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慶玲
沈從文:箋紙上的湘西
民國文人,鄉(xiāng)下人居多,但或進城或留洋,早已脫胎換骨。沈從文卻是個另類,他土生土長,沒文憑沒背景,單憑寫作安身立命,僥幸出名亦不忘本,甘心以鄉(xiāng)下人自居。
沈從文(1902年—1988年),原名沈岳煥,湘西鳳凰縣人。只讀過兩年私塾,15歲高小畢業(yè),在湘西沅水一帶當(dāng)過5年兵。他學(xué)歷低,但閱歷多悟性高。水云湘西,風(fēng)景美風(fēng)俗奇,野蠻與純樸、素凈與瑰麗,將他的青春濡染得高蹈迷離。
少年懷春,何況多情如沈從文,湘西少女馬澤惠出現(xiàn)了。只是,情感豐滿,現(xiàn)實骨感,唯美初戀,卻以馬弟卷走他的賣房款戛然而止。這段經(jīng)歷成了他的隱痛,對女性,他開始心生芥蒂。
家鄉(xiāng)成了傷心地,那就做北漂吧。20歲,沈岳煥改名沈從文,到北大邊旁聽邊寫作。居北京不易,他先是寫信向郁達夫求助,郁達夫率真,請他吃飯還寫文《給一位文學(xué)青年的公開狀》捧場,后又化名休蕓蕓等女性名字,往雜志投稿,卻惹得文壇盟主魯迅反感。
不過,經(jīng)過這番折騰,沈從文名聲漸響。他開始在《晨報》、《現(xiàn)代評論》上發(fā)表文章。并和丁玲、胡也頻在上海創(chuàng)辦《紅黑》,又結(jié)識了徐志摩和胡適等文化名流。胡適其時正在上海擔(dān)任中國公學(xué)的校長,這等青年才俊,求賢若渴的他當(dāng)然不會放過,遂將沈從文聘為中國公學(xué)的老師。
沈從文幸運,在中國公學(xué),他不僅解決了溫飽問題,還遇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女學(xué)生張兆和,并以情書為武器對其展開激烈攻勢。張兆和是名門閨秀,身邊自然不乏追求者,對鄉(xiāng)下人沈從文并不看好,將其編為青蛙13號就可見一斑。
但沈從文卻有一種湘西人的韌性。他不僅繼續(xù)寫信,將情書進行到底,而且還尋求盟軍支持:張兆和室友、校長胡適等等。胡適愛成人之美,要以媒人自居,撮合沈張,新女性張兆和豈能由人擺布,尤其是強加的情感枷鎖?
不過,水滴石穿,一顆心再堅硬如礁石,也敵不過似水柔情,何況沈從文情書唯美,殺傷力不是一般的大。1933年9月9日,鄉(xiāng)下人沈從文終于抱得美人歸,與張兆和在北京成婚。這段感情可喜可賀,副產(chǎn)品也頗多,新婚不久,沈從文名作《邊城》橫空出世,將他推上京派盟主的寶座。
婚后,在妻子的愛情激勵下,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長河》、《湘行散記》……但他是作家,愛情并不是他的全部,創(chuàng)作才是他的價值體現(xiàn)。被壓抑的青春記憶暗流涌動,在箋紙上,他構(gòu)筑著一個人的湘西。而純樸靜美的主人公翠翠、三三,都脫胎于妻子張兆和。
只是,一旦朝朝暮暮,唯美的愛情就現(xiàn)了原形,何況“血液中鐵質(zhì)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的沈從文,愛情從來是飛揚高蹈的。在庸常的婚姻外,他遇到了生命中的“偶然”高青子,高青子是文青,是沈從文的的超級粉絲,把自己打扮成他小說中的女性取悅他。
