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希云+錢林森
摘 要:古伯察是法國天主教入華遣使會會士,他于19世紀40年代用了六年時間穿越中國內(nèi)地,與多個民族各階層人士,包括各種信徒、各級官員、各類商人、平民,更多的是窮人親密接觸,寫就了兩部游記《韃靼西藏旅行記》和《中華帝國紀行》。他對當時中國社會和文化的觀察之細之深是許多西方人無法達到的。在他的筆下,中國是一個好與壞、惡與善雜處五方的大國,但也依舊是一個落后的、殘缺蠻荒的停滯的帝國。由于傳教士的身份以及身處19世紀中葉的歷史時期,古伯察的“客觀認知”在某種程度上確實修正了當時一些西方人的觀點,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他的“中國觀”的傾向性又是不可避免的。
關(guān)鍵詞:古伯察;傳教士;游記;韃靼;中華帝國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4)3-0042-07
古伯察(Régis-Evariste Hue,1813-1860)是19世紀法國天主教入華遣使會會士。自1839年3月起,古伯察即離開法國開始他的中國之旅,直至1852年他才回到闊別13年的法國。在這期間,他在中國內(nèi)地旅行的時間長達6年。1847-1849年間,古伯察在澳門完成了他的第一部中國游記《韃靼西藏旅行記》,并于1851年用法文在巴黎刊行。他的第二部中國游記《中華帝國紀行》也于1854年在巴黎出版。
古伯察對當時中國社會和文化的觀察之細之深是許多西方人無法達到的,他曾說道:“我們很少發(fā)現(xiàn)在描寫有關(guān)中國人的資料中,除了矛盾百出外,還有什么符合事實的東西。一些人癡迷于中國人,還有一些人則總是咒罵和嘲笑中國人?!雹俟挪斓倪@一批評似乎直接指責了其他西方人評述中國時缺乏更具實證的“客觀認知”。事實上,由于傳教士的身份以及身處19世紀中葉的歷史時期,古伯察的“客觀認知”在某種程度上確實修正了當時一些西方人的觀點,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他的“中國觀”的傾向性又是不可避免的。
一、韃靼人與漢族人的形象
18~19世紀歐洲人關(guān)于中國的概念,要么極美,要么極丑。正如古伯察在游記中所說:“伏爾泰給我們描繪了一幅迷人的中國圖畫,……相反地,孟德斯鳩用最黑暗的顏色,把中國人描繪成一個可悲的、怯懦的民族。”②古伯察認為:伏爾泰與孟德斯鳩兩者均有夸張。而以這兩種極端的態(tài)度都不能了解中國的真相。要真正了解中國,應(yīng)該在這兩種態(tài)度之間尋覓。于是,古伯察便在形形色色的中國人之間開始了他的尋覓。而他最為關(guān)注的,便是韃靼人與漢族人。他的兩部游記中,占據(jù)大量篇幅的即是對韃靼地區(qū)和韃靼人的描述,不僅在《韃靼西藏旅行記》中占據(jù)了主要的篇幅,在《中華帝國紀行》中也不時談及。古伯察常常將漢族人與蒙古韃靼人進行比較性的描述,而且往往傾向蒙古韃靼人而指責非難漢族人。
《韃靼西藏旅行記》中充滿了對韃靼人的贊譽。古伯察對韃靼人的贊譽,除了韃靼地區(qū)是他們的歸化地以外,在他們艱難地穿越這充滿危險的整個韃靼區(qū)域期間,如果沒有韃靼人給予他們的友善援助,他們即使不在缺衣少食的沙漠中貧困潦倒而餓死,也會淹沒于草原的泥潭或斃命于歹徒和豺狼。正是韃靼人這種兄弟般的友善和援助,使他們能夠在難以想象的困境中生存下來,并到達拉薩。因此,游記中古伯察常常以贊譽的筆調(diào)來描述這些韃靼人,贊美他們的寬容與好客、靈巧與勇氣,他們誠實純真以至于常常被漢人欺騙。而出現(xiàn)在《韃靼西藏旅行記》中的漢人,也就常常成了狡黠詭詐,生性貪婪的人。
