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爾得
與張照堂在臺北東區(qū)的一家咖啡館里對面而坐,不一會兒,他便點了一支煙。在一消而散的煙霧中,他說:“其實,我年輕時候的荒謬感,到現(xiàn)在,一直還在?!?/p>
這句話以一種平淡的語氣說出來,似乎稍不注意,便會跟著他吐出來的煙霧一起消散;但對聽者來講,這句話雖然混雜在身邊來來往往的摩托車有一搭沒一搭的鳴笛聲中,卻有著非同一般的份量。
張照堂剛七十歲出頭,但在我看來,他心中那把二十歲時燃起的小火苗,從來未滅。
用現(xiàn)代攝影為自己立傳
目前,攝影在臺灣似乎并未得到藝術本該有的待遇。然而,作為臺灣攝影界的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張照堂無疑為提升攝影在藝術文化領域的地位,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2011年,張照堂得到了有臺灣最高文化榮譽獎之稱的“行政院文化獎”。翻翻往年的獲獎名單,就能掂量出這個獎項的份量:錢穆、柏楊、臺靜農(nóng)、黃君壁、曾虛白、林懷民、朱銘、釋證嚴(法師)、黃春明等,這些前輩們,每一位都德高望重,每一位的名字,說出來都如一聲驚雷。
張照堂在頒獎典禮上的致辭很簡短,其中有一句:“佩服評審委員們的勇氣,把這個獎又頒給攝影家?!?/p>
這句話令我印象深刻,他告訴我:“他們之前都把這個獎頒發(fā)給成就卓著的藝術家,一般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后來才是一些相對年輕的人。之前只有一個攝影家得過這個獎——郎靜山。這次頒給我,覺得有點意外?!?/p>
在張照堂獲獎的23年前,郎靜山第一次以攝影師的身份獲得這個獎,他開創(chuàng)的“文人山水攝影”,借著國畫的意趣,提升了中國攝影在國際上的名聲。跟郎靜山的國畫意趣不同的是,張照堂用強烈的現(xiàn)代影像風格,引導了“現(xiàn)代攝影”在臺灣的發(fā)展。在1960年代的臺灣,他把文學、劇場、詩性等概念注入攝影,以強烈的現(xiàn)代風格,延展了攝影的生命力,顛覆了外界對攝影的看法。張照堂所言的意外,表明了時代不同,這個獎對攝影的意義不同。
作為臺灣現(xiàn)代攝影的先驅,張照堂得到了臺灣文化界的一致認可。2013年9月中旬,臺北市立美術館用了整整一層樓的空間,給他做了大型回顧展,展出他從1959年開始,跨越50多年的創(chuàng)作。在這個以“歲月”為主題的展覽中,張照堂視覺語言里特有的荒謬、疏離、劇場感,已如DNA般滲入到四百多幅作品的肌理中。
憂郁少年的文藝青春
跟張照堂聯(lián)絡采訪,他不僅欣然應約,還會在第一時間回復郵件。這種行事風格和態(tài)度,謙遜且不故作姿態(tài)。
我提前五分鐘到達約好見面的咖啡館,他已坐在門口,穿著一件黑色的圓領T恤,家常打扮。因為他要抽煙,我們就在咖啡館靠路邊的長廊里坐下,要了兩杯美式黑咖啡,他的習慣是不加糖也不加奶。
即使張照堂不歡迎“文青”這樣的字眼,但作為最早一批在臺灣聽鮑勃·迪倫(Bob Dylan,美國搖滾歌手)和萊昂納德·科恩(Leonard Cohen,加拿大民謠歌手)的先鋒文藝人士,當年過七十的他告訴我左小詛咒的歌不錯時,我一點都不感到意外。
