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城,河北省保定人,曾受教于魯迅文學(xué)院,作品散見于《鴨綠江》《清明》《山花》《邊疆文學(xué)》《啄木鳥》《青春》《青年作家》《解放軍文藝》《小說林》等數(shù)家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萬余字,有作品獲公安部文學(xué)獎,結(jié)集有中短篇小說集《誘惑》等,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伏天難熬,到了后半夜還像躺在蒸籠里。劉徵干脆從床上爬起來,從枕邊摸到高度近視眼鏡戴上,也不管瘋轉(zhuǎn)著的電風(fēng)扇,黑燈瞎火地穿上短褲、趿拉著拖鞋跌跌撞撞地跑到學(xué)校后邊的小菜園,薅下兩根還帶著葉子的黃瓜,吭哧一口咬下小半根兒。大吃大嚼著拿著一根半黃瓜跑回辦公室,劉徵跪趴在地上,瞎子摸象般地伸進一只手,摸索了老半天才從床底下拽出半瓶大曲,酒暫時能緩解胸中的塊壘帶給他的壓抑,熱卻一時難以消除。
干脆搬一把椅子坐在辦公室門前,劉徵呆呆地瞅著樓前那棵被蒸得紋絲不動的老槐樹出神,脖子酸了才扭過頭去,將目光投向錢二家的小樓。錢家靜悄悄的使人覺得有些奇怪,但又說不清為什么,劉徵扭過頭來依舊沖著樓前那棵老槐樹發(fā)呆發(fā)愣,像一只吃飽了撐得曲項卻不向天歌的瘦鵝。
劉徵是校長,錢二是村頭兒,校舍和錢家都是二層小樓。村里連傻柱子都在山根下蓋了五間水泥澆筑的大房子,錢二才拽上劉徵跑到國道邊上的聚賢閣,宴請在縣城弄建筑公司的文順,又請上村里劉半仙掐算了興校、興家的好日子。兩棟樓房同一天動工,拆掉舊房、開了地基,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了村民們還不盡興,傻柱子曳著脖子咕嚕嚕地哼了個調(diào)兒,一群人便齊聲高唱:高樓萬丈呀平地起/盤龍臥虎呀高山頂/邊區(qū)的太陽紅又紅……聽著像起哄又不像起哄,意味卻又不是那么純潔,可錢二的確是能讓傻柱子都幸福萬年長的好當(dāng)家人!
村小學(xué)校與錢二家只隔著一道墻,兩棟樓房幾乎是連在一起的,劉徵的辦公室在二樓最東頭,常在陽臺上放一張小矮桌、坐在矮木凳上吃喝。錢家的陽臺是封閉的,錢二沒事兒也喜歡在陽臺上放一張老舊的八仙桌,拉開推拉窗,倆人吃著喝著扯閑篇兒。錢二見劉徵拿著筷子在盤子里扒拉幾片涼拌黃瓜眉頭緊皺一副小白菜黃又黃的稀松樣兒,撕扯半只燒雞扔給劉徵,劉徵揚起手接過燒雞抱著啃了一口,囫圇吞下去打著嗝兒疙疙瘩瘩地說:“腐……呃——呃呃呃……敗敗敗吧你!”錢二哈哈一笑,說:“現(xiàn)今不是有一句話流行嗎?窮吃肉、富吃蝦,領(lǐng)導(dǎo)干部吃王八……可我還是覺得燒雞好吃,肥!”說罷拿起半只燒雞連三并四地啃咬。
劉徵想想也是,村里好多人天天都嚷嚷著減肥也都在瘦,錢二的血脂和血糖、血壓都不怎么穩(wěn),天天睜開眼先找藥往嘴里倒了又像餓死鬼拼命地找吃食兒,也難怪胖得像豬。錢二還一個勁兒地為自己開脫,說那叫基因,就是喝涼水都長肉。劉徵還不能反駁,錢老大二十多年如一日住在西山上守著一山的林子,不喜歡油膩是一個絕對的素食主義者也等同于清教徒,卻也腆著大肚子像懷了崽就是生不出來的笨老娘兒們……哥兒倆出自一棵秧兒,還說什么呀?!
小學(xué)校前說是一條街,說白了就是一條大胡同,家家養(yǎng)狗,夜深了有人在街上走動便引來一陣陣犬吠,倒也不寂寞。幾口酒灌進劉徵的胃里如一團火,噌噌地冒著火苗沖開賁門、順著食道往上竄,直到劉徵張大嘴巴呼出一大口熱氣,火苗還繞著喉嚨盤旋,揚起那只拿著半根黃瓜的手,咬了一大口連手指都扦進了嘴里,將手指抽出來咝咝地吸著涼氣,扭頭見錢二家的還是一片漆黑。劉徵咧開嘴想說點什么,突然又聽到一陣犬吠,必是晚歸的男人驚擾了狗們不值得大驚小怪,閉上嘴用舌尖挑撥著塞進牙縫里的黃瓜碎渣,臉上現(xiàn)出了一時難解的笑容。
錢二娶媳婦那天,伴著鼓樂和鞭炮迎進來的也是個花枝招展的小媳婦,似乎眨眼的工夫小媳婦變成了哪兒都肉嘟嘟的胖老太婆,天天一擦黑就急著找枕頭。錢二的兒子錢桐跟媳婦帶著上小學(xué)的兒子在縣城開了一家服裝店忙得不亦樂乎,倒是孝順,常黑天黑地地開著一輛二手捷達王跑回來看看爹媽。有時候,錢桐回家又遇到錢二不在家,拎著酒肉來找劉徵尋開心,喝了酒大贊錢二是黨的好干部、中國最后一個清官,連傻柱子的兒子都開上了嶄新的北京現(xiàn)代,他呢跟傻柱子差不多,玩二手不是命也是命!
錢二也真的很忙,也只是回到家坐在陽臺上吃著喝著跟劉徵扯著閑篇兒才放松一會兒,隔三岔五地往縣里或鎮(zhèn)上跑,今兒南水北調(diào)、明兒國道改建征地,村里的采石場、灰窯、小化工廠,還有小造紙廠都占著村里的山和地,好多麻煩事兒糾纏在一起就是一堆擇也亂的爛麻。劉徵每次見到耷拉著腦袋回到家的錢二都大發(fā)感慨,日理萬機啊!錢二嘿嘿地笑笑就罷了,劉徵也說不清為什么,總覺得要有大事情要發(fā)生,也許就在今夜,為什么呀?今夜星光燦爛呀!