古伯察筆下的別咧溝——翁牛特旗韃靼人地區(qū)是一個多災(zāi)難的地區(qū),干旱、風暴、冰雹不斷,土地貧脊,連年饑荒。而讓這片曾經(jīng)風景優(yōu)美秀麗的草原變得如此貧脊荒蕪的,便是漢人的耕耘和開采。漢人像強盜一樣掠奪蒙古人。顯然,古伯察非常鮮明地站在蒙古人的立場上對漢族人進行了批判。在他的游記里,出現(xiàn)在韃靼區(qū)域的漢族人多為商人,他們生性貪婪,狡黠詭詐。古伯察尤其記錄了他們在青城尋找客店遭遇漢族人的經(jīng)歷:一個青年中原人把他們當作韃靼人連哄帶騙拉到他們的客店里,而他極盡獻媚和殷勤行為的背后,所關(guān)心的其實是他們駱駝身上馱的兩只大箱子。③古伯察隨后評論道:“再沒有比中原人與韃靼人之間所從事的交易更為不公正和更為令人憤慨的事了。如果天真和純樸的蒙古人到達一座商業(yè)城時,那么他們立即就會被中原人包圍并如同強行一般將他們拉到自己家中?!雹?/p>
在古伯察筆下,蒙古韃靼人皆善良友好、寬容好客、誠實純真、正直勇武,而漢人則貪婪、狡黠、詭詐。至于韃靼人中個別另類,也是受到漢人的不良影響。古伯察尤其描述了青年韃靼喇嘛桑達拉:“他是一個非常杰出的語言學家”,“他的雄辯才能是天生的和引人入勝的?!雹萑欢麉s又是個另類狡猾的喇嘛,因為他曾加入漢人的喜劇團。
古伯察也會描述漢族人的力量、勇氣、堅韌、沉著、機靈與樂觀,游記中偶爾也稱贊漢族工人“能非常廉價地巧妙工作,尤其是令人驚奇的和藹可親”⑥;稱贊貧窮的漢族漁夫也會感恩,因為傳教士給他包扎治腿,漁夫于是設(shè)法幫他們擺渡;稱贊給他們抬肩輿的轎夫是漢人之中最地道的一類人之一,他們具有力量、勇氣、堅韌、沉著、機靈、樂觀。然而,他們一天最多賺不到五便士,即使如此他們還要用余下的大部分錢在夜里賭博和抽大煙;他稱贊中國人吃苦耐勞的精神實在了不起,他們的工藝制造精巧卓絕⑦;他們中也不乏有識之士。古伯察尤其對寶囊之子的教書先生贊賞有加:“在法國,這種人絕跡了,但在中國卻依然人數(shù)眾多。這位學者習慣于在充分表達自己時很自信且游刃有余,沒有絲毫虛榮心,也不炫耀自己,對自己的價值觀十分堅信?!雹?/p>
對于韃靼人的愚昧落后,古伯察也對之批判。他抨擊韃靼奴隸制,希望它終究被廢除,但應(yīng)該“是在基督教的影響下實現(xiàn)的。絕不會是由政治理論家們解放這些游牧民族”,并宣稱“這仍是耶穌—基督的牧師們和神圣福音書的傳播者們的事業(yè)?!雹崴才険繇^靼人的一夫多妻制,不只因為“它成了生活放縱不羈和傷風敗俗行為的一道屏障”,更主要的是“一夫多妻制已被《福音書》廢除”。⑩
隨著旅行的深入以及對韃靼人和漢人的更深切的接觸,古伯察對韃靼人的這種抨擊更激烈。在描述蒙古韃靼人的統(tǒng)治時,尤其在敘述和分析這個帝國的體制時,古伯察對蒙古韃靼人持一種批判性的態(tài)度,認為蒙古人為自我毀滅而工作,他們被漢人同化已不可挽回地要徹底消失。并認為自韃靼人統(tǒng)治以來,這個帝國密封得如水桶一般,他們的統(tǒng)治使這個曾經(jīng)如此繁榮、如此有序的帝國正急速地走向頹敗,且某種毀滅很快就會來臨。