七十歲出頭的張照堂,熱血仍在。我越來越理解,他能在二十歲時拍出黃永松的背,是偶然中的必然。他于1962年創(chuàng)作《新竹,五指山》,畫面中傾斜在石頭上的年輕裸背,沒有頭沒有腿,只有健美豐實如雕像般的背,堅毅地佇立在天地之間。這張力量迸發(fā)的作品,是大學時代的張照堂,在持續(xù)發(fā)酵的內(nèi)心苦悶和憂郁中進行創(chuàng)作的爆發(fā)點。
同一年,他拍了自己的剪影,名為《板橋》:一個站立少年的無頭軀體;1964年,他拉著朋友江建勛,在給江建勛的臉上貼了自己的照片后,拍下了《新莊》。
這些張照堂在1960年代創(chuàng)作的作品,帶著強烈的荒謬感和劇場感,蘊育著一股顛覆性的力量,打破了當時臺灣傳統(tǒng)的沙龍和紀實攝影的局面,開創(chuàng)了臺灣現(xiàn)代攝影的先河。
他的作品在1960年代的臺灣,如黃永松所形容的那樣:橫空出世。張照堂的確在很年輕的時候,有意無意間,揚起了自己的大旗。在此后的臺灣攝影界,似乎沒有出現(xiàn)過風頭強勁如他的后來者。
無頭少年,憂郁的背,通往遠方的路,被遮蔽、擠壓的臉,都是當時常出現(xiàn)在張照堂作品里的元素。
就張照堂個人來講,他青春時期的苦悶和憂郁,部分源于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當時的臺灣社會,剛脫離日本殖民統(tǒng)治不久,社會的集體目標由“做好日本工業(yè)發(fā)展的后盾”轉而成為“準備反攻大陸”。在“白色恐怖”的大環(huán)境中,張照堂富有荒誕感的作品,像是對時代現(xiàn)狀的某種叛逆,契合了民眾對集體目標無所適從的精神狀態(tài)。不過當時二十出頭的張照堂,并非急于要做社會的頭腦和良心,他照片中所散發(fā)出來的刺痛感,其實大部分源于他自己。
“那個時候我對政治并沒有特別的感覺,我的創(chuàng)作只是為了追尋個體生命的自由,不見得跟政治扯得上關系?!?/p>
事實上,張照堂當時的壓力主要來自家庭。1943年,張照堂出生于臺北縣板橋鎮(zhèn)的醫(yī)生世家,如他所描述,他的家在鎮(zhèn)上有一定地位。
“我父親是醫(yī)生,我們家小孩都是醫(yī)生,我大哥、三哥、弟弟都是醫(yī)生,只有我不是。家里不認同攝影,也不認同我進電視臺工作,覺得我應該好好做我分內(nèi)的事情。他們本來希望我當醫(yī)生,但因為我大學念的是土木系,所以家人才希望我做工程師??墒?,我也沒有這樣做?!?/p>
說完,他又點上一根煙,吸了一口后,接著反復說:“壓力很大,很大。我到了大學不大念書,不要做分數(shù)的奴隸,絕不浪費時間在我不喜歡的課程上埋頭苦讀?!?/p>
因為高中成績優(yōu)異而被保送進臺灣大學土木工程系的張照堂,進了大學之后,變成忠于自己的年輕人,不再努力應付家里對他的要求和期待。張照堂大學時代的朋友圈子,幾乎都在臺大校外?!按髮W時我真正談得來的朋友不多,那時候我與校外的朋友比較談得來,如黃永松等。我跟當時社會上的文化人,比如寫詩的,畫畫的,辦雜志的,來往較多。這個圈子很重要,不止是吸收營養(yǎng),更是去欣賞、去尋找自己要的東西。否則,還不知道自己會怎么彷徨。”
彷徨是有條件的,它產(chǎn)生于思考自身的基礎之上。張照堂在那個時代受到了西方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正在努力想要成為自己:“我在大學拍這些照片的時候,就是想要獨立,想要跟人家不一樣。沒有那樣的自覺,你怎么拍得出那樣的東西?”