胡扯啊……天上有星星嗎?劉徵仰頭看著黑乎乎的天笑自己是棒槌,酸!哪兒來的星星?。繘]有星星黑夜就沒指望,像自個兒的人生吧?讀完高中回了村活著沒了指望,劉徵想投河想跳井想吃一包老鼠藥伸腿瞪眼玩一個萬事皆休,卻又總是覷著眼踅摸從眼邊前走過的窈窕淑女,高考制度突然改革了,那就考大學(xué)吧,拼了三年每次都是三分之差;想當(dāng)兵吧,錢二卻搶在了他的前頭。當(dāng)時,村里人都說錢家兄弟以權(quán)謀私,可劉徵最清楚,八十年代初開始執(zhí)掌村中大權(quán)的錢老大的確秉公辦事,親自開著小四輪拖拉機拉著他和錢二去縣武裝部應(yīng)招,劉徵沒能穿上軍裝是眼睛有問題,眼睛不好是劉家祖?zhèn)鞯拿?。錢老大上下疏通,為劉徵爭取了一個民辦教師的名額。相看老婆時,劉徵還沒有佩戴眼鏡,差不多把眼睛貼在了人家的臉上,老婆跟他入了洞房還嘀咕,可能找了一個色鬼,弄不好將來還是一個老扒灰頭!可劉徵就是轉(zhuǎn)了正、當(dāng)了校長,天天跟一群小老娘們、小閨女們打交道也沒有動過一點壞心眼……直到老婆患了乳腺癌躺倒在病房里還不住地絮叨——當(dāng)初,她嘀咕劉徵是色鬼也的確對他不怎么放心,沒想到和一個從不為美色折腰男人稀里糊涂地過了一輩子!劉徵也的確是正人君子,錢二呢?有目共睹啊,劉徵的老婆患病期間,錢二除了隔幾天去縣醫(yī)院看看,還掏錢去北京請來專家為劉徵的老婆治病。在老婆的葬禮上,劉徵親自致悼詞,除了悲懷與老婆的琴瑟之情,還特別贊揚錢二是黨的好干部、人民群眾的貼心人!沒了老婆,劉徵與一雙兒女過日子,人生的滋味還湊合,可沒幾年姐弟倆一前一后地去了省城讀大學(xué),一個人住在家里憋屈也空曠,干脆搬到學(xué)校也算是以校為家,在學(xué)校后邊經(jīng)營著一個菜園,二樓辦公室是廚房也是臥室。與錢二坐在陽臺上扯閑篇兒時,劉徵常聽到錢二一聲聲嘆息,劉徵將扦進嘴里的雞翅抽出來問錢二為何,錢二又長嘆一聲慨嘆人生苦短……真的是那樣嗎?有些話劉徵不想說也不能說,只是見到獨守在西山上的錢老大才暗自感慨一番?;氐綄W(xué)校,劉徵拿起那本翻看了好多年的甲戌本《紅樓夢》也不讀,閉著眼睛一遍遍地琢磨,獨居城外煉丹修行的賈敬難道只求長生不老嗎?endprint
錢二家還是黑漆漆也靜悄悄的,劉徵仰起頭來看著天猜測時間過了凌晨兩點,村里人都知道,除非有什么事情錢二被人從床上拽下來,還是成群打伙地離開家,就是夜宿旅店和賓館也是住雙人間。世道究竟變了,村子北邊是國道,錢二在國道邊上了蓋了一棟三層小樓做村政府機關(guān),百姓們也相跟著瞎起哄,就是國道邊上沒責(zé)任田的也要合伙投資蓋樓,高樓大廈似乎一夜之間平地而起,酒館、超市、迪廳,還有人開酒吧,卻什么都賣,驚動了鎮(zhèn)派出所,所長親自帶人查抄,隔不了多少日子酒吧的生意還是紅紅火火的,天天夜里在國道邊上玩的不只是本村人,來自五湖四海的人打工間隙也拿國道當(dāng)銷魂的樂園,人心不古……人心不古?。?/p>
那天晚上,兩個人坐在陽臺上喝著酒免不了議論國道邊上的那點事兒,錢二哀嘆完與劉徵一起笑,劉徵帶著幾分醉意語重心長又搖頭擺腦地告誡錢二:“夫金木無常,方園應(yīng)行,亦有隱括,習(xí)與性形……”錢二呸了一聲站起身瞪了劉徵一眼,說:“你就說近墨者黑不就完了嗎?酸什么酸!”說罷回來了屋。自那天晚上,劉徵好像就沒見到錢二。晚上睡不著覺,劉徵獨自坐在陽臺上又想吃燒雞了就撥打錢二的手機,錢二總是說:“忙……忒忙!”
忙嗎?劉徵猛然站起身,一陣汽車馬達聲響過一陣后,錢二家的院門也被人打開了。錢二可能去縣城看孫子被兒子送了回來也未可知,劉徵便決定回屋睡覺,學(xué)校的大鐵門突然被人敲得山響,緊接著有人變著音兒地喊劉叔……劉徵聽出是錢桐大喊大叫,心里喊著大事不好,打算立即跑下去開門,卻還是跑回辦公室抓起背心套在了身上。眼神畢竟不好,劉徵跑在樓梯上趔趄了幾下沒有摔倒,奔在院子里還是跌倒在了地上,爬起來顧不得鼻子和臉,打開大鐵門看見悲痛欲絕的錢桐才知道大事真的不好,且必定與錢二有關(guān)。
往西山上走著,劉徵總覺得身后有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像鬼又像人,回頭看一眼又什么都沒有,像中了邪或在夢中。劉徵呸了一聲繼續(xù)往山上走著說:“錢二真的死了嗎?”