這等用心,沈從文如何不懂,凡事他喜歡極致:打獵要打獅子,摘要摘天上的星星,追求要追最漂亮的女人。何況高青子這等蘭心惠質(zhì)的女人,他更是欲罷不能。和高青子的柏拉圖之戀,卻因戰(zhàn)爭而中斷。
抗戰(zhàn)爆發(fā)后,沈從文一路輾轉(zhuǎn)到達昆明,任職西南聯(lián)大。卻不料高青子也尾隨而至,任聯(lián)大圖書館管理員。兩個人舊情復(fù)燃,《看虹錄》就是沈從文的夫子自道,不僅惹得張兆和大怒,解放前夕更讓郭沫若給他貼上桃紅色反動作家的標簽。
沈從文雖遠離政治、黨派,作品卻有民生底蘊、良知底線,但湘西世界只是田園牧歌,而新時代需要的是頌歌贊歌,何況這種創(chuàng)作上的官方定性,更將他打入文學(xué)史的另冊。
至此,沈從文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完全顛覆,他和自己思想斗爭,不惜封筆,以研究文物韜晦。但巨大的壓力還是讓他精神幾近崩潰,他喝煤油、用保險片自殺,但都僥幸被救了過來。
活下來,不再有堅持,而是觀望和順應(yīng)。
只是,之后的政治運動,反動文人沈從文都在劫難逃。支撐他的,除了海市蜃樓般的湘西世界,就只有張兆和相濡以沫的煙火愛情。
后來,沈從文到歷史博物館工作,對服飾、瓷器、錦緞絲綢、舊版經(jīng)文,多有心得。他筆鋒雖折,卻以血為墨,寫下生命華章——《中國服飾研究》,一個人一門學(xué)科,創(chuàng)造了中國文化史上的奇跡。
80年代復(fù)出后,沈從文榮譽日隆,甚至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提名,但他卻低調(diào)依舊,不為盛名所累,蝸居在湘西一隅,看水云湘西,觀潮起潮落。
沈從文一生崇尚美和自由,他不諳世故,不善自處,愛情和事業(yè),都得益于其對人性的內(nèi)視和靜觀。尺素箋紙,丹青流轉(zhuǎn),一不小心,將生命渲染得靜穆高遠。
張兆和:紙手銬的誘惑
對沈從文,一開始張兆和并不看好,豈止不看好,連嫌惡心都有的,把沈作家編為青蛙N號即可見一斑。
但鄉(xiāng)下人沈從文有著湘西人的韌勁和狠勁,情書就象集束彈,輪番轟炸,把張兆和炸得找不著北,只得去請校長胡適主持公道。豈料胡適是真英雄真君子,不僅對同道中人沈從文惺惺相惜,更對自己不如意的婚姻耿耿于懷,一味想成人之美,以慰己懷。但張兆和豈是沒有主意的?撂下一句“我頑固地不愛他!”把胡適晾成黃花菜,揚長而去。
沈從文也死了心,一死心才發(fā)現(xiàn)問題所在:一開始狂轟亂炸,沒有分寸感,口不擇言,放出諸如“自殺”、“出氣”之類的狠話。現(xiàn)在靜下心來,反倒發(fā)現(xiàn)自己的諸多不是。降低姿態(tài)是必要的,卻要讓張兆和知道:雖然愛情沒有希望,但他永遠是她麥田的守望者。
人一理智智慧就駕到。何況沈從文何等人也,是教授兼名作家!他有能力駕馭自己的情感:一支神筆挽狂瀾定乾坤,直把狂風(fēng)暴雨化為和風(fēng)細雨、涓涓細流,方向卻不變,只為張兆和。張兆和再固執(zhí)、再矜持也禁不住這等化功大法,一分神便無力招架,甘愿做一個幸福的俘虜。理由不是別的,“是因為他信寫得太好了!”可惜這些美輪美奐之物,后來毀于戰(zhàn)火,令張兆和傷心不已。
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重量級的情書不少,《兩地書》、《愛眉小札》,但那都是婚前,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婚后或感情歸于平靜、或朝暮相處,難得有此閑情逸致。但沈從文不,以情書抱得美人歸后,再接再厲,把情書進行到底。