年輕人是在彷徨中,在確定自己獨立性的過程中,走向成熟的。張照堂就是在這種自覺中,試圖認識自己。他用了一個對大陸人來講很陌生的詞匯來形容當時的自己:慘綠慘綠。我個人的理解,這大概是深度憂郁的意思。
“黃永松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學,他很會畫畫,我比較喜歡結交畫畫的朋友,所以跟他比較好。我會經(jīng)常去找他,兩個人在一起拍照。我要找一個有藝術靈感的身體,黃永松身材高大,他有陽剛的身體和線條,臉上有一點憂郁,外型很好。另外一個江建勛也是我的高中同學,他是瘦小型,也是有點憂郁。”
“您怎么就看出他們的憂郁來了?”我問。
“自己憂郁,也就能看出別人的憂郁啊,我那個時候屬于憂郁少年。”
談到對憂郁的理解,他說:“可能我在家庭、課業(yè),以及剛剛來的愛情上,有一些迷離和孤單,有追求但又不是很順利,同時又看到那時候的那些書、現(xiàn)代詩、談生命的東西等,就很自然地往憂郁偏去了。”
張照堂的高中同學黃永松,在1971年創(chuàng)辦了《漢聲》雜志,至今這本仍在出版的雜志,在對中華傳統(tǒng)民俗文化的的挖掘、推廣與發(fā)揚光大等方面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名聲遠播海內(nèi)外。
我無法從黃永松現(xiàn)在柔和泰然的姿態(tài)中推測他憂郁又昂揚的青春,正如我無法猜測張照堂的苦悶青春究竟如何。我看到的,更多是時過境遷之后,那個時代加諸在他們身上的反抗姿態(tài)。
黃永松曾在接受訪問時,就《新竹,五指山》這張作品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時隔四十幾年后,它體現(xiàn)了我們在那個年代的‘純真與‘本質(zhì),這已經(jīng)不是我的背了,這是張照堂拍下來的背。”
黃永松應該比其他人都更為理解創(chuàng)作那張照片時的張照堂,“純真”是他在今天對當時創(chuàng)作動機和熱情的闡釋。
近期,張照堂在Facebook上發(fā)表了這么一句話:1960年代,我們靠彼此折騰來消遣心中的不安。
這么簡短的一句話,闡釋了他們的青春。1960年代的臺灣,文藝界在接受西方現(xiàn)代思潮的同時,開始擁抱在苦澀中被小心掩藏起來的時代熱情,這股現(xiàn)代思潮匯聚在臺北,在集體的氛圍中開始抒發(fā)。我想知道張照堂對那個時代的理解,他用了“文藝復興”這個字眼。
“臺灣在1960年代比較特別,有些人剛從海外回來,帶來很多新觀念,很多年輕人聚在一起認真創(chuàng)作,辦雜志,搞活動,匯集了一個熱鬧活潑的文化潮流。雖然說當時經(jīng)濟沒那么好,資訊沒那么發(fā)達,但反而可以更純粹地去做你想要做的東西。”
張照堂以1965年的“現(xiàn)代攝影雙人展”作為小結。他找了自己的攝影老師鄭桑溪跟他一起展覽。據(jù)說,該展覽從北臺灣到南臺灣,都引起很大轟動。作為臺灣重要的紀實攝影家,鄭桑溪為了配合張照堂的現(xiàn)代主題,幾乎翻出所有的底片,找出了十幾張具有“現(xiàn)代”意味的照片,這多少使得那個展覽帶有傳承和繼往開來的意味。作家黃春明認為,張照堂在那個時期的作品,是一種跨領域的創(chuàng)作,給了他一個充滿想象的空間。