傍晚時分,小涼風(fēng)嗖嗖兒地刮,撩撥得劉徵心里癢癢的、酥酥的,還有那么一點點像被針尖輕輕劃過心瓣的感覺,些微的疼卻致使他渾身一機靈,由不得喊一聲爽,隨后唱道:杜微逃出煙花院/如撥烏云現(xiàn)青天/多年的夙愿未空想/天從人意配良緣……劉徵享受著涼風(fēng)予以他的愜意,臉卻倏然紅了也燙,伸出一只手拍著臉蛋子反問:“誰是杜微?哪兒是煙花院?我許過什么愿?我盼望著錢二死嗎?”
抱著羊鞭在山坡上放羊的傻柱子沖著劉徵傻呵呵地笑,一串哈喇子從胡子拉碴的嘴上流出來也不顧,吐出叼在嘴里的煙頭、曳著脖子、嗓子眼里咕嚕嚕地叫著板很費勁地唱:烏達江海一聲喚/快把錢二綁殿前……劉徵摘下眼鏡死死地瞪著傻柱子不說話。
傻柱子嗜煙如命,也是五十大幾的人了肺早有毛病,就是睡著覺也跟病鴿子似的嗓子眼里咕嚕嚕亂叫;三十八歲才娶了個二婚頭還帶著一個犢子,條件是女方必須拿出他替別人養(yǎng)兒子的錢才行,女方也是看著傻柱子會算計不吃虧才賣了前夫家的房子,帶著三歲的兒子投奔在傻柱子的麾下……村里人都知道,傻柱子往里傻不往外傻,天天夜里枕著算盤珠睡覺,心里那本賬比誰都清楚,說話、干事兒也從來不講情面,村里人都說這樣的人愣,也就是傻愣傻愣得難斗!見劉徵的臉色像豬肝,傻柱子倒得意得不行,又咕嚕嚕地模仿了一段哀樂學(xué)著播音員的語氣沉痛地說:“錢二同志的逝世是我黨、我村人民的重大損失,他是一位好黨員、好同志、好干部,他的光輝業(yè)績和崇高風(fēng)范永遠(yuǎn)銘記在我們心中……”說罷笑著掄起羊鞭吆喝一聲趕著一群羊跑了,倒給劉徵提了個醒兒,在錢二同志的葬禮上還真的該有一份像模像樣的悼詞。
昨天晚上,錢桐急赤白臉地敲響小學(xué)校的大鐵門,懷疑錢二與劉徵在一起喝多了酒忘了時辰,劉徵真誠地回答:“沒有……真沒有!”錢桐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說他睡到半夜突然聽到爹掉下懸崖求救的聲音,才急赤白臉地從縣城跑了回來,打他的手機沒人接聽,再打別人的手機大多關(guān)機,就有人應(yīng)答人家也說不知道……還沒等劉徵勸慰錢桐,錢二的老婆坐在院門前拉著長聲大哭了起來。
劉徵忙著拉起錢桐跑了過去,錢二躺在院門的東側(cè),被一堆玉米秸擋住了,蜷縮著像狗一樣。劉徵還算冷靜,錢桐的捷達王就停在院門前,那錢桐跑下車打開院門,走進去沒有發(fā)現(xiàn)錢二,又跑出來也沒看見躺在玉米秸旁邊的爹合乎情理。劉徵伸手摸了摸錢二的鼻子早就沒了呼吸,卻不能不把錢二弄到醫(yī)院,便扭頭沖著跪在地上抱著錢二大哭的錢桐大喊,喊出了街坊四鄰的老少爺們和娘兒們,待人們幫劉徵把錢二抬上捷達王,差不多一村子的人都跑了出來,還有跟著起哄的狗們。錢桐駕車出了村,車后還跟著十幾輛奔馳、尼桑和凱迪拉克,只有傻柱子開著一輛破柴油三馬車,一邊追著錢桐的捷達王跑一邊大喊著讓靚車們讓路……其實,駕著車上了國道,稍加油門到鎮(zhèn)醫(yī)院也就是一射之地,大夫給出的結(jié)論很權(quán)威——突發(fā)性腦溢血,出血量至少在60CC左右,造成大面積腦損傷……無法顛覆的結(jié)論啊!
走在山路上的劉徵突然收住了腳,從兜里掏出一盒煙拿出一根叼在嘴上,再從兜里掏出打火機點燃了慢悠悠地吸著,那只沒拿煙的手很氣勢地叉在腰間,時不時地?fù)]舞著那只夾著煙的手大有指點江山的意思,隨口吟誦: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劉徵的模仿能力還行,沒有上臺的機會,遇到高興或在教室或在酒桌上為學(xué)生或老師們模仿夏青朗誦幾段毛澤東詩詞,還是被師生們津津樂道的拿手好戲。一陣涼風(fēng)慢悠悠地刮了過來,劉徵眺望著養(yǎng)育了他幾十年的小村莊不免感慨多多!
準(zhǔn)確地說,曾養(yǎng)育劉徵的這個小村莊四面環(huán)山,一條國道卻將一道南北走向的山刀子一樣劈成了兩半,卻有適合開山修路的基礎(chǔ)。也許若干年前,地殼變化故意為將來修國道讓一座山裂開了一道口子。錢老大當(dāng)政時主張綠化荒山,錢二執(zhí)掌村中大印后,村子的東、西、南面的山差不多都披上了綠。錢二上臺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開山,一家家采石場生意甚是紅火,再是一座座在滾滾濃煙中開業(yè)大吉的小灰窯,國道邊上的小化工廠和小造紙廠也是一家鄰著一家……也只是留下的西山,卻還是錢老大跟錢二拼菜刀的結(jié)果。據(jù)說,錢家兄弟那次爭斗非常激烈,錢二的酒勁小了才語重心長地告訴錢老大:“靠山吃山嘛!”endprint
錢老大哼了一聲丟下一個“屁”字扭身走了,腋下夾帶著一卷鋪蓋,肩背著鐵鍋、手里拿棗木棍,像行軍又像乞丐,卻義無反顧地在西山頂上安營扎寨,守著一間小石屋、一山的綠樹一晃就是二十多年,村民們說起錢老大來就一個字,犟!錢老大也的確犟得出奇,他將錢二送到新疆服役前,娶了一個漂亮的小媳婦,可惜,兩個人恩恩愛愛只過了小半年,小媳婦突發(fā)急癥死了,多少人勸說錢老大再婚,他卻死犟著不娶,為什么?愛呀……這也叫矢志不渝!
