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婉菁
(中國政法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北京 100088)
社會運動的研究對于當前處于轉型期的中國社會而言可謂意義深遠。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們遭遇了那些步入現代化國家所面臨的許多共通的問題。一方面經濟迅猛發(fā)展,另一方面,貧富差距、特權階層的腐敗、環(huán)境污染等各種社會問題突出。雖然暫時沒有出現亨廷頓在《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一書中所描述的“二戰(zhàn)”后一些發(fā)展中國家在現代化的進程中所出現的暴亂和動蕩,但是社會秩序所蘊含的不穩(wěn)定和風險卻時刻處在瀕臨爆發(fā)的狀態(tài)。
信息網絡時代之前,政府通過傳統(tǒng)媒體的議程設置和篩選功能使信息的傳達出現了一定的斷裂,國家權威控制下的體制內聲音仍然占據社會主流。然而以互聯網為代表的傳播技術從根本上對國家的控制形成了挑戰(zhàn),網絡為每個人都提供了相對平等的發(fā)聲平臺,儼然已經成為了哈貝馬斯口中的“公共領域”。那些激起多數群體共鳴的制度外舉動雖然多少有些“中國特色”,卻被新媒體實踐頻繁地證明是最為有效的舉措,特別是在網絡反腐領域,“曝光-查處-免職”這樣不斷成功復制的“定律”,使網民群情激昂、紛紛效仿。雖然網民個體仍然處于弱勢地位,但是當他們有意識地選擇參與集體行動,形成網絡群體性事件時,斯科特所謂的“弱者的武器”便開始奏效。這些所謂的“弱者”是如何在網絡上組織、策劃集體行動?其發(fā)端和運行機制又是如何?在發(fā)展的進程中是否存在支撐其循環(huán)往復、滾動發(fā)散的內在動力?本文試圖通過麥克亞當的政治過程理論對這些問題進行嘗試性地解答。
傳統(tǒng)社會運動理論大多從統(tǒng)治階級的立場出發(fā),固守在社會心理學的陣營下,將社會運動視為“歇斯底里”的病態(tài)行為,它強調結構性的怨恨和剝奪感是社會運動產生和發(fā)展的關鍵。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資源動員理論的興起掙脫了冠以社會運動“非理性”的牢籠,轉而建立在理性選擇的基礎上,認為社會運動產生的原因在于可供參與者利用的資源大幅增加。例如可自由支配的時間、資本、設施,以及外部合法性的支持等等。這的確與后期美國社會運動專業(yè)化和制度化的發(fā)展趨勢有一定的吻合。但資源動員理論與大多數傳統(tǒng)理論一樣,仍然堅持一種“涂爾干視角”,對一些社會結構性變化的伴隨現象大而化之,而忽視主流浪潮的內涵特征,正如麥克亞當所批判的,“資源動員也許最多只能解釋一些小規(guī)模低目標的改良型社會運動”[1]。因此,麥克亞當在其著作《政治過程與黑人運動的發(fā)展(1930—1970)》中首次提出的政治過程理論便是誕生于對資源動員理論的廣泛批評中。他一方面認為資源動員理論過于強調精英群體在社會運動動員過程中的作用,而忽視了大眾力量及其內生組織網絡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不同意將民眾的不滿與怨憤視為社會運動發(fā)生的一個無足輕重的常量。在此基礎上,有關社會運動產生的政治過程模型誕生了(見圖1)。
圖1 社會運動產生的政治過程模型
然而關于社會運動產生之后如何發(fā)展,麥克亞當引入了“社會控制程度”這個變量,構建了一個更為復雜的社會運動發(fā)展及衰落的政治過程模型(見圖2)。此時的社會運動不再以因變量出現,而成為一個自變量,其他組織的反應都是基于對運動本身發(fā)展形勢的估計做出。由于下文會基于這兩個模型中的四個因素對網絡群體性事件進行分析,此處就不再贅述。
