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萍

(浙江工業(yè)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杭州310023)

《六度集經(jīng)》注釋商榷

徐 萍

(浙江工業(yè)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杭州310023)

三國吳康僧會翻譯的《六度集經(jīng)》是早期漢譯佛經(jīng)，吳海勇注譯的《六度集經(jīng)》是便于初學(xué)的普及讀本，不過其中注解似有可商榷之處，此文就其中的“乳虎”“噢咿”“嬰”“惓”“不男”“徑”六個詞語的注解提出商榷。

《六度集經(jīng)》；注釋；商榷

《六度集經(jīng)》是三國吳康僧會輯譯的一部佛本生故事與佛傳故事集。譯者康僧會雖是西域人，但對中國文化有較深的了解，他所翻譯的《六度集經(jīng)》文辭簡練，詞義精到。該經(jīng)具有很強(qiáng)的故事性和可讀性，適于初涉佛經(jīng)者閱讀，因此，致力于佛經(jīng)研究或佛教事業(yè)者整理出版了幾種便于初學(xué)者閱讀的讀本，除圣開法師的《六度集經(jīng)白話故事》外[1]，梁曉虹、吳海勇、蒲正信都曾對其做過注譯或注釋[2]。其中吳海勇注譯的《六度集經(jīng)》既有注解，又有全文翻譯，而且易得，尤其便于初學(xué)。不過，筆者在研讀該書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其注解似有可商榷之處，于是不揣淺陋，條陳如下，以求教通人。

1．乳虎

昔者菩薩，時為逝心，恒處山澤，專精念道，不犯諸惡。食果飲水，不畜微余，慈念眾生，愚癡自衰。每睹危厄，沒命濟(jì)之。行索果蓏，道逢乳虎?；⑷橹螅＠Хκ?，饑饉心荒，欲還食子。(卷一，《菩薩本生》)

第17頁注解(3)“乳虎：指正處哺乳期的母虎。”

按，“乳虎”當(dāng)指剛剛分娩過的母虎?！叭榛ⅰ彪m有指正處哺乳期的母虎之意，但本文中當(dāng)指剛剛分娩過的母虎，否則與下文“虎乳之后，疲困乏食，饑饉心荒”不諧。如果是僅僅為幼虎哺乳，母虎不至于“疲困”，因為哺乳本身并不是一件耗費(fèi)體力之事，只有分娩才會使母虎筋疲力盡。再者，生產(chǎn)、分娩是“乳”的常用義之一，典籍多有用例。《說文解字》：“乳：人及鳥生子曰乳，獸曰產(chǎn)?！薄稄V雅·釋詁一》：“乳，生也。”《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菑川王美人懷子而不乳?！彼抉R貞索隱：“乳，生也?！薄稘h書·外戚傳下》：“許美人……元延二年褱(懷)子，其十一月乳?！鳖亷煿牛骸叭?，謂產(chǎn)子也?！庇?，《郊祀志上》：“神君者，長陵女子以乳死，見神于先后宛若?！鳖亷煿抛⒁峡翟唬骸爱a(chǎn)乳而死也?！薄爱a(chǎn)乳”同義連文。可見，此處“乳虎”為“剛剛分娩過的母虎”之意可不疑?！稘h語大詞典》“乳虎”條有“育子的母虎”與“初生的小虎”兩個義項，未及此義，《漢語大詞典訂補(bǔ)》亦未及，當(dāng)補(bǔ)。

2．噢咿

梵志本末陳之，兆民路踴巷哭，或吐血者，或息絕而尸視者。彼王逮臣，武士巨細(xì)，靡不噢咿。(卷二，《波耶王經(jīng)》)

第54頁注解(9)“噢咿：安撫?！?/p>

按，“噢咿”乃因悲傷痛心或因悲痛而發(fā)出叫聲之意。經(jīng)文是說波羅奈國臣民聽了梵志詳細(xì)述說國王自愿犧牲自己的生命，讓向他求施舍的梵志用他的頭向入侵的鄰國國王換取賞金的情況后，國民不禁捶胸頓足悲傷痛哭，入侵的鄰國國王及大小官員武士(因受觸動和感染)也沒有不因此悲痛的。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三十三曾對此作音義，引《埤蒼》云：“噢咿，內(nèi)悲也，亦痛念之聲。”正是此義?；哿铡兑磺薪?jīng)音義》卷二十四《四童子經(jīng)》卷上所作音義引《埤蒼》同。其他如吳支謙譯《太子瑞應(yīng)本起經(jīng)》：“舉國人民，莫不歔欷。王悲噢咿，涕泣交流，謂瞿夷曰：‘如吾子所覺，老病死苦，實(shí)為大患。此神人也?！?T03,no.185,p.476,a13-16)①“噢咿”也是此義，上文“悲”及下文“涕泣交流”都是“噢咿”乃悲痛或因悲痛而叫喚之意的注腳。