上山的路不是很難走,緣于錢老大年年愚公似地修路,錢二有時間也往山上跑,西山上有泉也有瀑布,還有一個溶洞,也是奇形怪狀的自然有文章可做。劉徵被錢二拉著上山去溶洞里走了走,寫了一篇類似游記的文章發(fā)表在晚報的副刊上,不可能在本市文藝界產(chǎn)生什么重大影響,卻驚動了縣旅游局,也觸動了錢二,幾次與劉徵合議,撬動錢老大下山,將西山開發(fā)成旅游區(qū),好事兒?。″X老大聞罷呃呃地打著飽嗝兒回答得很干脆:“我培育的就是鄉(xiāng)村級森林公園,沒有銅臭氣才自然也環(huán)保!”說罷拎著鐵鍬一甩手走了,那一甩手,就是沒絲毫的商量余地。
縣旅游局只能沖著錢二說事兒,錢二卻從來不與錢老大直接對話,又趕上縣旅游局局長手里還攥著幾處要開發(fā)的景點,卻依舊抓住西山不放。錢二只好從中周旋,再拿出錢為了縣里干了幾件為山區(qū)小學(xué)建新校舍之類的事兒出了彩兒,書記、縣長認(rèn)可了錢老大的犟,開發(fā)西山的事兒也慢慢兒地放下了。每次上山,錢二除了帶上補給,與錢老大坐在石屋前喝點小酒話也不多,不是錢二不想說,是錢老大不說,好像錢二上臺后錢老大就變成了啞巴。錢二覺得無趣就幫助錢老大修路、侍弄山上的樹,鎮(zhèn)領(lǐng)導(dǎo)們陪著縣或市領(lǐng)導(dǎo)來村里調(diào)研,領(lǐng)導(dǎo)們與錢二握手時,摸著他那雙滿是老繭子的手都不得不由衷地感嘆,待縣、市領(lǐng)導(dǎo)們走了,與錢二天天稱兄道弟的鎮(zhèn)長也握住錢二的手卻戲謔地慨嘆:“真是勞動人民的好后代??!”
劉徵學(xué)著領(lǐng)導(dǎo)們的口氣也感嘆了一番,回頭發(fā)現(xiàn)那個黑影又閃了一下,忙扶了扶滑到鼻尖上的眼鏡呵呵地笑著說:“錢二,你可別嚇我呀?!”說罷又拍著自己臉蛋子問:“是錢二嗎?”
劉徵爬到山頂天黑透了,風(fēng)也野了不少,錢老大居住的石屋前亮起了燈光,一根蠟燭不會太光明,究竟是光。石屋前圈著一圈籬笆,籬笆里還圈著籬笆,每一個被籬笆圈起來的小世界里內(nèi)容都很豐富,倭瓜、茄子和豆角,再加上活蹦亂跳的雞和鵝,錢老大活得就有聲有色也有滋有味!
石屋前放著一張矮桌,矮桌上放著一瓶酒、一盤炒雞蛋、一盤涼拌豆角,一個黑瓷碗可能用了好多年,弄不好是錢家祖宗傳下來的也未可知。那種碗也叫黑砟子碗,像焦砟一樣堅硬才被好多男人用來喝酒,高興了或大怒了高高舉起來摔在地上聽到一聲脆響,碗?yún)s完好無損。
錢老大見走進籬笆門的劉徵,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坐下來一起喝,劉徵走過去握住錢老大那只粗糙的大手讓他節(jié)哀順變。錢老大把手從劉徵的手里抽出來,起身回石屋拿來一雙筷子和一個黑砟子碗,在碗里倒了酒呃呃地打著嗝兒遞給劉徵還沒說話。劉徵喝了一口酒,拿起筷子夾了一段豆角放在嘴里嚼,不錯眼珠地看著錢老大也不說話。錢老大似乎知道劉徵在想什么,喝一口酒仰起頭來看天,卻像曲項不向天歌的肥鵝。
錢二死了被停尸在家中,接受親友和鄉(xiāng)親們的吊唁,那叫燒倒頭紙,明天或稍晚一點必須去火葬場火化,錢老大卻遲遲沒露面。錢老大的怪異除了解釋成錢家兄弟的恩怨所致,似乎沒別的理由了。站在停尸床前鞠躬、哭泣的鄉(xiāng)親們還是不解,究竟是從一根腸子里爬出來的呀。
劉徵又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呵呵一笑,從兜里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根遞給了錢老大。錢二活著的時候,抽煙有一個習(xí)慣——拿起煙習(xí)慣在大拇指的指甲蓋上戳戳再叼在嘴上,要是有人為他點燃了煙,他會伸出手輕輕地拍拍對方拿著打火機或火柴的手背以示感謝……錢老大接過煙大大咧咧地叼在嘴上,沒理會劉徵從兜里掏出來的打火機,拿起矮桌上的火柴點了煙,抽一口還不住地吧唧嘴,像八輩子沒吃上肉的糗樣兒……都是小時候餓的,吃什么都跟吃肉一樣吧唧吧唧嘴,也就是盼著一個香字!劉徵仰起頭來看著黑乎乎的天又看一眼錢老大,輕輕一笑說:“喝酒!”說罷,扭頭見那個黑影又一閃進了樹林,不免暗中慨嘆:“我是不是在做夢?!”
劉徵猛然回過頭來,站在一條亂石橫行、荊棘雜生的山路上,盯著眼前黑魆魆的樹林,揚起一只手摘下眼鏡、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自語:“我真的又看到了一個黑影嗎?”說罷自嘲地笑著罵自己神經(jīng)兮兮的像撞了鬼!仰起頭看著被墨綠包裹著的西山,劉徵看不到一絲燈光,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鳥兒忒兒地從樹林里飛了出來,猜測是一直跟蹤他的黑影攪擾了棲身在樹林子里的鳥兒或就是誰的魂兒,是錢二?錢二也戀著西山?!
