(chuàng)作中繼續(xù)著先鋒的銳氣與尋根的厚實,兩條路數(shù)并立而行,常有佳作,并時不時有較大聲浪。90年代初他較早翻譯的米蘭·昆德拉,成為一時話題;日后的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更是有爭鳴與爭議,以及他到湖南汩羅鄉(xiāng)下有如梭羅式的田園耕讀生活,都曾在我的視野中捕捉。近十年來,每年我們的都編一套年度優(yōu)秀散文隨筆,他的作品也常在選中,偶或與他打個招呼,或者也先斬后奏,以為是熟人就沒多介意,自作主張他也不計較,默默中感受到他的美意。

      只是這年頭電腦擠兌了筆,人也懶了,好多美好,只是在回味和懷想中重復。

      四、“隨意說”的方方

      第二封信是武漢的方方。時間是三月十六日。

      方方算是以小說《大篷車上》登上文壇的,上世紀80年代初,文學激情澎湃,風光無限。小說有讀者,也有電影人青睞。方方的這篇小說也借電影走紅。她還寫有《十八歲進行曲》等小說,大概是號準了那一時期社會奮進的心態(tài),抒寫了青年一代進取心理,很有讀者和觀眾。爾后,方方多篇寫實小說問世,及至80年代末,《風景》《祖父在父親心中》等小說,奠定了她寫實小說家的地位。卓爾不群,銳利峻切的風格,沉重的歷史情懷和對人情感的穿透力,她的小說成為新寫實的佼佼者,她并不特別拘泥于某種地域文化,卻有強烈的精神力度。方方散文也有一種剛性和率真,在柔軟中顯示堅硬,直抒胸臆的暢快淋漓,如行云流水。

      關(guān)于散文的感受,方方寫道:

      我非常喜歡“隨意”這兩個字。我覺得無論是作文還是做人,這都是一種境界。我做文章素來主張隨意,尤其是散文,心到意到筆到,這是起碼的。那種刻意作文,每文必想文眼所在,思想意義所在,以及上升到什么高度等等,一定是很累的。寫的人累,讀的人亦累……人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越來越廣義地去理解和認識散文了,不再只是讀到華麗的詞字和句子才說那是。這正是散文越來越隨意的結(jié)果。隨意便展示出了個性,而個性的作品總是容易受人青睞的……

      很久前有人問我你在什么狀態(tài)下寫小說,我說:“怎么舒服怎么寫。”這就是一種隨意,對寫散文,我仍得這么說。

      方方自薦的散文以“都市閑筆”為總題,有“跳舞”“看電影”“看病”“芻言”“書病”五章。這組隨筆中,她寫平常生活事相,以明快并略帶幽默的語言,對都市的現(xiàn)代生活現(xiàn)象,從自我的感覺和參與中,進行言說。跳舞曾為當時的全民運動,如何呢,盡管有種種好處,但她卻并不堅持,從有興趣到愿意為看客,因為,與其大汗涔涔,不如安靜地一旁欣賞別人。同樣,電影場上的秩序亂,再好的影片也是一種作踐;看病與生病,買書與讀書,這諸多矛盾的統(tǒng)一體,其中況味,她是步步地解讀,并讓“閑筆”關(guān)乎心情、性格、人生的態(tài)度,當然,也有人間煙火味,閑而不枯。

      方方的散文不多,但精致,她多是隨筆類,在談天說地中描繪生活世相,在關(guān)注現(xiàn)代人生的生活狀態(tài)同時,注重人的精神需求。

      如同方方“隨意說”,她在給我的信中也隨意地寫上:

      王必勝:

      你好。海南一別,不覺又去了半個多月,(所托告訴池莉寄散文事已對池莉講過),聽說你們在海南玩得很開心,驚險事不斷出現(xiàn),顯示了資本主義筆會的詭譎。我們這邊的“社會主義”筆會,實在是祥和,安定,形勢一派大好,可見“資”和“社”的分野隨處可見也。一笑。

      寄上散文一組。約七千字。創(chuàng)作談談得隨意,其實,隨意最好,有話則說,無話剛不說這當是寫散文的最佳境界。(我這里是胡扯了)。

      附作品。祝好。篇幅若長了可拿下看電影一文。

      方方 三月十六日

      信中,方方說的托池莉散文事,也是請她代約池莉自薦散文稿子。她是個認真的人,我順便一說她還很當個事。她說的驚險事不斷,就是葉兆言、格非倆在酒店里的被不明不白的迷醉后遭劫之事。那個奇怪的驚魂之晨,一時傳向四方,而方方前半節(jié)參加了在??诘墓P會,好像她還去貴陽還是一個什么地方參加另外會議,提前離開,她沒有親歷那個驚險場面,所以,她在信中不忘逗一下我們。那一時候,思想界有所謂的“姓社”“姓資”的討論,關(guān)乎大節(jié),可于她只是隨意一用,恰當而幽默,可見放松隨意,不拘形跡的頑真,這是方方的性格。

      與方方多有接觸,是因為湖北老鄉(xiāng)又是武漢大學校友,最早好像是1983年前后,在武漢參加一個作協(xié)的創(chuàng)作會議,就認識了。因湖北的好多朋友,像於可訓、秦文仲,還有作協(xié)的一幫人,都與方方合得來。1994年秋,武漢舉辦了全國的書市,她那時已主政《今日名流》雜志,也是熱火朝天的時期。書市上,他們?yōu)樾麄髡故倦s志的成績和期待更多的讀者,拉起了大展位,她事無巨細,跑前忙后。在當時辦刊物,并沒有什么經(jīng)濟效益,不像后來“辦雜志向錢看”是各類雜志的目標。但她把雜志辦得風生水起,影響一時。爭睹名流,抓住了人們崇實的心理,一時報攤上爭購脫銷,成為那時特有的文化風景。作家辦雜志,說來最早也始于海南的韓少功,他同蔣子丹辦的《海南紀實》,打人文選題牌、新聞政治類的延伸旗號,常有不少的文章引起轟動,雜志聲譽不脛而走?;蛟S從人物紀實的角度,方方看到了潛在空間,接手并改版了這份刊物。在武漢這個中部地帶,辦活一份人物雜志,并沒有多大的人文優(yōu)勢,也不是真空的地帶。后來,種種原因,雜志無疾而終。但方主編和她的雜志,其思路和創(chuàng)意,讓人敬服,在出版界和文壇也留下了佳話。

      為此,她在另一信中說:

      王必勝:

      你好!許久沒聯(lián)系,近來可忙?

      我近年在辦雜志,忙得什么也沒寫,現(xiàn)在總算告一段落,想繼續(xù)我的“寫作生涯”。辦雜志一年,也還有趣,尤其見到雜志出來,眾人稱道,心里也十分高興,辛苦一場,其實也就為這份高興。并忍不住讓諸朋友共分享之。特地寄上二冊給你,請多提意見的同時,亦幫出點點子。北京地勢高,視野遼遠些,比之武漢,新思想新見識要多得多。

      另外,若能介紹幾個貴報筆頭的厲害的記者給我刊,那不是幫我們大忙了。就檔次來說,在我刊發(fā)作品是不會辱沒貴報記者的。一笑。

      祝春安。

      方方 3,12

      我猜想這信是在1995年左右寫的。幾年里,她無不集中精力,盡可能地利用各方的信息。那時雜志發(fā)行量不斷上升,而且,與《海南紀實》一南一北,互為競爭,有得一拼。雜志事務漸漸走向正常。作為主編,她向朋友們傳遞了這份喜悅。她也希望擴大作者面,以為我的同事中有這類寫手和高人,可惜的是,我沒能幫上什么,當時忘記了有沒有向她推薦了誰,后來也沒有再過問,直至雜志停辦承蒙她仍惠寄,卻一點也沒有幫上什么,總有點不安。

      方方的信,寫來也是率性隨意的,親切還不時幽默一下。她的字,筆力硬朗勁道,不講究,很率性。字如其人,文見性情,然也。

      以后與方方也是斷斷續(xù)續(xù)聯(lián)系,好像她不太參加文學的活動,哪怕是武漢或湖北的文學事情,很少見到她,不知是雜志之事,耽擱了她想補回所謂的“寫作生涯”,也不知是否她的習性如此。有幾年的全國作代會,似乎都看不到她?;蛘?,她在這些會議上多是低調(diào)行事。

      大概是四五年前,北京有個中外文學論壇之類的,好像是東亞諸國韓日什么女作家論壇吧,那天,得知有外地朋友來,大家說聚聚,在我們單位附近的一個小餐館午餐,一撥文友,方方她們來了,起先也不知誰能來,放棄高級宴請,就吃點廉價的川菜,一杯薄酒,還跑這遠的路,或許是為了友情,這味道我想是最醇綿的。

      以后與她間或有電子郵件聯(lián)系,出任湖北省作協(xié)主席后,方方并不成為文壇的忙人,去年她還在德國寫作兩個多月。在多年的隱伏之后,她以作品來說話,《水在時間之下》《萬箭穿心》等等,她的作品數(shù)量和銳氣并沒有減少,尤其是那根深蒂固的書卷氣。最近與她相見是2009年秋天,她從德國回來,在《北京文學》頒她的一個授獎會上,匆匆交談,還是那樣子,不像有的人幾年沒見面無論是形體外貌還是做派,都滄桑許多,變味許多。方方好像沒有。當時,我開了個玩笑說,你還是那樣的沒有見長大呀!不知她是否樂意我這個隨意一說。我以為她是那個老樣子,純真而豁達,沒有多少客套。可能是寫作讓一個人永遠有自己的狀態(tài)。但,那也是要有修煉的。

      五、朱蘇進:南京不曾忘你

      必勝文兄:

      信悉。彬彬老弟也談到了你們海南行的佳趣,并帶來了你的旨意。

      我恰在編選自己的散文集(天知道何時才能出來),抽出兩篇自以為可讀之文,寄上呈閱。“散文感言”也可用篇末的“自語”代替,兄以為可否?

      前囑為副刊撰稿事,不敢有忘,待忙過了這幾日,調(diào)整心緒,再用心寫來。

      南京不曾忘你,盼你也別忘了南京各位兄弟,閑時下來走走,大家歡聚。

      握手。

      蘇進 3,17

      這是南京軍區(qū)的小說家朱蘇進的信,在應邀作家的回信中,他是第三位。當時,我和潘凱雄分頭聯(lián)系,也各自收到作家們的回復。

      蘇進兄也是灑脫的就用一張白紙寫來,他的字坦率地說,不太恭維,想來,多少名家高手寫小說如風如火,可字嗎,也并不不經(jīng)意了。如果往好里說,他這有點樸拙的字,稍顯男性雄勁卻沒有太多的體式。也就百十來字,他卻寫滿兩大張,著力于把這種瀟灑的感覺抒發(fā)而出,率性而為,重氣勢,有如武士列陣,其氣象可見一斑。

      與蘇進算也是早認識,部隊的小說家好像與地方有著天然友情,一是因為部隊的刊物、出版社,間或有一些文學會議,再是軍區(qū)有創(chuàng)作室也?;顒樱?,與部隊活躍的作家們,多在這樣的場合有聯(lián)系。蘇進的小說《凝眸》《炮群》《射天狼》《醉太平》等等,他長槍短炮的,在文壇上動靜很大,那時候,說軍旅小說,說軍人作家,他怎是了得。

      于是,一些重要的文學活動有他。記得1988年,我們部門在蘇州開一個文學筆會。與會人員有北京南京上海武漢四川的老中青各方,人數(shù)達三四十。北京小說家有王蒙先生,他好像還擔任文化部長是以作家身份與會,有李國文、從維熙、張潔、諶容、蘇曉康諸先生,江蘇的陸文夫,石言,朱蘇進等等,評論家有高爾泰、吳泰昌、陳美蘭、雷達、陳思和、王曉明,我們部門有藍翎、范榮康、繆俊杰等。會議上大家相當放松,話題廣泛。那一時期,說文學,人們多敞開著談,也有得說。那時的會,也多是目標單一純粹,盡管是在開放發(fā)達的蘇南,也沒有專門的采風,記得只是文夫先生帶我們?nèi)チ艘淮位⑶鸲?。會議很純粹,也不請官員,沒有什么儀式的。

      會議時值中秋,吃了蘇州的風味餐,去了陸文夫先生小巷深處的家,其他記得下來的也不多。會中,我們在蘇州的商場上閑逛,難得有這樣的雅興。蘇州的毛衣當時是領(lǐng)時裝之風氣的,特別是四平針毛衣。當時,男人的時髦可能就是這樣子打扮。幾位同行的都在為自己采購,可是,朱蘇進卻是在女裝那邊挑選,他買了一件我至今記得是天藍色的女外套上裝,讓男人們都把欣賞投給他。想不到朱軍人,還有這等細心,真是為他這樣好丈夫的角色佩服,記得我也學他了做了一回好樣子。不久后我們見面,還說及當時一同購物的事。他筆下多是描繪軍人的英武和場面的粗獷,而那份心細真像一個新好男人。其實與他談話他表達慢條斯理,行事文雅,與他多年的軍旅生涯,與他軍人家庭出生有關(guān)。

      后來,好像是1994年左右吧,在北京南口鎮(zhèn)一個坦克基地,解放軍文藝社的一個文學活動中,我們晚上打撲克,多是特熟悉的一幫人,打一種那時流行的拱豬,追逐逼趕,可粗野可狂放,打法靈活,一對眾,或眾對一,或分為兩派,記得我們是六人兩組,勝負輸贏還有點小懲罰,而老被動挨打,臉面是掛不住的。牌風沉穩(wěn)、精于計算的他,每有不俗表現(xiàn)。只是,我那次也手氣不差,幾番下來,有的人頂不住了,不免認真起來,而蘇進兄好像總是文氣和氣的,總是那樣子的笑笑,也不忘夸獎一下我等。

      他在散文感言中寫道:

      散文確是于隨心所欲中最見個性的文體,你有多大的心眼,必有多大的散文,把你所寫的散文摞到一塊,就會看到一個浸在某種氣浪中的自己。有時不免吃驚,原來我也曾精彩過。

      散文寫的全是自己,以及自己的意識迸到外界反彈回來的自己,所以寫散文的時候,感到自己在脹開了,感到自己比預料到的要豐富得多,多得不得不散失掉一些,就像依靠一聲吟哦散失掉一些心氣兒。