3.嬰

令妻子升車，執(zhí)轡而去。始欲就道，又逢梵志，來從乞馬。以馬惠之，自于轅中，挽車進(jìn)道。又逢梵志，來匃其車，即下妻子，以車惠之。太子車馬衣裘，身寶雜物，都盡無余。令妻嬰女，己自抱男。(卷二，《須大拏經(jīng)》)

第74頁注解(13)“嬰：系在頸上?！?/p>

按，“嬰”當(dāng)是“抱著”。經(jīng)文的意思是須大拏太子在把車子施舍給來討要車子的梵志后，讓妻子抱著女兒，自己抱著兒子繼續(xù)上路。“嬰”作此解，首先可從異文中得到印證。關(guān)于太子須大拏的故事，除了《六度集經(jīng)》有載外，還有西秦沙門圣堅所譯的《太子須大拏經(jīng)》，還見于《法苑珠林》和《經(jīng)律異相》，其中《經(jīng)律異相》也作“令妻嬰女，己自抱男”，對于確定“嬰”的詞義沒有什么幫助，但其他兩處的異文則有助于對“嬰”的理解。

(1)太子布施車馬錢財衣被了盡，初無悔心大如毛發(fā)。太子自負(fù)其男，妃負(fù)其女，步行而去。(西秦沙門圣堅譯《太子須大拏經(jīng)》，T03,no.171,p.420,c23-25)

(2)太子自負(fù)其兒，妃抱其女，步行而去，相隨入山。(《法苑珠林》卷八十，T53,no.2122,p.879,b25-p.880,b22)

上引例(1)太子“負(fù)”男，妃“負(fù)”女，動詞都是“負(fù)”，例(2)則太子“負(fù)”兒，妃“抱”女。妃不管是“負(fù)”還是“抱”，都告訴我們《六度集經(jīng)》中的“嬰”解釋為“系在頸上”的不準(zhǔn)確，何況從情理上也說不過去?！柏?fù)”的常用義是用背承載(物品)，《釋名·釋姿容》：“負(fù)，背也，置項背也?！庇?，《釋車》：“負(fù)，在背上之言也?！睆牡妹傻慕嵌日f明了“負(fù)”就是用背扛的意思，現(xiàn)在仍廣為使用的雙音詞“背負(fù)”，正是同義連用而來的聯(lián)合式復(fù)音詞。不過“負(fù)”引申也有“抱”義，文獻(xiàn)用例頗多，如《禮記·內(nèi)則》：“子生男子設(shè)弧于門左，女子設(shè)帨于門右，三日始負(fù)子，男射，女否?！弊ⅲ骸柏?fù)，抱也?！薄盾髯印げ黄垺罚骸肮蕬沿?fù)石而赴河，是行之難為者也。”王念孫《讀書雜志·荀子一》：“故字乃總冒下文之詞。‘懷負(fù)石而赴河’者，負(fù)，抱也，謂抱石于懷中而赴河也?！俄n詩外傳》曰‘申徒狄抱石而沈于河’是其證?！盵3]《淮南子·說林訓(xùn)》：“負(fù)子而登墻，謂之不祥，為其一人隕而兩人殤?！备哒T注：“負(fù)，抱也。”皆其例。雖然“負(fù)”既有“背”的意思，又有“抱”的意思，但從情理上說，孩子多用“抱”，且有《法苑珠林》的異文作旁證，所以此處理解為“抱”比較合理。當(dāng)然，在特定的語境下，“嬰”也有“背”義，如《六度集經(jīng)》卷四《國王本生》：“婦嬰其跛婿，入國乞匃，陳昔將婿，避世之難?！?T03,no.152,p.18,c12-14)，吳海勇注譯本對此句的“嬰”沒有作注，但第160頁與“婦嬰其跛婿”相對應(yīng)的譯文為“婦人抱著她的跛腳丈夫”，可知“嬰”為“抱著”。但此處實(shí)際上應(yīng)該理解為“背著”比較合理，因為成人比較重，長時間抱著實(shí)在不堪其重，而背著就比較能夠承受。