古伯察評述道:韃靼人一當上統(tǒng)治者,就感到恐懼,因為他們?nèi)藬?shù)太少,被淹沒在廣大的漢人之中。于是不得不尋思,怎樣才能治理一個如此龐大而又天生仇視外族統(tǒng)治的國家。{11}在蒙古人的統(tǒng)治下,世界上沒有哪支軍隊比清朝的這支軍隊“更可憐,裝備更差,更無紀律,對榮譽更冷漠??偠灾慊奶??!眥12}然而,中國卻具備了組建世界上最強軍隊所需的所有條件。中國缺乏的是一個天才,一個能使韃靼人和漢族人攥在一起的天才:“究竟有什么能阻止這個國家在人類事務(wù)上發(fā)揮巨大的影響?所缺的僅僅是一個天才,一個真正的偉人,一個能集合這個國家力量與活力的人?!眥13}
古伯察所描述、評價的韃靼人和漢族人,皆是他所親密接觸的人與事,對于他筆下這些人,古伯察融入了他親身的經(jīng)歷和深切的情感體驗,可以說他所描述的這些韃靼人和漢族人,即是中國人的代表,他們或許丑陋也不乏美好。無論他們是美好或丑陋,都是最具實證性的,也是在這之前西方人對中國人的評述中難以達到的最為客觀的。在他所描述的這些中國人中,他看到了中國潛在的力量,也看到了中國的缺失。然而,在他的字里行間,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其傳教士的身份特征也是極其鮮明的。他以其基督教的立場看待和評述眾多他所接觸的人與事,他對其傳教歸化的對象蒙古韃靼人傾注了情感,即使對他們進行批判也對蒙古韃靼人被漢人同化懷著一種深切的同情和惋惜。
二、家長式王權(quán)下的中國社會
古伯察對家長式的中國王權(quán)有其奇特的看法。在古伯察看來,中國的王權(quán)是絕對專制的,卻并不殘暴,因為這是一種家長式的王權(quán)。在這樣一個家長式的王權(quán)里,“皇帝是無比龐大家族的頭領(lǐng)”,他可以把權(quán)力授給他的大臣,而這些大臣又可以給其管轄的下級官員授權(quán)。“權(quán)力的細分就這樣逐漸向下擴展到家族,父親自然地成了家族的頭領(lǐng),在家族的范圍內(nèi)的絕對權(quán)力比任何人都大?!眥14}
而在王權(quán)這個大家庭里,皇帝作為家長的地位是天經(jīng)地義的,是“君權(quán)天授”,因此“皇帝”又稱“天子”。古伯察認為,家庭觀念是中國社會基礎(chǔ)的大原則,而維持這一家庭觀念的是孝道?!靶⒌缹Φ赖录液驼軐W家來說是經(jīng)常論述的主題,一代代皇帝們的諭旨,清朝官員們的講話,都一直稱贊孝道,孝道已成了其他所有美德的基礎(chǔ)?!眥15}
而皇帝既然是天子,是帝國的父母,依照中國的家庭觀念,他之所以有權(quán)受到其子女的尊重、敬仰和崇拜,便是基于孝道這一觀念,而非中國人麻木不仁。在王權(quán)這個大家族中,“一切的方法和手段都被用來激發(fā)孝道的情感,以便使它成為絕對的激情;它采取所有的形式,與一個行動相結(jié)合,并把它用作公眾生活轉(zhuǎn)動的軸心。”{16}正是在這一孝道觀念的支配下,作為家長的皇帝,便有權(quán)對他的子女行使絕對的權(quán)威。而在這樣一種家長式的專制王權(quán)之下,人民仍享有其自由的權(quán)利。古伯察認為,中國人所享有的自由比想象的要多。{17}古伯察談及中國人所享有的自由包括:擇業(yè)自由、外出自由、結(jié)社自由、出版與言論自由、說書人集會自由?;谥袊怂碛械倪@眾多自由,古伯察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人們一貫把亞洲看作專制與奴隸制的場所,這實在大錯特錯?!眥18}