圖2 社會運動發(fā)展及衰亡的政治過程模型
網絡群體性事件作為網民自發(fā)啟動并參與的一種網絡現象,從政治社會學視角看,實際上是一種“社會政治議題”,它包括四個基本意涵:一是個人或小部分群體現實性的遭難如強拆、垃圾焚燒、環(huán)境污染危害等演變擴大成為了一種大眾性的社會政治關切;二是議題往往由最初的“大眾式關切”演化成為“社會運動”式的行動組織形式;三是網絡群體性事件從發(fā)動到終結,都呈現為一種“有始有終”的過程,其目標在于得到政府的某種回應;四是網絡集體行動并非簡單的應激反應,而是行動者組織策略的選擇。麥克亞當將社會運動定義為“被排斥群體通過非制度化手段動員充足的政治資源來推動集體利益的理性行為”[2],此概念的界定與網絡群體性事件的內涵具有高度的相關性,也正是基于以上四個帶有政治發(fā)生學意義上的闡釋,網絡群體性事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為是政治過程理論更為普遍性分析方法在現實中的運用。
以往解釋社會運動的模型都指出了政治機會結構變化給社會運動造成的契機。然而麥克亞當指出,不應當將政治機會結構變化視做短期劇變,而應當考察歷時的政治機會結構變遷給內生組織、內生網絡提供的成長空間和其中集體意識的醞釀過程[3]。從這個視角出發(fā),網絡群體性事件所面臨的“政治變機”可以從兩個層面得到印證。
從社會層面來說,首先是技術環(huán)境的變遷?;ヂ摼W技術的出現打破了政府控制話語和信息流動的傳統(tǒng),也改變了人們的政治行為方式。在自媒體環(huán)境下,個人的政治關切可以上升為迫切的公眾議題,但政府和主流媒體卻難以在短時間內將其消解吸納,導致網絡群體性事件扮演了一種“體制外協商”的角色。其次在社會意識形態(tài)方面。20世紀90年代之后,各種思潮不斷涌現,其中民本主義的抬頭和權利意識的覺醒,使民眾的欲望和期待日益提高,維穩(wěn)成為了政府首要職能。維穩(wěn)就必須加以控制,例如對集會、游行、示威等準許條件苛以諸多限制,以及對司法的行政化干預,使得現實中的政治參與制度與司法訴訟救濟兩者都無法滿足改革進程中的諸多利益訴求,一些民間精英失去了在政治參與和訴諸司法中逐漸獲得政治實現感的機會。然而互網絡時代的到來,賦予了他們一種新的參政形式??梢?,網絡群體性事件并不是社會的一種病態(tài)現象,而是常規(guī)政治下的一種補充形式。
從國家層面來說,網絡群體性事件的激增至少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獲得解釋。
一是黨的改革民主意識漸趨開朗。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建設取得了巨大成就。此番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更是改革力度空前。在治國理念方面,從原來的“政府管理”到現在的“政府治理”,可以理解為中國政府正逐步由“國強民弱”的單主體管理模式轉變?yōu)楦訌娬{社會公眾參與的多主體治理模式,與社會主體間的民主協商將成為新時期中國共產黨執(zhí)政的政治共識,而這也為網絡群體性事件的產生提供了寬松的政治大環(huán)境。
二是政府對于網絡行為合法性認同度的逐步提升。自2008年以來,黨和國家領導人曾多次與網民在線交流,肯定網絡問政的正當性,各級政府也相繼開通了網絡問政平臺。從政策的出臺到改革方案的設計,都廣泛采用了從網上收集輿情這一手段,鼓勵網民建言獻策,充分表明了黨和政府已經將互聯網視為“了解民情、匯集民意”的重要渠道。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網絡群體性事件產生所必要的政治機會。