思考歲月中的恩寵與寬容
1974年,張照堂舉辦了一個告別展,向年輕時灰色抑郁且不確定的方向告別。彼時,已從大學畢業(yè),當完兵,且在電視臺工作了好幾年的張照堂,因為成長過程中的心境改變,在創(chuàng)作上也有所改變。如林懷民所說:張照堂的東西從來不想討好
誰。他一直在按照自己當下的現(xiàn)狀來轉換創(chuàng)作方向。
進入社會后,張照堂的首個工作,是在電視臺做攝像、編導和制作,“靠平面照片吃飯會很辛苦,抵不上拍紀錄片,在電視臺工作,生活上好應對一點”。攝影讓他成名,但他很清楚,那無法讓他應付生活,“我在當兵的時候就結婚了,當完兵,要有一個工作來養(yǎng)家。那時電視臺剛開始招攝像,我幸運地考上了。我開始由拍新聞到拍專題,再到拍紀錄片。”
電視臺的工作性質(zhì),讓張照堂廣泛接觸臺灣社會。在對社會現(xiàn)狀有了親身體察后,現(xiàn)實的強大力量把他從之前單純的精神世界中漸漸拉拔出來。
張照堂的生活邁向了下一個階段。這個告別展也是一個具有承接意味的展覽,除了強烈、荒誕、疏離的劇場式創(chuàng)作外,還加入了“歲月”主題。
“那個時候,我的姑婆(張照堂太太的親戚,他隨太太也稱其為姑婆)剛好過世,我想用它跟姑婆告別,這是舉辦告別展的另外一個原因,別人不問我的話,我不會講”。
其實,他跟這位姑婆的緣分并不深,只是分別在她96歲和100歲時,給她拍過幾張照片。
“96歲的時候,她身體還算健康,看我時還在笑,臉圓圓的,非??蓯邸.斔?00歲的時候,我去看她,整個人都瘦下來,每天就一直坐著。我看著有點受不了,但同時也體悟到,人到了一定年紀,就要忍受一些事?!?/p>
張照堂挑了4張姑婆的照片,放成很大的特寫。在濃黑的背景下,我們看到的是歲月的容顏。“她的臉在光線下,有著特別的神圣感跟恩寵感”,這種恩寵感,在張照堂之后的創(chuàng)作中逐漸形成清晰的線索,成就了他在1983年舉辦的攝影展,其主題為“恩寵與寬容”。
“歲月”是張照堂此時的重要思考議題,但這個階段,他并未延續(xù)大學時代的苦悶和消極,而是逐漸將其轉變成樂觀的力量,“一位年紀很大的老人,臉上全是歲月的痕跡,但她看到你的時候,偶爾還可以笑,偶爾還能跟你簡單地對答,你就會覺得,生命即恩寵。經(jīng)歷過歲月的風霜,還能活成那個樣子,就是恩寵”。
七十出頭的張照堂,比任何時候都適合總結自己的人生哲學:“我從大學時就認為要在還可以呼吸的時候好好活,能做什么盡量做,因為你不曉得明天會怎么樣?!?/p>
說完,他又嫻熟地點上一根煙。
從紀錄片中收獲新成就
對張照堂來講,雖然拍紀錄片是職業(yè),拍照片才是創(chuàng)作,但他在紀錄片拍攝領域的成就卻并不一般。1980年,他拍攝的紀錄片《王船祭奠》和《古厝》分別獲得臺灣金鐘獎和金馬獎最佳剪輯獎。此外,他還參與籌劃成立了臺灣的紀錄片雙年展。這些,都值得在臺灣紀錄片的發(fā)展歷程上記上一筆。
很難說張照堂拍紀錄片和拍照片的水平孰強孰弱。但拍紀錄片,至少有一點強過攝影,那就是它能帶來更多的生活保障和機會。電視臺的工資在當時的臺灣相當可觀,而這個工作還附帶著一系列福利,“那時候,臺灣人去國外很難,我因為工作原因可以去外國買一些唱片、書籍、攝影書回來?!?/p>