劉徵腳下的這條山路直通西山的后山,平日里很少有人上來,即便有人上山也習(xí)慣走錢老大修整的那條山路。也是鬼使神差吧,劉徵招呼著眾鄉(xiāng)親們在錢二家的院子里搭靈棚、張羅明日發(fā)喪的一些雜事,自己個兒卻偷偷地跑了出來,大晚上的這么折騰也真的是鬼使神差!還是有理由的,伏天酷暑,死人必須盡快去火化,何況,讓死者早日入土也是人之常情……那錢老大是不是該下一趟山了呢?想罷,劉徵自嘲地笑了笑又無奈地?fù)u了搖頭。
錢老大自從去了西山很少下來,一年四季的糧食都是錢二或他派老婆、兒子送上山,就是錢桐娶媳婦的時候,他也只是將壓箱底兒的一張1980年版的50元紙幣讓常在西山上放羊的傻柱子捎給了錢二。那張紙幣看起來很老舊了卻沒有一絲褶皺,還是村人們至今津津樂道的趣聞。按常理,錢二究竟死了,俗話說,死者為大,那錢老大怎么著也該下山了吧?沒有,亡者倒在停尸床上,沒有見到錢老大;亡者被拉到火葬場,被錢桐抱回一盒骨灰,還沒有見到錢老大……不只是劉徵明白,這是某個人緊繃了一根弦兒!
劉徵戴上眼鏡繼續(xù)往西山上走,山路彎彎又加上山上的樹被錢老大伺候得繁繁茂茂的,行走的路線也變得非常詭秘。那個黑影又閃現(xiàn)了,劉徵緊跑幾步轉(zhuǎn)過一道彎兒鉆進樹林,掩身在一棵樹后,尾隨著他的黑影跑過來見不到劉徵傻子一樣站在了山路上。劉徵的眼神不好,可耳朵特別靈,也是教了這么多書錘煉出來的,背對著學(xué)生們在黑板上寫字兒,哪個臭小子敢搞小動作,猛然回頭扔出去的粉筆頭兒擊中目標(biāo)準(zhǔn)確無誤,以至于老婆連他進入深睡眠狀態(tài)也不敢小動作,老婆活著的時候常玩笑著說:“夫唱婦隨也是被逼出來的!”endprint
劉徵見那個黑影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咧開嘴又怕笑出聲忙著揚起手捂住了嘴巴。傻柱子走路的姿勢很獨特,嗓子眼里咕嚕著曳著脖子腦袋還往前奔……劉徵覷著眼盯著站在山路上發(fā)呆的傻柱子悄悄走了出來,張開手臂猛然一撲,玩了一個老鷹抓小雞兒。傻柱子的身子骨兒不弱,卻經(jīng)不住劉徵出其不意,被劉徵壓在身下咕嚕嚕地叫著又咔咔地咳,卻不能不變著聲兒地哀求:“劉……老師……劉校長劉哥哥……不……我的老舅親大爺,我是柱子啊……放……放放……唉——放我起來。”
劉徵放開了傻柱子坐在了路邊,傻柱子站起身回頭看了看也坐了下來。劉徵問傻柱子,怎么不在錢二家忙活跑出來干什么,傻柱子咕嚕嚕地叫著說:“煙……煙呢?”說著伸出手在劉徵的口袋里摸。劉徵推開傻柱子從兜里掏出一盒煙,那是錢桐為錢二辦喪事準(zhǔn)備的云煙。傻柱子平時只抽兩塊多錢的新石家莊煙,不是抽不起好煙,是舍不得,還說煙跟老婆差不多,閉上眼睛都一個味!干脆將煙盒從劉徵手里奪過來,張開嘴從煙盒里叼出一根,從自己的兜里掏出打火機,點燃了一邊咳一邊嘬。
劉徵又問了一遍傻柱子才說:“咱們從哪兒說起呢?”
劉徵說:“從昨天晚上你跟著我上山說起吧?!?/p>
傻柱子又嘬了一大口煙咕嚕嚕地說:“昨天晚上?我跟著一個跟著你的人來著,那人個子不高、動作挺麻利,像警察或至少會拳腳。等我追上山看見你和錢二喝起了酒,那個黑影眨眼就不見了……鬼一樣!”劉徵伸手拍在傻柱子的頭上說:“做夢吧?鬼也喝酒?你敢跟鬼喝酒?!”
傻柱子伸長了脖子又咕嚕了幾聲才說:“出家人不打誑語……我不是和尚,你也不是,可你也別揣著明白裝糊涂!錢二和錢老大是孿生兄弟,我們仨上下差不了幾歲,那段笑話你不會不知道吧?”
劉徵呵呵地笑著說:“什么笑話?你把老婆拉上床,人家又不想搭理你,你偏又蹬鼻子上臉,等不及人家喊疼蒙你,你先喊……呵呵呵——你哪兒疼???”
傻柱子嘎嘎地笑了幾聲推了劉徵一把才說:“說正經(jīng)的吧,錢二還在新疆服役的時候,哥兒倆還沒分家,住在一個院子里。錢二的老婆獨守空房,有一天夜里迷迷糊糊地差點鉆進錢老大的被窩……那時候,錢老大早就耍了單兒,父母早就沒了,一座院子里也是孤男寡女……是吧?呵呵——傳說也是沒準(zhǔn)兒的事兒,卻也不是沒有道理吧?哥兒倆的長相、說話的聲音,甚至連走路的姿勢都一模一樣。據(jù)錢二他媽說,錢家弟兄出生的時間只差抽一袋煙的工夫,抽一袋煙的工夫也就是放一個響屁,兄弟倆都奔六十了,頭發(fā)一樣白、皺紋一樣多、連眼袋都垂得一模一樣……我趕著羊下山,遇見錢二的老婆上山為錢老大送換洗的衣服或糧食就說,嫂子哎——瞅準(zhǔn)了啊……也只是我,早先兒,村人們就是見到錢二走在街上也輕易不開口說話,生怕弄擰了,恭敬地笑著聽不到呃呃呃的打嗝兒才有了十成把握。”
劉徵點了點頭從傻柱子手里奪過那盒煙,抽出一根叼在嘴上也不點依舊笑呵呵地問:“有什么問題嗎?”