      當一個人默然獨立時,他已經(jīng)是一個散文化的人了,掏出他此刻心境意念,塊塊皆散文。這對于別人也許不重要,也許不堪觀誦,但對于他自己而言,正是由于這些東西才將自己與他人區(qū)別開來了。我相信,一個人如果長年沒有黯然獨立的機會,肯定會把自己搞丟的。一個作家如果不時常有些散文式的筆墨,那也會冷漠掉自己,苦忙于營造。散文是自語的,用自己的口說給自己的耳聽的。所幸者,是萬千人兒都愛聽到別人的自語。我想,自語者可別失誤于此,而將自語打扮得不是自語了,為誘惑眾多的耳朵而說話?;蛘?,還沒說呢,先想著鍥刻在石頭上。

      朱蘇進認為,“一個作家如果不時常有些散文式的筆墨,那也會冷漠掉自己?!笨梢娝焉⑽漠斪髯骷揖训膭?chuàng)作。也說“散文是自語,用自己的口說給自己的耳聽的?!彼运]的散文,一是《我就是酒》,一是《天圓地方》。他從酒和圍棋中體會人生,多以談論雜感式。 “掏出他此刻心境意念,塊塊皆散文?!彼@樣說而行動也于此。

      他信中說及的彬彬老弟,是指當時從博士畢業(yè)后到他麾下——軍區(qū)創(chuàng)作室搞評論的王彬彬,他文字犀利快捷,也好論辯,后來他一直在南京大學任教。在??跁希兴麕г捊o朱蘇進要散文。信中蘇進特別說到“南京不曾忘你”,令人心生暖熱,在這半是工作半是私人的信件中(如他信中說,我約他為我所負責的版面寫文章,算是公事),他的這句客氣話也算暖心之言。不曾忘記,抑或相忘于江湖,友情雖是君子之交,卻超越時空,重于金錢功利的,因為我們有過雖不多卻堪可回憶的聚會。

      這之后,蘇進的小說寫得不多,散文創(chuàng)作也少了,后來,他索性在小說之外尋找了新天地。這些年,他創(chuàng)作了《鴉片戰(zhàn)爭》《康熙王朝》《朱元璋》等諸多主流大片和《我的兄弟叫順溜》暢銷電視劇,成果斐然,為小說家“弄電”的佼佼者。也許小說家們,尤其是功底深厚,獨秉風格的小說家加盟,提升了影視文化的品位,而朱蘇進的勞績公認是數(shù)得上的。我祝愿他。

      六、較真的何士光

      何士光遠在貴州,也算是較早的回信者。他的手書工整干凈,如同文章的謄抄稿,一絲不茍,令人敬服他對文字的尊重。即便有兩處筆誤,他也改正如初,規(guī)范得好像當年手工揀字時送到排字車間發(fā)稿,必須要“齊、清、定”一樣,這樣清爽,潔凈,秀氣,現(xiàn)在恐怕得絕版了。這是他的個性還是行文習慣使然?他在信中寫道:

      必勝先生:

      惠書收到。遵囑寄上你們要的材料。近年來寫了一些散文,但大抵都很長。像《收獲》上的《黔靈留夢記》和《鐘山》上的《夏天的途程》,都萬字左右,太長了?!度兆永m(xù)篇》本是散文,連同《日子》,也都是散文。但發(fā)表出來的時候,被當作小說了。兩篇都為新華文摘和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最近我編《何士光散文集》時,又才改回來。寄上的這一篇有六千多字,所以就選這一篇吧,是最短的,供參考好了。問凱雄好。

      春祺。

      何士光 三月十七

      其實說來,同他,是這數(shù)十來位小說家中,除了幾位老者外,最不熟悉的。但他的散文卻很有味道,為我們所關(guān)注。如他所薦的《日子》,我是把它當作散文來讀的。他的小說名頭大,是新時期早期寫農(nóng)村的幾位高手之一?!多l(xiāng)場上》評為全國短篇小說獎,一時洛陽紙貴。他的小說雖不多,卻精致,有味。他嘗試著在小說與散文之間的聯(lián)系,讓散文的節(jié)奏進入小說,有散文化的小說實驗。在這次信中,他說自己的散文發(fā)表時被當成小說,而初衷卻是當散文寫的。這樣的被認同,或者說被誤讀,當時也不乏其例。記得是《上海文學》吧,曾也有類似的“拉郞配”,好像是朱蘇進的,還是散文家周濤的什么散文,也當作小說發(fā)過,發(fā)表后被有些書當散文收入。所以,有所謂散文化生活流的小說,其實就是在散淡的生活場景和閑雅的文字書寫中,人物事件并不集中,情感和筆調(diào)都濃郁黏稠,或因強烈的主觀抒情氣息,被認定為散文,也是未可知的。在《日子續(xù)篇》中,何士光的感情表達就是這樣子的,氤氳著一股淡淡的情致,寫他的母親、家人、故鄉(xiāng)、親情、人倫,于社會人生的變化與不變中,承續(xù)而聚合。包括此前的有名的散文《日子》,發(fā)表時就成了小說,而作者在給我的信中是有所不愿的,這一點深得我意。于是,就以散文收入。

      關(guān)于散文,他寫道:

      《金剛經(jīng)》里說,世界非世界。這是說,世界是不停地變動著的,沒有一刻停息;對于不斷變動著的事物,你怎么能夠描繪它呢?所以這個世界是無法描繪的;于是你描繪的世界又不是這個世界,僅僅是你描繪的世界而已。經(jīng)里又繼續(xù)說,眾生無自性。這是說,你的存在,不過是一個不斷變動著的身軀的存在。和著一串不斷變動著的念頭存在,這之中,哪一個又是你呢?我們通常所說的自我,又會在哪里呢?所以不難看出來,在這種情況下要來寫我的散文觀其實是靠不住的。

      他在闡發(fā)寫作者面對客體,而主體的重要性時,好像說得玄虛,好像以辯證的角度說世事人生,說萬物變動不居的道理。是的,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之河。萬物恒定,以心為是。也其實是站在什么角度來做什么樣表述的問題,這可能與他潛心于修道問莊,近黃老之術(shù)有關(guān)。那種凈心靜氣地去深入,悟出人生與人世的種種得失,都有可能。重要的是,何士光的《日子》,以及續(xù)篇,是在不動聲色的感懷中,感悟世道人心,如禪如佛,坐看云起時,一花一世界。

      以后沒有見到老何有如當年《鄉(xiāng)場上》的磅礴之聲,傳說,他在研究宗教佛學什么,只是那種精神上的苦修,是一種執(zhí)著一種定力。九十年代中后,再很少讀到何士光的小說,甚至散文,或許是我的孤陋寡聞,前幾年,偶見他寫的一篇貴陽旅游勝景的散文,看過后,仍覺有當年閑散文字的余韻。

      不知老何愛不愛練習書法,可能,修道者也善修書,他如果像多數(shù)寫家們似的,練習這些,定有體式,或者,他這多年后已成氣候,也說不定。

      七、率真的劉兆林

      必勝兄:

      遵囑寄上散文兩篇:《祝君歡笑》《感謝跳舞》。前者太短,后者又長了點,無奈是兩種寫法和筆調(diào),一并寄上難為你吧。

      我已轉(zhuǎn)業(yè),到遼寧省作協(xié)任專職副主席,地址電話如名片。

      我的散文觀附后。

      新到地方工作不如部隊熟悉,望多支持我。有機會再聚,匆此,握手。

      兆林 3月20日

      劉兆林的字是屬于流暢、好看一類,以我之體會,他早年練過字的,或者常是手不離筆畫畫寫寫,有點心得,也就光鮮而流利??吹贸觯莻€對文字包括書寫都很有感悟的人,所以,書法于他我覺得是可以有所成就的,不知他以后有沒有堅持這個路子,從這十多年前的字體看,他有這個趨勢,即便這樣子,在作家中他的字當算不錯的。

      信,他寫得簡單,我也記不清他之前有沒有信件于我。他是在軍隊中我們較早熟悉的朋友,我還為他那本有影響的長篇小說《綠色青春期》寫過小文。我們也有兩三次的近距離的接觸,這多年沒間斷,每隔些時還有見面的,對他我可以說,神交早,也算熟的。

      20多年了,1987年五一吧,我們一行在張家界盤桓三四天,先是從岳陽坐船在洞庭湖上一夜水路,小小的游船,就我們一行20多人,又逢枯水時節(jié),走走停停,好像還擱淺過,到得常德上岸,已是兩天之后了??删褪沁@漫長的行旅,一幫人玩鬧,有了親近。那次多是軍旅人士,小說家有葉楠、王中才,散文家有周濤,評論家有韓瑞亭、黃國柱、葉鵬等,另有非軍界的《人民日報·海外版》的解波大姐,《中青年報》的董月玲,《中國文化報》的王晉軍,天津作協(xié)的王菲等等。兆林的文名當時正值上升期,他的《雪國熱鬧鎮(zhèn)》《呵,索倫谷河槍聲》什么的,兩獲全國中篇小說獎,開始有了“粉絲”,在那次船家小妹就把他當知心大哥和師長,據(jù)說悄悄地拿出私房日記求教于他,可見他的魅力。弄得一行人中,有十分嫉妒者,還與他爭當輔導。一路上的兆林,情緒很好,說笑唱跳,都很有精力。這以后,他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綠色青春期》,90年代初還在東北牡丹江某部隊開了作品討論會。那時候,他在沈陽軍區(qū)專業(yè)創(chuàng)作。許是1991年夏天吧,我們單位在遼寧的興城海邊主辦一個副刊寫作學習班。我請他去講課。我們同住一房,聽他講了自己好多的故事,包括那次船上的輔導等等。他是個性情中人,那夜,在夏蟲鳴聲中,聽聞海風海味,他興致也好,講了好多敞心掏肝的話,雖在那時還是軍人的身份,但他率直,也有委婉,不只是行武人士的干脆,也有文人的傾情激昂,當然還有一種表達和傾訴的快意。我是佩服的,作為一個文學家,有了敢愛敢恨,也經(jīng)歷過許多如意和坎坷的人生,有過底層拼搏的經(jīng)歷,才會創(chuàng)造出那些有血肉有氣味的人物,寫出那么多真性情的文字。

      比之其小說多是以軍旅生涯和軍人形象為主,他的散文多了人生的親情表達,和人情世故的摹寫。關(guān)于散文,兆林以《散文貴在真》為題寫道:

      散文的最大優(yōu)點在散,因散才不拘小節(jié)放浪形骸自由自在,成為最隨心所欲任意瀟灑的文體。世間萬物,人生百味皆能入其內(nèi)。其長可似黃河滔滔一瀉千里,洋洋數(shù)萬言,短可如小溪,清流婉轉(zhuǎn)百米許,言簡意賅,天馬行空,嬉笑怒罵,直抒胸臆,委婉含蓄,輕吟低唱,風花雪月;生死離別,大風飛揚,吃喝玩樂,指點江山,拼搏奮斗——皆成文章。

      散文貴在真,敘真情,寫真事,每篇表達一片誠情實意。一個真字,就將那滿篇無拘無束的散凝聚住了,即所謂形散神不散。這個真字很重要。我主張,不僅情真,所敘人和事都是真的才更為散文特點,這樣才更顯出與小說的真情之不同來。

      散文人人可為。一封書信,一篇日記,一則廣告寫得真真意切活潑生動時皆為散文。散文最隨和,所以朋友最多……

      散文是兆林小說創(chuàng)作之余的收獲,從90年代起他的散文豐收。他先后有《臨窗聽雪》等數(shù)部問世。他散文較突出的為兩類:一是親情的,寫父輩,寫家人,懷念與感恩;一是行旅散文,寫見聞,客觀為風物,主觀寫人物。曾讀到一篇寫他們一次西藏行的散文,單調(diào)的行程中,他自薦主持娛樂大家,調(diào)動眾人的興致,有了行程中的美好記憶。這類題材在散文中幾近泛濫,流水賬式的記錄破壞了人們閱讀的胃口,而挖掘情感,再現(xiàn)人物,以情趣串起,這樣紀游文字,兆林懂得如何趨利避害,追求“利益最大值”。這對于一個細心愛琢磨的兆林,得心應手。

      他自薦的兩篇,《祝君歡笑》《感謝跳舞》,有如他自說的貴在真,真實場景,真情寫來,讓人讀后忍俊不禁。跳舞加深了夫妻關(guān)系,跳舞中見出夫妻的性格,這種文章,他是否向夫人一個信號,或者送上一個定心丸式的禮物。因那是二十年前的文章,這種讀解不一定在理。無論何種初衷,一個性情中的舞者,一個性情的作家,至少在散文中,躍然而出。

      也許這種純真的感性思路,或者,他要自然而真實地表達,他前年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不悔錄》與此思路有關(guān),也成了有意義話題。他把文化機關(guān)許多的美麗與丑陋、善良與不良等等,較為自然的描繪了,有些情節(jié),甚至地名人名,與他所處的現(xiàn)實相疑似。從當下知識者的各種行狀、做派,描繪這個群體的是是非非。關(guān)鍵是他還是描寫場景中的一員,不能不想到他的初衷。就切入寫實,真實地表現(xiàn),抒寫他心中的諸多“不悔”這一點上,他也許達到了。只是他不避真假,不分虛實輕重,和盤托出,他獲得了一些效果,可是,也有一定的風險。因為,生活的真實與藝術(shù)的真實,誰人也無法厘清,有時候,近距離容易成為難點,或者是盲點?;蛘哒f,作為一個性情率真又激情充溢的寫作者,他有這樣的表達的夙愿,其他就不一定在乎了。成也性情,損也性情,這可能就是藝術(shù)與生活的悖論。這話有點遠了,但作為朋友,想到了就說,但愿他姑妄聽之。

      八、池莉:希望稿費不太低

      王必勝:

      你好!你的信到武漢時,我在北京,我是最近回漢的。

      你要散文我當然應該給你,問題是寄你還是寄長江文藝出版社某人?另外我的散文不多,給你的同時也另外地方出書,你認為還需要吧?方便來個電話。

      祝好!