沈從文回鄉(xiāng)探母,揣著妻子的照片寫信,云水孤帆,浮光躍金,生生把一封封家書,寫成傳世名作《湘行散記》??箲?zhàn)時沈從文南下昆明,家書抵萬金,孤守北京的張兆和回信給丈夫,稱自己是最有財富的人了。
但兩次別離,張兆和并沒有夫唱婦隨。沈從文頗為遺憾,尤其對妻子不肯隨自己南下一事,耿耿于懷。甚至猜疑張兆和在北平,有難以割舍之人。他不無委屈地說:“你愛我,與其說愛我為人,還不如說愛我寫信?!?/p>
其實沈從文只說對了一半。張兆和愛的,是不含煙火氣息的形而上的他,像蠶樣吐出清詞麗句的絲。而他愛的,又何嘗不是臆造的人兒?他要妻子穿高跟鞋燙頭發(fā),不做家務(wù)以保持雙手細膩。他要她永遠保持追求時的女神形象,以給他生生不息的創(chuàng)作靈感?!班l(xiāng)下人”是沈從文的自謙,骨子里,他是很紳士的。
但張兆和雖出身名門,卻很低調(diào),是一個務(wù)實的勤儉女子。對丈夫婚后的羅曼蒂克,她理解卻不予回應(yīng)。這自然冷落了沈從文。他向來是愛騎著掃帚飛來飛去的。愛情的魔力一旦失去,他的心便會盤旋著飛向另一個城堡。在這城堡里,他會邂逅新的女神,開始新的愛情之旅。
不過,這個“血液中鐵質(zhì)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的男子,終究還是幻想多于鐵質(zhì)。情感上一番自駕游,末了還是回歸張兆和。卻帶回各地的土特產(chǎn)——曖昧發(fā)酵成的曼妙作品。張兆和無語,除了將其陳列在感情的儲藏室別無選擇。
解放前夕,沈從文陷入低潮,精神幾近崩潰,療養(yǎng)于清華園。和妻子近在咫尺卻像海角天涯。擺渡的依然是情書,卻不再纏綿,是一種溺水時的惶惑與寂然。張兆和此時是他的稻草,是他的“烏金墨玉之寶”, 是他認定的知音,不管她懂與不懂,應(yīng)和不應(yīng)和。沈從文都要寫下去,寫下去,從不間斷,不為交流,只為傾訴。
其實對沈從文,張兆和是不懂的,至少不完全懂。那個喜愛收藏古董字畫,變一條蠹蟲鉆到古紙堆里的沈從文,令她陌生得難以置信。多年來,她習(xí)慣了丈夫的情書甚于丈夫其人:清詞麗句是一池春水,碧波蕩漾間,那個清亮的湘西少年呼之欲出。
而這些精美的紙手銬,也禁錮著她對沈從文的進一步認知。她和丈夫終究是有隔閡的:她不懂他的壓抑與憂傷,就象他并不懂得她的沉默與無奈,這是人性的悲劇,即使親密如愛人也不能幸免。
好在張兆和有補償?shù)臋C會。沈從文去世后,張兆和整理出版《從文家書》。舊夢重溫,豁然釋懷。一霎時,60年的光陰醞釀成一場大雪,帶著遲到的溫情與諒解,撲面而來。
高青子:愛情文本試驗
現(xiàn)代女作家情感旖旎,作品大多為自敘傳,即可討生活,又可將情事立此存照:廬隱、凌淑華、白薇……高青子亦不例外,只是,她的航向不同,以書中人的形象乍現(xiàn),一番情感突圍,又付之自敘傳,將愛情生生交于文本試驗。
高青子是福建人,原名高韻秀,高青子是其筆名。1934年,文青高青子在民國第一總理熊希齡家當(dāng)家庭教師時,邂逅來訪的沈從文。一個是儒雅作家,一個是明眸文青,想沒事都難。兩人先是心照不宣地客套,然后是心有靈犀地交談。
