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濤
一百多年前,即19世紀末、20世紀初,一向與世隔絕的新疆、甘肅、內(nèi)外蒙古的沙漠綠洲、戈壁荒原及高山峽谷,突然熱鬧起來。一批又一批外國人的探險隊,神神秘秘地出沒于古代絲綢之路上,他們的馬隊和駱駝的鈴聲打破了千百年的寧靜,在那些古代城鎮(zhèn)的廢墟、烽燧與洞窟遺址,以及渺無人跡的沙海,他們頂著烈日、冒著酷寒和無情的風沙,辛勞地日復(fù)一日地尋找著,挖掘著。因為缺水和食物,他們多次面臨死亡的威脅。正是他們鍥而不舍地探索與發(fā)現(xiàn),掀起了亞洲探險的高潮,于是一系列重大發(fā)現(xiàn)和大量實物出土,隨后許多考察報告和學術(shù)著作的問世,被無情歲月掩埋的古代文明,終于得以重見天日,震驚了世界。但是唯有一支探險隊與眾不同,他們?nèi)藬?shù)不多,全部是年輕的僧人,這就是日本的大谷光瑞探險隊。
以前,看有關(guān)中亞探險的資料,日本大谷光瑞探險隊的活動雖然有所提及,但日本僧人為什么去探險,目的何在?取得了什么學術(shù)成果?往往語焉不詳。最近看了《絲路探險記》([日]大谷光瑞等著,章瑩譯,新疆人民出版社2001年6月),終于解開了我的部分謎團,但也有更多的困惑縈繞腦際。
該書共收9篇文章,包涵了大谷光瑞和另外5人各自參加三次探險的經(jīng)歷。既便從這些公開發(fā)表的文章,字里行間,也能多少看出這支探險隊是很神秘的。
27歲的大谷光瑞是探險隊的策劃與組織者。他是京都西本愿寺第22代宗主,1900年赴歐洲考察宗教,見到斯文·赫定、斯坦因、伯希和等人中亞探險的成果,決定利用回程途中前往中亞探險。
一個寺廟的主持擁有如此雄厚的財力,組織為期12年的探險活動,這本身就有點不可思議。特別值得關(guān)注的是,這些日本僧人不是苦行僧,更不是乞食的托缽僧,他們配備有手槍,擁有沃爾納指南針、傾斜計、溫席計、棱鏡羅盤、無水氣壓計等“各種各樣,不勝枚舉”的當時最先進的測繪儀器,購買了價格昂貴的大量鐘表,“僅在倫敦新購的器具,價值可能就達四五千日元”(隊員橘瑞超語,當時日元很值錢,書中記載兩名隊員住在一戶有錢人家中。兩人一天食宿共10日元,還說比住旅館要貴)。他們在倫敦購買的帳篷是歐洲人到非洲探險的專用帳篷,他們出行,乘車坐船必是頭等艙,住旅館必定是當?shù)刈钯F的,除了沒有條件的地方只好將就外。不僅如此,這支僧人探險隊的派頭很大,在莫斯科,日本駐俄大使親自出馬,與俄政府交涉,對他們的行李海關(guān)不得檢查。他們到新疆后,當?shù)氐挠⒍眍I(lǐng)事館高級官員親自接待,提供種種方便。而他們到各地后交結(jié)官府與駐軍要員、會晤頭人士紳,饋贈禮品,出手大方……我不了解這支探險隊的詳細背景,僅從這些表面現(xiàn)象推測,這是一支以宗教為名的神秘的探險隊。
1902至1904年,大谷光瑞一行5人從倫敦出發(fā),經(jīng)撒馬爾罕入境。在塔什庫爾干分為兩路,大谷光瑞等3人到達今巴基斯坦、印度,另兩人進入和田,在庫車、克孜爾千佛洞等地考察,這是第一次探險。第二次探險(1908—1909):由橘瑞超和野村榮三郎二人前往吐魯番、樓蘭、庫車等地。這次考察收獲最大。橘瑞超進入羅布沙漠,在樓蘭發(fā)現(xiàn)了著名的《李柏文書》(公元4世紀西域長史李柏的手跡)。第三次探險(1910—1912、1911—1914):1910年8月,橘瑞超從俄國入新疆,再次進入樓蘭遺址,后又橫穿塔克拉瑪干沙漠,進入西藏北部,輾轉(zhuǎn)至敦煌;1912年2月離開敦煌,取道西伯利亞鐵路回國。吉川小一郎在吐魯番又進行了發(fā)掘,在喀什、和田調(diào)查了佛教遺跡,然后也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到達阿克蘇,到伊寧一帶考察。