      池莉 93,3,25

      兩天后,她在另一信中說:

      “怪我的草率,沒細讀信,現(xiàn)在明白你讓我將散文寄你。

      選兩篇《錢這個東西》《最怕一種人》給你。另寫一頁《我的散文觀》,沒600字,我說不了那么長的關(guān)于散文的話,望諒。

      希望書能早日出來。

      希望稿費不太低。

      好!

      池莉 1993,3,27

      短短兩天,池莉來了兩封信,她辦事認真。

      與她是在1988年全國小說評獎時認識的,那次評獎也是個巧合,名為全國小說評獎,是由《小說選刊》雜志和我們文藝部舉辦。此前幾屆由中國作協(xié)主辦,后來不知何故沒有堅持,以前承辦者都是《小說選刊》雜志社,當時主編李國文與我們頭兒商量,就定了下來。出于什么愿望,哪來的經(jīng)費,這多年后記不太準了,只記得,我們先后外出找貴州、河南的兩家企業(yè)支援,也很容易的就搞定了。后來獲獎名單出來后,是一年之后了,世事突變,那年頭空氣也緊張,這個要管那個要看的,好煩人,有點自討苦吃,不過,把這件事堅持了下來,還得到了認可,也算做了個善事?,F(xiàn)在小說評獎排序,好像那次的評獎還是算數(shù)的。那次也推出了一些作家,現(xiàn)在多是文壇中堅。

      池莉的小說《煩惱人生》獲中篇獎。之前,何鎮(zhèn)邦先生將她在《上海文學》發(fā)的這篇小說寫了一篇評論,在1987年12月由我們發(fā)表了??赡芤菜爿^早注意她的創(chuàng)作的文章之一。至少在這部小說是這樣的。鎮(zhèn)邦老兄是個熱情如火的人,尤其是他認為值得的作品和人,他那勁頭比當事人還沖。那次池莉來領(lǐng)獎,在北京和平飯店發(fā)獎會上見她。當時,她還算是新人,至少在獲獎方面,會上她多受關(guān)注。她人未到,就有不少人在期待。之后,她在文壇上迅速聞名,《不談愛情》《小姐,你早》《生活秀》《來來往往》等小說影響甚廣,媒體評論說她的小說,“關(guān)注最廣大人群的生存本相和生活狀態(tài)頗受喜愛”。

      也是在1994年的武漢全國的書市上,長江文藝出版社把幾位作家的書,和我所編的這本《小說家散文百題》,弄了一個臺面,與池莉還有舒婷、斯妤、張潔的“女作家愛心系列叢書”一起,簽名售書。她們的書是珠海出版社出的,出版社的老總成平女士也曾是武漢軍區(qū)的小說家,她也到場。而我純粹是一個陪襯,當時與長江社熟悉,可能覺得這本散文選本的創(chuàng)意也可,發(fā)行也還過得去,就借書市也借我回漢之機,拿出來熱鬧一下,與池莉她們散文叢書一同搞活動。記得,活動本身無論是主辦者還是作家本人,也沒有當回事,我,好像還有舒婷、斯妤一起,由池莉帶著從漢口到武昌,也就做點樣子,輕松開心玩玩。這事雖說幾不搭界,可作為散文的交誼,是從那次開始的。

      池莉在散文觀中寫道:

      我現(xiàn)在最喜歡是孩子,愛一切幼小的東西。

      小東西們由于懂道理天真未泯而無比可愛。

      散文就是應該是這么一個可愛的小東西。它自由,真實,活潑、散漫,甚至固執(zhí),偏激,刻薄,哭笑隨意,喜怒隨意,只要心里有臉上也就有。

      在我們面前,大大小小的名著已經(jīng)夠多了。名著固然好,但成熟深刻得令人生疑。

      上帝在創(chuàng)造人類始祖亞當?shù)臅r候,在他完美的身軀上留下了一個缺點:肚臍眼,假如沒有這個缺點,亞當是神不是人。散文便做肚臍眼如何?

      這段話寫得俏皮,生動,池莉把散文當做可愛的小孩子,是從“小”和“純”來要求散文藝術(shù)的。她自薦的“散文二題”,一是說錢,一是說人。她能夠認同的人,不虛假,通達,可愛。她以為,“錢帶給人的不僅僅是物質(zhì)享受,精神享受更重要”,“金銀的本質(zhì)不過是一種金屬”;人呢,她說最怕的是一種“不通之人”,這類人也許是生意人,也許是讀了點書的半拉子文人,也許是常見的那種自負而愛聒噪的人。她生動描繪了這類人種種做派,令人捧腹。這種不通之人,在文學中的形象,也許不為多見,可她卻專文刺之,是小說家識人的功力。在以后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她也是著力于人的精神狀態(tài)的開掘,一如她的漢味小說,平實,煙火味,或者,關(guān)注的是普通人生存狀態(tài)。后來,她出版有長篇散文《熬成滴水成珠》,以“如是我聞”和“我聞如是”兩部分,分別記錄生活和閱讀、寫作感受。有痛苦、沉吟、歡欣,從容,也及焦慮、尋覓等等,寫得透徹而明麗,生活的歷練,人生的沉浮,如同水已然結(jié)晶為露珠,她用“熬”字來表述,是一種智性的表白和沉實的總結(jié)。作為一位女性作家,敏銳而熾烈的情感文字,是至為重要的。

      有意思的是,揀出池莉在一年半后給我的另一信中,她談到當時流行的一本書:

      必勝:

      你好。早想給你寫幾句,因為去上海有事做便放下了。

      你讓何啟治給我的書《廊橋遺夢》早已收到并于收到當晚連夜讀完,非常難為情地告訴你,我那晚眼淚流得滿世界,眼睛腫了,一周不敢見人,許多年許多年沒有因為讀小說而流淚了,也許這種感覺太可笑太幼稚太初級階段,但我仍然衷心地感謝你讓我有了這本書。

      是的,我因此而想到我們從生活到文學創(chuàng)作,將人局限在多么狹窄的空間啊,事實上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情感,交往與想念是非常寬廣乃至擁有無限的空間的。好了,談到書與人,話總剎不住,可誰有時間看長信呢?日后見面再聊。

      我想哪天給你寫一個也是讀《廊橋遺夢》的小文,可以嗎?期待再推薦好書。

      池莉 94,11,18

      信中說到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新書《廊橋遺夢》,小說僅數(shù)萬字,描寫的是《美國地理》雜志攝影家羅伯特·金凱偶遇農(nóng)場主婦后的情感糾葛,最早翻譯國內(nèi)后,引起了極大反響,后來這個故事改編為電影也在國內(nèi)熱播過。當時,忘記了是因為我在《南方周末》上寫一小文,還是在電話中說及這熱銷的書,她沒有讀到此書,正好就請我的學長、該社副老總何啟治寄了一本給她。沒想到,她有那種激動,激發(fā)了關(guān)于“從生活到文學”的感受,并說“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情感,交往與相信是非常寬廣乃至擁有無限的空間”的。一位中國小說名家,為一本翻譯小說流淚,有同行知音,如果大洋彼岸作者有知,該是多么有意義的一段文壇佳話!信中說的讀后感,沒有見她以后寫來,也不知她寫沒寫了在別處發(fā)表。

      “誰有時間看長信呢?”是的,物欲滔滔,低俗流行,有多少人靜心于文學,又傾心真摯的交流?

      池莉的手書,我以為她用筆連貫渾成,也挺規(guī)正。其筆法如毛筆字中的斷筆沒有筆鋒。那一時期,不少作家愛用蘸水筆。像劉恒,80年代他寫東西就用蘸水筆。沒有電腦時代的作家們,書寫工具是多么的豐富而有情調(diào)啊。

      池莉行事為人細膩熱情。她自認為喜愛獨行,在接受采訪時她說:“我天生就喜歡寫作,本來就是要當作家,至于其他職務和名聲,都是身外之物。嚴格地說,我覺得自己從來都是江湖之外的江湖人。最初我是獨往獨來,現(xiàn)在還是獨往獨來。”

      她是愛開玩笑的,于是,在那個年月,商品經(jīng)濟打開人的眼界,她借機不忘調(diào)侃,希望稿費不太低,明知收進這個選本沒有多少銀兩可言,但她也得戲言一下,如此這般,這就是池莉,熟悉了就會玩笑一下。

      九、 周大新:不愧對“文學姑娘”

      必勝兄:

      近好。南方之行順利吧?今遵囑寄上兩篇散文,你從中挑一篇,若都不宜用,也不要為難,扔掉作罷,都是復印件。問全家好。

      有信請仍寄南陽那邊,我不久即回去。

      順頌

      文安!

      大新 3,25

      周大新當時還在濟南軍區(qū)創(chuàng)作室,他筆法清秀,直接說事,因與他相當熟悉,也常有書信往來,他在信中只是說了我所要文章的事。那些時,他?;啬详枺蚣抑械氖虑樗?,常住那邊。他有些小說也是在這期間寫的。記得我有事就把信寄給他夫人小楊的單位南陽地區(qū)人事局。

      周大新的小說創(chuàng)作始于上世紀70年代中期,1987年左右引起文壇注意,小說《漢家女》獲得全國短篇獎,小說《香魂塘畔的香油坊》為導演謝飛改編成電影《香魂女》,得過柏林的一個獎。我與他相識于濟南他的作品討論會。那次是馮牧先生領(lǐng)銜,后來,他早年的小說集《走廊》出版,我還寫了個序言。他前期小說主要寫家鄉(xiāng)南陽盆地的故事,寫部隊的基層軍人,兵味和鄉(xiāng)土氣息濃郁,以及對女性特別是女軍人的刻畫細膩,引起關(guān)注。他寫得扎實而用力,是文壇的苦吟派,一步一步寫來,年年都上臺階,最終長篇小說《湖光山色》獲得新一屆的茅盾文學獎。

      散文于他時有收獲,先后出版了多部集子。最新一部是《歷覽多少事與人》,從題名中也知其著眼于人世代謝、往來古今,思考深入。他為人謙和,也是敏感的,小說家的敏感,散文家的博取細膩,成全了他散文的親和與精細。對散文,他說要:給人一點實在——

      散文有許多種,但不管哪種散文,都給人一點實實在在的東西。你要抒情,就抒一點也能令別人心動的真情,別假情硬抒,讓人看了心里別扭甚至惡心。

      你要講哲理,就講一點新鮮的,讓人看了豁然頓悟,受點啟發(fā),雖重復他人已經(jīng)講過的或大家已經(jīng)明了的東西。

      你寫的是一篇游記,就要給人介紹一點別人眼睛在同一景點很難發(fā)現(xiàn)的東西,別變成旅游指南,導游是導游小姐們的事情。

      你發(fā)表的是一封信,就讓人看看寫信人究竟是一個什么性情的人,別藏藏掖掖只露出正人君子的模樣。

      你介紹一個人,就介紹這個人身上獨特的不同于他人的地方,讓咱們確實開開眼界。

      你就一件事發(fā)表看法,那就說出你的真心話,別讓人一看就是違心話和套話,讓人替你難受。

      散文是我們記述所見所聞所思所想的最隨意最方便的一種樣式,什么時候?qū)懯裁丛鯓訉懚夹校绻谶@種情況下我們?nèi)匀灰獊砑俚目盏臇|西,那真真是有點愧對這位最隨和的文學姑娘了。

      周大新自薦的散文兩篇:《最后一季豌豆》《平衡》。前者描繪從童年往事的追憶、懷想,到人的純真和樸實。后一篇是說人生世事的“平衡規(guī)律”無時無處不在,連老百姓都懂的道理,在每天“有喜劇、悲劇交替上演”,人生有福禍相生相克的。不以物喜,也不以己悲,千百年來,這樣一個簡單的思想,現(xiàn)代人往往并不能正常善待。不切實際的要求和拼殺,是福是禍,很難說清?周大新的散文隨感,把這樣的題旨,納入他的思考。在對散文的解讀中,他也以平實和真實,作為生命。

      也許,他能夠以平常心去對待生活的曲折,應對難事甚至不幸。這些年,他經(jīng)歷了家庭的坎坷,卻能在創(chuàng)作中保持狀態(tài),且屢有出彩。在我認識的24年里,他工作和創(chuàng)作是順利的,從軍區(qū)到總部,從外地到北京,各類作品先后得獎,還有立功嘉獎,然而,生活中多有不如意,甚至打擊,但他都頑強地挺過,堅韌地走過。平常的心態(tài),執(zhí)著的文心,是他創(chuàng)作的基石和支撐。每每看到我書柜里他那20多本文集,長短小說、散文等,我嘆服他的勤奮和定力。

      想起了當年,也是八九十年代之交,長江文藝社還在辦的《當代作家》文學雙月刊,托我約周大新的小說,他很快就寫了兩個短篇《干涸》等,講述農(nóng)村現(xiàn)代化后土地被征,土地流失,泉水干枯,生態(tài)無序,農(nóng)民們的心態(tài)與生活的變化,他深思現(xiàn)代化在農(nóng)村發(fā)展中的代價。時在90年代初,他是較早以文學的感受來觸摸現(xiàn)代化與農(nóng)村關(guān)系,以及傳統(tǒng)的變異與現(xiàn)代文明的悖論。作為農(nóng)民的兒子,他的文學基因來源于大地和底層。關(guān)注土地,傾情于大地,則使他的文學有了基石,日后的《湖光山色》獲得茅盾文學獎并不偶然。

      這種文學的經(jīng)世觀,在他說散文,以一句別愧對文學姑娘的提醒,讓人難忘。這個滋潤人心靈,給人精神上的提升和慰藉的文學,也是一個有生命的物體。在散文家周大新的心中,真實,實在,是其生命力。因此,他反復告示:別“假情硬抒”,別“藏藏掖掖”,別說“違心話和套話”。這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面對如今的文學,尤其是紀實的懷人的散文,這種反省是多么的需要!

      可又有多少人能聽得進去?

