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璟
摘要:
川端康成以塑造女性形象著稱,長久以來,人們對其筆下的男性形象關注甚少。川端康成在成功塑造女性形象的同時,也塑造了一系列具有個人特質(zhì)的男性形象。通過根據(jù)男性的年齡分段,參照其突出的性格特點和心理精神特征的表現(xiàn),將男性形象分為少年、中年和老年男性,并探討不同年齡階段男性形象特點的成因,以期對川端康成筆下的男性形象進行較為全面的解讀。
關鍵詞:川端康成;男性形象;年齡分段
川端康成是日本的文學大師,同時也是第二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亞洲作家,其作品“以卓越的感受能力,變現(xiàn)了日本人的心靈精華”,歷來為人們所熱議。然而一直以來,人們對其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頗為關注,對作者筆下的男性形象卻少有研究?;蛟S是女性形象太過完美,致使人們忽略了作品中的男性,認為男性形象可有可無。川端康成筆下的男性人物形象被遮蓋在了女性的光輝下,成為了女性的陪襯,但這并不影響作者對男性形象的塑造。根據(jù)男性形象的年齡,參照男性的性格特點和心理精神特征表現(xiàn),可以將作者筆下的男性形象分為三類:少年男性形象、中年男性形象與老年男性形象。
一、清純憂傷的少年男性
作者筆下的少年男性,多是還處在學生時代的青少年,他們性格上純潔、天真、單純、羞澀,帶著一種淡淡的憂郁和感傷。這一時期的少年男性有著對愛情的萌動和向往,也懷著對愛情的患得患失和青春期獨有的憂郁,因此男性形象有一種清新而又獨特的感覺,在情感上更多的表現(xiàn)出一種感傷和憂愁。在對待男女關系方面,男主人公對女性有著單純的好感,停留在單純的欣賞和彼此的吸引,如《伊豆的舞女》中的“我”。
《伊豆的舞女》中的青年大學生“我”為擺脫憂傷而旅行伊豆,巧遇舞女一行,“我”在與熏子的同行中,產(chǎn)生了愛慕之情,在離別之時仍念念不舍?!肮媚飩冊缫逊价櫭烊?,一種剮心的寂寞從我心底油然而生”[1],僅僅是因為熏子和同伴早走一會兒,“我”就有說不出的不舍,很容易就看出一股淡淡的憂郁和感傷充斥在“我”心里。在此后四天的旅途中,從相遇到相識,作品所表現(xiàn)的少男少女的纖細心理,一片純情?!拔摇睂ξ枧畛鯋蹜俚母星?,隱含著一種淡淡的朦朧、羞怯、難以忘懷的情愫。作品后面的“是個好人”,更是沖淡了“我”心中的孤傷和屈辱感,因為這份感激和滿足,“我”對薰子產(chǎn)生了朦朧的愛意和情愫,也消除了對藝妓的歧視。結尾處“我”乘上船,心仍留在伊豆,留在舞女那里,望著漸漸遠去的燈火闌珊的海港,百感交集。忽忽幾日,恍如一夢,頭枕書包,不僅悲從中來,淚流滾滾,委婉的描寫出了感情的虧欠和耿耿難滅的幽思隱情,更是增強了那份感傷和淡淡的憂愁。整篇小說中,“我”與舞女之間并沒有直抒胸臆,只是在對方的精神中汲取心靈上的溫暖與慰藉,結局也只有在離別愁續(xù)中畫上沉郁的句點。
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少年男性形象的突出特點是清純和憂傷,這種憂郁是一種淡淡的憂愁。這類男性形象多出現(xiàn)于作者的早期作品之中,究其原因,是日本傳統(tǒng)古典美學及童年經(jīng)歷對作者的影響。川端康成家中有六口人: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姐姐和康成,是一個幸福溫馨的家庭,本應擁有幸福和快樂的小康成卻經(jīng)歷了令人震撼的災難和打擊:2歲喪父,3歲喪母,7歲失祖母,10歲時姐姐夭折,15歲時相依為命的祖父又離他而去,他成了一個孤兒。