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不會說話

張嘉佳

1

會說話的人分兩種。第一種會說話，是指能判斷局勢，把話恰好說到對方心坎里，比如蔡康永；第二種會說話，是指話很多，但沒一句動聽的，就像子彈無限的AK47，比如胡言。

胡言是我朋友中最特立獨行的一位，平時沒啥存在感，嘴巴一張就是一顆核彈，砰！炸得大家灰頭土臉。

一哥們兒失戀，女朋友收了他的鉆戒卻跟別人跑了。狐朋狗友齊聚KTV，都不敢提這茬，有人幽幽地說：此情可待成追憶。角落里傳來胡言的聲音：“此情可待成追憶，賤貨喜逢大傻逼”。

包廂鴉雀無聲。大家面無表情，我能聽見眾人心中的臺詞：“哈哈哈哈哈臥槽博主太機智啦哈哈哈哈?！?/p>

又一哥們兒結(jié)婚，迎親隊伍千辛萬苦沖進新娘房間，最后道坎是找新娘的一只鞋。一群爺們兒翻遍房間就是找不到，急得汗流浹背。

胡言踱步進來，皺著眉頭說：“藏得真好啊，一看就是丑貨干的好事兒。我說弟妹，有些女的表面上對你好，其實巴不得你跟她一樣。一輩子嫁不出去，今天看來果然是真的。”

剛說完，一個小個子姑娘哇地痛哭出聲，連滾帶爬鉆進床底，從床架里摸出一只鞋，嚎啕奔走。

大家面面相覷，猛地歡呼。新郎擦擦汗，感激地遞杯酒給胡言說：“多謝哥們兒，今兒多虧你，說兩句！”

我在外圍慘叫：“不要啊！”

已經(jīng)遲了。胡言舉起酒杯激動地說：“今朝痛飲慶功酒，明日樹倒猢猻散。”

2

胡言嘴巴可怕，但人孝順講義氣，比我大幾歲。他父親很久前去世，母親快七十了，相依為命。老太太精神矍鑠，嘉興人，隔三差五包粽子給我們吃。網(wǎng)上嚎叫著甜粽黨咸粽黨，黨個毛，只有嘉興的才叫粽子，其他充其量只能算有餡兒的米包。

一天黃昏胡言火急火燎打電話給我，讓我快去他家。他自己加班走不開，老太太玩兒命催他回家?guī)兔?。我氣喘吁吁地趕到，結(jié)果胡言家端坐三位老太太，圍著麻將桌，一臉期待地看著我。

算了那就打幾圈。結(jié)果老太太團伙精明的不得了，輸?shù)梦颐婕t耳赤呻吟連連，一舉打到了11點。散伙了，老太太跟我說：“小張，胡言是不是跟女朋友分手了？”

我一愣：“完全不知道啊?！?/p>

老太太說：“我送你倆粽子，你趕緊講?！?/p>

我說：“哦那姑娘是長沙的，回老家了，兩地距離太遠，再在一塊也不合適。”

老太太斜著眼睛：“吹牛逼，肯定是胡言嘴太臭?！?/p>

我說：“也不排除有這方面原因。”

老太太拍大腿：“哎呀我都沒見過，就飛了，這畜生糟蹋良家婦女一套一套的?！?/p>

我瀑布汗。

胡言推門進來，喊：“媽你胡說八道什么？”

老太太喊：“我媳婦呢？”

胡言瀑布汗：“她是獨生子女，父母年紀也大，她不想留在外地，就回長沙了。”

老太太勃然大怒：“那你就跟著去長沙啊。”

胡言說：“我去了你怎么辦?！?/p>

老太太：“我留這兒，小張?zhí)焯焖藕蛭摇！?/p>

我腿一軟。

胡言拽著我想跑，我癱在地上被他拖著走，哭著喊：“粽子呢粽子呢？”

3

我倆去哥們管春的酒吧扯淡。其實我明白，老太太南京呆了三十多年，打牌健身溜達嘮嗑的朋友都在一個小區(qū)。老人不比我們建立圈子容易，他們重新到一個地方生活，基本就只剩下寂寞。