      十、沒入列的徐懷中

      徐懷中的小說80年代如雷貫耳,無論是《西線軼事》,還是更早創(chuàng)作(1954年)日后開禁的《我們播種愛情》,以及一些軍旅小說,他在軍事文學中的地位無可忽視。特別是他主政的軍藝文學系,培養(yǎng)了不少青年作家。我們編小說散文集當然得有他的。不料,他在信中,十分客氣地陳述了沒有像樣的散文:

      必勝同志:

      來信收悉。我最近心電圖有點問題,政協(xié)會議沒開完就來三一醫(yī)院住下來了,作作檢查,想無大問題。謝謝你邀我參加散文百題行列。我沒有寫過什么像樣的散文,近十年連小說也沒有寫了,就不能勉強充數(shù)了,甚覺慚愧,只有請你原諒。想你一定會把這本選集組織得很好,我等待讀到這本書。

      一切順利。

      徐懷中 三月二十八日

      他的字就是在一張沒有天頭地尾白紙上寫的,信手拈來,像一張復印紙,是出于節(jié)約,還是素來如此習慣?當時,他是否還在位上,沒有查證,但他信中說了是在開政協(xié)會,肯定還沒有完全退下來,而節(jié)省到用這無頭無題的紙,親自寄來,這樣子純文人的做法,看出老先生的自律。一個有點頭臉的名人,一個有著高位的(他是總政文化部長,少將)領(lǐng)導,他不光是謙虛地說及自己的作品,也很自律地用這種簡單方式,當時來看,我以為較正常的,可如今,看多了附庸風雅的官員文字,為求發(fā)表,動輒加密送達,弄權(quán)濟私,其實,也純系個人文字,早點晚點又何妨?這未必是當事人之意,好多吹喇叭、抬轎子者也是惹事者。這徐老先生的為人為文之道,高古之風,何能為繼?嗚呼,如今,這文壇報界陳腐之氣,媚上之風,官場陋習,何以能除?

      話說遠了。再看徐懷中的信件。他自謙沒有像樣的散文,對我們“組織”的這本書很有興趣,其實,我們邀請他加盟,是因為他的小說影響力。他的小說在描繪人性,有著刻骨銘心的真實和深邃,他寫散文也是注重韻味和情致。只是,因身體原因,他多年沒有創(chuàng)作,他自說有十多年連小說也沒有寫,一代小說名家困擾于病魔,當時,很為他身體擔憂,還向一些部隊的朋友打聽。

      而他的字,寫得少見清朗,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也很見力度。即使是硬筆書寫也是見出章法的,還是在一張沒有格子的紙上。細細端詳,如列兵出陣,整飭如儀,倘若用毛筆在宣紙上,他的字會是很有格式、功夫的書法作品。這是我見到作家的字中,相當有書法味道的信件。

      多年后,也曾在某個活動中見到懷中先生,他那端莊的軍人風度,仍然一如既往,是那些晚輩軍人文友們所學不來的。今年初,凌行正先生的長篇小說《九號干休所》在北京座談,有幸再見到他。聽他講話,還是文質(zhì)彬彬,思路清晰,精神不錯。年過八旬的他,那天冒冬寒,在不太寬的會場上一直坐有三小時,不容易。每每這樣的場合,記者或號稱事忙的人,都會提前離開,而他卻安坐如山,仔細聽會上發(fā)言,直到會議結(jié)束。無論是身子還是態(tài)度,讓人佩服。因他的謙虛和堅辭,沒有入列的徐懷中先生,更讓我們尊重。

      十一、“活趣說”的蔣子龍

      必勝兄:

      近安,遵囑寫一散文觀和散文兩篇,隨兄處理。

      匆此,好。

      蔣子龍 93,4,6

      蔣子龍的來信更是簡單的了,簡單是因為熟悉,與他相熟追溯到20年前,那時,沈陽的林建法在他耕耘《當代作家評論》之余,有很多的構(gòu)想,比如,較早的成立雜志董事會,搞一些大的文化經(jīng)濟聯(lián)姻類專題研討。蔣子龍寫過工業(yè)題材,且名頭大,一篇《喬廠長上任記》,只要是說到早期的改革文學都會提及,于是,老蔣兄就在這樣的場合出場領(lǐng)銜。90年代初,幾次大連的采風或者筆會,或者與企業(yè)家聯(lián)誼,多次是老蔣兄出馬,說文學談經(jīng)濟說地方財政等,他都在行,也會引起會議的興奮點。記得也是在大連有一次活動,建法兄命名為東北亞文化考察,名頭有點嚇人,當時,掛著建法煞有介事地配制的那個出席證,出入于這里那里,我和老蔣都竊笑,建法真會宏大思維。因老蔣是團長,還到市里參加了一個會見,也熱鬧了一番。還有數(shù)次,因為他的時間安排,活動也為之改期,所以,他當為這類活動的高僧大法,直到前年遼寧省作協(xié)的一個工業(yè)題材的會議,被當做老工業(yè)基地上的一次文學呼喚,自然不能少他,那也是建法在幫助張羅的。就像一個宴會上,有主菜大菜的,老蔣每每是這樣角色。

      我們部門在1993年初,與廣東省作協(xié)文學基金會在肇慶開了企業(yè)文化的研討會,我也效法建法,把蔣子龍等請去,一大幫熱心于改革題材和企業(yè)文化的作家們座談了兩天,還搞了個紀要見報。后來,在北京有幾次簡陋的會議上,他當天從天津趕個來回,撥冗參加,有時候,很感激他的理解,也會體味他的辛苦和無奈,沒有辦法,有了名就可能是尊神,也由不得了自己了。這樣,也免不了受朋友所托,代為請約。子龍兄也會給個面子,也有找個借口推掉,都很正常的。不要說太久遠,就是這兩年內(nèi),沈陽、長春、廣東、河北,也不下五六次與他同行,還有北京的個別會議,也有聚晤,當為再熟悉不過老朋友了。

      半年前一個深秋,在滄州他老家一個古老的棗園里,還看他在棗樹下臨風把筆,寫下“老樹成神”幾個大字。他的滄桑與閑定,也有成神如佛的修道。

      所以,因為熟識,每有我向他問學,要文章,他會支持的。就在那次約稿前,他的另一信中寫道:

      必勝兄:

      春節(jié)好。實在對不起,這篇小稿拖欠得太久了。真要坐下來想給貴報寫稿,不知為什么就正襟危坐,靈氣全無,太笨了。只好硬擠出這么個東西,出于守諾還情不得不寄出。兄倘不滿意再扔回來就是了。我另想點子,一定要還朋友的賬。

      問夫人好,并祝闔安!

      蔣子龍 93,2,8

      記不得是哪篇文章,他如此的用力,費神??赡苣欠N感覺是那一時期眾多作家朋友們的共性,真不好意思,難為他們了。

      在關(guān)于散文的感言中,他說:

      當心里萌生出一種對自己的激情,對自己有了感覺,是寫虛構(gòu)小說或其他文體所無法表達的一種情感,便寫散文。

      如同一個人自斟自飲,讀者則欣賞作者的那份自然,那份真摯,那份狂放。

      因此散文必須要有真情,真心,真思,真感,最忌假、玩、空。

      ……

      散文以真誠給人們的精神投以陽光,所以在假貨充斥的現(xiàn)代社會,格外受歡迎。

      唯真誠才是心靈的衛(wèi)士,是散文的生命。

      散文憑借真誠感知生命的詩意,讓自己的藝術(shù)的琴弦充滿智慧和飽滿的感情。

      散文的美是融合了心靈的真實和生活的真實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不能指望一個的虛偽的靈魂,一個沒有真情的人會創(chuàng)造出真實的美,寫出感人的散文。

      散文是作者心靈的告白,可直接表露自己的思想感情,表達個人的感受,表達個人獨有的感受,因而也是值得珍視的??瓷⑽娜缤蕾p一個 人的精神收藏品。

      有了真情,再把它提升到文學的層面,表達得美,這美就是活的,充滿生命力。否則,只有美,沒有真,再精致也只是藝術(shù)品,沒有活趣。

      正是這份真情,使散文雖很少大紅大紫,卻也從未被冷漠過,香若幽蘭。

      真實,鮮活,或者說要有“活趣”,蔣子龍把散文看做一個充滿活力的鮮美事物,有香如蘭。他自薦的散文是《天都情》和《中國的狗熱》兩篇短文,可見出其情趣,也是合他這種思路的。在向黃山天都峰的路上,他跨過了自然的絕妙與人情的極致。在這里,他信步百尺云梯,上天都峰,看到了無數(shù)戀人的連心鎖高懸絕壁之上,感嘆了人的情感表達絕妙神奇。而中國養(yǎng)“狗熱”引出的問題,已成為一種社會公德拷問。他在一貶一褒中,完成對當下旅游和休閑習俗的一種描繪。這是子龍的散文特色:一、注重人的情感的挖掘,看山看水而得乎情;二、從日常事理觀察出普遍意義,小事中尋大理,以小見大。三、注重當下,特別搜集時下的諸多資料,旁征博引,娓娓而談。

      也是在小說家散文剛紅火的那一時期,80年代中后期吧,沈陽出版社的一套作家自選的叢書,名家薈萃,就有蔣子龍的散文集。之后,散文隨筆他多高產(chǎn)。他的說理,敘事,注重事例,觸類旁通,舉一反三,小事情大道理,也多關(guān)乎世道人心,特別是國計民生。這可能是他的散文隨筆為眾多的新聞報刊所喜歡的原因,有段時間他可是各類報紙上的文學明星。

      那么子龍兄的字呢,也屬自成有體的那類,有縱浪大化、憑虛御風的飄逸。他的信,或是在一張信紙上,也就十數(shù)個字,占滿天地,神完氣足,或者用正規(guī)的宣紙書寫,還是豎寫的,看出其在書法研習的努力。前說那次滄州采風,偌大的棗林下,主辦者準備了筆墨,他似乎早有腹稿,一揮而就,“老樹成神”幾個大字,翩然在陽光綠樹下,再反復幾張,一時游龍走鳳飄逸不羈,樹叢中掌聲笑聲一片。我端詳幾許,直想說,與這十多年前給我的鋼筆字法是有了氣勢?。?/p>

      很愿意與他同行,無論是會議,還是會議外的休閑,聽他說東說西也是享受,他發(fā)言講話時,愛用二指禪表達,左右手食指伸出合攏,特有的習慣動作,引你入勝。更重要的是,即使是閑談中,他以一股特有的神情,專注于你的回應和表述,其實,你也就知道,他是在琢磨什么,說不定下次的散文或者隨筆,就有了你所熟悉的某一個細節(jié)。

      十多年來,老蔣兄的散文之余,也完成了多年構(gòu)想,一個名為《農(nóng)民帝國》的大部頭長篇小說,前年問世,一如他以往近時段的人物和近距離的生活,他注定固守著這強烈的為人生的藝術(shù)。

      無論如何,他的書,他這人,即便是字,誠如他言,是有活趣的。

      十二、可愛的汪老頭

      收到汪曾祺先生的信,是我們從??诠P會回來不久。一個多月前,在海口我向他約大作收入“小說家散文”中,他說回去找找,汪夫人施松卿老師還邀我有時間去家里取。后來,因事急就去了個電話,還另給他寄上出版社的邀請信,汪老回復說:

      王必勝:

      信悉。小說家散文選,我擬報選兩篇。一、城隍、土地、灶王爺;二、花。第一篇刊在《中國文化》(劉夢溪主編)1991年8月第4期上。希望你能找到這期刊物,復印一下(我這里只有一本,還準備作其他選本之用)。第二篇尚未發(fā)表,稿在《收獲》,將用在今年的第四期。大概八月才能出來。你如等不到八月,請來信,我將復印一份寄上(我這里還有一份底稿),或打電話7623874。

      “感言”寄上,恰600字。

      即問安適。

      汪曾祺 4月7日

      我寫此文也是遲到的悼文,他過世已多年。最近,他80誕辰紀念,搞得十分熱鬧,足見他好人緣。那年他的追悼會,恰好我出差了,沈陽的林建法兄專來參加,我只好托請致意。想起來,海南筆會上每天與他處,但人多事雜,要不會議上,要不宴席中,或者行色匆匆的,沒有多聊,但長者之風山高水長,雖匆匆數(shù)日,卻親聆馨咳,也算有幸。后來回京后一直想找時間去汪老家拜訪。

      1994年12月中旬,林建法從沈陽來住在作家許謀清那兒,說一起去看汪曾祺老。到了南城的一個舊樓里,出電梯七拐八彎的,汪老家里幾乎是被書和雜物占據(jù),許謀清帶來一大包老北京下酒菜,不一會,還有老作家林斤瀾帶來溫州的散文家程紹國,大家就隨意地開席了。晚餐,施老師準備了一個火鍋,一起涮撈,很是熱鬧。建法和謀清與汪、林二老早就熟悉,許謀清也愛說點笑話,還有林斤瀾先生也是愛開玩笑的,而建法的思維也跳躍,大家以話下酒,好像汪老說得不太多。飯后,汪老在午休前,翻了翻雜物堆,不知從哪找出新出散文集簽名分送我們。一年后的夏天,他搬了家,也是建法來北京,相約去看汪老新家,那是虎坊橋一帶單位宿舍,汪老的書和雜物少了,而較亂的是畫好的和沒完成的書法繪畫。鋪在地上桌上,我們可以隨意地挑看,未料汪老也沒有說什么,想起有人說過在他家,從紙簍里都能找到一張好畫的,確也如此。畫作多是花鳥山水,有葡萄,有海棠,有紫荊種種。我看中一幅,梨花壓枝的,建法說,汪老題個字吧,于是他就手題了“滿宮明月梨花白”并加上我的名字。同去的還有潘凱雄,他倆要了什么字畫不記得了,好像有一幅是紫葡萄吧。如今我的“汪梨花”,畫面上大朵綻放的潔白梨花,舒展奔放,也清純?nèi)缭S,常年開放在陋室過道上,每每睹之,無不感懷,哲人已去,丹青有情,嗚呼。