這些描述與評論中,似乎體現(xiàn)了古伯察獨特的思考與看法。然而他用中國的家庭觀念比喻中國王權(quán)的專制,將儒家孝道傳統(tǒng)作為王權(quán)專制的基礎(chǔ),并對之贊美,也反映了他對中國這一傳統(tǒng)觀念理解的偏頗。也許正是基于這一理解上的偏頗,在談及中國人的自由時,也就很顯然地存在著他的誤判和臆想。對于這一孝道觀念的原意及其在中國的演變,古伯察并不理解,他的看似獨特的思考與看法,其實也正是沿襲了封建統(tǒng)治者的國家政治哲學,體現(xiàn)的也是中國專制王權(quán)的哲學理念。從這點來說,他確實是“客觀”的。但作為一個從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啟蒙運動和推翻了專制王權(quán)大革命的國度出來的“現(xiàn)代人”而言,古伯察的這一觀點似乎也過于“停滯”了。他其實還是沿襲了18世紀伏爾泰的描繪,將中國專制王權(quán)這種以孝治天下,把大國小國、天子諸候、官吏百姓、家主臣妾之間的階級對立、等級差異,全都隱藏在宗法血緣之中的君主專制社會,視為理想的社會。
如此一來,他還是陷入伏爾泰式的贊美聲中了,這與他的初衷卻是相違背的。因此,他又不得不努力跳出這一陷阱,在伏爾泰與孟德斯鳩之間尋求平衡。于是又言:“我們對中國的機構(gòu)及其這個政府的機制進行一些深入的探討,結(jié)果表明,肯定不應(yīng)該對其專制政治大加痛罵,也不應(yīng)當對其古風和父權(quán)制的智慧大唱贊歌?!眥19}
從這些評述可以看到,古伯察對當時中國政府專制的評價并非極其惡劣,然而這些評價又顯然并非如其言論一般對專制加以肯定??梢哉f這是他對自己用中國的家庭觀念比喻中國王權(quán)的專制,將儒家孝道傳統(tǒng)作為王權(quán)專制的基礎(chǔ)并對之贊美的修正。他否定對父權(quán)制的智慧大唱贊歌,看似與其將“以孝治天下”看作理想社會的觀念自相矛盾,其實正是他努力在伏爾泰與孟德斯鳩之間尋求平衡的結(jié)果。
三、中國的教育與科學
古伯察認為,“在世界各國,中國在初等教育方面肯定是最普及的國家。在小村落甚至在莊園不會見不到教師。”{20}然而中國人一切科學的基礎(chǔ)卻是“四書五經(jīng)”,古伯察對此則不以為然。他說,“必須承認,我們發(fā)現(xiàn)‘四書五經(jīng)很少適合歐洲人的趣味或需要。在這些書里找不到科學思想,這些書在政治和道德上有一些極為重要的真理。但我們發(fā)現(xiàn)里面夾雜著極嚴重的錯誤和最荒謬的傳說,因而混淆不清。不過總的來說,中國人的教誨在思想深處美妙地傾向于創(chuàng)造一種對古代習俗的依戀感和對權(quán)威的極度尊重,這兩樣總是中國社會的兩根支柱,而且惟獨它們能幫助解釋為何這個古代文明持續(xù)了這么長時間?!眥21}除了“四書五經(jīng)”,中國人對文字也有著奇特的尊重和崇敬,他們的語言具有驚人的獨創(chuàng)性。古伯察甚至認為,這個民族的古怪性格主要根源于他們奇異的語言。{22}中國人還喜愛讀書,因此尤其重視文獻典籍,他們“對‘神圣的經(jīng)典崇敬有加,他們尤其重視經(jīng)典的歷史、道德著作,猶如宗教一般,這恐怕是他們唯一嚴肅對待的事情”{23}。雖然中國不像歐洲有公共圖書館和閱覽室,但古伯察對中國人讀書的習慣尤其贊賞,認為整個中國便是一個大藏書樓。{24}即使走進最衰敝的荒村里最貧窮的人家,也許這家人連最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沒有,但仍然一眼就可以瞥見寫在紅紙上的金玉良言。