4．惓

令明徹夜而頭不損，心定在經(jīng)，霍然無想，七日若茲，都無懈惓念矣。(卷三，《梵志本生》)

第124頁注解(4)“惓(juàn)病危：亦作“倦”。

按，正文無“病?！保凑胀ɡ?，此處注解的對象應(yīng)該是“惓”，“病?！睉?yīng)該是解釋語；從全書體例及注釋用語看，“亦作‘倦’”表示“惓”有異文作“倦”，從《大正藏》看，宋、元、明本均作“倦”，正與此相合。不過典籍中“惓”并無“病危”義，經(jīng)中當(dāng)為“疲倦”義，與“懈”近義連用，意為疲倦懈怠，為“倦”之或體。《集韻·線韻》：“倦，《說文》：‘罷也?！蜃鲪??！敝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倦，字亦作勌、作惓?！逼＞胧侨说囊环N感覺，與心理相關(guān)，又經(jīng)常與“懈”連用，受“懈”的影響而偏旁類化，故有或體“惓”。因此，注解應(yīng)作“惓(juàn)：疲倦，亦作‘倦’，為‘倦’的或體。”

5．不男

“納妻不男，王重憂之，因募國女，化之令男。后遂妷蕩，不從真道。王恚之焉，磔著四衢，命行人曰：‘以指確首，茍辱之矣。’”(卷四，《普明王經(jīng)》)

第198頁注解(5)“不男：男根不具之人?！?/p>

按，“不男”當(dāng)指不過性生活，即中土文獻(xiàn)之“不能為人道”。“男”在此處并非名詞，而是動詞，“不男”即“不能男”。這從下面兩例的比較中不難知道。

(1)佛言有五種不能男，何等五？一生不能男，二半月不能男，三妒不能男，四精不能男，五病不能男。何等生不能男？從生不能淫，是生不能男。何等半月不能男？半月能淫，半月不能淫，是為半月不能男。何等妒不能男？見他行淫，身分用是妒不能男。何等精不能男？因他人淫身，身分用是精不能男。何等病不能男？若朽爛若墮若蟲啖，是病不能男。是為五種不能男。(后秦弗若多羅譯《十誦律》卷二十一，T23,no.1435,p.153,c2-b18)

(2)若入他家，不與小女處女寡女等共語，亦復(fù)不近五種不男之人以為親厚。(后秦鳩摩羅什譯《妙法蓮華經(jīng)》卷五，T09,no.262,p.37,b4-6)

上引二例，一為“不能男”，一為“不男”，所指相同。中土文獻(xiàn)也有關(guān)于“五不男”的解釋。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五十二：“五不男，天、犍、漏、怯、變也。天者，陽痿不用，古云天宦是也。犍者，陽勢閹去，寺人是也。漏者，精寒不固，常自遺泄也。怯者，舉而不強(qiáng)，或見敵不興本。變者，體兼男女，俗名二形，《晉書》以為亂氣所生，謂之人疴。其類有三有，值男即女，值女即男者，有半月陰半月陽者，有可妻不可夫者，此皆具體而無用者也。”

“陽痿不用”“陽勢閹去”“具體而無用”等語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不男”并不是“男根不具之人”。這從下面例子也可以揆知：

時王日日，問諸婇女：“太子與妃，相接近不?！眾榕鹧裕骸安灰娞樱蟹驄D道?！蓖趼劥苏Z，愁憂不樂，更增妓女，而娛樂之。如是經(jīng)時，猶不接近。時王深疑，恐不能男。(劉宋求那跋陀羅譯《過去現(xiàn)在因果經(jīng)》卷二,T03,no.189,p.629,c2-b12)

上例前文說“不見太子，有夫婦道”，下文說：“時王深疑，恐不能男”，可見能不能男就是能不能行夫婦之道，是一種行為，而不是具不具男根，再說“太子”是國王自己眼看著長大，是否具有男根，身為父親的國王當(dāng)然清楚得很。如果不具男根，當(dāng)然無法行夫婦之道，國王也就無需對太子與太子妃行不行夫婦之道抱懷疑態(tài)度?？梢?，“不男”應(yīng)解釋為“不過性生活”才準(zhǔn)確。

6．徑

婦遂產(chǎn)男，惡念更生，又復(fù)如前，以褻裹之，著車轍中。兒心存佛三寶，慈向其親。晨有商人，數(shù)百乘車，徑路由茲，牛躓不進(jìn)。(卷五，《童子本生》)