三是政府間的態(tài)度分歧及對異地監(jiān)督管控上的削弱。地方政府同時肩負著發(fā)展經濟和維穩(wěn)兩項艱巨的任務,在多數情況下與中央的戰(zhàn)略目標并不完全一致,容易出現地方政府“陽奉陰違”的行政作風。而網絡群體性事件通常衍射出的是對地方政府執(zhí)政合法性的拷問,在某種程度上為中央政府提供了一個監(jiān)督視角,因此,二者就如何看待網絡群體性事件這一議題便出現了一定的分歧,從而給網絡群體性行為制造了生存空間,開啟了另一個至關重要的政治機會。此外,地方政府在異地監(jiān)督管控上的削弱也是一個重要因素。以往的實踐中,在一些地方性的焦點事件上,部分地方政府通過強行壓制、嚴格控制等方式平息事件,本地媒體往往敢怒不敢言。然而由于地域管轄權限制下政府對異地報道管控的削弱,促使外地媒體能夠突破地方保護主義的禁錮進行輿論監(jiān)督。較為開放的廣東媒體《南方周末》就曾多次運用異地監(jiān)督的方式對地方政府進行新聞監(jiān)督,幫助各地群體性事件成功“翻墻而出”。
麥克亞當在對美國20世紀60年代黑人解放運動的研究分析中,極力刻畫了內生組織在社會運動中的重要性,“一個有利的政治環(huán)境只給心理失衡群體抗爭的機會。然而卻是這些少數群體中的內生資源使他們能夠真正抓住這些機會進行抗爭”[3]。的確,糾結于政治機會的有無,而忽視組織的整合能力及內部領袖所具備的特質,實屬本末倒置??v觀近幾年的網絡群體性事件,網民的社會動員能力和組織強度在其中起著重要的作用。有別于一般意義上集體行動中的組織,網絡群體性事件中的內生組織是虛擬空間下一種以符號互動為基礎,依靠“信息節(jié)點”自發(fā)聚合的網絡型組織。其中的組織力量主要包括:
(1)網民群體。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第33次發(fā)布的報告顯示,截至2013年底,中國網民規(guī)模達到6.18億,互聯網普及率為45.8%[4],中國網民群體數量已居世界第一。毫無疑問,網民是網絡群體性事件發(fā)生、發(fā)展的第一推動力。2003年的“孫志剛案”在網絡的海洋里掀起了驚濤駭浪,最終在當年6月促成實施20多年的《城市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辦法》的廢除和《城市生活無著落的流浪乞討人員救助管理辦法》的出臺,還有無數“屢立奇功”的網絡反腐案,網民的勝利達到了頂峰。
如果說網民群體還只是在對虛擬社會中的原子化個體泛泛而談的話,那么網絡社團將有力詮釋網絡群體性事件中內生組織的力量。這種基于網民群體共同興趣、信仰、利益,以網絡為媒介聯系或者組織起來的、有相對穩(wěn)定的成員、有相對固定的活動方式,所形成的社會集合體[5],擁有上百萬甚至上千萬的注冊用戶,己經成為網絡輿論的策源地和集散地。正是如此頻繁廣泛地互動構建了網絡群體性事件中堅固的組織結構,為其提供了堅實的人員基礎,這是現實行動組織無法比擬的。
(2)網絡意見領袖。網絡意見領袖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內生組織強度,甚至主導了事態(tài)的走向。不同于普通網民,他們通常對于熱點公共議題有著敏銳的觸感,并最先形成觀點,積極地加以傳播。中國社會科學院在2013年12月26日發(fā)布的《社會藍皮書:2014年中國社會形勢分析與預測》中指出,網絡意見領袖仍將是一個客觀存在,據統(tǒng)計研究顯示,平時有大約300名全國性的“意見領袖”影響著互聯網的議程設置[6]。網絡輿論看似是由數億網民群體共同發(fā)聲形成,但實則仍是由這些網絡意見領袖在操控著話語導向。這在“湖北巴東的鄧玉嬌事件”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證?!