生命的脆弱、人生的無奈、對親人亡故的無助,使少年的川端康成過早地感受到人生的虛無和命運的無常。這種經(jīng)歷成為他后來帶有濃重悲觀色彩的人生觀的萌芽。川端康成作為孤兒的寂寞孤獨的人生體味,失去家庭溫暖、漂泊無著的哀傷和幽怨,形成了川端康成最深層的心理意識,并始終揮之不去,最終形成一種內(nèi)在的根性——孤兒根性,從而決定了一切故事發(fā)生的根源。再加上作者對平安時期“物哀美”的追求,就形成了早期作品純真、清新自然、還帶著淡淡哀思的風格,營造出一種獨特的孤寂與惆悵,成功的塑造出一批清純的少年男性形象。
二、寂寞頹廢的中年男性
在川端康成的作品中,中年男性形象占據(jù)了十分重要的位置,幾乎出現(xiàn)在所有重要作品中:《雪國》中的島村,《舞姬》中的竹原,《美麗與悲哀》中的大木,《千羽鶴》中的菊治等。中年男性形象更多的是一種寂寞和頹廢:此類男性形象多是已經(jīng)成婚的中年男性,性格成熟穩(wěn)重,然而由于自我價值的失落,人生信念與生存意義的喪失,中年男性形象在心里上表現(xiàn)出一種悲觀頹廢的虛無主義,一種游離于正常社會之外的孤寂與空虛。在對待男女關系上,這類男性形象擁有無限的優(yōu)越感而毫無責任感,朝三暮四。他們厭倦了平淡無趣的婚姻生活,企圖在婚姻之外去尋求精神的慰藉。
(一)婚外戀型
婚外戀型男性形象多是苦惱于生活中的瑣碎事件,心理上則是極度地空虛和寂寞,他們把自己看作是一種無意義的存在,企圖從與婚外女性的邂逅去尋求慰藉,追求精神上的解脫與救贖。代表人物是《雪國》中的島村,《美麗與悲哀》中的大木,《舞姬》中的竹原等。
《雪國》中的島村三次背離妻子去多雪的北國山村,與名叫駒子的藝妓由邂逅到情愛,同時又對萍水相逢的少女葉子流露出傾慕之情。小說沒有曲折復雜的故事情節(jié),但是借島村對浮生如夢的喟嘆,駒子愛而不得的怨念,葉子對意中人生死兩茫茫的憶念,營造出一種悲涼的基調(diào),處處顯現(xiàn)出男主人公的孤寂、頹廢與虛無。“我不向你求歡,要知道我是個游客啊。”一句話點出了島村對待駒子只是一種游戲的態(tài)度,也折射出島村的頹廢,進而表達的卻是一種無法排遣的憂郁和寂寞。島村將自己看作是一種無意義的存在,既沒有目標,也沒有追求,他迄今為止的生命及未來的人生都是一場虛無,“島村仿佛坐上了某種非現(xiàn)實的東西,失去了時間和距離的概念,陷入了迷離恍惚之中,徒然地讓它載著自己的身軀奔跑”[2]。在島村墮落行為的背后,隱憂的是一種對人生的極端虛無主義的態(tài)度,他企圖在與女性的邂逅中,將自己從自身寂寞憂郁的狀態(tài)中解救出來。然而伴隨著駒子理想世界的幻滅和葉子的離去,島村又陷入無限的悲哀與頹廢之中無法自拔。
《美麗與悲哀》描寫的是大木誘騙音子,后又遭慶子(音子的學生)的引誘與報復,最終傷害了妻子文子的故事。簡單的情節(jié)充滿了悲哀與感傷:一方面,大木不僅玩弄了音子的感情,還將它寫成小說,大肆宣揚,充分的顯現(xiàn)了一個不負責任的男性形象;另一方面也側面反映了大木心中那種無法排遣的空虛和孤寂。作品將大木作為音子與慶子感情線索的銜接點,在大木與音子、慶子的感情糾葛中表現(xiàn)大木感情的泛濫和多情,折射出一種寂寞與頹廢的心態(tài)。
(二)“亂倫”型
這里的“亂倫”是我們眼中的,而并非日本人眼中的亂倫。日本人并不將與父親的情人和情人的女兒當作親人。這一類人物形象更多地在心理上表現(xiàn)出性的苦悶、情欲的壓抑以及人性的扭曲。他們將目光投向自己身邊的人,甚至于親人,以期從這種禁忌的情感中去釋放自我壓抑下的病態(tài)心理。作者關注性愛與人性的精神性的關系,借以展現(xiàn)隱秘的人間的愛與性的悲哀,以及病態(tài)的無法愈合的寂寞感與虛無感。