      汪老很細心,在信中把我所請托的事,交待的清清楚楚?,F(xiàn)在看來,我是多么地大大咧咧,也許,我是把一封普通的公式化的信函發(fā)給他。他卻不厭其煩地告訴我文章出處、刊期,還說,如不可將如何解決。在我擔心《收獲》雜志當期到后有些晚了時,他又在4月26日回信寄來《花》的復印稿,再次告訴了他家電話號碼,“有事請聯(lián)系”,客氣得好像他是在找我辦事一樣。

      汪老是一位賢明通達的人,多個時候,看他的頭有可能是偏著,或叼著煙,或者,緊盯著你,默然無語,但是,他心里總有數(shù),要不,在海南他以近70高齡并不成為酒和煙的奴隸。他話不多,即便你是剛認識的,都不問及你的來處,你的出身,你的周遭,甚至你的喜好。好像,你既然相信了他或者你既然是他的朋友的朋友,那你也就是可信賴的了。我不知林建法這位“文壇大俠”(我們相熟悉多年,少說是二十七八年的朋友),如何與汪老這么熟悉的,按說他在北京朋友關(guān)系的軌跡我是略知一二,可是,他如此親炙于汪老,如此地執(zhí)禮于他,讓我在感動之余也不太明白。林建法是一個義氣、仗義的人,也是一個挑剔的人,他在北京的朋友很多,但只要每次來京,必定首選去汪家,或者,汪老那里有點事,他都可能從沈陽來,從外地趕來。而言語中,多是汪老的如何如何,什么什么正事閑事,他都清楚。真不明何因?當然,汪夫人是建法他們福建老鄉(xiāng),這又算得什么呢!唯一最可能的答案是,這是一個文壇可愛的老頭,一個讓你不斷有新的可愛之處的老頭。

      還是看汪老關(guān)于散文的一席話吧,他說:

      近幾年(也就是二三年吧),散文忽然悄悄興起。散文有讀者。在商品經(jīng)濟的沖擊下,在流行歌曲通俗小說電視連續(xù)劇泛濫的時候,也還有一些人愿意一個人坐下來,泡一杯茶,看兩篇散文,這是為什么?原因可能是:一,生活顛簸,心情浮躁,人們需要一點安靜,一點有較高文化意味的休息;二,在粗俗文化的擾攘之中,想尋找一種比較精美的藝術(shù)享受,散文可以提供這樣的享受,包括對語言的享受。這些年,把語言看成藝術(shù),并從中得到愉快的人逐漸多起來,這是我們這個民族文化素養(yǎng)正在提高的征兆。

      散文天地中有一個現(xiàn)象值得玩味,即散文寫得較多,也較好的是兩種人。一是女作家,一是老頭子。女作家的感情、感覺比較細,這是她們寫散文的優(yōu)勢。有人說散文是老人的文體,有一定道理。老年人,感慨深遠,老人讀的書也較多,文章有較高的文化氣息,多數(shù)老人的散文可歸入“學者散文”,老年人文筆也都比較干凈,不賣弄,少做作。但是往往比較枯瘦,不滋潤,少才華,這是老人文章一病。

      小說家的散文有什么特點?我看沒有什么特點。一定要說,是有人物。小說是寫人的,小說家在寫散文的時候,也總是想到人。即使是寫游記,寫習俗,乃至草木蟲魚,也都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他分析了散文興起的原因,說小說家的散文“沒有什么特點”,寫散文的時候,“有人物”“想到人”,僅此而已。這或許因為是在我們的要求下才完成了這所謂“感言”吧。實在難為他,一個散文大手筆,讓他寫這些,類似小說大家錢鐘書先生名言,吃了雞蛋未必就得要問雞是如何下蛋的。

      汪老的字畫,一時為圈內(nèi)的搶手貨。他被當做當代文人畫的代表之一。一是他的文名影響。他以《大淖紀事》《受戒》等小說,在新時期文學初期,別開了題材的新生面,對人物心理隱秘的進入,對人性的多方的開掘,有別樣風景。他的散文,回憶往事,記述人物,注重情致和性靈,也簡潔精短,有如明清的小品。再是他的書畫,別有情趣,畫面簡約,留白疏朗,寫意著墨不求技法鋪陳,情意活脫而出。他的字,清麗、圓潤,隨意中見法度,不夸飾雕琢,也不張狂。在給我的書信中,一張白紙上,沒有涂抹,清爽如許。

      有人說,他是當代文壇最后一個士大夫,一個張揚人道主義的作家。斯言誠也。

      十三、“另類”的葉楠

      必勝:

      我寄給你三篇散文。是我去年今年寫的我認為最好看。篇名為:《釀造歡樂的酒漿》《神鳥斂合了翅膀》《生與死澆鑄的雕像》。另遵囑寫了一篇所謂散文觀,篇名:《晶瑩的露珠》。請選用。

      敬禮。

      葉楠 22,03,1993

      這是我收到的僅有的兩位用電腦打的信件(另一位是陳建功),這之前也曾收到葉楠先生的信,剛開始看他用電腦寫信,有點怪怪的,那時,是1993年初還是1992年底,電腦寫作屬鳳毛麟角,我等年輕點的用得也不多,他就這樣子的超前,時間順序是按西式先日再月再年的。佩服之余,好像不大習慣。心想,這種格式化的寫法,有點批發(fā)的味道,除了名字外,都是硬邦邦的電腦字,難道這么幾句都不愿意手寫,是為了節(jié)約還是有意的炫技,想不明白。這兩個疑問,在葉楠老,好像都不可,那么,又做何解呢?只是想到一個興趣廣泛或者好奇心強烈的人,才有如此之舉吧,“日日新,茍日新”是也?;蛘撸緛砭褪菫榱诉@剛學步的技術(shù)操作練習,才會這樣子的,或者什么都不為,就是為了看起來整齊而清楚,也方便。無論為什么,他算較早用電腦寫作的老作家之一。那么早,電腦創(chuàng)作,電腦寫信,一個完全的現(xiàn)代科技擁躉,比年輕人還年輕人,他老先生可是花甲之年的人??!

      話說他也與汪曾祺老一樣,葉老先生已過世有年。記得,2003年春,他重病住在海軍醫(yī)院,我去探望,他一頭的管子,雙眼緊閉,人沒有了一點意識,當時,正好見到作家楊匡滿也在,我們心痛,只有默默地祝福。不料三天后,他終于沒有能挺過來,令人悲痛。想起了這位和善可親的老先生,他常常是打個電話來,有事沒事,交流一下,說點故事,再寒暄,問問他所關(guān)心或可能我所知道的事,他把我當成合得來的朋友。

      與他多次一道外出,最長的時間是在北京南苑機場評全軍文藝獎,一住五六天,最早的也是1987年的張家界之行。葉楠是海軍創(chuàng)作室主任,也因為他的電影《甲午風云》《巴山夜雨》等等的影響,在幾次活動中,他被推在前臺,可他卻不習慣這樣子,一句口頭話是,那樣子的不行。他的和氣可愛,厚道得甚至有點的如佛如僧的淡定,不是裝的,不像有些人老說我的腦子有點老年癡呆癥啊,我的學問不好,書讀得不多啊云云,故作低調(diào),跡近噱頭,恰恰讓人側(cè)目。平時,他話不太多,有點酒量,有點煙癮,也有點小脾性。他也是個故事和笑話的能手。特別是當下文人圈的什么,他講來很風趣,也很善意,往往是在大家不經(jīng)意間,他最后說一些大家共同熟悉的人和事,掌故逸事皆成趣談,活躍一下氣氛。他常常一身合體裝束,是少有的注重形象的老先生。作為軍人,我們相交這久,從未看他穿過一次軍裝。更多時候,他是牛仔裝,儼然不像是一個上了點年紀的老軍人。

      他給我的電腦文稿,打在一個長條兩邊帶孔眼的專用打字紙上,兩三千字都有長長的半米多,有時他的信也用這樣的針孔紙,白紙面洇有淺藍色的底字,并不清楚,卻是那時的一道風景。

      其實,他的字寫得很是有筆有型的,現(xiàn)從他的簽名兩字看,有藝術(shù)字體的瀟灑。柔軟的飄逸,有如他散文風格。在散文“感言”中,他以“晶瑩的露珠”比喻:

      春天的清晨,高山流水草甸的柔嫩小草的葉片上,掛著顆顆露珠,它們的透明,玲瓏,晶瑩,世上最好的珍珠也無法與之比美……

      露珠是那么小,只可以用細碎來形容它們,然而,在它們小小的球體里,含有藍天,白云,朝霞,皚皚雪巔,莽莽叢林,高飛翔的鷹……乃至整個宇宙。

      它們吸溶世界上所有色彩和光,又折射向這個世界,那折射出的色彩和光,要更加明麗動人。

      即使是它們被微風或者晨鳥的翅膀,拂碎了,那散碎的更小的水珠,也還奇妙地保持無絲毫誤差的正球體,也還向這個世界閃射著它們的光輝。

      它不是刻意制造的,像盆景,哪怕是最精美的盆景。它是得之于自然,它雖幼小,形體是完整的,容量是配套的,色彩是豐富的。

      這就是文學體裁中的散文。

      他以詩的語言,為散文畫像。

      自然,豐富,完整,這是他心中的散文境界。他對散文情有所鐘,有多部散文出版,《浪花集》《蒼老的藍》,雖寫海軍生活的為數(shù)不少,但不少篇寫大自然的風物,彰顯生命的哲理,寫天地自然中弱小事物的堅韌,有柔美細膩之風?!熬К摰穆吨椤?,是他對散文的定義,對事物的觀察,葉楠不嫌其細小,有別于男人、軍人的豪放,唯此,細膩的語感,優(yōu)美的文和情致,在軍隊散文家中別見風采。

      十四、“武夫”鄧剛

      必勝兄:

      您好!遵旨將散文和600字的散文觀寄你,不知合格否?

      我的信址是大連轉(zhuǎn)山小區(qū)(以下門牌及電話省略——引者)有事請寫這個地址。切切!祝你好并代問凱雄兄好!

      鄧剛匆匆上 1993,4,6

      收到鄧剛的信是4月了,這位以《迷人的?!仿劽男≌f家,其塑造的“海碰子”形象,豐富了新時期文學人物畫廊。他的字龍飛鳳舞,不拘法度,形象有點粗憨,卻也試圖有些形體。那時候,聽說他到大連公安局掛職,還說他能徒手抓壞人,也曾到俄羅斯闖蕩搞邊貿(mào),這一個武行道深的人,潛伏文壇,居然了得,但他也是個很細致的人,信中不忘詳細地告訴你聯(lián)系方式,也很周到,不忘了代問與我的合作者潘凱雄。

      與鄧剛見面是在大連的金石灘。那是在九十年代初吧,那邊開發(fā)得熱熱鬧鬧,海邊采風也吸引四方八面。一日,在大連作家徐鐸的領(lǐng)地——金石灘午餐,好像有幾撥人馬,坐在一起,就有了與鄧剛相會,那次他也是陪朋友來采風的,飯桌上,因大家都有點熟,沒有太多拘束,他就有發(fā)揮,話雖不太多,愛逗點嘴。他是快嘴大哥,特別是與女同志交鋒,妙語聯(lián)珠,好像有定論。再有印象就只聽他說,在公安那邊干活,而絕口不說自己寫作的事。好像當桌上有好多的海味上餐,也有人就問了他寫海的事,他瞇縫著眼,一笑而過。這以后,他的文字,也就幽默加逗嘴,也有些小說筆法來臧否日常人物,于是,鄧氏幽默文字,一紙風行。記得,我的同事劉夢嵐女士,還專門約他加盟個專欄,談天說地,掄著侃的。只是后來,這邊原因沒有堅持了下來。他從小說而散文隨筆,從生活而文學再生活的,有段時間,他得心應手,文思泉涌,有了不少的非散文非小品非隨筆的東西。忽然,有一日,我收到他的郵件,是他的一本新書。可能是在這本小說家散文百題出版后,他從樣書的前言,那是我們以編者身份寫的序言,提及了散文隨筆于小說家的意義,或者,是在某個場合看到了我論及小說家散文隨筆熱的文章(好像是在沈陽《當代作家評論》雜志上發(fā)的),他視為同好,竟然有了一信,說得興奮,喜形于言:

      必勝先生:

      由于常出門,聯(lián)系斷斷續(xù)續(xù),望原諒。近來出一本書,正是你說的隨筆熱,很好看,特別是中學生踴躍,在大學、中學校簽名售書,竟出手一萬冊。大喜!在一家刊物發(fā)了個消息,郵購平均一天10本,可見書寫得有意思有意味,還是大有讀者?,F(xiàn)送幾家小書攤上準備與庸俗書一戰(zhàn)!

      祝夏安!