據(jù)橘瑞超在《新疆探險記》“法王命令的內(nèi)容”一章提到,大谷光瑞對中亞探險的目的有兩點:第一是“就外蒙古現(xiàn)行喇嘛教、中亞突厥語系人民信奉的伊斯蘭教以及這些人民對這些宗教所持有的信念進行調(diào)查”;第二是古代盛行于中亞的佛教,現(xiàn)在連佛教的蹤影都不見了,為此要到沙漠、峽谷和人跡罕至的地方尋找古代佛教興盛時的遺物。
不可否認,這些年輕的日本僧人在考察中表現(xiàn)出來的獻身精神,不畏勞苦的堅韌,都是令人欽佩的。但是也正如許多學者所言,大谷光瑞探險隊與其他各國不同,他們不是學者,不懂考古和西域藝術(shù),不懂西域古文字,缺乏考古學專業(yè)訓練,因此他們進行的發(fā)掘缺乏科學性,連文字記錄也不規(guī)范,因而降低了它的學術(shù)價值。
大谷光瑞組織這支探險隊,為什么不邀請日本研究絲綢之路古文明的專家學者加入,我始終不得其解。這也是一個謎。
當然他們的努力畢竟沒有白費,從中國搜羅的佛像、壁畫、文書、經(jīng)卷等足足有70件行李。野村榮三郎在《蒙古、新疆之行》坦言:在吐魯番,“雇了5個民工,到了47處洞窟,切割下七枚稍有觀賞價值的壁畫,還得了7個佛身。許多壁畫大致己被損傷。據(jù)當?shù)厝苏f,歐洲人取走了最好的壁畫,對于不想帶走的壁畫,就故意把它損傷。這些自命為文明國家學者的歐洲人,把世界至寶作為私有物的心理可以說比盜賤還要卑劣”。這段話既是日本僧人盜寶的自供,也暴露了歐洲探險隊卑劣的一面。至于對大谷光瑞探險隊的評價,這是專家學者的事,我就不妄加評說了。
這里只想提出一點,即當年各國派出考察隊前往新疆、甘肅、內(nèi)外蒙古、西藏等地,除了物質(zhì)的需求(如佛教遺存)外,有的還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即搜集情報。不要忘記,對于一些國家的軍事、情報部門,我國邊疆地區(qū)的道路交通、村落、水源、沙漠與綠洲、河流與湖泊、樹林與草場、農(nóng)作與牧業(yè),以及當?shù)厝说娘L俗民情,都是非常重要的情報。我看大谷光瑞探險隊的文字記錄,隱約有這樣深刻的印象。橘瑞超從俄國鄂木斯克坐船,沿額爾齊斯河至齋桑湖,到達塞米巴拉金斯克,然后從陸路坐馬車進入新疆的塔城;以及后來他從南疆的和田,上溯克里雅河,翻越阿爾金山,企圖“從西向東橫穿西藏無人區(qū)……在世界地圖的空白點上,留下作為日本人的我的足跡”。(橘瑞超語)這些活動的深層背景,如今已是公開的秘密。
據(jù)百度搜索提供的信息,大谷光瑞此人背景也很復(fù)雜。他“長期留住中國,在上海郊區(qū)興建無憂園,設(shè)置電臺,從事諜報活動。1933年移居大連,建鋼盔之家。利用其在佛教的地位和影響,積極支持軍部的活動,并發(fā)起‘光壽會,創(chuàng)辦‘大乘雜志。歷任近衛(wèi)文麿、小磯國昭內(nèi)閣參議、內(nèi)閣顧問等職,力主對華采取強硬措施”。
如果這些信息是準確的,那么對于日本僧人出現(xiàn)于絲綢之路的活動,盡管這是百年前的往事,學術(shù)界恐怕也該刮目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