游記中,古伯察不僅一次稱贊中國人的智慧和堅毅,及其對語言文字文學以及古代技術(shù)方面的貢獻。他肯定中國人在遠古時期就具備了一些科學知識,這些知識有時以家族秘密的形式,有時則散見于古籍秘方代代相傳。因此他認為中國與其他國家一樣,也有化學家、數(shù)學家和自然哲學家。但中國的科學并不系統(tǒng),沒有固定的原理,他們只會根據(jù)經(jīng)驗照著老方子上說的做,因此中國人的科學知識總是處于支離破碎、雜亂無章的狀態(tài)。他尤其對中國人對現(xiàn)代科學不求甚解的印象極為深刻,認為中國人的物理學還處于啟蒙階段,只圖能現(xiàn)學現(xiàn)用。在他看來,中國人的頭腦喜歡簡化問題,對于復雜的科技和機器會茫然失措,但也能憑著智慧和堅毅,努力完成最艱難的工程。古伯察尤其看到了近幾年中國讀書人中間出現(xiàn)的一種研究地理和外國的趨勢,稱贊這是朝著喜愛歐洲科學邁出的一大步。
關(guān)于中國的教育方面,應(yīng)該說古伯察的觀察和評述皆是客觀的。他在游記里稱贊了中國極為普及的初等教育以及極具創(chuàng)造性的語言文字和中國人對文獻典籍的喜愛,這其實也是中國這一幾千年文明古國流傳下來的古老文化的一部分。古伯察在穿越中國各地期間,隨時隨地都可以感覺到這一古老文化的強大。然而,在他看似贊揚的書寫中,他的批判態(tài)度也是極其鮮明的:以“四書五經(jīng)”為基礎(chǔ)的初等教育的普及,除了在政治和道德上可以傳達一些重要的真理,以及可以創(chuàng)造和培育發(fā)達的語言文字和文獻典籍以外,這樣的教育無法培育現(xiàn)代科學思想。而正是缺乏現(xiàn)代教育,所以民智不開,錯誤和荒謬的傳說流傳。中國人只會創(chuàng)造出一種對古代習俗的依戀感和對權(quán)威的極度尊重。由此,古伯察實際上也就證實了這一“落后的”“停滯帝國”。
四、中國人的宗教態(tài)度
作為一個來華的傳教士,古伯察對于宗教問題更為敏感。而且他來華的主要目的即是在中國傳教,因此他更多的是站在基督教的立場上觀察和評述中國民眾的宗教信仰問題。
古伯察認為,中國人屬于對宗教信仰最不專一的亞洲人。{25}當中國人蒙受了各種教義的擺布之后,便陷入宗教冷漠狀態(tài)之中。其實,中國是一個非宗教國家,古伯察談到,“很難把中國說成是個宗教國家,但是,只要是不被視為具有政治危險性的宗教,均可得到容忍。三大宗教雖然曾經(jīng)有過長期的激烈沖突,但它們都獲得了認可。處于第一位的是最古老的儒教,孔夫子被視為其祖師爺。它建立在泛神論的基礎(chǔ)上,而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過不同的解釋。其實,孔子在其著述中并無宗教思想,他僅僅滿足于倡導孝悌,順應(yīng)天理,以使人類行動永遠保持和諧?!眥26}在這樣一個非宗教的國家里,人們更關(guān)注的是實用性,而非宗教信仰。即使是對孔子的崇拜,也只是出于政治和功利的需要,孔子的學說與信條,實質(zhì)上就是一種實證主義的思想體系。因此,中國人在對儒教的崇拜中,最模糊的東西和最嚴肅的東西全都被對儒教的崇拜兼收并蓄了。{27}
中國的第二大宗教道教是古代先民的原始宗教,其創(chuàng)始人老子的哲學思想,堪稱是古代東方智慧,孔子也為老子的智慧所折服。即使如此,道教最終卻陷入了純粹的迷信:“不管老子的哲學思想多么受到推崇,但作為其徒子徒孫的道士們?nèi)缃駞s無多大聲望。他們后來陷入了純粹的迷信,其中有些人愚蠢透頂。使整個教派淪落為人們的笑柄。他們大煉長生不老之藥。把自己的名聲搞得很臭?!眥28}。
