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彥是加拿大從事自我譯寫的雙語作家,為世界華人文壇貢獻了不可多得的雙語文學(xué)作品。本文以李彥的第二部英文小說《雪百合》(2009)及其譯寫本《海底》(2013)為例,結(jié)合李彥首部英文小說及其譯寫本《紅浮萍》,以及她前期的中文小說《羊群》和《嫁得西風》,分三層面論證李彥的自我譯寫:即自我譯寫的事實、緣由和素材轉(zhuǎn)用。結(jié)論是:李彥的自我譯寫是翻譯上的大膽嘗試,是文學(xué)上的再創(chuàng)作,是跨文化語境中雙語作家自覺而又必然的選擇。自我譯寫過程中的留、刪、增、改,不是單純的語言行為,而是族裔對話、歷史遺留、創(chuàng)作習慣、審美趣味等綜合作用的結(jié)果。
關(guān)鍵詞:李彥;自我譯寫;《雪百合》;《海底》;閱讀對象;跨族裔
中圖分類號:I05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4)5-0038-08
2009年,李彥的第二部英文小說《雪百合》(Lily in the Snow)在加拿大出版。四年后,其譯寫本《海底》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推出。2013年7月30日,李彥來北京出席了該譯寫本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召開的新書發(fā)布會。
《海底》是一部以現(xiàn)實為藍本的小說,它以一對華裔母女的齟齬與和解為紅線,揭示了加拿大一小城各族裔(主要是華裔)移民的紛繁生活。該書雖然基于英文原著《雪百合》,卻完全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譯本,而是有翻譯、有增刪、有改編、有創(chuàng)作的譯寫,是在原英文小說基礎(chǔ)上的加工再創(chuàng)作。李彥在《海底》后記中自道:“我找到了一條途徑:譯寫?!斎?,譯寫這種特殊方式,似乎更適宜于由原著者本人親自操刀,進行再創(chuàng)作的勞動?!雹阼b于李彥自1987年移居加國迄今近卅載,擁有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新聞系英文采編碩士學(xué)位和加拿大溫莎大學(xué)歷史學(xué)碩士學(xué)位,從1997年起在加拿大滑鐵盧大學(xué)任教,并從2007年起擔任該校孔子學(xué)院院長,因此,將自己的英文小說譯寫成中文,也就具備了語言層面上轉(zhuǎn)換的可能。但是,李彥在譯寫過程中,顯然有超出語言的多重考慮,諸如怎么分別滿足國內(nèi)外讀者群的閱讀期待,怎樣借助文字促進各族裔的互相理解,怎樣有效重組已涉獵過的文學(xué)素材,怎樣反復(fù)呈現(xiàn)、層層深化自己關(guān)注的母女、靈修、人性等主題……因為在華人文學(xué)中,自寫自譯的現(xiàn)象并不普遍③,所以,李彥的自我譯寫頗值研讀,以期對加拿大和海外華人文學(xué)的發(fā)展達成真實而全面的認識。
為達上述目的,本文將探究李彥自我譯寫的事實、緣由和素材轉(zhuǎn)用。在探究過程中,將重點以英文《雪百合》到中文《海底》的譯寫為例,結(jié)合與此二作攸關(guān)的李彥前期小說,包括李彥的首部英文小說《紅土地的女兒們》(Daughters of the Red Land, 1995)及其中譯本《紅浮萍》(2010)、被美國華人評論家陳瑞琳稱為“海外女性風月圖”的中文長篇小說《嫁得西風》(1998)④,以及李彥聚焦加拿大小城華人教會生活的中文中篇小說《羊群》(2001)⑤。
一、自我譯寫的事實