      鄧剛 94,6,18

      好一段見情見性的文字,一如他的說話風格。他為自己的一本書有銷量有反響而大喜,以此為例,認為“有意思有意味的書,還是大有讀者的”。他的書,具體名字我記不準了,抱歉的是,因搬遷一時也找不到了,當時在快餐化、娛樂化的流行文化影響下,文學圖書萎靡,他的一本書有此利好,無疑是個可與朋友分享的大喜之事。且還有他那誓與庸俗書一戰(zhàn)的行動,好一個東方唐·吉訶德同志形象。

      赤膊而戰(zhàn)的鄧剛兄,沒有什么太多曲里拐彎,皮里陽秋的,這是個率性的硬漢子,不能不讓人喜愛。去年秋天,《人民文學》雜志組織大家在河南湯陰采風。多年后的見面,看他那身緊繃的仔褲夾克衫,一句老兄還好,好像是斷了的線又接上了頭,頗為高興。可能是他人高馬大、鶴立雞群的,有意脫離會兒大家,獨自參觀什么的,言語雖少卻一旦與雷抒雁、徐坤等人說鬧一下,也是很好玩的。這一路兩三天,他一身夾克牛仔褲,不管緊瘦與否,卻也襯出了人高馬大威武狀。興許是沾了岳將軍之故吧,在岳王廟里,武穆精忠持守,其書法辭章也精到,文武之功,日月同暉,世人敬仰。鄧剛也是一個人獨賞,但當見到岳飛廟門楣上寫有“乃文乃武”匾額,寫有“第一功名不愛錢,人生自古誰無死”的對聯(lián)時,似乎有點感覺,就讓我以此為背景給他照相。這也罷了,我當時也給他看了數(shù)碼照片的效果,沒承想,我們9月5日分手,回去也就兩天,他就來了郵件,急要他的相片,有點故意套我的意思:“必勝小兄如面:分手后才知相見的時光是多么的難得,但愿以后還有見面的機會,多說些話。還有一事,別忘了給我發(fā)照片呀,切切!祝秋爽!鄧剛9,7?!?天后,他又發(fā)伊妹兒催我:“必勝小兄:至今沒見到有照片發(fā)過來,看起來國家級報刊實在是太忙了,但我還是希望你在百忙中能將照片發(fā)過來,能有你親自拍攝的照片,我會珍視的。切切!9,11?!睅追瑏砣?,他叫我大兄小兄的,還找話激將,實在是可愛之極。我想,也就短短兩三天,他這樣子在意,不全是因為我的拍照。那岳將軍乃文乃武之美譽,讓他感佩,生怕這張沾光的照片而不得。當然,還有他看似一介武夫,粗粗拉拉的,卻是很細心的人。率真而細心,好像朋友們也有這樣的評價。

      這種率直,也在關(guān)于散文的感言中:

      散文比小說的年齡大,比一切其他式樣的文學資格老。它所以受到那樣多的敬重和冷落。幾起幾伏,散文從不景氣,升騰到從垂青的高峰,我認為這是散文的表現(xiàn)手法變革所致。

      ……

      由于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加快,由于科學技術(shù)越來越高超,電視攝像等手段已使人們視野開闊,幾乎整個世界的景物歷歷在目。所以現(xiàn)代讀者決不耐煩看過去那些靜止描寫景物的文字。坦率地說,一代代一本本教科書上始終牢牢地印著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使我感到驚訝。那古董一樣古氣沉沉的文章,在當代鮮活的生命面前奉為范本,我個人不太以為然,當然,我決不敢否定朱自清的藝術(shù)價值??墒且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藝術(shù)特色和審美要求。一個時代的藝術(shù)巔峰與另一個朝代的藝術(shù)巔峰不可相論優(yōu)劣,過多地借鑒并不是件科學的事。

      散文涌起了新勢頭是散文小說化所致。散文融進人物意識,故事意識和更多情緒意識,符合當代讀者的口味。小說家散文是散文形式變革的無意之中的功臣,我這樣認為。

      這寥寥數(shù)語,是從散文的形式變革與讀者口味的吻合,來看散文熱的。文章合為時而著,他以為當下散文需要三大意識:“人物、故事、情緒?!币彩且患抑f,最直接的是,他對《荷塘月色》一類古氣悠然的文字,長期占據(jù)教科書不以為然。生猛的海味,是鄧剛生活的營養(yǎng),而在行文,交友等諸多方面,這等做派,不失為一種讓人記懷的滋味,于寫作于人生,也會有所補益。

      十五、“技工”陳建功

      必勝兄:

      您好!

      惠書收悉,蒙兄不棄,有意收編小文入“散文選”,弟至為銘感。現(xiàn)寄呈《從實招來》一冊,其中劃圈者,為可選作品,兄可撥冗一讀,有喜歡的,勞煩復印選入可也。兄所要之“感言”,一并寄上,請收。

      匆匆頌

      春安

      建功 謹呈 1993,4,8

      陳建功的信是由電腦代筆。他以一種既定格式,打完了內(nèi)容,再手寫名字,以示莊重。當電腦剛興,我收到這類信件時,新鮮之余不免有疑問,為何不全用電腦打得了,還要弄個名字手寫的干嗎?后來猜想可能為了莊重禮貌起見,或者以免假冒吧!不過,現(xiàn)如今,如若信件往來,不知還有何人這樣打字署名的,不知建功兄他們這些先行者,是否還會這等堅持?

      我以為,建功兄也許還會這樣子的。有幾次看他在會議上,即使是坐主席臺主持會,也是電腦辦會,發(fā)言稿從電腦調(diào)出,頗為瀟灑。大概是2002年秋,時在廣東中山市古鎮(zhèn),我們參觀了當?shù)氐囊粋€新大建筑,同行的有邵燕祥、繆俊杰、周明等,看到那些電光影高科技炫彩之后,大家說到電腦說到手機電子之類,有人玩得利索,有人卻頗為不屑,也有頑固的抵觸者。對此,建功兄用了一個很古典也很曖昧的詞:“奇巧淫技。”還很痛快地一笑說,當年慈禧就這樣子的烘冬頑固。作為一個技術(shù)的迷戀者,建功在作家中是最早駕駛汽車的,依他那時年齡,有這樣的心態(tài)技術(shù),玩技巧,是很酷的。據(jù)說當年他曾做過礦工下過井,我猜想,他不會是干純粹的力氣活,搬弄個技術(shù),修理什么,他會在行的。

      再看他這信,如印刷品一樣規(guī)正,臺頭和過行都規(guī)范地印在一張單位的便箋上。我奇怪的是,他把字打印在這小的信箋,如此格式規(guī)范,行距間距整齊,沒兩下子是不能的。

      我曾想,依建功的性子和能力,是屬于會玩愛玩一類,別看他平時斯文謙和,其實,隱藏有暴發(fā)的力量,是學什么會什么,干什么就能什么的。比如,吃喝玩樂的,都會有個樣的。他是有情趣的人,一個有“奇巧”卻不“淫技”的人。

      他的信寫得隨意,不失夫子氣,文雅,文氣,也是一種風格。當年的文人們謙謙之風,尚有存乎,這是一種心境,一種續(xù)承,更要有一定的學養(yǎng)。

      他簽名“建功”二字,寫得稍嫌散淡,看不出他字的味道和師承。他屬于在書寫方面,不太講究的人?;蛘唠娔X高科技之后,他就省于書寫,像眾多的名家一樣,寫得流暢自如,保持自己的風格。

      建功送我的書名為《從實招來》,是一本小開本的叢書之一本,收入了他的一些散文。我按他所畫,挑選了“涮廬閑話”“老饕絮語”兩篇。他以幽默的語調(diào),描繪了一個美食家的感受,在北方的涮菜習俗中,在宴席中大快朵頤之后,既有物質(zhì)的滿足,也有精神的快意,享受過程十分美麗。建功用一種自我調(diào)侃和文白夾雜的語句,把散文的一種情趣性做足了,也寫吃飯點菜的細節(jié),主要是北方的涮鍋文化,見情見性。那一時期,他的散文口語化,日常生活景象,與時下的現(xiàn)代化生活駁雜萬象相交融,令人稱道。他曾在北京晚報開有專欄,寫平凡人物、平民百姓、都市萬象、家長里短,幾近開創(chuàng)報紙精短散文之先河。他散文不求宏大,不考究主題,不高頭講章狀,也不拿腔作勢,卻有煙火氣,市井味,讀來活色生香。所以,他對散文也是用語直率:

      寫散文要比寫小說舒坦得多。寫小說你得找出張三李四王二麻子,讓他們出來替你重新鑄造一個世界。寫散文你不必勞這份神,提起筆,你就撒了歡兒地寫吧。你怎么活的就怎么寫。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寫。你就是一個世界。

      正因為這,寫散文也難。

      你能保證你的世界就那么招人?于是,不知哪位發(fā)明了一種叫風格的說法,熬得散文家個個開始跟他們的文章較勁兒。也是,不較這勁兒,你就平庸,誰甘于平庸,誰?

      于是,個個把那千把兩千個漢字掂量來掂量去,僧推月下門,僧敲月下門,個個把那謀篇布局琢磨來琢磨去,起承轉(zhuǎn)合此呼彼應刪繁就簡領(lǐng)異標新。

      就不怕較勁較大了,反倒矯情?矯情多了,不做下了毛病。

      誰也不說你做下了毛病。誰都說這是你的風格。

      你的名氣越大,就越不是毛病,而是風格。

      于是,風格就成了許多人的“皇帝的新衣”。

      為了不鬧笑話,我想,我最好還是離這害人精遠點兒。好好地,只想著痛痛快快地把自己那一嗓子吼出來就成了。

      真的,甭惦記她。她不是該著咱惦記的。

      ( 1993,4,6)

      建功似乎真是被風格這種虛套的東西弄得有點不快:“你怎么活的就怎么寫,撒歡了去寫……著痛痛快快地把自己那一嗓子吼出來就成了?!苯üΦ囊环惺?,或許是夫子自況,或許小說家言,這個有點激烈的評說,對散文這個人言言殊的文體,自是一種詮釋。也是過來人的徹悟。

      十六、“變法”的李存葆

      必勝兄:

      近好。遵囑將稿子寄上,請審。

      我寫畫家這兩篇東西,文白相雜,專業(yè)術(shù)語頗多,時常出錯,《十月》刊《瑣記》時,印錯了七、八個字,有時一字之錯,很惹人見笑。三校樣時,望兄能仔細給把一下關(guān),看一遍, 拜托了。

      匆匆,不贅。

      即頌

      編安

      李存葆 1993,5,8

      收到存葆兄的大札,當時是何感想,記不得了,如今再讀,頗有意外。他真是認真的人?;蛘撸荒切┎患氈碌氖屡糜悬c緊張、警惕了。為寫此文,我重讀了收入的李存葆散文,好像也還有錯植的,真是不好意思,當時的文稿交去后,也沒有再回校,我們也同作者一樣看的是成書,大概出版社以為這是一本綜合集子,作者們不能一一再校,也許他們過于自信了。這引起的錯失,只能是遲到致歉,包括向入選的各位作家朋友。

      李存葆的文名,起于中篇小說《高山下的花環(huán)》,同名電影出來后影響廣大,他享受著鋪天蓋地的美譽。他后來也有多篇散文問世。而收入的兩篇,開始了他日后寫這類書畫家,寫藝術(shù)人物的創(chuàng)作。大概是六、七年前,他出版了散文集《大河遺夢》,我當時寫有一篇文章,論述他是“從歷史的視角和文化層面,探究人自身發(fā)展進程中的重大問題。諸如環(huán)境保護與生存發(fā)展,愛的迷失與情感危機等”。我說到:“李存葆的情感取向是古典浪漫式的,在一些作品中,他對遠逝的古典人文精神的一種緬懷,一種追尋。他的幾篇文章的題目,直接用‘殤‘遺夢‘絕唱等命名,體現(xiàn)了他對逝去的追思和緬懷?!?/p>

      存葆兄當時也是在濟南軍區(qū)專業(yè)創(chuàng)作。后來到北京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任職。與他交往最頭疼的是他一口山東話,因為他的話,我錯把山東方言當做全國之最,沒有什么方言比這還不好懂的。他這話,如果一點也聽不明白,索性也罷了,就像外語,問題是還有那么一些也可猜測的。有時候,真不知他說的是什么,就好奇他講哪里方言,后來明白了他是山東五蓮人,也因他這口方言,我等才知有這個縣名。有意思的是,我的一位前同事也是此地人氏,卻一口普通話,很流暢,真不知這李老兄,還走南闖北,有部隊里的語言熏陶,這等頑冥如何是了。

      雖然與他還算有些接觸,他后來進京后又當上作協(xié)副主席,見他的時候多看他在臺上。但是,同屬煙民有嗜共焉,有時候,同好之下有較多輕松的機會——抽煙。他的煙癮大,但還能克制的,有時難耐之際,叼著著煙也過過干癮,一副小頑皮的模樣。這時就看出李大將軍的可愛之點。煙卷,他好像對自己的家鄉(xiāng)產(chǎn)品,如堅守方言式的頑固,早先是“將軍牌”的,近年是“八喜牌”的,這可能有口味適宜之故,但何常不是一種執(zhí)拗?他大概從90年代后,就少有小說問世,在80年代輝煌的小說家群體中,他可能是少數(shù)沒有新作的??墒?,他執(zhí)著于長篇散文,一時稱之為文化類散文,也有驕人的實績。我有時驚異于他,這種長而大的散文有些式微了,可他卻逆勢而上,并不為時風所左右,是如今為數(shù)不多的寫這類文字的大員。當然,他的長篇散文,雖也關(guān)乎宏大題旨,關(guān)乎歷史人文,有事件有背景,但往往廣收活化史料,注重史跡的尋考,讀來不枯燥,不冗贅。我在那篇文章中說:“他更多的是從自己的親歷考索中,運用一些田野考察筆記來求證他的發(fā)現(xiàn),他的論題。他對一些歷史的興趣,無異于史學家和考古專業(yè)的縝密和嚴整。只不過,他讓故事和史實活起來,這就有別于其他類的文化大散文,讀來更為親切,更體現(xiàn)出特有的人文特色來。”像《祖槐》數(shù)萬余字考完了華夏文化祖始自山西一脈衍生綿延的歷史;像《沂蒙匪事》這樣的題材,這樣的采訪等,見出其選題的重大。當然,其史實和文獻的意義不可忽視。

      從虛構(gòu)的小說到紀實的散文,史料文獻的收集活化,存葆兄在擔當一項艱難的事。80年代后期,報告文學熱潮興起,他曾寫過《沂蒙九章》,開始了他在散文紀實方面的嘗試,日后重點是散文,所謂前說的大散文。當然,寫這類散文,文化味、史實性,以及文獻性,還有書卷氣,都是一個艱難的挑戰(zhàn),而他,卻在我們可能疑慮和期待中,完成得有效也合格。或者說,他的這類考據(jù),辨析,質(zhì)證,綜合,有創(chuàng)意也用心良苦,這些對作家的知識儲備和觀察力等,是一個有風險的考驗,而行伍出身,寫小說出道的他,卻給了我們較多的驚喜。有時,覺得他散文的筆力強勁,尤其是對中國傳統(tǒng)人文精神的承繼上,他表現(xiàn)了相當?shù)淖杂X。有些語言的表現(xiàn)力,是他過去小說的一種新變。所以,有人說李存葆的散文,展示了一個勤奮者所能達到的高度,也改變了他的敘述語言平面單向的不足。

      對散文,李存葆以“散文的隨意與法度”為題說:

      感謝充滿靈性的祖宗創(chuàng)造了散文這種文體,讓代代騷人墨客有了一方任思緒恣意飛馳的空間。但是,不要認為喜了怒了恨了惆悵了都可以,在散文中宣泄而不用擔心被散文拒之門外。我從未感到散文是在燈下放一支輕曲,煮一杯咖啡之后,就可隨意去做的事。

      ……

      散文的隨意不是信筆涂鴉,大匠運斤,大巧若拙的隨意,只有那些天賦很高、藝術(shù)功力很厚的散文大家才能獲得,這種隨意無技巧之技巧,是一種樸素到極處也美到了極處的境界。

      散文姓散是指它題材的廣闊性和表現(xiàn)手法的多樣性。愈是散,愈有奧妙無窮的法度。有了法度才會有藝術(shù)個性的自由……

      散文是含情量很高,易寫難工的文體,因此,許多大家在熬白了雙鬢后又去專做散文了。

      不能隨意而為之,不是在燈下的一支輕曲,散中有法度,如此這般,是在千帆看盡,曾經(jīng)滄海后的一種徹悟,這樣,才有薦葆對文化藝術(shù)的大家們的書寫,才有他對歷史的探究和考察,才有那洋洋大端的文字。

      十七、 性情梁曉聲

      必勝兄:

      遵囑寄上散文三則,請任選一篇,或皆錄之也請便。

      另,我和李國文共薦中國海洋石油總公司副總經(jīng)理陳秉騫同志一二篇,也請考慮一下,陳是50年代大學生,近在各報刊發(fā)散文頗多,我讀過,還評過,實在是挺好的。

      另,身任副部級干部,工作之余仍能習文,且文章華好,可謂不易矣。應予推崇之也……

      曉聲 匆匆 4,6 忙草

      必勝兄:

      遵囑寄上散文斷想。

      我在忙著改電視劇,不多敘。

      祝好。

      曉聲 4,14

      梁曉聲先后兩封信,信中順便推薦了他和國文老共同的朋友的散文,看出他的熱心,也看出他沒有搞清我們約稿信的內(nèi)容。這也難怪,他是個忙人,或許他沉浸在朋友文字的美好閱讀中。在我收到的信中,少有他這樣子不管不顧的。

      我后來去信,一定又報告了我們編書的范圍,他會理解的。他隨和,細膩且有情份,是處事簡單沒多客套的人。

      那是在1996年5月上海之行吧,時間我之所以肯定,是因為我們在機場見面時,他僅穿著一件襯衫,拎著個紙袋子,晃來晃去的,一看那里面沒有什么內(nèi)容,簡單的不能再簡單了。我們住上海西藏路附近的賓館,參加海軍作者的一個電影腳本討論會,與他住一屋,那時這樣的安排也多見,也自然。我吃驚他這點行頭,就能出差,就算是夏天衣著簡單,不是還有兩天,還是到大上海?。恳粋€印有單位字樣的紙袋,裝書還是采買也罷,他卻當做行李袋子,這樣簡陋而隨便,恐難在文化人圈里另有他人,何況他還是一位走紅的作家。晚上睡覺時,他拿出一個套圈套在脖子上,說是頸椎不好,無可救藥,如此這般,可能緩解。那一夜,在有點悶熱的氣候下,梁兄也是這樣子的一頭套圈,直面于枕,看他那樣真有毅力。其實,我也多年因腰椎而頸椎,弄得腳麻手麻的,也有病友介紹這法那方,都嫌麻煩,可能也沒有他那樣嚴重,就沒有這大手筆式的舉動。早餐上還是在會上,他老兄也是戴著的,真佩服他的認真和淡然。想想這樣子一個脖套子,我等之人也總有點不習慣,也不雅吧,而名人梁曉聲則不然,他回歸本原回到本真,是率性為之。多年過去,不知他這個頑疾如何了。但那個紙袋子行頭,那個頸椎套圈中的梁兄,可愛的印象實在難忘。

      那些時,有機會與他相見,有幾次是由李國文老師牽線,有外地的作家來京聚會,還有幾次是一個什么小會,總見到他,還有葉楠,感覺到他們?nèi)顺T谝黄鸪霈F(xiàn)。記得,葉楠老說到有什么事,愛說去問曉聲,一口鼻音很重的河南普通話,慢條斯理的卻是堅決的,叫起曉聲來,很親切,在他的心中,梁曉聲什么都知道的,都會想辦法的。

      不知曉聲是否如葉楠老說的那樣什么都有辦法,但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他是多面手。他的小說自80年代初、新時期開始,以眾多知青小說而文名遠播,他在電影、電視,以及紀實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是多面出擊,他的散文雖寫過往生活,有親情的如父愛母愛,以現(xiàn)實性和思想性見長。他的隨筆雜感,直面現(xiàn)實觸及時弊,有時對體制上的弊端,人文精神的缺失,都給以堅決針砭,而且,也為一些民生問題吶喊,為底層人的狀態(tài)鼓呼。他對文人的虛假,沉湎自我自戀,有嚴厲而堅執(zhí)地批評。為此,他的直率,也讓有些人不快。他在《人生真相》《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和《梁曉聲語錄》等中,論及思想、愛情、友誼,對生活中假惡丑,以及人性的偏失,進行發(fā)言。有時不顧情面,好像一個文學憤青的激昂,而自己大快胸臆,活脫出一個坦率不做作的梁曉聲。我想,他從《今夜有暴風雪》《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到《泯滅》再到散文、隨筆,他的文學軌跡由青春的祭奠,到現(xiàn)實的呼喚,再對于民生的關(guān)注,時有呼嘯奮進。他是一個激情的理想主義者,一個激昂不失赤誠、本真的人。

      不知是否因為他多在沉思和思考之故,曉聲是一個不太愛說笑的人,有時,不茍言笑,矜持得有點木訥,這或可為保持著對社會人世一種有利的觀察方式吧。

      讓我驚異的是,他兩三年前,還不用手機,也不用電腦。在現(xiàn)代化技術(shù)洶洶之勢下,他有老僧入定的淡然,保有原始狀態(tài)的寫作和交往,在文人中,特別是中青年小說家中不多見。可是,他卻開了博客,我不知他是如何把文字傳上博客的。即使我等用電腦多年,也不習慣這博客方式。以這樣一個現(xiàn)代信息的平臺,與社會交往,這不是作家們都能做到的,無疑,可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他的手書,是較為規(guī)范的那種。新時期以來出道的小說家們,雖也有書寫較為勁道有樣的,但不客氣地說,多半是沒有太多手書練習而急速成名后,在寫字方面先天不足,尤其是年輕一點的。當然,時間也許會助他們成功。梁曉聲不是這樣,他的字是有格有體的,硬朗而流麗也練達,自成體格,一張那個時期商店常見的信紙上,他寫來是好看有樣的。十多年前,文人們雅集,還不太時興會前會后寫字畫畫,可是,那么多的作家朋友,書法上也算精進有為,像梁兄這樣子的,直接可以在書法上獨當一面的,我想,經(jīng)過這多少年的研習,其書藝會更為可觀。

      關(guān)于散文,梁曉聲認為:

      文如其人——于小說未必,于散文定然。散文是最近性情的一種文體。散文最是一面鏡子,最能映出為文者的形狀……于狹義言之,散文常能代表文學的一種“質(zhì)”,于廣義而言,散文常能代表文化的一種“魂”——一個時期刊發(fā)著怎樣的散文,印證一個時代的糜樸之痕……

      我個人喜魂清質(zhì)樸的散文……可惜這樣的散文如今不多……散文尤其需要為文者有文人的性情,心智和靈魂——目前,中國之文人普遍缺的是這個。結(jié)果我們在散文的海中卻難覓散文了……

      性情、心智和靈魂,這是個高標格的要求,梁兄言簡意賅,直點穴位。

      十八 “三劉” 再說

      “三劉”,是三位劉姓小說家,即劉恒、劉震云、劉慶邦是也。

      “三劉”之說,是16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三劉”小說》(發(fā)表于《作家》1993年)中,對當時正走紅的他們以此名之?!靶≌f”者,稍稍說說之謂,或理解為說三人的小說。他們?nèi)煌诒本趯憣嵰宦?,小說風格有些相近,其出道時間也大致相同,我就此打包捆綁,好像還得到了認可。

      其實,散文方面,“三劉”好像不著意經(jīng)營,或者說不太突出?!叭齽ⅰ钡纳⑽?,一如他們的小說,在文氣文風上,各不相同。劉恒的銳利,震云的俏皮,慶邦的溫潤。收入本書中的分別是,劉恒的《立誓做個嚴父》《火炕》;劉震云的《輪船》《童年讀書》;劉慶邦的《兒子是什么》。

      他們散文有相同的題旨,描寫的是親情和家事,也有過往的經(jīng)歷和記憶。這是散文的傳統(tǒng)路子。不同的是,劉恒的語言實沉而銳利,有板有眼的,不乏小幽默;劉震云的簡潔敘述,劉慶邦的溫婉表達。他們不約而同地展示了親情,尤其是兒子的描述。有意思的是,劉恒的散文《火炕》開篇,說到約他作文的就是劉震云,他在任職的《農(nóng)民日報》開了專欄,約請各個名家寫稿。

      我在當年的《“三劉”小說》中,已談及了與他們的交往。幾乎也是差不多的時間,也是在他們即將走紅的當兒,與三人漸漸熟識起來。遺憾的是,當年“三劉”為編散文選給我的信,僅存劉震云的一封。

      為了統(tǒng)一,我從劉恒和劉慶邦其他的信件中,找出兩信,展示三位小說家的字跡書法,也說及到他們的文學或文學的往事。

      劉恒的信是在1991年2月寫的,早于這批作家的書信,這是一封控訴而憤怒的文字,起因是副刊轉(zhuǎn)載某報一篇文章,不點名批判他的電影《菊豆》,獲得國際提名獎,說“那里面有通奸,有謀害,有少年兒童的精神分裂,有中國形形色色的愚昧與落后,有放在任何年代都可以存在的時空……床上動作,謀夫通奸,把諸如女人小腳之類視為家珍,奉獻到國際上任人玩味與品評,是對中華民族的丑化與污蔑”……雖未指明,也可看出是說劉恒由小說《伏羲》改編、張藝謀導演的《菊豆》。大帽子,上綱上線,這架勢,劉恒兄如何承當?shù)昧恕K敃r就住在報社大院宿舍,常到我那兒,不由分說,劉兄激憤難平,寫有三大張紙,連同剪報,趁我不在,留我辦公室:“請向有關(guān)人士口頭表達《伏》作者之不滿,并同時表達他作為一個順民的無奈?!眲⒑阏f。當然,畢竟那是文藝高壓期,陰云如磐,畢竟我也無能為力,“我也不想與該作者論短長,因我有更有意義的事需要做”。他也自嘲:“你我就當此事是個玩笑吧。”還在信尾“摘錄影片俗語”——一句外國電影盡人知曉的口號,說是“與君同樂”,氣憤之余也相當無奈。

      實話說,多次看他這封信,我猶豫再三,這里還是隱其內(nèi)容,不是為他諱,如今這位文壇大腕,貴為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的名家,這信的內(nèi)容,極有保存意義,那就留著以后再找合適方式披露吧!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那些“狗血淋頭”(劉恒信中的語句)的批判,隨著政治清明,已成為荒唐的過往,而如今的他,成為好多主流電影,如《張思德》《云水謠》《集結(jié)號》《鐵人》等,還有話劇歌劇的原創(chuàng)者,好評如潮,在主流評獎中屢有斬獲。如果說,那個批判風波,對于他有什么影響的話,只是,激勵了他,也有如司馬大師的隱忍韌性,十年生聚,終有所獲,是他自謂的“更有意義的事”的成就。

      后來,我們見面也偶有提及,但卻沒有影響他的創(chuàng)作。兩年后,他應我之約自薦了兩文,于5月29日專寫有千五百余字的《難見辣筆》一文,感嘆散文的境遇,也是對文學現(xiàn)狀的思考,這里摘錄如下,可窺其劉氏風味之一斑:

      ……

      不出老例,一樣東西萬一時髦,便勾得眾人紛紛湊過去。幾年來的文壇,先是虛構(gòu)的文字發(fā)虛,讓看客們讀著倍感虛妄,索性棄之不顧。隨后是紀實的文字不實,無論甜言蜜語,更無論慷慨陳詞,都散發(fā)著可疑的銅臭氣……曾經(jīng)浩浩蕩蕩的文壇,遭了時代和大眾的白眼,幾乎潰不成軍,橫豎是打不起精神來了,文學的冬天除了冷,還是冷,卻獨獨熱了散文……

      米飯上來先不吃,先要數(shù)米粒,研究它是怎么來的,哪兒來的,不弄的大家餓著肚子吵起來,決不罷休!所謂散文,是擺定了的東西,因而也是熟透了的東西,吃就是了。一個人坐下來寫散文且自我感覺不錯的人,沒有讀過散文,我不信。既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喋喋不休地說些“形散神不散”之類的話,有什么用!真能救命的,只有筆,只有筆力,還有便是天數(shù)了——這是一切文章和一切文人永難逃脫的宿命。

      散文熱起來,是因為真切,能測出一星半點深藏腹底的念頭,昏話和淡話聽多了也說多了,誰都乏味……此外,這文體適合鍛煉文字,使文人們易于彼此較量……

      散文少見辣筆,常想是為什么?想不出。有人恨不見屈原,恨不見魯迅,以此歸咎于當代文人無骨。殊不知,他們并非無骨,他們只是太好面子……

      有意思的是,五六年前吧,他的《張思德》影片走紅,我們單位的政工部門力邀主創(chuàng)人員來大院為職工放映,開映前請他上臺講了話,陪他去會場的我,看他那鎮(zhèn)定的目光,卻不免心里琢磨:回到了這個熟悉的地方,他不會不記起那十多年的一件刻骨銘心的往事,聽他講話看他電影的人中,有幾人會知道眼前的這位作家,曾經(jīng)被當做 “罪人”遭到討伐?世事如棋,今是昨非。我欣然,也惑然。