班囉駤墒录北l(fā)后,真相一度走向撲朔迷離,而凱迪社區(qū)的網友“超級低俗屠夫”吳淦的出現并親赴現場,不斷發(fā)回與官方報道不一致的現場消息,導致網絡輿論完全呈現了“一邊倒”的態(tài)勢,“鄧玉嬌無罪”的呼聲異常高漲,最終司法審判決定對其免于刑事處罰。網絡意見領袖這種“羅賓漢精神”和“身先士卒”的行為儼然已經成為網絡世界的價值標桿,得到成千上萬網友的追隨。另外,還有以草根身份積極介入許多官方媒體“集體失聲”的熱點事件而獲得網友熱捧的記者,他們以強烈的民本訴求推動著輿論的變革,已經成為國內很多突發(fā)性事件的搶先報道者、重大內幕的獨家揭發(fā)者、熱點事件的實時追蹤者,其促成民意抱團的同時也在不斷促成網絡群體性事件。
(3)網絡媒體。由于網民群體的分散性、多元性及小眾化,對公眾議題的把握能力并不高,而網絡媒體基于自身明顯的快捷性和無限性,往往在事件報道上打響第一槍。2009年11月13日發(fā)生的震驚全國的“唐福珍自焚事件”在被掩蓋了長達12天之久后最終在11月26日由湖南新湘報上的一篇題為《成都一女企業(yè)家因拆遷樓頂自焚》的報道最先披露,之后立刻引發(fā)網絡關于“唐福珍事件”傳播和評論的“井噴”,點燃了網絡群體事件爆發(fā)的導火索。在諸如此類較敏感的事件話題前,傳統(tǒng)主流媒體經常出現“集體失聲”,而由網絡媒體擔當了群體性事件策動者的角色。
政治機會環(huán)境的改善和組織力量的增強僅僅只是為集體行動發(fā)生提供了一個“結構潛能”,麥克亞當的模型與剃利的資源模型最大不同就在于前者并不是簡單地停留在“結構潛能”上,而是引入了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因子——認知解放。網民群體內生組織的認知解放成就了政治機會下“結構潛能”向集體行動的轉化。促生集體認知的結構條件有二:一是擴張的政治機會使組織內的成員形成這樣一種認知,即群體所能夠接觸權力和進入體制的機會與程度在逐漸上升。網絡群體性事件在發(fā)展的過程中使參與者確信這是進入政治角斗場的有效途徑。加之中國政治高層對于這種“體制外抗爭”的寬容處理模式,導致發(fā)起、參與群體性事件成為改變最終結果的最佳行動策略。二是網絡的選擇性促生了大量同質化的個人,他們之間的聯帶式互動導致群體之間更易于擁有共同的價值體系,從而更易于采取相同的集體行動。
在解釋社會運動的發(fā)展和衰亡時,麥克亞當加入了“社會控制程度”這一變量,指的是其他組織對社會運動發(fā)展作出的反應,并在書中無數次地強調社會運動的發(fā)展直至衰亡實質是一個各組織歷時互動的過程[3]。在網絡群體性事件的發(fā)展過程中,政府官員、專家學者、媒體人士等各界精英,他們作為外在組織所作的回應和互動完全可以影響甚至左右事件的演變。
實踐中網絡群體性事件的矛頭大多指向企業(yè)、權貴階層或者地方政府的不當作為,甚少質疑中央政府和黨的領導權威,因此極有可能獲得中央政府的正面回應,來緩解局部矛盾的激化。但網絡群體性事件往往游離于理性與非理性之間,不排除一般性的社會矛盾會向政治化、復雜化演變。地方政府為消減網絡輿論的不良影響,通常會采取強制性的疏導措施,例如技術性刪帖或限制回帖等。2013年9月10日頒布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檢察院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的司法解釋》可以說是政府針對網絡輿論較強硬的立法舉措,該解釋規(guī)定利用信息網絡誹謗他人,同一誹謗信息實際被點擊、瀏覽次數達到5000次以上,或者被轉發(fā)次數達到500次以上的,可構成誹謗罪。諸如此類的政府控制使得網民的參與成本和風險急劇增加,迫使大量參與者撤出,從而導致不少網絡群體性事件自行消亡。政府通常都是基于對事件發(fā)展形勢的估計后作出回應,“父愛式”的寬容態(tài)度有可能會提供一個無風險的范式,默許甚至鼓勵了新的群體性事件發(fā)生;但強制性的疏導看似可以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卻會使得公眾和受害者對問題處理前景持黯淡預期,導致將矛頭指向政府的公信力和政治合法性上,從而積累民怨引發(fā)可能更為嚴峻的二次事件。