單讀英文原著《雪百合》或其譯寫本《海底》,探討李彥的譯寫,都無從談起。只有將二作通讀比較,才能洞察譯寫的事實,而且至少可以從書名、人物取名和情節(jié)結(jié)構(gòu)這三層面上予以論證。
首先,可能亦是最顯豁的一點,就是書名的變化。英文書名Lily in the Snow的直譯應(yīng)是“雪里的百合花”,或是英文書封面上所印的“雪百合”,而譯寫本則采取了迥異的書名“海底”。百合是英文小說女主角的名字,其移居的加拿大冬長雪多,因此“雪百合”可以代指女主人公在加拿大的經(jīng)歷。況且,百合是基督教的圣母之花,“雪百合”似也暗喻了英文小說中女主人公對基督教信仰的感受和思索,同時也暗示了她矜而不爭、純凈樸素的個性。然而,“雪百合”的數(shù)重涵義,對于不甚了解西方基督教文化的中國讀者來說,無異于泥牛入海,無從引發(fā)西式的豐富聯(lián)想?!昂5住币辉~則不同,中英文讀者對其所指都具有相似的意象和聯(lián)想。對國人而言,“下海”、“海龜”(海歸)、“海帶”(海待,指從海外回國后待業(yè))、“海草”(海炒,指從海外回國后就業(yè)不久就被炒魷魚、失業(yè))等時髦語——這十幾年來不絕于耳,故容易接受從“海底”延伸出的隱喻。李彥在2013年8月接受加拿大365中文視頻采訪時,也自道了《海底》書名的寓意:“人們常說海帶、海歸、海什么的,我覺得挺有意思。這些沉入了海底、沒有當海歸的人,在海外底層的生活是什么樣的呢?有人成功,有人不成功,應(yīng)該說是五花八門,什么樣的人都有,形形色色,各行各業(yè),都有不同的生活道路。我想說的不光是華裔,《海底》也有其他族裔的人,黑的、白的都有。很多都是新移民,基本表現(xiàn)新移民來到加拿大這個國家后,要想留下來,他們要面臨的各種各樣的挑戰(zhàn)?!雹拊凇逗5住贩饷嫔?,印有“海底”的英譯“The Deep”,該譯文既表示“海底”,又表示“深深的”、“深邃的”、“有深度的”等多重涵義。不得不承認,英文書名《雪百合》之于英文讀者,中文書名《海底》之于中文讀者,它們的中英文書名之于雙語讀者,都是頗見作者譯寫用心的好書名。
其次,《雪百合》的人物姓名到了《海底》中完全改變,只能根據(jù)二書的描寫,將其一一對號。為了強化生活如海洋,移民如各種水生生物的隱喻,《海底》的全部人名幾乎都是水里的動植物。二書的人名對比如下:
從這張人名對比表,不難明白作者的起名用意——各族移民都在茫茫的生活大海里求生,且多數(shù)掙扎在社會底層,即海底?!逗5住分械膬啥卧捰饶芤詾樽C:一段是江鷗在旅館做清潔工時,遇到國內(nèi)的五名醫(yī)生在移民后也屈就此業(yè),神情麻木呆滯。作者寫道:
前臺需要的,是鮮花和媚笑。而這一張張陰郁的面孔,只適宜沉降在不見天日的海底,默默為人類做貢獻。⑦
另一段是在江鷗帶兩歲兒子觀看免費游泳池時——
水池里面,各種膚色的人像不同種類的魚兒在清澈透明的海底世界穿梭,令人眼花繚亂。貝貝從來沒有看到過這種景色,睜大了雙眼,幾乎看呆了。⑧
統(tǒng)觀《海底》一書人名,會發(fā)覺只有一人,即女主人公江鷗的名字與眾不同。雖身在魚龍混雜的海底,其心則如其名所喻,像鷗鳥般遨游、超拔在海面之上,令人不由想起杜甫的名句“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如作者李彥一樣,江鷗因崇尚白求恩精神而留學(xué)加國,擁有中加兩個碩士學(xué)位,一度在加拿大富孀家打工,卻堅持文學(xué)追求,最終實現(xiàn)了自身價值。