剛要了酒，管春領(lǐng)著個老太太進來，哭喪著臉說：“胡言，不是我不幫你，你媽自己找上門的?！?/p>

胡言暴怒：“放屁，你手里還拎著粽子！肯定是你出賣我！”

老太太拄著拐杖，一拍桌子，說：“閉嘴！”

整個酒吧都剎那靜止了，人人閉上嘴巴，連歌手也心驚肉跳偷偷關(guān)了音響。

老太太說：“我就特別看不起你們這幫年輕人，二三十歲就叨逼叨說平平淡淡才是真。你們配么？我上山下鄉(xiāng)，知青當(dāng)過，饑荒捱過，但我今兒平安喜樂，沒事兒打幾圈牌，早睡早起，你以為憑空得來的心靜自然涼？老和尚說終歸要見山是山，但是你們經(jīng)歷見山不是山了嗎？不趁著年輕拔腿就走，去刀山火海，不入世就自以為出世，以為自己活佛涅盤來的？我的平平淡淡是苦出來的，你們的平平淡淡是懶惰，是害怕，是貪圖安逸，是一條不敢見世面的土狗。女人留不住就不會去追？還把責(zé)任推到我老太婆身上！呆逼?！?/p>

她一揮拐杖，差點打到胡言腦門：“你那女朋友我都沒見過，你們誰見過？”

酒吧里大部分人都點頭如搗蒜。

老太太說：“自己弱不禁風(fēng)，屁事兒不懂，看見別人奔波受苦，只知道躲在角落里放兩根冷箭說矯情，說人家犯賤窮折騰。呸，錢花完可以再賺，吃虧了可以再來，年輕沒了怎么辦？當(dāng)過兵才能退伍，不打仗就別看不起犧牲。你會不會說話？會說話，就去長沙，告訴人家，你想娶她?！?/p>

老太太抖出一張發(fā)黃的紙，大聲說：“這是我老頭寫給我的，我讀給你聽?！彼戳税胩欤f：“哎呦呆逼，拿錯了，這是電費催繳單。小張你喜歡寫字，你臨時來一篇?！?/p>

我趕緊臨場朗誦：“相信青春，所以越愛越深，但必須愛。用于犧牲，所以死去活來，但必須來。從低谷翻越山巔，就能找到云淡風(fēng)輕的庭院?？傆幸惶?，你的腳下滿山梯田，沿途汗水盛開。想要滿屋子安寧，就得丟下自己的骸骨，路過一萬場美景?！?/p>

老太太隔空抽我一耳光，說：“當(dāng)著七十歲老太婆面說骸骨，滾。”

她靜靜看著胡言，說：“幾個月前，你在陽臺打電話，我聽到了。你勸她留在南京，不要去長沙。勸著勸著自己哭了，我特別想沖進去揍你一頓，哭什么，姑娘孝順是好事兒，你不能追著去嗎？然后從那天開始天天加班，你有這么勤勞嗎，還不是怕回家孤孤單單地想心事?！?/p>

老太太說：“我年紀大了，本來想你結(jié)婚后，每天包粽子給你們小兩口吃。吃到你們膩了，我也可以走了。你是我兒子，走錯路不怕，走錯就回家。你媽我一時半會死不了，回來的時候我在家?！眅ndprint

她說完擦擦眼淚，昂首挺胸走了。管春趕緊送她。

我回過頭，發(fā)現(xiàn)酒吧里每個人眼里都淚汪汪。

我突然明白胡言的語言能力是從哪來的。這絕逼是遺傳。

4

后來胡言還是沒去長沙。老太太氣得眼不見為凈，麻將也不打，喊我教她上網(wǎng)看微博什么的。沒幾天又自己報團去旅行，跟一群老頭老太戴著紅帽子，咋咋呼呼去逛桂林山水。胡言放不下心想跟著去，結(jié)果老太太早上五點偷偷摸摸出發(fā)，留下胡言無言望著天花板。

老太太回來后，不給胡言好臉色，準備養(yǎng)精蓄銳繼續(xù)跑。結(jié)果半月后心梗，搶救及時，住院等搭橋換二尖瓣。我們一群哥們兒輪流守夜，老太太閉著眼睛，話都說不了。