張照堂的唱片收藏很豐富,他的家也因此成了臺灣一代代文化工作者擴寬視野的窗口。舒國治、郭力昕這些不同年代的晚輩,便常到他家聽唱片。很多歐美歌手,他們都是在張照堂家里第一次聽到。因為拍攝紀錄片,張照堂結實了很多臺灣文藝圈的朋友,“云門舞集”(一個臺灣的現(xiàn)代舞蹈表演團體,也是臺灣第一個職業(yè)舞團)的創(chuàng)辦者林懷民,就是這樣認識的?!八麖拿绹貋沓闪⑽鑸F的前一年,我就拿著攝像機去拍他,把他剛回來教舞時的畫面拍下。那是林懷民第一次出現(xiàn)在電視上做專題報道,他印象蠻深刻的,那時候‘云門還沒有成立。后來,‘云門的每一場舞蹈錄影和現(xiàn)場轉播幾乎都請我去拍。有時候,他會請我?guī)退尹c音樂。”
說完,他馬上問我:“你有看過他的舞蹈嗎?”我說看過,他緊接著問:“是哪一出?”“九歌。”我回應到。
“看他的舞最好不要去看首演?!边@個建議倒是讓我有點意外,但聽完他的解釋,便覺得不無道理,“他有今天的成功,并不是只會跳舞和編舞,他在舞團運營上花了太多精力,每年的編舞都是趕出來的,但后期他會慢慢改,改了幾年之后,就很好了。你要等他改好了之后,再去看。他也會常常找我提點意見,我說完,他大都會說,‘這個我知道,可是我做不到。沒辦法,可能他的事情沒有那么容易?!?/p>
“我看過太多林懷民的喜怒哀樂,他辦公室的人都好怕他。他會一直盯著你,他認為不盯的話你就不會進步。幾乎每次開會他都罵人,罵到底下的人哭??闪R完之后,他還是很照顧大家,在其他事情上,他也會像家里的伯伯那樣照顧你?!?/p>
林懷民曾說,張照堂很從容,在他堅持不下去時,張照堂會跟他說:“好像還可以再走走看?!睂Υ?,張照堂有自己的解釋:“因為他要管的事情太多,要管一百多人,我只負責我自己,假定有什么挫折,我一個人承受就好?!?/p>
1986年,張照堂做了一個重要的展覽《逆旅》。
張照堂一般不太會解釋自己的照片,面對外界的稱贊或批評,他都只說:“還是看照片吧。”但這并不代表他不愿對心境加以解釋。
關于《逆旅》,他說到:“那個階段,我的心境就是‘逆旅,你迎著風走,會有一點咬牙切齒的感覺,當然,或許也沒有那么嚴重,大概就是逆走在風雪中的感覺?!?/p>
此時,生活的磨礪已經(jīng)讓他對社會有了更為成熟和辯證的想法,“我在外面拍照的時候,會碰到溫情,也會碰到冷酷與荒涼。當把它們都拍下來時,兩者就會同時呈現(xiàn)出來,溫暖的東西里面會有荒謬的感覺存在,反之亦然。當時的那個感覺,我把它拍下來,就是‘逆旅的心情”。
生活是劇場,張照堂隨時都在場,他都在合適的角度,按下快門。從《逆旅》作品中,可以看到,即使張照堂一躍跳入火熱的生活,對生活駕馭地更為熟練,但是,他的荒謬感仍在。
永遠年輕的哆啦老師
張照堂一直跟年輕人在一起,到了七十歲亦然。1997年起,張照堂任教于臺南藝術學院音像紀錄研究所,并曾擔任臺南藝術大學音像媒體中心主任、音像藝術學院院長。以他的性格,似乎很容易跟學生打成一片,他的Facebook也很熱鬧,在生日之際,學生們會蜂擁而上給出祝福。值得一提的是,他還有一個名字古怪的博客——“哆啦老師的又一天”。
“博客的名字,是臺南藝術大學的學生給我起的。”堅持寫博客的張照堂,每天花在網(wǎng)絡上的時間不比年輕人少,常常是發(fā)完一篇文章,已經(jīng)是凌晨三四點。
對于身邊一直簇擁著年輕人,他說:“可能是因為我喜歡的東西比較多,如文學、音樂、繪畫、電影,等等,如果他們跟我只談攝影,就沒有那么多交集?!?/p>