再者,在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方面,英文小說《雪百合》也和中譯改寫本《海底》出入甚大。前者381頁,共31章,每章都有標題,由3-8節(jié)組成,合計153節(jié)。而后者280頁,無章無標題而設(shè)節(jié),全書包括119節(jié),附加尾聲。正如李彥坦陳,“對《雪百合》改譯的過程,充滿了挑戰(zhàn)。雖然主題和大結(jié)構(gòu)基本上遵循了英文原著的框架,但在情節(jié)和內(nèi)容上均做了巨大的調(diào)整,已變成了一本差別甚大的小說?!雹崂顝┰凇逗5住烦霭婧蠼邮懿稍L時,依然強調(diào)了從《雪百合》到《海底》譯寫過程中的情節(jié)大變,“在創(chuàng)作《海底》這本小說時,框架或者主人公,還是百合這個人,可是里面細節(jié)、很多情節(jié)、人物,都改變了,等于說完全是一個超過了一半以上甚至三分之二都不同的一本小說?!雹庾g寫中情節(jié)更改的例證,比比皆是。
例如,上表中列出的《海底》人物——潮州女移民姚翠螺,她是該書中的重要女性,和銀嫚、紅藻一樣在書中筆墨相當,屬于生性淺薄、經(jīng)得起折騰、我行我素的大陸女移民。姚翠螺婚戀多次,卻未能生育,后成為楓城首位領(lǐng)養(yǎng)中國孩子的華裔女性。其實,這位風月老手在《雪百合》中的對應(yīng)人物卻是服裝廠的一印度裔女工,提醒百合出廠時要開包待查。這一印度裔女工,無名無姓,在《雪百合》中只此一筆,便無下文,屬于毫不出彩的過場人物。但在譯寫本《海底》中,她改頭換面為姚翠螺,性格精明,言語輕佻,服飾鮮亮,徐娘半老還作粉紅短衫、背帶短裙,短辮高翹的少女打扮??梢哉f,這一新創(chuàng)的人物,在譯寫本中濃墨重彩,成了搶眼的女性角色。
另外,淪落在巴黎的詩人“藍色草原”、黃水灣中華文化學(xué)院(一野雞學(xué)校)的騙子教授、36歲企圖通過結(jié)婚留在加拿大的溫州按摩女、“溫泉公社”里形形色色的居民,等等,都不見于《雪百合》,而初露于《海底》。而見于《雪百合》的若干配角或過場人物,如百合母親的族人、驚呼中國人為清教徒的美國外教、對百合有所企圖的加拿大數(shù)學(xué)教授、百合的各色大學(xué)舍友……,又統(tǒng)統(tǒng)在《海底》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人物的刪添,自然影響了情節(jié)的改變。但總的說來,通過譯寫而成的《海底》,和英文原著《雪百合》相比,在情節(jié)上,大抵以刪減為主?!逗5住繁取堆┌俸稀飞?01頁,其原因,除去英譯漢篇幅通常會縮短外,就是譯寫在人物和情節(jié)上以減為主,從而使譯寫本成了一部情節(jié)更為緊湊、結(jié)體更為密實的小說作品。
二、自我譯寫的緣由
1995年,李彥首部英文小說《紅浮萍》問世,并榮膺1996年加拿大小說新書提名獎。此后,朋友們就希望李彥將該書譯成中文。但李彥在15年后,才于2010年在作家出版社推出了該書的中文版,當然也是譯寫之作。對于文學(xué)翻譯,李彥說過,“用某種語言書寫的作品,是有其特定讀者群的,翻譯往往事半功倍。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對文學(xué)作品的欣賞角度差異很大。”{11}
美國翻譯家葛浩文,被譽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翻譯的首席接生婆,亦總結(jié)過美、中讀者對小說不同的閱讀期待:
西方優(yōu)秀小說格外注重對開篇第一個句子的經(jīng)營,務(wù)必要寫得吸引人,叫人一讀而不能釋卷。我們都忘不了《洛麗塔》開頭那句“洛麗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杰弗里·尤金尼德斯的《中性》開頭寫“我”出生過兩次、第一次是女人第二次是男人那句,也令人過目不忘。讀到這樣的句子,你怎么可能不繼續(xù)讀下去呢?中國作家卻不這樣寫小說。他們往往從久遠的歷史或作為故事背景的故鄉(xiāng)娓娓說起。對西方讀者來說,這樣的寫法不大容易在第一時間激發(fā)他們的閱讀興趣。{12}