至于佛教,古伯察從韃靼地區(qū)走到西藏地區(qū),最廣泛接觸了中國的喇嘛教徒(佛教徒),對喇嘛教的教義禮儀以及韃靼和西藏地區(qū)的喇嘛教徒做了詳細的描繪。他描述這些喇嘛不大有學問,他們的教理始終不明確。因為教理不明,盲目與愚昧也就是普遍的。一些喇嘛醫(yī)生以驅(qū)除魔鬼的方式行醫(yī),收斂大量錢財{29};一些喇嘛寺則以一種殘忍的邪法手段吸引信徒和大量布施。古伯察詳細描述了韃靼地區(qū)和西藏喇嘛教粗野和邪惡的儀軌。那些喇嘛以殘忍的、令人惡心的自我剖腹顯示其法力,以此吸引大批愚蠢和無知的祟拜者。而這些可怕的儀式在韃靼地區(qū)和西藏的大喇嘛寺中相當頻繁地進行。{30}他也描述那些行走在蒙古沙漠地帶和西藏山區(qū)一隊隊到喇嘛寺朝圣進香的虔誠信徒,他們不知疲倦、從不畏懼,尤其是那每步一叩的虔誠跪拜,甚至讓人不免同情。{31}
自然,古伯察在描述這些虔誠的信徒時并不忘記站在基督教的立場上,批評這種虔誠的叩拜是出于一種虛假的宗教動力:“當看到這些謬誤教理的不幸受害者們徒然地忍受難以形容的苦難而產(chǎn)生悲痛的可憐相,大家為此而感到痛心。大家不禁衷心希望這些可憐的韃靼人把他們每天花銷和浪費于一種虛假中的這種宗教動力用于為真正上帝服務(wù)時刻的到達。”{32}而在談及佛教改革及其改革家宗喀巴時,古伯察則一廂情愿地分析了佛教改革與天主教的相似及原因在于佛教徒或許借鑒了天主教。{33}
如果說《韃靼西藏旅行記》中古伯察在描述虔誠的佛教徒時,只是留意他們不虔誠及其愚昧的某些因素和現(xiàn)象,隨后,當他橫穿了大半個中國后他便認為,中國人對佛教并不虔誠:“從我們所訪問過的佛教國家來看,最不虔誠的就是中國人,他們已經(jīng)落到了徹底懷疑的地步?!眥34} 中國有眾多寺院寶塔,但這并不說明中國人篤信宗教,只是對古老傳統(tǒng)的繼承而己。古伯察如此說到:“看到中國各地建有如此眾多的寺院、寶塔和小廟,你也許由此認為中國人是篤信宗教的,但若是仔細觀察一下,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外在表現(xiàn)不過是對古老傳統(tǒng)的繼承而己,根本不能說明思想虔誠。當代中國人已經(jīng)完全被物質(zhì)利益和現(xiàn)世享受所吸引,對各種形式的宗教都已淡漠了。”{35}“道士和僧尼被遺忘在破屋中過著貧困的生活。這種后繼乏人,行將絕跡的宗教只能通過奇特的辦法吸引新人,寺廟里的僧侶花上一點銅錢把貧苦人家的孩子買過來剃度一下便使之成為自己的門徒。僧侶借此方法可以代代相傳”{36}。
從中國各種宗教的現(xiàn)狀和神職人員的境況中,古伯察得出一個結(jié)論:“中國人確確實實是過著沒有宗教的生活。他們中間保留著一些迷信活動,那不過是來自于傳統(tǒng)習慣,而不是來自于精神信仰,很容易脫離。立法部門對宗教信仰毫不關(guān)心,各地官員只把它當作笑料談資?!眥37}
在古伯察筆下,中國的宗教熱情被撲滅了,整個民族陷入了懷疑主義狀態(tài),其精神生活受到侵蝕而迅速地渙散。{38}中國人包括“政府,知識分子,乃至于全國人民,都把所有的宗教看成是無趣又無用的東西?!眥39}因此腐敗墮落也就是必然的。古伯察如此描述中國人缺乏宗教信仰,同樣是他在中國旅行的非?!翱陀^”的認知。然而在這一“客觀認知”里,也同樣貫注著其鮮明的宗教立場。而且,當他如此描述缺乏信仰的中國時,他也正是在行使著其傳教士的職責,并向其教會及所有西方人傳遞了一個非常可信的來自于蠻荒區(qū)域的信息,一個極需上帝之光普及的信息。
五、中國萬花筒