一天胡言坐在老太太身旁，沉沉睡著。我剛拎著塑料袋進來，想替胡言換班。

老太太艱難地開口，說：“悅悅，胡言是好孩子?！?/p>

我突然哭得不能自已。

悅悅是胡言的女朋友，在長沙工作，可能已經(jīng)睡著了吧。

老太太是怎么知道她名字的？

那，其實母親什么都知道。

再后來，老太太沒等到手術(shù)，二次心梗發(fā)作，非常嚴重，沒有再搶救回來。

胡言再也不會說話，他變得沉默寡言。

5

頭七那天，大家在胡言家守靈。半夜十一點，虛掩的門推開，沖進來一個姑娘，妝是花的，對我喊：“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她大哭，跪在老太太靈前，說：“阿姨，我跟爸媽說過了，他們說，我應(yīng)該留在南京，胡言有這樣的媽媽，他們放心的?！?/p>

我們呆呆的說不出話，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姑娘叫悅悅，在長沙工作，可是她現(xiàn)在在南京。

悅悅哭得喘不過氣。她面前擺著老太太的遺像，微笑看著大家。

那天中午我接到電話，是悅悅打給我。她問我，胡言的媽媽怎么樣。我說你干嘛不問胡言，她說他電話打不通。我不敢亂講，就問，你找他干嘛？

悅悅告訴我，老太太其實沒旅游，單槍匹馬去了長沙。那天她正在上班，老太太跑到柜臺，存了20萬。悅悅處于流程，問她怎么存法，老太太說：“聽說在銀行工作很辛苦，每年要拉到一定數(shù)目的存款，才能升職?！?/p>

悅悅摸不著頭腦，說：“謝謝阿姨?！?/p>

老太太嘀咕：“悅悅，你快升職，讓胡言那混球后悔。”

悅悅這才明白自己碰到胡言媽媽了。她趕緊請了半天假，帶著老太太去吃飯。

老太太說，“悅悅你喜歡胡言么？”

悅悅哭了，說自己很喜歡胡言，可是父母身體不好，自己留在長沙才放心，讓阿姨失望了。

老太太嘿嘿一笑，說，“那你就留在長沙，快快升職，免得胡言來了長沙欺負你?！?/p>

悅悅說，“胡言會到長沙么？”

老太太點頭說，“他會來的，我這就是過來熟悉一下環(huán)境。到時候我先來住一陣，等你們踏實了我再回南京?！?/p>

老太太在長沙住了三天，包粽子給悅悅吃。

后來悅悅送她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老太太住在一個很便宜的旅館，桌上堆著一些葉子和米，還有最便宜的電飯鍋。

我這才知道，老太太學(xué)電腦看微博的原因，是想去找到悅悅啊。我眼淚止不住，說，悅悅你快來南京吧，阿姨去世了。

千里奔喪的悅悅跪在靈前，拿出一個粽子，哭著說，阿姨，粽子好好吃，我舍不得吃完，留了一個在冰箱里。今天拿出來結(jié)果壞掉啦，阿姨求求你，不要怪悅悅……

朋友們泣不成聲。

6

過了一年，胡言和悅悅結(jié)婚。那天沒有大擺筵席，只有三桌，都是最好的朋友。悅悅父母從長沙趕來，也沒有其他親戚。

悅悅穿著婚紗，無比美麗。

可是她從進場后，就一直在哭。

胡言西裝筆挺，牽著悅悅，然后拿出一張泛黃的紙，認真地讀。短短的幾句話，一直被自己的抽泣打斷。

“親愛的劉雪同志，我很喜歡你，我已經(jīng)跟領(lǐng)導(dǎo)申請過了，我要調(diào)到南京來，他們沒同意，所以我辭職了?，F(xiàn)在檔案怎么移交我還沒想好。所以，請你做好在南京接待我的準備。親愛的劉雪同志，我不會說話，但我有句心里話要告訴你。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永遠?！?/p>

所有的朋友腦海里都浮現(xiàn)起一個場景。

老太太拄著拐杖，站在酒吧，痛罵年輕人一頓，抖出張發(fā)黃的紙條說：“這是老頭寫給我的，讀給你們聽。哎呦呆逼，拿錯了，這是電費催繳單?！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