在面對網絡群體性事件中,知識精英的“圍觀”可能引發(fā)兩種截然不同的效果。一類是作為事件的引導力量。這類知識精英群體大多在自己的專業(yè)領域內持續(xù)關注某一類型的民生問題,當爆發(fā)相關的網絡群體性事件時,他們便積極參與,不僅能夠轉變輿論風向,甚至可以影響上層決策。在2009年的“唐福珍自焚事件”發(fā)生后,北大五位學者不僅通過媒體質疑政府部門的行為,而且還上書全國人大,要求對《城市房屋拆遷條例》進行審查并提出了修改意見,引導網民將問題視角由地方政府的不當作為轉向國家制度缺失,引發(fā)集體行為目標的轉向,成功地將政治議題進行分蘗和升華。
另一類則客觀上加速了矛盾的激化和演變。近些年來,一些專家、學者在面對網絡群體性事件時頻頻發(fā)出與民意相悖的驚世駭俗之言,遭到一致聲討。民眾與精英之間的天然疏離感,根源在于政府建構現代化國家的進程中,不完善的社會資源再分配政策導致各個社會群體之間利益的急遽變化,而一些專家熱衷于運用自己所掌握的理論技巧,為各種利益集團代言,令民眾深惡痛絕。在“李天一案”中,微博認證為“清華大學法學院證據法中心主任”的易延友,發(fā)表微博稱“即便是強奸,強奸陪酒女也比強奸良家婦女危害性要小”,引發(fā)網友聲討;還有早前的“藥家鑫案”中,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教授李玫瑾提出的“鋼琴強迫殺人法”,在網絡上引起了軒然大波。且不論這些言論在法理上的正確與否,此類專家評論在客觀上激化了矛盾,將網絡群體性事件推向另一個高峰。
雖然新媒體來勢洶洶,但傳統(tǒng)媒體并沒有退出歷史舞臺,而且其價值判斷仍然為大多數民眾提供了一個意識形態(tài)的安全港灣。根據“二級傳播模式”[7],網絡引起關注的程度與傳統(tǒng)媒體的反應存在直接關系。
“錢云會事件”作為2010年的熱點事件,對于錢云會之死的猜測在新浪微博上曾達到頂點,焦點直指“無良”的地方政府,引發(fā)網友義憤填膺的聲討。最后,主流權威媒體央視《新聞調查》欄目于2011年1月26日播出《錢云會之死》,全面報道,還原事實,消弭了錢云會之死“謀殺論”的流言。針對這種謠言成分居多的網絡群體性事件,傳統(tǒng)主流媒體蓋棺定論式地回應,可以很大程度上讓謠言“止于智者”。在我國,傳統(tǒng)媒體仍然主導著話語權,當其對事件持否定態(tài)度時會對網民心理造成一定的沖擊,迫使網民重新思考自身行為的合理性。網絡群體性事件能夠借助傳統(tǒng)媒體這個舞臺,進入政府的政策議題,進而成功地解決自身訴求;同樣地,傳統(tǒng)媒體的介入可以有效干預網絡輿論的非理性傳播,導致網絡輿論由強勢到減弱、消退,最終喪失議題的生命力,淡出傳播渠道,網絡群體性事件也由此走向終結。
在網絡群體性事件肇始期,網民群體憑借自身的興趣和情感共鳴參與討論、發(fā)表觀點,有效地擴大了信息的傳播,但是當進行到白熱化階段時,群體極易演變?yōu)椤盁o名氏”,網絡輿論中存在的“廣場效應”就會迸發(fā)。“無名群體”集體行為的自發(fā)性和狂熱性使他們更易于接受簡單而極端的感情與觀念,習慣性地將事物進行“貼標簽”地解讀,然后站在公平正義的道德高地上進行語言暴力,最終形成托克維爾所謂的“多數人的暴政”,導致網民群體的“污名化”。隨著事件的演變和信息量的擴充,組織內部產生了分化,最先明確理性的目標也極易演變?yōu)榍楦行?,導致外在群體對事件整體改觀,削弱了外部支持力度,最終招致外力強制介入終結非理性演變。