不止是學生,他還跟民間藝術家聯(lián)絡緊密,比如彈唱月琴的臺灣民謠歌手陳達。
他會把鮑勃·迪倫的唱片送給陳達,陳達聽完后說:“嗯,這個人念得不錯哦,我?guī)Щ厝ィǔ﹨⒖紖⒖?。?/p>
張照堂說:“鮑勃·迪倫用吉他,陳達只有一把月琴,但他們倆一樣,都怪里怪氣地唱,兩個人帶來的聽覺感染力是一樣的,雖然情感不一樣?!?/p>
張照堂有很好的人緣,這大概跟他樂于做“一座橋梁”不無關系。在博客上,他會介紹很多外國攝影師、藝術家,也會把大陸的藝術家用相當長的篇幅在博客上介紹,比如楊延康、莊學本、呂楠、李檣、賀延光等。
從這個名單來看,張照堂大概很欣賞大陸這一批勤于實踐的紀實攝影家。但他自己的作品,卻并非這一類。“就呂楠來講,我沒有他那種苦行僧般的精神,我的攝影大都是偶然,當然,這些偶然出現(xiàn)在必然的后面?!?/p>
今年年底,拍陜西民俗風情的紀實攝影家李檣會在臺灣舉辦攝影展,這也是張照堂在中間促成的?!拔沂峭ㄟ^博客跟李檣聯(lián)系上的,我在讀他的博客,看到他拍的傳統(tǒng)老村落,包括風景都很不錯,我很喜歡。我就在他的博客上留言。他回復你是那個張照堂嗎?我說,是,你拍得很好。然后,我們就開始通信,后來,他出《家園》那本書,一定要請我來編。”
“李檣悉心地把土地和人的情感拍了出來,我愿意介紹他,純?nèi)皇且驗檫@些原因?!?/p>
學生時代的張照堂,從教科書中對陜西的黃土地有了最初的印象:“那時候的教科書,完全都是在講中國大陸的事情,我們對長江、黃河的地理狀況了解得比淡水河還要多。”
張照堂第一次親眼見到長江和黃河,是在1990年左右。那時,他在大陸拍紀錄片《歲月中國》,要沿著長江、黃河拍攝,每次去大陸要呆上一個月左右。
對張照堂來講,黃河邊上的劇場感,超過他之前的一切想象,“記得那是在蘭州,我早起到處蹓跶,看到磅礴的黃河滾滾向你奔來,但是,岸邊居然還有幾個老太太在做早操。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場景,從來沒有過?!蹦莻€畫面所表現(xiàn)出的反差感,應該成了他所累積的荒謬感中的重要元素。
直到今天,張照堂仍在拍照。他依然會用“虛無”與“存在”這些字眼,來對平日貼在Facebook上的照片進行說明。在Facebook上,他不僅對“反核(反對臺灣使用核能)”表明了堅定的態(tài)度,還走到學生中間,支持他們的社會運動。
臺灣攝影評論家郭力昕,在張照堂接受行政院文化獎的頒獎典禮上,發(fā)表了極為簡短的發(fā)言,大意是:他是一個年輕人,比很多年輕人更年輕,希望他能繼續(xù)嘲笑這個世界,在嘲笑的過程中,繼續(xù)擁抱人的終極價值。
張照堂是年輕的,他心境中的荒謬感,雖形成于大學時期,但至今仍在。他比較早熟,這種早熟來自于圈子、讀過的書、家庭的壓力,以及愛情的迷茫。這些糅合在一起的力量,磨煉了他的藝術敏銳力,使他善于攫取現(xiàn)實中的荒謬場景。在此后的人生中,他的荒謬感不斷累積發(fā)酵,變得更為成熟和深厚,直至形成獨特的個人風格。
我想,對于張照堂來講,生活一直有其荒謬性,而認識自己、認識世界,則是一個永恒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