“在中國同像在其他各地一樣,好與壞、惡與善雜處五方”。{40}古伯察如此評價中國,并非毫無依據(jù)。他首先看到了中國社會腐敗貧困的現(xiàn)狀。古伯察穿越中國期間,時值清朝末年,古伯察無論是行走在邊陲沙漠或山地的少數(shù)民族區(qū)域,還是在內(nèi)地漢族人中間,都親身經(jīng)歷或親眼目睹了底層民眾生活的貧苦和悲慘,他的游記中,大量記錄了底層民眾的貧困以及由貧困衍生的各種丑陋,同時描繪了各地各級官吏的貪腐蠻橫:韃靼地區(qū)客店官老爺?shù)男U橫無禮、戍邊軍官的敲詐勒索、隨行官員的欺詐及花招,梁山知府的愚蠢軟弱……“我們不可能無視中國人的確進入了惡勝過善的時代之一,道德、藝術(shù)、工業(yè)似乎都在敗落,快速陷于貧困匱乏之中。我們目睹了最可怕的腐敗滲透到整個社會,執(zhí)法官把正義賣給出價最高的人,各級官吏不保護平民百姓,相反卻不遺余力地濫用權(quán)力壓迫他們、掠奪他們?!眥41}對于政府的高級官員,古伯察評述他們雖然專橫,卻也和藹可親、才智橫溢。
就百姓而言,老百姓對官員屈從恭順,無論在街上或在路上,他們對“稱作‘父母官的人表示恭敬;而官員則高傲地通過人群。從轎子里對大眾不屑一顧地瞧一眼。那些疏忽或忘記了行禮的人被一些臉色土黃、眼露兇光的仆從粗暴地吆喝行禮,對這些仆從稍表不敬時便要受到一頓鞭打,即使受到最嚴厲的教訓也要對官員表示恭敬”{42}。而老百姓之所以如此恭順,則是長期的習慣養(yǎng)成的屈從,他們誰也不想對這些要求是否合理進行辯駁。然而,這并不等于說中國人不反抗,在中國也不時地發(fā)生不順從接受這些教訓的吵架,甚至動武的事件。
就中國人的品性而言,中國人能吃苦耐勞,然而中國人卻存在許多陋習:在正式場合,中國人太拘謹、太作態(tài)、太遵循古代的禮節(jié){43};他們說話總是喜歡拐彎抹角,以方便說謊{44},中國人說謊打誑的那一套早已發(fā)展得完備精妙,就算他們說的是真話,也很難讓人相信{45};中國人性格里面最奇異的地方是善變{46},但對于祖先建立起來的傳統(tǒng),他們又總是不愿意改變{47};中國文人還常常表現(xiàn)出一種道學氣和自大狂{48}。
不難看出,古伯察所描述的“好與壞、惡與善”,其實體現(xiàn)更多的還是“壞與惡”。而且當他評述“好與善”時常常隱含著一種嘲諷的語氣。當他描述中國百姓的順從與反抗時,其字里行間所體現(xiàn)的則是中國人的順從與反抗似乎皆沒有任何原則性,不去思考其正義性,僅僅是從個人的利益角度去考慮問題罷了。而且當他作出好或壞的評述時,他仍然無法擯棄其自身的利益關(guān)系。
應(yīng)該怎樣看待中國存在的這些“好與壞、惡與善雜處五方”的狀況?古伯察認為并不能單純把這些混亂和弊病逐漸滲透到權(quán)力行使中的狀況歸咎于中國政府的形式。存在這些弊病的原因是復雜的(包括政治體制的弊端、民智不開、教育失敗、缺乏信仰等)。聯(lián)系其前后的描述與評價,很顯然古伯察想說明的是中國如此之現(xiàn)狀——政府如此之昏庸而百姓又如此的愚鈍,這個社會實乃一大怪狀!但古伯察還是說:“無可爭辯的是,中國政府的機制值得歐洲政治家不帶偏見地仔細研究。我們不應(yīng)該全盤鄙視中國人,在他們古老而奇異的體制里有許多令人羨慕和富有啟發(fā)性之處?!眥49}對于19世紀已經(jīng)推翻了封建專制的法國人而言,一個古老而專制腐敗的封建帝國能令人羨慕并富有啟發(fā)性,這是奇怪的。而且細讀他的游記,透過他的評述不難看出,他其實深深地鄙棄這個國家的官員和民眾。之所以如此言說,或許,這只能說是古伯察對歐洲封建社會衰亡的惋惜以及對教會失勢的一種無盡的懷念?