傻柱子又扭頭看了一眼,壓低了嗓音說:“借尸還魂!”
劉徵很領(lǐng)導(dǎo)地拍著傻柱子的頭說:“我知道你們對錢二同志有一些看法,也不奇怪啊,如今的干群關(guān)系就是這個樣子的嘛,可我們不能冤枉錢二同志,他畢竟為村民們辛辛苦苦地操勞了那么多年!”說罷揮舞著手中的那盒煙還不失指點江山的氣勢。
傻柱子死死地盯著劉徵趁他不注意又將那盒煙奪過來才說:“我兒子后半晌跑回家,他不是在縣城跟他大舅弄了一家裝修公司嗎?差不多天天看見錢桐,可有一段時間錢桐不見了。我兒子去家里找他,他媳婦說去深圳看貨了,可前陣子我大舅哥去北京看上大學(xué)的閨女,竟然在一片花園小區(qū)前見到了錢桐,跟著他的一群人拿著刨子、鋸什么的,像裝修的民工。錢桐可能急著讓民工們干活兒,我大舅哥躲避在墻角旮旯里他沒看見,也算是偷窺吧?”
劉徵疑惑地看著傻柱子說:“裝修新房?錢桐要遷居北京……不會吧?”
傻柱子呼嚕嚕地吐出一大口黏痰說:“傻呀你?錢二活著的時候……唉——他壓根兒就沒有死,在本地……他也不會在本地干什么,中國地方大了,去哪里花錢買一套或幾套房子不跟玩兒似的呀?”
劉徵點點頭說:“合乎情理啊,也就是說,錢二死之前早安排妥了,除了為兒子買房,早把錢財轉(zhuǎn)移了?”
傻柱子呵呵地笑著,說:“還用說嗎?眼下的貪官們都興那個,還有一個詞兒叫什么裸啊裸……對,裸官!不過,大貪官都往國外跑,可錢二不傻,就是跑到天邊上也會被抓回來,就把兒子一家人安頓在北京,再玩借尸還魂也算是華麗轉(zhuǎn)身。”
傻柱子沒有好好上過學(xué),卻喜歡收集華麗的辭藻,死死地記在腦子里用起來還算恰當(dāng),尤其跟劉徵對話的時候。劉徵覺得可笑又不能笑,想挑毛病又說不出哪個詞兒用得不恰當(dāng)。
劉徵仰起頭嘆了口氣咬著牙揉碎了手中的煙慢慢站起身來,一把將傻柱子薅起來要往山上走。傻柱子不知劉徵的底細(xì),弓著身子扭動著屁股不肯動,劉徵干脆放開傻柱子伸出手示意他附耳過來。傻柱子見劉徵很鄭重便順從地將耳朵貼在了劉徵嘴邊,聽劉徵悄悄說了幾句張開嘴要大笑又忙著伸出手捂住了嘴,兩個人像盟友又像夫妻拉拉扯扯地往山上走來。
到了山頂,劉徵壓著腳步直接將傻柱子拉到錢老大的石屋后邊,后山墻上有一扇小窗戶沒有關(guān)嚴(yán),兩個人背靠著后山墻能聽到屋里的人躺在床上呼吸的聲音。三十分鐘過去了,傻柱子沒聽到劉徵猜測的聲音,腳也麻了揚起腳要跺,卻被劉徵推了一下,突然從石屋里傳來喊著兄弟大哭的聲音,很悲慟,哭聲中還穿插著呃呃的打嗝聲……劉徵忙拉著傻柱子離開了,走在下山的路上見傻柱子咕嚕嚕地不哼聲,突然甩開他氣哼哼地說:“你說躺在石屋里的人是誰?”
傻柱子訕笑著摸著一腦袋的花白頭發(fā)說:“當(dāng)然是……是錢老大了,他娶媳婦那天,我去聽洞房,抱著他的小媳婦還呃呃的叫喚……唉——都是小時候落下的毛病,凡是吃不死人的東西就往嘴里塞……餓呀!”說罷丟下劉徵曳著脖子咕嚕著地往山下走去。
一個黑影突然從傻柱子身后閃了過去,劉徵忙著又掩身在路邊的樹林里,背靠著一棵松樹揚起手拍著胸脯上自語:“那個黑影究竟是誰呢?”endprint
天氣不好,從昨天傍晚到現(xiàn)在雨一直滴滴答答地飄著,好多人都感嘆,這不像伏天里的雨??!也的確有點反常,劉徵知道,誰都明白可誰都不說,也正所謂心照不宣……用了“心照不宣”這個詞似乎還覺得不夠,劉徵眼瞪眼地瞅著叼著煙像看熱鬧的傻柱子突然想起來“投鼠忌器”這句成語,便由衷地感嘆,中國的成語太偉大啦!
錢家院子里搭起了靈棚,為了避雨差不多用帆布遮蔽了整個院落。靈棚的中心是靈堂,靈堂里擺放著棺材,棺材里放著骨灰盒,前邊擺著祭桌……走進靈堂的人們先看到一張死者放大的照片,照片上掛著黑紗,瞅著亡者的音容笑貌不由得令人肅然。兩道挽聯(lián)從靈棚頂部一直垂落到地上,橫批:德高望重;上聯(lián):忠魂不逝廉潔奉公浩氣凜然可敬可頌;下聯(lián):高風(fēng)亮節(jié)執(zhí)政為民清貧一世兩袖清風(fēng)……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劉徵別有用心,卻是劉徵頗為得意之筆。
祭桌上供著肉、蛋、面食、干果和糕點……也就是九碗祭食;遺像前亮著一盞長明的菜油燈,祭桌下放著一個落灰盆,棺材兩邊鋪著墊了干草的葦席,葦席上又鋪了褥子,孝子賢孫們跪在葦席上守靈、哭靈,有過來祭奠的鄉(xiāng)親,孝子們還要按老理兒行跪拜禮……劉徵在兩委班子里不占任何席位,錢家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村里的副頭兒必須召集班子成員們召開幾次像樣的會議還不行,又必須拉上劉徵,還成立了治喪委員會,卻全票通過由劉徵擔(dān)任主任一職,往俗里說就是總理,負(fù)責(zé)喪事的一切事宜……那劉徵就責(zé)無旁貸了。
按照劉徵的設(shè)計,除了開流水席招待前來吊唁的親朋和鄉(xiāng)親,還請了一幫鼓樂班子,在靈堂的一角擺放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酒和菜,有人進來祭奠就吹奏鼓樂,閑了吹鼓手們吃著喝著扯點閑篇兒,往往耳朵上夾著煙、手里還拿著一根燃著的煙……有一個矮胖胖、白凈凈的小伙子是吹嗩吶的,不抽煙、不喝酒,吹奏起來卻很賣力氣……劉徵心里也有數(shù),這個鼓樂班還是鎮(zhèn)長出錢為錢二請的,鎮(zhèn)長的老家也在山溝子里,村里的鼓樂班子卻是出了名的,送上一份順?biāo)饲樗坪跻彩菣C智!
