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潤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當酒神遇見太陽神
——《渡荊門送別》、《旅夜書懷》之比較
朱潤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杜甫的《旅夜書懷》中,頷聯(lián)“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向來為人所稱道,而同為唐朝著名詩人的李白,其五律詩《渡荊門送別》中的頷聯(lián)“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和前者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兩者體現(xiàn)出的精神面貌卻有差別,很好地體現(xiàn)了兩位詩人不同的詩歌風格。作者將兩首詩進行比較,試析一二。
李白 杜甫 《渡荊門送別》 《旅夜書懷》
德國哲學家尼采曾在《悲劇的誕生》中將人類精神分為兩類,一類是以狄奧尼索斯為代表的酒神精神,這類人性格外向,浪漫而熱情,想象力豐富,“要在生命幻變中忘卻生命幻變所生的痛苦,縱飲狂歌,爭取剎那間盡量的歡樂,時時隨著生命的狂瀾流轉(zhuǎn)”①;另一類則是以阿波羅為代表的太陽神精神,這類人性格內(nèi)向,沉著而內(nèi)斂,自制力極強,“風帆自動而此心不為之動,他永遠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②。
生于中國唐朝的李白和杜甫,比尼采早出世了千年,卻穩(wěn)穩(wěn)地印證了這個說法。李白是酒神,這在他的諸多詩篇里可得到驗證,名貴的“五花馬”、“千金裘”都可以拿去換美酒,古來的圣賢都比不上飲者,飲者們舉杯消愁,只愿長醉不復(fù)醒。杜甫是太陽神,節(jié)制、含蓄,一絲不茍地把握整體的和諧完美,不管是拖著百年多病的身軀登高,還是望著兵車轔轔,戰(zhàn)馬蕭蕭長嘆,都表現(xiàn)出一種忍辱負重的道德責任感。宋人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曾用兵法給李杜作比:“少陵詩法如孫、吳,太白詩法如李廣?!币馑急闶嵌鸥Φ脑娭v究規(guī)律,知道節(jié)制,而李白的詩多是率性而為。
總體而言,“李白詩風,舉重若輕;杜甫詩風,舉輕若重。舉重若輕,意味著超越板滯的格律而張揚清奇的才性;舉輕若重,意味著精熟格律而輸入沉重的社會責任感”③,二者詩歌的風格特色因人、因地、因時間皆有不同,如《渡荊門送別》中的“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和《旅夜書懷》中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兩句詩看似差不多,實則有許多值得探索的差異。
《渡荊門送別》大致作于開元十二年,也有說法認為作于開元十三年或開元十四年,但無論是哪種說法,不可懷疑的是,寫下這首詩的時候,李白還很年輕,大概二十五歲(如是其他說法,則是二十六或二十七歲)。當酒神還年輕的時候,那種熱烈奔放的酒神精神更能發(fā)揮到極致。此外,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是李白初次“仗劍去國,辭親遠游”,沿著三峽直沖荊門之外,向蜀地之外的世界探索的時候,那種豪情萬丈,“整個世界皆在我面前”的壯志更不必多言。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一句中展現(xiàn)的意象有山、平野(大荒意為廣闊無垠的原野,也可歸在平野中)、江水是十分典型的江中圖景。前句描繪了江水兩側(cè)群山的面貌,隨著船的行進,兩側(cè)群山逐漸消退,顯示出一馬平川的原野,給人以流動感與空間感,將靜止的山嶺摹狀出活動的趨向。后句則描寫江水奔騰千里的形態(tài),從船上望去,遠處的江水仿佛注入荒野,顯出天空的高遠,“蘊含著詩人喜悅的心情和青春的蓬勃朝氣”。前后兩句詩的寫景角度是移動的,而非定點觀察,這從 “隨”、“盡”、“入”、“流”等字中就可看出。由于從“百步九折縈巖巒”的蜀道向楚地進發(fā),地勢的逐漸開闊讓詩人的心情也明朗起來,連帶著所見之景全都生動無比?!吧剿緹o感情,需要人把感情賒給它;這種賒借是非常講信用的,人把感情賒給山水,卻可以在審美價值上加倍獲得償還”④,本是一葉小舟在江中前行,卻被詩人寫為群山隨著平野前行,江水流入荒原,山山水水都具有了生命力。王夫之在《唐詩評選》中評價:“明麗果如初日。”⑤實在非常恰當。