《千羽鶴》描寫菊治與身邊幾個女人錯綜復雜的糾葛,在這種情感糾葛中表現(xiàn)男性主人公的孤寂和虛無感。他一面與亡父生前的情婦太田夫人及其女兒文子發(fā)生茍且情事,同時又對先父另一個情婦雪子愛慕不已。作者把菊治與太田夫人母女置于道德的沖突中,并為自己的罪孽苦惱不已:菊治一方面極力擺脫太田夫人,一方面又覺得于心不安,在太田死后覺得自己很卑鄙,詛咒自己“簡直就是個罪人”。他認為死者不會用道德制約活著的人,于是又染指文子。他常常背負著一種“畏罪”、“請罪”的心情,雖然在道德上自責,但又無法消除矛盾的心理。在最后的段落里,當菊治在失望與悲憤中惡狠狠地扔下“讓栗本一個人活下去……”時,一種無言的悲哀與頹廢感明顯彌漫在其中。
中年男性行為放蕩的背后透露出的是日本文化尤其是婚姻制度的尷尬之處:在日本男人眼中,婚姻僅僅是傳宗接代而已,而愛情只有在婚姻之外去找尋。正是這種根植于日本人心中的婚姻文化制度,造就了男主人公在男女關系上的荒唐。無論是島村,還是大木,亦或者是菊治,在對待男女關系上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戀愛模式,他們追逐女性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獵奇心理和填補心中的空虛,在與一個個女性的交往中去掩蓋自己心中的空虛和頹廢。有時候當普通身份的女性已經(jīng)吸引不了自己的注意力的時候,他們便將目光投向了自己身邊的人,去追逐那份刺激,以滿足心中的寂寞和空虛,以掩蓋由此帶來的頹唐。
在中年男性形象的塑造中,主人公的情緒基調(diào)是相近的:惆悵的心境,充溢著寂寞、空虛和孤獨。在男主人公們悲觀頹廢的虛無情緒背后,充斥著作者的“物哀”和“虛幻”之意。這種觀念形成的主要來源是日本社會的現(xiàn)狀,以及新感覺派文藝思潮和戰(zhàn)爭對作者的影響。川端康成借助筆下的男性,宣揚對人生的悲觀體驗:人生是悲苦的,存在是虛妄的,作為是徒勞的。在島村、大木及菊治身上體現(xiàn)的是戰(zhàn)爭所帶來的有教養(yǎng)的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精神頹廢和道德淪喪,導致這種情形的原因則與作者青年的情場經(jīng)歷有關。情場的多次失意,給他留下了較多的苦悶、憂郁和哀傷,在他孤獨的心靈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痕,使他感到人與人之間、幻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距離,產(chǎn)生了一種膽怯和自卑,一種自我壓抑、窒息和扭曲,表現(xiàn)在作品中就是男性形象的悲觀頹廢,以及對人生的極端虛無主義的態(tài)度,甚至關注于病態(tài)的官能感受和“戀母情結”。幼年喪母,缺乏母性的關愛,對母性的憧憬和渴求,對女性的敏感和向往,對女性的贊美和同情,對女性禁忌之美的維護和保全……這些經(jīng)歷形成了川端康成的一道情感潛流——“戀母情結”?!肚в瘊Q》中“太田至少有45歲開外”,她使“菊治忘卻了她年長的感覺”,但同時“還有一種母愛的感受”,明確地凸顯了作者的“戀母情結”。
三、失落病態(tài)的老年男性
失落病態(tài)的老年男性不僅指年齡上和生理上的衰老,更重要的是心理上的衰敗,如《睡美人》中的江口老人。在這些作品中,川端康成開始有意地將男性擺在突出的位置。這類男性身心衰老,在面對死亡臨近的恐怖絕望,對生命的留戀和青春不復的哀怨無奈,以及人生中無法排遣的空虛和壓抑時,他們極力尋求精神的出路,努力尋求慰藉和補償,隨之帶來的卻是對待女性的那種畸形、病態(tài)的心理和“回歸意識”,這種情感表現(xiàn)出來就是一種近乎變態(tài)的失落和病態(tài)。
