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滄海
六合寺的斜陽穿過古柏、穿過老槐,挽一縷舊鐘裊裊余音,跌入你打坐的禪房。
閉著眼睛,你依然可以嗅到風中的味道,你的窗外懸掛一樹樹的花,它在每年的這個時候來造訪,正如左臂的痛。你依稀記起,也有那么一個地方,也有這樣一個春天,正是花開時候。
騎高馬戴紅花,無意中逢到了音信杳無的哥哥,他喜極而泣的淚水打濕了你的衣衫,你的心一下子如這陽谷的春天,暖意融融。你低下身去,哥哥仰起臉來,他粗糙的手劃過你的臉頰時,你發(fā)現(xiàn)你這個打虎的英雄武松,在這一瞬間已變成淚流滿面的武二。
你接過哥哥肩上的炊餅擔。熙熙攘攘人流里,哥哥笑容滿面,逢人招呼:“我家兄弟回來啦,打虎英雄哩!”他掏出腰間的手巾,踮起腳尖給你擦拭臉上的汗水,你問他:“哥哥,可曾有人欺侮你?”他仰起臉來,他渾濁眼睛里的光芒讓你的心一片潮濕,他說:“從此誰敢?我兄弟武二,打虎的英雄哩!”
你給哥哥一些銀兩揣他懷中,你告訴他,你就住在縣衙。哥哥問你衣可有人縫補漿洗,茶飯可有人伺候?你笑了,笑哥哥婆婆媽媽。哥哥說:“我原先也給你討下一位花朵一樣的嫂嫂,人長得伶俐,對人也是極好的,房屋極是寬敞,你可拾掇搬來與我們同住,也好有個照應?!?/p>
歡天喜地作別,哥哥說回家就交代嫂嫂,收拾出一間上好的正房,打虎的兄弟回來了。
早早散了當值,你趕去哥哥家。桃花布莊的幌幔在風里飄飄搖搖,萬紫千紅中,你一眼就相中了那匹布料的柔柔妃色。讓店家細細包了,提在手里。正打量哥哥所說的那一街那一巷子該是不遠了,卻見街角轉(zhuǎn)出一白衣衫的男子,手里拿一根叉桿兒,走兩步便回身打躬作揖,嘴里還直說著:“小生得罪娘子,小生得罪娘子!”如此了七八回,看到你,男子手扶扶歪了的帽子,抖抖衣衫,緩緩而去。
賣茶的王婆喊道:“那打虎的英雄,在此打量甚?剛才那位可是響當當?shù)念^面人物,西門大官人!你少不得要去拜見!”
叩開哥哥的家門,哥哥一把抱住你的腰,沖著里面喊:“嫂嫂下樓來,嫂嫂下樓來,咱的兄弟回來了!”
你只抬頭看一眼,便一個深深的大喏拜下去,你忘記了你是怎么起身的,你只記得院里花朵深深淺淺正是最盛時候。
你一直記得當時的芬芳,千里之外的六合寺,也從此就有了家鄉(xiāng)。
你越來越想不清那裙裾在她彎下身扶你時掠過你腳面的感覺,你也越來越想不起她的聲音。你時常在想,就這樣停在那里好了,停在你抬頭的時候,花如面柳如眉,沒有西門慶,沒有蔣門神,沒有鴛鴦樓,沒有包道乙,也沒有六合寺,沒有以后,只有那個美好的春天。
你從此殺戮了無數(shù)的性命。
你只久久地不能忘她,當你的尖刀劃過她的胸膛,她正穿著那件妃色的衣衫,她竟然對你笑了一笑,你的斷臂處好像又有了記憶,猛烈地痛起來。
窗外,斜陽穿堂入戶,花香陣陣,暮鼓聲聲,你自己差點就忘記了,你已經(jīng)八十歲了。你突然想起,你的生命中如果沒有與那個叫做潘金蓮的女人相遇,你會是什么樣子?
選自《百花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