《旅夜書懷》寫于唐代宗永泰元年(公元765年),那年的杜甫在正月辭去節(jié)度參謀職務(wù),返居成都草堂。三個月后,嚴武去世,杜甫在成都失去依靠,帶著家人由成都乘舟東下,經(jīng)嘉州(今四川樂山)、榆州(今重慶市)至忠州(今四川忠縣),在旅途中,他寫下了這首詩。舟車顛簸中的杜甫已年過半百,當太陽神走入人生末尾時,那種沉著內(nèi)斂的太陽神精神更多了一些哀傷。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岸上星垂,舟前月涌,以廣闊的原野為參照點,才可感到“星垂”,天上月色寧靜,水中月色動蕩,才可稱為“涌”,“星垂”、“月涌”是以細膩稱闊大的手法。這句詩中展現(xiàn)的意象為星、平野、月、江水,雖然較之李白在《渡荊門送別》的頷聯(lián)中的意象多了一項,但星和月這兩種意象,方位偏上,且在畫面中占有的面積也較小,使得整個畫面顯得很空曠,不像“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一句中,“山”這一意象所占的空間很大,顯得整個畫面較飽滿。一般來說,四川成都一帶地勢較高,有江就會有山,也許杜甫當時視野所見中也是有山的,但他不像李白那樣,直白地將看到的一切全都寫于筆下,就像前面提及的,太陽神的精神讓杜甫有節(jié)制、有含蓄,一絲不茍地把握整體的和諧完美,對所見現(xiàn)象進行有意義的簡化,展現(xiàn)出一副空曠畫面,也為下文“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營造了氛圍。于神秘而開闊的自然中,頭頂是浩瀚的宇宙,腳下是流動的江水,遠處是低平的原野,在這樣的情境下,對人生遲暮的無力感和孤獨感都會自然地生發(fā)。自然將永恒地擴展下去,而社會現(xiàn)象的存在終是短暫的,即使讀者也能對那種瞬間和永恒的存在感產(chǎn)生心靈的顫動。
“無論荒涼感或?qū)懸庑?,由他寫來,往往都具有百感交集的沉重,形成一種心靈共振的結(jié)構(gòu)。尤其愈到晚年的他,心靈深處愈是深積著浩大而深刻的焦慮”⑥。此時的杜甫必將回憶起自己先前坎坷的人生旅途,報國無門的悲傷又涌上心頭,蒼老多病當然是事實,但并非休官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朝廷忘記了他,他就如同一只落單的沙鷗,漂泊于江湖間,窮困潦倒。黃生的《杜詩說》中評價說:“一沙鷗,何其渺!天地字,何其大!合而言之曰‘天地一沙鷗’,作者吞聲,讀者失笑?!?/p>
總之,李白的“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貫穿了李白從青年時期就秉承的酒神精神,是他蓬勃生命力的體現(xiàn),有一種氣勢淋漓的大山水境界。而杜甫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則是通往人間的思考,通向他憂國憂民、人生遲暮的太陽神精神。無論是浪漫飄逸的酒神精神,還是沉郁頓挫的太陽神精神,二者各有優(yōu)勢,一定要評出個優(yōu)劣,既沒有必要,又不合理。我們甚至可以這么說,從李白到杜甫的精神演進過程,展現(xiàn)了酒神精神是如何在人生起伏中被太陽神精神幻化的。這也許正是一個人從青年時代逐步走向中年時期的過程,曾經(jīng)的浪漫熱情最終都會蛻變?yōu)槌林鴥?nèi)斂。
注釋:
①②朱光潛.朱光潛人生九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25.
③楊義.李杜詩學.北京出版社,2001:398.
④楊義.李杜詩學.北京出版社,2001:304.
⑤王夫之著.陳書良校點.唐詩評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19.
⑥楊義.李杜詩學.北京出版社,2001:704-750
[1]尼采著.周國平譯.悲劇的誕生:尼采美文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6.
[2]朱光潛.朱光潛人生九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3]嚴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4]楊義.李杜詩學[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
[5]葛景春.李杜之變與唐代文化轉(zhuǎn)型[M].鄭州:大象出版社,2009.
[6]劉士林.中國詩學精神[M].??冢汉D铣霭嫔纾?006.
[7]王夫之著.陳書良校點,唐詩評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8]楊旭輝主編.蘇州大學《唐詩鑒賞大辭典》編寫組編.唐詩鑒賞大辭典[M].北京:中華書局,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