其時,沈從文已和張兆和結(jié)束愛情長跑,步入婚姻殿堂,又佳作迭出,正是春風(fēng)得意之時。但一旦朝朝暮暮,便有了審美疲勞,骨子里的驚訝和美蕩然無存。
高青子出現(xiàn)當(dāng)正是時候,她文學(xué)底子厚,遍讀沈文,頗有見地,尤其是,她是解語花更是文藝小清新。這種艷遇,正是多少男人孜孜以求的。
第一次見面是偶然,第二次就成了必然。一個月后,沈從文又到熊家公干,高青子奉命陪他吃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戀愛卻是。但沈從文早已忘了動箸:高青子本就秀色可餐,但她的衣著更讓他驚訝:她穿一件綠地小黃花綢子夾衫,袖口緣著淡淡的紫,腳下是淺粉色鞋子,在晚春,整個人輕盈得要飛。
這是沈從文的小說《第四》中女主角的扮相。高青子成功進入他故事的劇情:主人公“我”在汽車站與一個“優(yōu)美的在淺紫色綢衣面包裹下面畫出的苗條柔軟的曲線”的女子邂逅并相愛。
這種小小的機心和聰穎,這場對他藝術(shù)世界有預(yù)謀的入侵,讓沈從文欣喜不已。
飯后,高青子拿出習(xí)作《紫》請沈從文指點:男子有未婚妻珊,卻同時愛上紅顏知己璇青。激情與克制,逃避與牽掛,讓沈從文欲罷不能,遂將其發(fā)表在自己主編的《國聞周報》上。
之后,高青子相繼發(fā)表小說,如開染坊,《黃》《黑》《白》《灰》……色彩斑斕,目的卻一,都是女性欲愛不得的悲劇。這種文本試驗式的主動示愛,俘獲了沈從文的心。
但沈從文此時已有家室,張兆和是他千辛萬苦追來的,焉能棄之不顧,何況,這兩種愛于他并不沖突相悖。他所能做的,就是在精神上旁逸斜出,身體卻堅守家庭。沈從文陶醉于曖昧,高青子又能如何。
1937年,在沈從文幫助下,高青子出版小說集《虹霓集》。這是他們愛情的紀念牌,卻讓張兆和情何以堪。沈從文向妻子坦白,并無隱瞞,真相卻更傷人心:他同時愛她們。這種告白,讓兩個女人都傷心不已。
抗戰(zhàn)后,高青子到西南聯(lián)大做了兩年圖書管理員。在這之前,沈從文亦舉家遷往聯(lián)大。亂世相逢,恍如隔世。被壓抑的情感一旦復(fù)燃,大有燎原之勢。沈從文的小說《看虹錄》再現(xiàn)了這種情感火災(zāi):男性作家深夜訪情人,兩情相悅,終于突破了防線。
這是兩個人的私事,沈從文卻拿來做素材,只不過寫得隱晦曲折,全用意象和隱喻,卻引得妻子不滿,左翼斥責(zé),郭沫若更貼之以桃紅色反動文藝標簽。
對這件事,高青子沒有任何表態(tài)。早在這篇文章發(fā)表之前,她就選擇了退出,離開了聯(lián)大圖書館。沈從文雖也愛她,但他怎肯為她舍家棄子,相愛8年,她早已傷痕累累,耗盡了青春,她不能把剩余的生命都消耗在這場絕望的愛情中。
一切都像讖言,高青子的《紫》,以璇青像流星匆匆劃過天空,不知所終結(jié)尾。現(xiàn)在,高青子也從沈從文的生活中永遠消失了,再沒有音訊。睿智如她,早已洞悉那個宿命的結(jié)局,在情感葳蕤時,她就預(yù)知了必將凋零的命運。
高青子消失后,沈從文惆悵不已:“自從‘偶然離開了我后,云南就只有云可看了。”但他接著又暗自慶幸,“那失去十年的理性,才又回到我的身邊。”畢竟,對沈從文來說,偶然只是偶然,縱使蘭心蕙質(zhì)如高青子又如何,只不過,枉給他提供了寫作的素材罷了。
這個文藝范兒十足的女子,一生游弋在文本中,于洪荒蒼茫中,觀情生情滅,看水起風(fēng)生。一回首,竟已是回不去的百年身。
責(zé)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