盡管麥克亞當將認知解放視為社會運動發(fā)生的先決條件,并特意強調了文化因素的影響,但其研究的著眼點仍舊是結構要素。按照這一邏輯,麥克亞當對于認知的情感認同更趨向于將其定義為依賴于對外部結構變化所發(fā)出的回應,而忽視了這一過程中所包含的諸多非結構性因素。具體到網絡群體性事件,特定的話語、組織成員的情緒及文化根源都對集群行為的形成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網絡群體性事件與現實中群體性事件的最大區(qū)別在于前者以“話語”為行動的主要載體,甚至是唯一載體。網絡上每一天都充斥著數以億計的信息,而某一事件能否占據主導,往往取決于其所包含的信息、話語能否引起網民的共鳴并得到響應。當下,民粹主義傾向的話語對網絡輿論場的壟斷尤為值得關注。
網絡民粹主義式的話語已經形成了一套固有的模式。在這套話語體系下,“人民”被高度抽象和神圣化,而官僚、富人、城管等社會集團則被完全對立,并巧妙地將具體個案轉化為普遍現象,從而將矛盾無限泛化。一旦諸如“人民”“正義”“反官”“反富”“生態(tài)”這一類議題被建構起來時,其動員能力是不言而喻的。在“藥家鑫案”中,網絡上對藥家鑫“官二代”身份的渲染,引發(fā)了網友的口誅筆伐,雖然最后被證實是虛假消息,卻直接影響了該案的審理。杭州“欺實馬”事件中媒體對事故雙方“富家子”與“窮高材生”二者身份反差的渲染,深深刺激了公眾的敏感神經。PX項目系列抗爭事件中的網絡民粹主義與生態(tài)民粹主義的疊加所導致的中國地方政府社會治理失序更是一個鮮活樣本。民粹主義話語模式的霸權性在很多情況下使司法、媒體、政府無一不被裹挾而喪失獨立性。
勒龐在《烏合之眾》中有這樣一段描述:不僅市井流氓,甚至包括立法機關和陪審團這樣進行理性討論的辯論場所,遵循的都是人們最陰暗的情感。我們不能否認,集體行為除了遵循理性邏輯之外,還深受情感邏輯、集體邏輯和神秘邏輯的影響[8]。在互聯網場域,這種陰暗的情感突出表現為結構性怨恨,它僭越了理性彌漫在個體的基本體驗中并向常態(tài)化演進。
2006年深圳市民鄒濤發(fā)起的“三年不買房運動”迅速得到網上網下的響應,被視為社會弱勢群體怨恨情緒的集體性“拍案而起”[9]。這種源自切身利益被侵害的怨恨感不難理解,而引人關注的是網民對于那些“非直接利益相關”事件所激起的莫名怨恨。背后所隱藏的正是長期積壓的社會結構性矛盾無法化解,從而扎根于人們內心深處,成為人們解讀、推測和判斷的重要依據。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一起普通的刑事或民事案件,若被冠以“官二代”“富二代”之名就能頃刻間觸犯眾怒。“仇富”“仇官”等意識形態(tài)內化形成了參與者的行動慣式,隨著人數的增加,極有可能造成怨恨情緒的不斷增強和蔓延,最終主導事件的發(fā)展走向。當然,我們很難確證具體事件中參與者的行為基礎是理性選擇抑或是情感沖動,更不能完全否定這種集體“怨恨批判”下的價值,但不可否認,在社會急劇變遷時期,網絡確實給現實滋生的怨恨提供了一個積聚和擴散的空間,而它的釋放則極可能顛覆理性,將網絡群體性事件推向可控的范圍外。