第223頁注解(4)“徑：經(jīng)過?！?/p>

按，“徑”當(dāng)為“道路”，與“路”同義連用，為名詞，“徑路”乃同義連用而成的復(fù)音詞。這在譯經(jīng)中多有用例，如：

(1)佛在舍衛(wèi)國祇樹給孤獨(dú)園，時彼城中，有五百賈客，往詣他邦，販買求利，涉路進(jìn)引，到曠野中，迷失徑路，靡知所趣。(舊題吳支謙譯《撰集百緣經(jīng)》卷二，T04,no.200,p.209,a22)

(2)昔有長者，畜一好馬，初得之時，志操犇突，不可御調(diào)，適欲被騎，舉前兩腳，跳上游逸，四出橫走，不從徑路，入于溝渠，突樹墻壁。(西晉竺法護(hù)譯《生經(jīng)》卷四，T03,no.154,p.99,c4-7)

(3)爾時有王，名婆羅達(dá)，出行游獵，馳逐走獸，迷失徑路，不知出處。草木參天，無余方計，而得來出，大用恐怖，遂復(fù)前行，見一辟支佛。王問其言：“迷失徑路，從何得出？軍馬人眾，在于何所？”時辟支佛，臂有惡瘡，不能舉手，即便持腳，示其道徑。(失譯人名今附東晉錄《菩薩本行經(jīng)》卷一，T03,no.155,p.112,a10-16)

上引例(1)“徑路”圣本作“道路”，是“徑路”乃同義連用而來的復(fù)音詞的極好注腳，意思是說五百商人在曠野中迷了路。例(2)是說一匹良馬在開始的時候，不肯聽從駕馭者，到處橫沖直撞，不沿著道路奔跑。例(3)是說婆羅達(dá)國王出去游獵，結(jié)果迷了路，然后向一位辟支佛詢問道路，辟支佛用腳指點(diǎn)他們該行走的道路。經(jīng)文前面用“徑路”，后面用“道徑”，表明兩者同義，就是道路的意思?！读燃?jīng)》本例的意思是商人車隊從這條路經(jīng)過，但是牛卻不肯前進(jìn)(為了不踩到被拋棄在路中的小孩)，表示“經(jīng)過”義的是“由”，而不是“徑”。

目前學(xué)術(shù)界雖然對漢譯佛經(jīng)頗為關(guān)注，尤其是在漢語史研究中，漢譯佛經(jīng)是珍貴的語料已成為研究者的共識，研究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對于一般人而言，佛經(jīng)都是陌生并且艱深的，而注譯本極便于初學(xué)，譯注本的出版，對于讓更多的人了解佛經(jīng)具有積極的現(xiàn)實(shí)意義。正因為譯注本主要面向初學(xué)者，而初學(xué)者對于相關(guān)知識的判斷能力往往比較有限，所以譯注的準(zhǔn)確性顯得尤為重要。有鑒于此，筆者就研讀時發(fā)現(xiàn)的問題提出商榷，希望能對完善該讀物有所幫助。

注釋：

①T03表示該經(jīng)在《大正藏》第三冊，no.185,表示為《大正藏》的第185部，p.476,表示在該冊476頁，a13-16表示引文在第一欄的第13至第16行。余仿此。

[1]圣開法師．六度集經(jīng)白話故事[M]．加州：人乘佛教世界中心，1989．

[2]梁曉虹．六度集經(jīng)[M]．臺北：佛光出版社，1996．吳海勇注譯．六度集經(jīng)[M]．廣東：花城出版社，1998．蒲正信注．六度集經(jīng)[M]．四川：巴蜀書社，2001．

[3]王念孫.讀書雜志[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

Discussion of the Annotations ofLiuDuJiJing

Xu P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Zhejia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Hangzhou, Zhejiang 310023)

LiuDuJiJingis an early Buddhist scripture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Kang Senghui in the period of the Three Kingdoms. The annotation and translation ofLiuDuJiJingby Wu Haiyong is a popular edition for the beginners. But there are some annotations of his translation to be discussed. This paper analyzes Wu’s annotations of the following six words and expressions: “ru hu”, “o yi”, “ying”, “juan”, “bu nan”, and “jing”.

LiuDuJiJing; annotation; discussion

2014-10-26

徐 萍(1990-)，女，浙江天臺人，浙江工業(yè)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2012級碩士研究生。

H131

A

1008-293X(2014)06-0077-04

(責(zé)任編輯張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