雨還在滴滴答答地下著,祭奠從早晨開始到中午還絡(luò)繹不絕,先的村里的鄉(xiāng)親們,拿著燒紙進來,點紙、鞠躬,老一點的女人坐在靈堂前拉著長聲哭,嘴里還念念有詞,數(shù)說死者生前的好,哭著哭著就罵死了的是個狠心人,丟下一大村子往后可怎么過……聽的人不覺得熱淚盈眶了,鼓樂適時吹奏,天還是不晴,哭戲才進入高潮——伸一只手胡亂地摸著滿臉的鼻涕和眼淚,眼淚又流下來再用沾滿鼻涕和眼淚的手在臉上抹,也是過于激動的緣故,用那只沾滿鼻涕和眼淚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拍著地變著腔地大聲哭訴:“該死的人不死,不該死的人怎么就死了啊——啊——啊……”“啊”字吐出來拉著長聲,抑揚頓挫,高亢也悲戚,不只是劉徵聽出了話外之音,圍著哭者準(zhǔn)備吊孝的人們都啪嚓啪嚓地掉下了眼淚,卻都不由得仰起頭來,看一眼披著黑紗的錢二,再看只裝著一個小骨灰盒的柏木棺材心中不免追問——究竟該死的是誰呢?
鎮(zhèn)里的書記、鎮(zhèn)長,還有各個部門的頭頭們陸續(xù)到場,負(fù)責(zé)在靈前接待的人上前照應(yīng),負(fù)責(zé)接花圈的也必須按部就班。當(dāng)一個個花圈擺放在靈堂兩邊后,負(fù)責(zé)燒水的傻柱子悄悄跑到劉徵身后,伸出一只手捅劉徵的后腰,吃吃地笑著嗓子眼里還不住地咕嚕嚕地叫。劉徵回頭瞪了傻柱子一眼,傻柱子伸出那根夾著煙的手指讓劉徵看,劉徵早看見了,連縣委書記托鎮(zhèn)黨委書記捎來的花圈上都寫著“錢書記永垂不朽”的挽聯(lián),錢書記?沒錯啊,可怎么看都覺得是他們商議好了的,兩排熱熱鬧鬧的花圈上都是統(tǒng)一的稱呼,應(yīng)該是錢二同志永垂不朽才對呀……劉徵偷眼瞧瞧很賣力氣地吹嗩吶的小伙子,突然覺得傻柱子的推斷沒錯,一次次跟蹤他上西山的那個黑影一定在做一篇大文章,心中不免忐忑起來。
昨天晚上,劉徵正在辦公室里絞盡腦汁為錢二撰寫悼詞,傻柱子突然推門走了進去。那時候是后半夜,聚集在錢家的人們還吵吵嚷嚷地折騰著,劉徵問傻柱子有何貴干,傻柱子咕嚕嚕地說:“我受眾鄉(xiāng)親們委托,與你秘密會晤才跳墻跑了進來。”
劉徵問“會晤?”
傻柱子點點頭,說:“對……會晤,必須是秘密的……會晤的主題很簡單,假戲真做!”
劉徵瞅著傻柱子好半天才說:“什么意思?”傻柱子嘿嘿地一笑,說:“錢二一上臺不是就嚷嚷靠山吃山嗎?山上的石頭是寶,山下的錢也厚得踩一腳嘩啦啦亂響,稍動一點心思,錢二貪的錢一百年都花不完……唉——咱們哪兒說的哪兒了???”
劉徵哈哈一笑說:“錢二貪嗎?啊……也是啊,你兒子跟他大舅弄裝修公司入股的那幾萬塊錢還是錢二借給你的,到現(xiàn)在還沒還吧?”
傻柱子騰地站起來說:“錢二說那是貸款……扶貧的……你現(xiàn)在還入著采石場的股,據(jù)說你劉大校長一分錢沒掏,還是錢二幫你墊的,這事兒地球人都知道!也不只是你,村里哪戶人家不是指著用大機器啃石頭肥了自己的日子?!你還裝什么糊涂???就是假戲真做……必須必須必須!”
劉徵瞪著傻柱子問為什么,傻柱子像面對一個不開竅的癡人,嘆一口氣才說:“某一天晚上,錢二上山突然發(fā)現(xiàn)錢老大閉上了眼便心生一計,將錢桐招呼上山,再將錢老大背到自家門前,搖身一變錢二就成了錢老大……”說著還耍派,揚起那只拿著煙的手一揮又說:“就這么簡單!
劉徵這才想起那天深夜亂叫的狗們,卻依舊裝作不知情的樣子呵呵地笑著伸手向傻柱子要證據(jù),傻柱子又說:“我就是證據(jù),目擊……目擊你知道吧?半夜三更的睡不著覺,我跑到西山瞎溜達,突然遇到了錢二和他兒子,錢桐背著沒了氣兒的錢老大跟做賊差不多,你還要什么證據(jù)呀?何況,家家養(yǎng)的狗聽見動靜就嚷嚷,是賊就逃不開狗們的眼睛!”
劉徵問:“難道死的是錢老大?”
