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洲
著名青年詩人。主要作品有長詩《有容》《母本》《咖啡慢》,詩集《豎琴上的舞蹈》,長篇小說《一臉壞笑》等。曾獲得《星星》詩刊世界華語詩歌首獎?,F(xiàn)為《環(huán)球人文地理》雜志刊系總編輯。
那是一個背靠山坳、面向江水的地方。一條蜿蜒的碎石路投下來幾簇嫩嫩的綠蔭,綠蔭的盡頭,是一座風雨如晦的老橋。有白色的鷗鳥停下來,停在魚腥味和瓜果香混雜的集市,而集市就建在橋上,那橋就叫做化龍橋。季節(jié)的風在這里打著盹兒地隨意散步,橋下的江水安然流過,橋上的交易在爭論中短斤少兩,而一代人的青春,就飄在江面上。
80年代的記憶里,化龍橋總是與汽車和洪水有關(guān)。橋的不遠處,是番號為省屬23隊的貨運站,在夏天的蟬聲里排列著鮮亮的解放牌或山城牌汽車。我總是會和我的警察父親來這里搭乘便車,那車風一般刮出來,沖往廣闊的路面,在我的記憶里越來越快、越來越遠……夏天的時候,洪水如期而來,但人們更多的是興奮,那洪水漫過橋面,漫過一些民居,人們會在洪水里支上竹椅或小楠竹做的涼棍,自由而放心地躺在星空下。我總是企圖用臉盆兜住魚蝦,但直到洪水退出化龍橋,一直退到記憶深處,小伙伴們的臉盆里也只有漂流至今的江水。
化龍橋可能是有龍的……風水學和掌故會這樣奇幻地開始。在它的沿線,小龍坎、龍隱路以及龍隱山這些地名都企圖把神話變?yōu)楝F(xiàn)實。而現(xiàn)實是1932年,這座橋以成渝兩地交通要塞的身份來到人間,那是硝煙彌漫的歲月,它打通了前往沙坪壩或者歌樂山的命脈。這之后,充滿書卷氣的洋樓、洋車、沙龍就開始照亮著這條線,也照亮著那個時代的精神。上海灘的前衛(wèi)青年蔣介石很早就剃了光頭,他經(jīng)常驅(qū)車穿過這里,帶著他嬌滴滴的美齡夫人,在襤褸百姓的目光中前往歌樂山上的別墅,他可能是想解決自己矛盾的心態(tài),或者只是想在山上的空氣中罵上一句“娘希匹”。
其實,這一切已經(jīng)遠得像一個傳說,洪水和貨運站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消失在記憶深處。現(xiàn)在的化龍橋,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和另一個時代的崛起。如今,一條美麗的濱江路從朝天門貫通到沙坪壩,仿佛把位于中端位置的化龍橋與生活隔離開來。人們帶著家眷、盤纏、記憶撤離這里,只有那滿地的瓦礫和夜晚工棚里的燈盞,還在照亮著這片以橋命名的區(qū)域,照亮著它昨天消退的時光和未來對繁華的渴望。
是的,化龍橋充滿著新的夢想。一段時間之后,這里要拔地而起的,是一座被媒體喧囂了很久的西部第一高樓,它代表著一個城市向著天空奔跑的速度和決心。而從地理學的角度來講,化龍橋其實是重慶主城的幾何中心,所以,關(guān)于未來的西部第一高樓、以及由此而來的關(guān)于CBD的討論,一度引發(fā)了許多人的期待和思考。但這一切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未來的日子里,當夜晚的航班像鳥群般掠過重慶柔軟的上空,隔著機窗,那座高樓燈火如注,正闌珊著一個城市的傲慢和優(yōu)雅……這樣的自豪,其實就是今天寂寞的化龍橋留給明天的一個沉醉的好夢。
很多年以前,我的小女朋友就住在離化龍橋不遠的木房子里。我總是會和她拉著手穿過微風輕揚的化龍橋,一直散步,去到她家梧桐茂密的樓下……那時候的云很淡,洪水很緩慢。而現(xiàn)在,她的家已經(jīng)被高樓取代,只有那些孤寂的梧桐還一臉灰塵地站在那里。我是因為一項考察在無意中經(jīng)過那里,小女朋友早已嫁作他人婦,橋邊的鷗鳥也去了天邊筑巢。往事如塵灰,那一刻,我突然深深地感到:所有的舊時代都在飛快的結(jié)束,包括記憶、建筑、生活,以及一提就讓我們感懷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