《睡美人》講述的是67歲的江口由夫五次造訪一個秘密俱樂部,先后與6個睡美人相遇的經(jīng)歷。這個秘密俱樂部利用藥物使一些妙齡女孩沉沉入睡,陪伴一些失去了生理功能的老人們。在小說中,江口老人所流露出來的是一種臨近死期的恐怖感,對喪失青春的失落感,同時還夾雜著對自己不道德行為的悔恨感。前后五次的秘密光顧,遇見的六位不同少女,帶給主人公江口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比如在第二次造訪睡美人之家,遇到的“儼然是熟睡中的一個年輕妖婦”[3]。正是這個“妖婦”令江口想到了自己已經(jīng)出嫁的女兒?!翱v令男子燃燒起烈火般的愛情,這對于女兒的生理結構,也是無法抗拒的。作為父親來說,難道這不是一種超出常規(guī)的心理嗎?”[4]江口在睡美人旁邊并不是追求生命本能的歡悅,而是追念那逝去的年華,抑或還想以這種方式忘掉以前所作的惡事,懺悔著過去的罪惡和不道德行為。作品中的老人既天性地要得到生理上的排解,卻又幾近于無能,為找不到愛情和生理的支撐而感到苦惱,為排解不了孤獨的空虛和寂寞而感到壓抑,只有在背棄倫理道德中追尋對失落的青春的回憶和眷戀,無不透露出一種失落之感。
老年男性形象的塑造更多的是受傳統(tǒng)思想以及“回歸意識”的影響,也就更多的帶有傳統(tǒng)老年形象的痕跡。這時候的作者也已經(jīng)步入暮年,對死亡的恐懼,對衰老的感悟,反映出一種深深地失落和悲哀。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老人,由于青春不再、身心衰老,他們便被無情地拋在社會的一隅,成為社會、家庭、子女的累贅和多余者,在蒼白而又無意義的歲月中,消磨著無人理解的冷漠、孤獨和絕望。老人已成為社會的“棄兒”,充斥著一種“孤兒情結”的空虛感和失落感。老人們在這種壓抑的情感下,再加上受歷史、社會、生活的影響,自然而然地就會尋求一種宣泄,而這時一般的宣泄已不能滿足他們的心理,只能夠通過一些變態(tài)的行為,甚至是背離倫理道德的想法去滿足自己病態(tài)的心理和失落感。川端康成透過這類男性形象來闡明自己的“佛魔”觀和生死觀,并將生死輪回和“回歸意識”深植其中,去表達自己晚年的美學思想和人生感悟。
四、結語
川端康成筆下的男性形象在不同的年齡階段有著不同的側重和表現(xiàn):少年男性是一種純潔和淡淡的憂傷,是一種羞澀、感傷和惆悵感;中年男性則是一種寂寞和頹廢,是一種空虛、頹廢和虛無感;老年男性卻是一種失落和病態(tài),是一種哀傷、無奈和挫折感。當我們不再緊緊的盯著女性形象,而轉換目光重新審視這些被忽視的男性形象時,或許能夠在男女形象的互動中,對川端康城文章中的女性美以及所蘊含的文化內(nèi)涵會有更深層次的認識與體會。
【注釋】
[1]葉渭渠,唐月梅.川端康成小說經(jīng)典(三)[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86
[2]葉渭渠,唐月梅.川端康成小說經(jīng)典(一)[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54
[3][4]葉渭渠,唐月梅.川端康成小說經(jīng)典(二)[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342,351
【作者單位:鄭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