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鍋
有一次住院,病房是三人間,其他兩位都是20歲冒頭的漂亮姑娘。
琳琳是農(nóng)民孩子,正讀大四,剛剛考完研,初試成績還相當理想。她發(fā)病急,送到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病危,內(nèi)臟都幾近衰竭,搶救過來后緊接著上大劑量的化療,病情才算緩和下來。她打化療都是24小時連軸轉(zhuǎn)的,單位不以天計,以周計,打得手腳全部浮腫起來。但小姑娘生命力真是頑強,有點力氣還要談笑風生地和朋友煲電話粥。
有一天晚上,我聽見她用耳機話筒低低地唧唧噥噥地打電話,聽語氣像是和男朋友,過了好久才掛掉,換了另一個繼續(xù)聊,這次大概是閨蜜,聲音高了一點。隱約聽見一句:他說還想做飯給我吃呢。口氣甜蜜嬌憨。
第二次遇到琳琳,她已經(jīng)做完了四次化療,接下來準備做骨髓移植。幸運的是她有個雙胞胎妹妹,配型特別成功,十個點全部配上。琳琳情緒特別好,不打液體的時候總是搬著小板凳到處找人聊天,走廊里都是她的笑聲。
晚飯后是病區(qū)最輕松的時候,大部分病人都打完了液體,走出來在有限的公共區(qū)域里溜達,互相開玩笑聊天。琳琳站在護士站的體重秤上,皺著眉頭看數(shù)字,我說:琳琳你比上次胖了吧。她表示不服氣:沒胖!肯定是打液體打的!
一會兒小姑娘回房間了,再出來的時候脫了病號服,換上了粉紅色的T恤,黑色的緊身褲,和粉色的涼鞋。小身體鼓鼓的,雖然生著病,也有著青春的飽滿。她得意地在我前面走了兩趟,很快有病友問:琳琳!鞋子真漂亮!哪里買的?
琳琳回答:淘寶呀!十八塊錢!
然后滿意地收獲了一堆驚訝:好便宜呀!哪個店?快把鏈接發(fā)給我!
愉快地聊完天之后,琳琳又開始煲電話粥,她神秘地對著話筒說:猜,我今天穿的什么?不等對方回答就忙不迭地公布了答案,然后摩拳擦掌地說:好,去逛街!誰不去誰是小狗!
一會兒又不見了琳琳的蹤影。我迷糊著想睡著的時候,聽見琳琳爸爸跑去給護士說,琳琳又燒到39度了,不行就再上地米吧。
第二天早晨琳琳拿著臉盆去洗手間洗漱,我問:不發(fā)燒啦?她一笑說:小case啦!
小萱年紀雖小,已經(jīng)算是個職業(yè)病人。我胳膊上剛插了picc管的時候,有點小擔憂,對著胳膊左看右看。她伸出筷子一樣細細的胳膊安慰我:看,我已經(jīng)插了三年管子了,一年一支。
語氣淡淡的,卻聽得初初生病、見識尚淺的我眼前一黑。
她在這個醫(yī)院另一個科室做護士,剛工作就生了病。化療時來住院,不化療的時候就上班,做點最輕松的前臺工作。她的年紀和我的學(xué)生差不多,可是氣質(zhì)完全不一樣。
她很小時候上面的四老就相繼去世了,緊接著是父親。所以她說:雖然你比我大,可是我對死比你要熟悉得多,死一直都離我很近。
她還給我講過一個佛家的故事,大意是說在這個世界上,該發(fā)生的一切自然會發(fā)生。這個故事我以前看過,但是聽一個20歲剛出頭的小姑娘講出來,感覺又不一樣。
有一次我和小萱說:腫瘤病房的這些病人,每天也都聊天談笑,看起來心態(tài)都不錯。小萱幽幽地看著外面,說:其實不是。有的人只是在裝作不害怕。我住院多,這點還是看得出來的。
小萱的媽媽在醫(yī)院里陪護她。她化療后細胞降下來,每天下午發(fā)燒,難受的時候難免要向媽媽發(fā)點小脾氣,小萱媽媽從來不著急,都是笑著應(yīng)對。
有一天我在外面遇到小萱媽媽,她駝著背,夢游一樣走著,眼神空洞,完全沒有看到我。西游記里,陸生的神仙妖怪要想進水,得先念避水咒。小萱媽媽卻像是念了避陽光咒——陽光那么燦爛,卻完全照不到她的身上。她的所在是一片移動著的、啞光的暗影。
琳琳終于打完了這個周期的化療,興高采烈地跑到小萱這邊聊天。她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的某次病危:我媽媽后來告訴我,她跑去叫醫(yī)生的時候嚇得路都不會走了,左腿絆右腿。
小萱幽幽一笑,看著自己的媽媽說:要是換成我媽媽就肯定不會這樣。她會覺得終于解脫了。
琳琳不愿意了,激烈地批評她:你怎么這么說呀,沒良心的!
我看著這兩個姑娘。
我比她們大了十幾歲。這十幾年的時間回想起來,是一條河流,泛著金色的、斑斕的光。有過幸福,也有過痛苦。有能與人言者,也有不能與人言者。如果讓我假設(shè),生命在過去這條河流的哪一束波浪結(jié)束可以接受的話——似乎哪里都可以。沒有什么一定要開始,也沒有什么一定不能結(jié)束。沒有什么一定要存在,也沒有什么不能放棄。
但是看著眼前這兩個好姑娘,我還是想說,挺過這一關(guān)。
去愛。
去生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