傻柱子使勁地點了點頭說:“沒錯啊……錢老大就是不得腦溢血,天天呃呃呃地叫喚,胃口早有了大病,又天天端著酒一碗碗地解悶兒,肝早硬了,血壓再高,腦血管嘎巴一聲崩開那是早晚的事兒?!币妱⑨缫桓辈恢氲臉幼佑终f:“假戲真做順?biāo)浦邸€有好多詞兒你劉大校長肯定存在腦子里用都用不完,你不讓錢二繼續(xù)當(dāng)家,誰家都必須跟著吃刮落兒,別說在采石場入的股金,還有錢二年年巧立名目為百姓們謀的福利。”endprint
劉徵死死地瞪著傻柱子好半天沒說話,傻柱子迫不及待地又說:“發(fā)喪了錢二,錢二卻還活著,可他必須是錢老大才行,咱們光光明明地將錢二請下山,他不是錢老大也是錢老大,這不是兩全其美嗎?”說罷轉(zhuǎn)身要走,到了屋門前又轉(zhuǎn)過身來又說:“這可都是人們暗中議定好了的,都怕你腦殘穿了幫……醒醒吧,你也奔六的人了,不退休也該二線了,給后代留點念想兒吧?再說,民意不可違?。 ?/p>
劉徵嘿嘿地笑了兩聲,說:“那我能做什么?”
傻柱子打了一個示意不明的手勢才說:“裝吧你……哎——就要裝……裝……不是有一句俗話說,難得糊涂嗎?嘿嘿——”
傻柱子走后,劉徵又從學(xué)校后邊的小菜園里摘來兩根黃瓜、喝了半瓶大曲酒,暫時將跟蹤他的黑影丟下寫悼詞,也是眼淚啪嚓的,將錢二體恤村民的事跡寫出來也的確是一位頗受百姓們愛戴的好干部!
鎮(zhèn)領(lǐng)導(dǎo)們祭奠結(jié)束,卻必須參加追悼會,劉徵站在靈堂前致悼詞,當(dāng)他念到錢二同志是中國共產(chǎn)黨優(yōu)秀的黨員、我村杰出的領(lǐng)導(dǎo)人后,錢二出場了。錢二穿的還是錢老大的衣服,戴著一頂拉了圈的破草帽也是錢老大的,衣服是濕的,鞋上沾著泥成了倆泥棒槌……所有的人都盯著錢二屏住了呼吸,吹嗩吶的小伙子卻很淡定。錢二又必須哭自己才行,那就哭吧,趴倒在靈前喊著兄弟大哭著還時不時地爆出呃呃的聲音。
雨倏然住了,卻還有雨水滴滴答答地從帆布篷子的縫隙流了下來,錢二哭得很動情,以至于那個吹嗩吶的小伙子悄悄站在他身后還渾然不覺。錢二哭錢老大也在哭自己很傷悲也很明白,天天過著比別人多穿一層衣服的日子累,睡在西山上那間小石屋里閉上眼就看到了錢老大那雙犀利的眼睛;走上西山看到每一棵樹都是錢老大的化身,就是似乎身不由己地往山下走著還總覺得身后有一雙大手推著他不能止步,呃呃的打嗝聲他能學(xué)得惟妙惟肖,可縈繞在耳畔的呃呃聲才是無法躲避的震懾!
劉徵覺得戲該收場了,吹嗩吶的小伙子突然喊了一聲錢充,“錢充”是錢二的大號,聽到喊聲,錢二突然止住了哭聲回過頭來。小伙子掏出縣人民檢察院反貪局執(zhí)行公務(wù)證、逮捕證和手銬,錢二站起身乖乖地被繩之以法。小伙子當(dāng)眾宣布了逮捕錢二的種種理由,一年前他就悄悄潛入村中暗中查訪,錢二突然死亡蹊蹺也不蹊蹺,幾次上西山后事情早就真相大白,就是等著錢二自己上場……還有呢?
圍觀的眾鄉(xiāng)親用目光追問小伙子,小伙子呵呵笑著一條條道得明白,錢二連老婆、兒子和兒媳婦,甚至連親家公的身份都用上了,目的是將巨額贓款分散著轉(zhuǎn)移到全國各地的大小銀行……這些事兒大伙兒心里都有一本賬,劉徵也心知肚明早就心知肚明!
劉徵的疑慮從他發(fā)現(xiàn)錢二躺在自家院門東側(cè)的那一刻起就有了,幫著鄉(xiāng)親們抬錢二的時候,摸到那雙粗糙的大手沒什么異樣還暗罵自己心懷不仁。到了鎮(zhèn)醫(yī)院,一群人亂哄哄地往病房里抬錢二時,劉徵摸到他的腳脖子才摸出了破綻。那個破綻只有劉徵知道,也只有劉徵才會那么在意,卻跟他的眼神有關(guān)。那時候,他們也就十一二歲的樣子,放學(xué)后去山上割草,突然看見一只從草棵子里蹦出來的蛐蛐,劉徵一鐮刀飛了過去沒命中蛐蛐,卻落在了錢二的腳脖子上;沒傷了筋骨,留下的那道深疤卻成了日后的破綻……僅僅是那個破綻才識破了錢二的把戲嗎?劉徵看著眼巴巴瞅著錢二的村人,又看一眼沮喪地耷拉著腦袋把玩一根煙的傻柱子倏然頓悟,那么一大群村人里只有傻柱子才是一個“明白人”!
吹嗩吶的小伙子推著錢二要離開了,錢二卻犟著回過頭來,跑到靈堂趴在地上哭著說:“我真的想替你老老實實待在西山上種樹啊大哥!”哭的時候,有幾個呃要蹦出來,卻被錢二死死地壓了回去。
當(dāng)錢二坐在檢察院的警車離開后,劉徵那只拿著煙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自從錢二詐死的那天起,不只是他身后有一個黑影,還應(yīng)該有好多黑影時刻晃動在村子的各條要道上……劉徵回頭看一眼靈堂前的照片,看到了錢二,也看到了躺在棺材里的錢老大。將鎮(zhèn)領(lǐng)導(dǎo)一個個送走后悄悄來到村外,劉徵仰起頭伸出一手摸著發(fā)燙發(fā)紅的臉頰看著披著一層墨綠的西山,眼里卻只有一棵樹、一棵巋然屹立的大樹,如一尊雕塑!
責(zé)任編輯 婧 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