網絡群體性事件中所展現出的強大民主精神和權利意識是現代化下的必然產物,但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是其中相伴隨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強勢回歸。截至2013年12月,30歲以下的青年群體仍然是當今中國網民的主體,占到57.2%,其中20~29歲的網民所占比例仍然是最高,達到31.2%。這部分網民構成了中國網絡群體性事件的主力軍。他們大多出生于20世紀80年代或90年代初期,正好處于中國改革開放的后時代,西方現代文化的浸潤理應使他們身上所鐫刻的傳統(tǒng)文化印記甚為淺顯,但事實上,大多數網絡群體性事件中所采取的話語或表象符號的傳統(tǒng)色彩濃郁。在“楊佳殺警案”中,網絡上不乏為其大唱贊歌的聲音,甚至稱其為義士,一時間“替天行道”的中國傳統(tǒng)道德價值色彩彌漫。同樣,“藥家鑫案”中網民高喊著“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以期借用民意輿論的壓力左右司法判決,也正是中國傳統(tǒng)人治觀念根深蒂固的表現。
市場改革使得民眾對政府執(zhí)政合法性的認同由原來對共產主義天國式的信仰轉為對政府經濟發(fā)展、社會治理等表現上的認同,而這很大程度上受諸如“不患寡而患不均”“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等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改革進程中產生的不公長期無法解決,人們對現實的失望演變?yōu)閷鹘y(tǒng)倫理道德淪喪而集體失落的一種焦慮反應,進而那些借由以傳統(tǒng)文化為支撐,高喊著傳統(tǒng)道德語言的行為往往能夠打動大眾,從根本上對社會主義的核心價值觀進行了挑戰(zhàn)。
政治過程理論至今仍然在西方社會運動的研究中占主流地位。有學者曾對社會運動研究所運用的各種理論取向與當代中國各類研究現場的相關度作了排序,政治過程理論的相關度是最高的[10]。然而任何移植的理論在解釋和應用上總有力有不逮的時候。借助政治過程理論,的確能夠對網絡群體性事件進行政治層面上的考察,但其更側重于“結構”的特點,使得有關文化要素方面的論述略顯薄弱。結合網絡群體性事件的特性來看,我們無法忽視互聯網這一技術理性產物下所蘊含的非理性因素對其的顛覆而可能導致的網絡暴政。因此,為了避免政治過程理論的這一弱點,引入話語、情感和文化作為對政治過程理論中“認知解放”的一種補充和挑戰(zhàn)。話語、情感、文化這三者相互貫通、緊密契合,話語導向和情感認同是源于一種更為深沉的文化背景。在尋求一定社會制度結構下是如何塑造話語的表現形式、情感歸導,以及文化選擇的基礎上,揭示了網絡群體性事件在微觀與宏觀上的連接,也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政治過程理論在統(tǒng)籌宏觀、中觀、微觀層面上的解釋力不足,從而對網絡群體性事件背后的社會結構變遷、制度環(huán)境改變,以及個體心理變化進行溯本求源的探究。
轉型時期的中國,互聯網為民眾提供了一個全新的斗爭場所。作為一種結構變遷,它改變了現實社會中權力場的劃分。在這里,傳統(tǒng)的強勢群體處于弱勢,而弱勢群體卻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話語權,網絡群體性事件也由此獲得了無限生機。但站在現代全球民主政治發(fā)展的主流方向來看,它終究是不相符的?;ヂ摼W作為一個監(jiān)督薄弱、魚龍混雜甚至扭曲的輿論場,無論在一些特定事件如網絡反腐、網絡救援上聲勢如何浩大,成就如何斐然,但它也只是正規(guī)制度下的一種補充形式,更多的是處于主流精英掌控之下的對現代國家制度力量的一種挑戰(zhàn)和對抗,是一種“對抗性政治”。這也意味著,“弱者武器”的政治風險總是存在的,但也正是這種意義上的“弱勢地位”或“政治風險”成就著網絡群體性事件中“無權者的權利”所展現的“自組織和反抗力量”的獨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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