中國的社會現(xiàn)狀“好與壞、惡與善雜處五方”,同時,中國也并非整齊劃一的國家。古伯察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再從西北到東南環(huán)游了大半個中國,他看到了這個統(tǒng)一的帝國各地有著迥異的風土人情,從一個省到另一個省,方言、服飾、風俗、課稅、簽約和建房都存在差別,甚至每個人的面貌和舉止都讓人感到特別的不同。因此他希望糾正歐洲人普遍流行的一種誤解,他們以為中國的一切都是高度統(tǒng)一的,只要了解一個中國人,那就等于了解全體中國人了,只要在中國城鎮(zhèn)住過一段時間,就能夠講述整個中國的生活狀況。其實絕非如此?!皻W洲出版的很多有關(guān)中國的著作,總有諸如此類的欠缺,細讀過后,很難想象中國真的就是那個樣子。書里所描寫的中國其實并不存在,不過是憑空臆想出來的,這里且不說關(guān)于中華帝國整齊劃一這個大大的誤解,另外還有不少的謬論。”{50}身為一個法國天主教的傳教士,能如此評說自己同行的不足,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古伯察力求的客觀公正。而且他的確也比他們更為客觀求實,只是他的“客觀認知”無法擺脫其自身的立場及固有的傾向性罷了。
六、結(jié)語
古伯察的身份和時代皆很特殊。他首先是一個傳教士,其次才是一個旅行者。在《韃靼西藏旅行記》和《中華帝國紀行》中,古伯察記錄的所見所聞,包括宗教信仰、王朝政體、禮儀習俗、教育科學、生活方式、婚姻喪葬、婦女現(xiàn)狀、山川物產(chǎn)、社會經(jīng)濟、商業(yè)貿(mào)易、藝術(shù)建筑,還有官吏的貪腐蠻橫、聲勢浩大的饑荒、持續(xù)的貧困和難以承載的人口增長等方面。他記錄了中國人的知書達禮、吃苦耐勞、聰明才智、勇武敏銳,也記錄了中國人的“善變”、“屈從”和中國人的陋習。由于他帶著明確的傳教目的,在觀察描繪與評述各種人物與事物時,常常帶著宗教的立場。而作為身處19世紀中期的觀察者,他在對比西方進步的原因的同時,也看到了這個老大帝國墮落的原因在于沒有現(xiàn)代教育,而根源則在于缺乏信仰。在他的兩部游記中,他的確盡可能“客觀”地把處于19世紀時期的一個立體的,善與惡、好與壞雜處五方的中國呈現(xiàn)給了世界。但我們也可以看到,他的描述與評價中,中國依舊還是一個停滯的帝國,只不過是有著其更多親身體會的、更多實證的落后的、殘缺蠻荒的停滯帝國而已。在如此的描述和評價里深深地隱含著他對中國更為全面和深刻的否定及其對西方文明洋洋自得的優(yōu)越心理。
①②⑦⑧{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34}{35}{36}{37}{38}{39}{40}{41}{42}{43}{44}{45}{46}{47}{48}{49}{50} [法]古伯察:《中華帝國紀行》,張子清等譯,南京出版社2006年版,第48頁;第48頁;第63-64頁;第61頁;第196頁;第222頁;第225頁;第50頁;第49頁;第49頁;第42-43頁;第46頁;第49頁;第61頁;第66頁;第169頁;第167頁;第174頁;第29頁;第90頁;第91頁;第95頁;第100頁;第90頁;第103頁;第109頁;第101頁;第103頁;第48頁;第57頁;第89頁;第62頁;第100頁;第150頁;第165頁;第119頁;第147頁;第57頁;第26頁。
③④⑤⑥⑨⑩{29}{30}{31}{32}{33} [法]古伯察:《韃靼西藏旅行記》,耿昇譯,中國藏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39頁;第143頁;第358頁;第51頁;第210頁;第225頁;第95-98頁;第233-235頁;第244頁;第246頁;第390-392頁。
(責任編輯:黃潔玲)
China as a Kaleidoscope: The Formation of Chinas Image in
Evariste Regis Hucs Travels and His Missionary Standpoint
Pang Xiyun, Qian Linse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Guangxi University; Department of Chinese, Nanjing University)
Abstract: Evariste Regis Huc was a French Catholic Lazarist missionary in China. In the 1840s he spent 6 years travelling across China, forming intimate contact with people of different nationalities and different classes, including all kinds of believers, officials, merchants, civilians, but mostly the poor people, and writing two travel journals Travels of Dada in Tibet and The Chinese Empire. In his writing China is a country where good and evil co-exist, an empire which is backward, babarian and stagnant. As a missionary in the mid-19th century, Evariste Regis Hucs objective knowledge did to some extent modify the ideas of his contemporary western people, but it is also undeniable that he was inevitably tendentious.
Key words: Evariste Regis Huc, missionary, travels, Dada, the Chinese empi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