      再看他的書寫。劉恒是我見過的作家中,以最原始的工具寫作的,一是他當年用的是人們不太用的蘸水筆,寫一下,再點一下墨,這恐怕已絕跡的東西,是他當年的最愛;二是在一個普通的大32開的日記本上,簡陋的書寫工具,他馳騁縱橫,筆走龍蛇,成為一代小說或影視的高手。多年后,他還是不用電腦。用這類墨水筆,他的字粗大圓實,多是沒有筆鋒斷尾的筆,這不經(jīng)意間也形成了風格。

      現(xiàn)存的劉震云來信,是1993年5月4日的,他寫道:

      必勝兄:

      遵囑將三篇散文和一篇談散文的文字寄上,不知合您的要求否,如不符,請扔掉就是。

      即祝安好。

      震云 5,4

      與劉恒不同,劉震云的字寫得較大眾化,當然還算是流暢俊逸的。他早就以電腦寫作,電腦用得十分熟練,算是“唯新派”。他是較早有車的作家,汽車檔次與時俱進,先吉普又轎車。那時,他好像還是開富康車,我們同去開一個會還是有個什么活動,他說順路來接我,自愿當回司機。在我附近一個商店對面,他以慣用的客氣來迎接你,真像是一個司機似地讓你不知自己是何身份。這就是劉震云,會調(diào)動氣氛,讓謙恭變成客氣。你反而覺得就這樣子也好。他也是個“復古派”,愛好看起來像是唐裝又不像是唐裝的衣服,在我少見的幾次見面中,他這身打扮也有點俏皮的。最近一次是2006年,全國作家代表大會在人民大會堂開幕,快開始前,大廳里見到鐵凝和他先后走來,我抓拍了幾張他們的合影,與剛當主席的鐵凝優(yōu)雅而鮮亮的衣著不同,他的一身黑衣,而且是老年對襟式的,活像一個五四青年裝束,配上一頭長發(fā),稍土點卻也很酷。這是我們最近的一次會面。想起來,他已經(jīng)少有散文隨筆的文字問世,在影視方面,他不時地會調(diào)動影視迷們的情緒,而文學的事,好像倒成了他的副業(yè)。所以,他多年前的這篇關(guān)于散文的感言《我對散文有點發(fā)怵》,就很珍貴的了。他說:

      我不會寫散文。我對散文有些發(fā)怵。因為相對其他文字來講,散文與人最直接,人與散文最坦白,最真誠,要心甘情愿地給它獻上一束紅玫瑰。而這對于東方人,恰恰是最困難的。我也見過許多束玫瑰,這些玫瑰的枝葉大部分枯萎變形、養(yǎng)分不足,且下邊一般不帶泥土和滋養(yǎng)它的糞便。玫瑰與捧著玫瑰的人,都像影子,而不是實實在在可以觸摸的東西。別人是這樣,我想當我面對糞便和玫瑰時,我肯定不會比別人好到哪里去。所以,我對它敬而遠之。

      “三劉“中的劉慶邦,年歲稍長些,而字跡卻秀氣,清麗,年輕人的筆體。倒也是因了字如其人之說。他的溫和派的書寫,有如他的為人,不急火,不張狂。與他交往,包括讀他小說的感受,我在那篇《三劉小說》一文中寫有。這多年,與他還時有見面,一個深刻的印象是,劉慶邦溫和中有堅毅,委婉中有執(zhí)拗、堅持。每見他,無論是什么會上,即便莊重北京的大會堂里,還是出差到外地,發(fā)達的南方東莞,老工業(yè)地帶的沈陽,他從來就是一個軍用挎包走天下,隨身跟,在大會上有人可能是電腦一擺,而他卻多是綠軍包上肩,很見個性的。大概從我認識20多年始,這習慣依然,真不知他老兄這個堅持,是什么理由。有時我想,真是難為他啊。且不說,這個包現(xiàn)在還從哪里能找到,也不說這也裝不了多少東西,還有長年如此,洗滌什么,多不容易。即是有好多條理由說它好用好帶什么,但按常理常情,似乎不可思議。如此地不棄不離,像對待戀人,也就是他劉慶邦。有時看他這一細節(jié),真想約他寫一篇文章,那將是很有意思的。

      他的性格是柔軟的堅硬,比如,玩撲克,有兩次會議后他召集大家,我不太愛這些,天性愚鈍,被拉上架,可后來愚鈍竟能小贏,他卻很當真,雖不是輸不起,也不是要面子,是他的執(zhí)著,和對一件事的認真。這樣子的性格,是沒有什么可以讓他改變自己的。

      有了這韌性,他的創(chuàng)作日益精進成熟,90年代以來,成為短篇小說的高手,似有共識。當年,我們約他的散文時,他說沒有像樣的,出于友情,出于他對文學的態(tài)度,專門趕寫了兩篇。這在書的后記中我有提及。對散文,他認為,是作者交出的心靈,所以,他說《逃不過的散文》:

      作者寫小說,可以寫得云山霧罩,撲朔迷離。人們看完一篇小說,可能連作者的影子也抓不到。散文就不同了,作者交出一篇散文,同時把作者心靈的韁繩也交了出去。人們看罷一篇散文,等于順便把作者也牽出來遛了一遭。換個比方,作者是一只兔子,各種文體是一道道網(wǎng),兔子逃過了小說,逃過了報告文學,逃過了……可一到散文這道網(wǎng)前,就逃不脫了。

      ……

      我不大寫散文,是因為對散文這種文體太看重。不得不寫一篇,也寫得誠惶誠恐,生怕對這種重大的文體有半點不恭。

      十九、周到的鐵凝

      寫下這小題,有點拿不準,現(xiàn)在,已任職近四年的中國作協(xié)主席鐵凝,我這樣定義她的信函,合適嗎?如不妥也算聊備一說吧!

      周到,是周全而到位。從鐵凝給我的信中,看出她的這種禮數(shù)。她在收到我的約稿信后,也算較早,大約半個多月就回信了,一筆流利而見棱見角的字,排列得齊整,尤其是她的簽名,有點藝術(shù)講究的。她寫道:

      王必勝同志:

      春天好!幾封來信均收到。前些時趙立山從北京回來,他轉(zhuǎn)達了你的問候和約稿之事。

      遵囑,寄上兩篇散文,“我的散文觀”我選用了散文集的一篇自序,因為這自序?qū)嶋H談的也就是我的散文觀。三篇東西一并寄你,請收。

      歡迎有機會來石家莊作客。

      祝愉快

      鐵凝 93,3,26

      其實,我的這篇記憶文字,以時間為序,按當年來信早晚排列。而鐵凝是個例外,我這里拿鐵主席殿后,純粹是一個寫作技巧。

      說她的周到,從信的抬頭就可以看出,稱我全名并同志,這稱謂在這批寫信的年輕人中,再無他人。像何士光先生也是不太熟沒交往過的,他也以常見的先生之稱。而鐵凝有一兩次的見面,為禮數(shù)起見,以此稱謂,表示了必要的客氣和尊重,甚至有點嚴肅的。在文壇圈內(nèi),作家們即使是賢士淑女,也多性情中人,這樣客氣和講究,多是在不太熟悉的朋友間。而鐵凝的注重禮數(shù)周全嚴謹,約略可見。

      她在信中,提到的趙立山也是小說家,當時在《河北文學》當編輯,他們同事也較熟,常來北京公干。立山是個熱情張揚的人,每到北京,抽空就來我這里,為了這本書,我請他幾次帶口信給鐵凝,約稿問候。

      鐵凝自薦了散文《你在大霧里得意忘形》《沉淀的藝術(shù)和我的沉淀》。前一篇散文中,她描繪了一個人置身于大霧的感受。觸景生情,靈感突發(fā),放松心情,展示本我:“只有在大霧之中你才能夠在看不見一切的同時,清晰無比地看見你的本身?!膘F里人生感受,自是一番滋味,最為難得。這是文章的支點,也見出構(gòu)思的奇妙,她的語言委婉清麗,一如她小說的文風。

      鐵凝的散文最早結(jié)集的是《草戒指》《女人的白夜》。她以溫婉的筆觸,寫世事人生,尤以女人的人生片斷,最見光彩。代表作有《河之女》。一個關(guān)于河中的石頭的故事,寫得曲盡其妙,也以出人意表的感悟,詩化了大自然中的情懷。河水,石頭,人物,風習民俗交織相映,景象物象與情思相得益彰。所以,她在散文的感言中,以“心靈的牧場”來表述:

      ……

      世上的各種文體,同植物和動物之間、陸生動物和水生動物之間一樣,都存在著交叉狀態(tài),但這種交叉的狀態(tài)并不意味著彼此可以相互替代。比如小說和詩,是可以使人的心靈不安的,是可以使人的精神亢奮的,是可以使人大哭大笑或啼笑皆非的,是可以使人要死或者要活的。散文則不然,散文實在是對人類情感一種安然的滋潤。

      散文是心靈的一片牧場,心靈就是這牧場上的牛羊。當牛羊走上牧場的時候,才可能出現(xiàn)因遼闊、豐沃和芳香而生的自在。

      散文需要自在……

      安然自在,心靈牧場,散文的精神性為其主要,這是文學的歸宿。以此為旨歸的文學,是具有滋潤人心的力量。

      我說她的周到,還因為另一件事,在她一年后給我的信中,她寫道:

      王必勝:

      你好!

      寄來的新聞出版報收到,多謝你對《無雨之城》的褒獎。

      遵囑,給長江文藝出版社寫了幾個字,不知會用否,請轉(zhuǎn)交。有事隨時聯(lián)系。

      夏天好。

      鐵凝 94,7,4

      信中所說的新聞出版報的文章,是我評論她的長篇小說《無雨之城》的小文。我是從通俗化和嚴肅性的角度來論及的。那段時間,受《大連日報》的讀書版之邀,為他們開有“京華書影”的專欄,每半月薦一書。我寫了這部小說的評介,后也給新聞出版報的朋友發(fā)表了,這就是她信中說的,對《無雨之城》的褒獎的事。我以嚴肅與通俗的話題說到,小說有通俗文學的故事框架,嚴肅文學的內(nèi)涵?!八窃诙厝烁竦木駥用嫔?,描繪當代人的政治仕途與情感隱私的尷尬和兩難之狀,直逼人生最為隱秘的情感之角,也在反思在物欲、媚俗的時弊中,健全的人格之于現(xiàn)代人的重要?!边@部小說在鐵凝作品中有著不同的意義,讓我們看到一個純情的嚴肅作家,通俗化的路子,或者加入了那一時期小說尋找新質(zhì)文化的反思中。以后她寫的另一部長篇《大浴女》,也可視為同一路數(shù)。

      信中,她說的寫字一事,是為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的題字。當年,我的學長秦文仲是一個編輯室的頭兒,他多次托我,說社里好像是個什么紀念日,要請鐵凝寫個祝詞或者隨便一句話。我曾建議他們在北京找個書法家倒也省事,可鐵凝在外地,怕不太方便,私心想還不如書法家寫個字得了。可是他們堅持,非要鐵凝的不可,至今,我也沒有弄明白是何因。記得還很少有找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題詞什么的??梢娝麄儗﹁F凝的重視。我已忘記了是當面還是信件請托鐵凝了。不料,她很快就寫了,讓我十分感動。抱歉的是已忘記了她所寫的內(nèi)容。也忘了收到后如何轉(zhuǎn)交長江社的,有否給她回音?事過多年,這題詞什么的也不知何在?真有點不敢想象。也沒有多大的奢望。因為具體辦事的秦兄,是個好人,他在單位里還有很多的關(guān)口,出版社的幾經(jīng)變化,書后來再版也沒有與我們打個招呼,可見一斑。再說,十多年過去,物是人非,世事茫茫,覺得對不起寫字的主人。但,鐵凝的周全,讓我在出版社那邊,有了交代,在當時是很愉快的。

      與鐵凝的熟悉,是她的另一部長篇小說《玫瑰門》研討會。那是在1989年2月,那次會議我寫了一個較長的報道,以評述的方式說會議談作品。當是較早的關(guān)于這部小說的新聞述評文字,后來又約發(fā)了有關(guān)的評論文章。記得鐵凝為此還來過電話說及,想是她辦事很周到。

      后來,間或是在北京還是石家莊的會上,偶有見面,幾年前她的新作《棉花垛》出版后也在北京開過研討會。那是她上任主席前的最后研討。位置更高了,時間更緊張了,只有更為勤勉而嚴謹了。聽到較多的是,藝術(shù)上她勤奮精進,搖曳多彩,變法創(chuàng)新,而為人上她是通達周到的。這也是一個作家而主席的必要修煉吧。

      二十、結(jié)語

      寫了這些,遺憾兩字油然而生。是的,我沒把收入書中的55位作家悉數(shù)寫到,不是因為篇幅,是現(xiàn)存的信件中不少作家闕如,有幾位老人,像冰心,巴金,孫犁老們,年事高不便直接打擾,還有的信件是寄往我的合作者潘凱雄那兒,也還有因保管不善沒有找到,種種原因,就只留下一個遺憾了。那些沒有寫到的作家,如王蒙、王安憶、王中才、李國文、從維熙、史鐵生、葉兆言、馮驥才、劉心武、賈平凹、莫言、蘇童、余華、陸文夫、張賢亮、張承志、張煒、張抗抗、高曉聲、格非、遲子建、陳世旭、苗長水、金河、趙玫、阿成等,或許以后有了機會再續(xù)下去。

      之所以把他們關(guān)于散文的文字,基本抄錄,覺得這些文字有相當?shù)姆至?,也給研究者們留下一些資料。這長不過六百,短僅二三百的文字,就是一篇篇精短小文,集中了小說家們對散文的領(lǐng)悟。談文體,說語言,論意境等等,或零星感受,或細微梳理,各不相同,甚或矛盾,卻出自內(nèi)心發(fā)于肺腑。隨意為之,皆成文章。洋洋數(shù)十家,傾情于一種文體,甘苦寸心,見性見情,縱觀文壇,歷覽散文花園,實為難得,恐也絕無僅有。

      因而,讀他們,興味盎然;寫他們,言不盡意?!翱纱饲槌勺窇洝?。惟感佩而感謝。感謝散文,感謝小說家們的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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