李彥創(chuàng)作《紅浮萍》和《雪百合》時,均以英文讀者為閱讀對象,自會揣摩、滿足和引導(dǎo)英文讀者的閱讀需求。
在接受訪談時,李彥解釋道:
由于文化、歷史、社會、信仰、思維方式等諸多方面存在的差異,特別是東西方長期“冷戰(zhàn)”隔絕的結(jié)果,普通西方民眾對中國的了解膚淺無知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面對這些,我覺得有責任盡自己所能,讓廣大的西方民眾對中國多些了解,公平客觀地看待那片曾經(jīng)養(yǎng)育過我的土地。
在用英語作品給外國人講述中國故事時,我會特別顧及到他們的思維方式和英語的獨特表述方式,并且在背景資料上多著筆墨,以使他們能在更深層次上理解故事所要表達的內(nèi)涵。專門為他們寫作與簡單地翻譯中文原著,其結(jié)果差別很大。{13}
因為服務(wù)于中西方不同的讀者群,李彥明確表示:“《雪百合》是專為英文讀者創(chuàng)作的小說……《海底》是專門為中文讀者創(chuàng)作的。”{14}
因為專為中文讀者而寫,《海底》在不少層面都做了相應(yīng)的努力,尤其在語言層面上,一改《雪百合》平實、素樸和中規(guī)中矩的英語行文,顯示了跌宕、斑斕和揮灑自如的漢語文風。中國的典故傳說、時事針砭、宣傳套語、民歌小調(diào)……滲透在《海底》的字里行間,刺激著文化和政治體驗同源的中文讀者,實現(xiàn)了作者預(yù)期的對中國人、對華夏子孫的專文效應(yīng)。這種針對有別的定位,從下表《雪百合》英文原文、原文直譯和《海底》譯寫的例證比較,即可看出。
《海底》譯寫行文中出現(xiàn)“后羿射日”、“英特納雄耐爾”、“重點扶貧對象”之類都是英文《雪百合》對應(yīng)語句中所闕如的,這些帶有鮮明中國特色和政治烙印的語碼,乃李彥為中文讀者特設(shè),也只能最大程度地為中文讀者所消費。
此外,譯寫中對革命歌曲和毛澤東詩詞的大量征引,也能看出作者是以中文讀者為閱讀對象?!堆┌俸稀防镆嘤蓄愃普饕?,比如引用《長征組歌》中的《過雪山草地》,但畢竟為數(shù)甚少,而《海底》除了引用紅歌、宣傳用語外,單是在行文中插入的毛詩、毛詞和毛語,就有幾十處。顯然,李彥如此倚重紅色語言,不僅是小說表現(xiàn)的需要,也不僅是她借江鷗之口代言,“我們這代人,無論換多少身皮,也難以洗凈骨子里浸透的紅色文化了”{15},毋庸置疑的,也是因為她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具有類似紅色背景的中國讀者群。
再者,《雪百合》對于中國當代問題少有針砭,少有批評中國的文字。而《海底》則添加、穿插了作者對中國時弊的零星感慨和批評,如批評國內(nèi)流行的“下半身寫作”(p.19)、批評暴發(fā)戶花錢買獎(p.23)、批評中國貪污犯藏匿北美(p.49)、批評對農(nóng)村超生的懲罰(p.139)、批評國內(nèi)奸商貪官到加拿大現(xiàn)金買房(p.164),等等,都是不見于《雪百合》而新增于《海底》的激揚文字,而這些又恰是中國讀者耳熟能詳?shù)摹?
三、自我譯寫的素材轉(zhuǎn)用
李彥長于運用生活和寫作素材,能將同一類素材、同一類人物形象充分運用到英文小說、中文小說和對英文小說的譯寫里,形成了它們間錯綜的“親緣”關(guān)系。換言之,它們互有關(guān)聯(lián)、互為借用。1. 英文小說《雪百合》(2009)堪稱李彥首部英文小說《紅浮萍》(1995)的續(xù)篇。二書問世雖相隔15年,但在人物、情節(jié)和主題方面均呈現(xiàn)出延續(xù)性?!都t浮萍》記錄三代女性(外婆、母親和女兒小平)的生存印跡,其中,小平的一部分青年生活在加拿大展開。她邊給孀居富婆當住家保姆,邊回憶過去,任思緒在大洋兩邊來回跳躍,進行古今、中西、個人和時代的比較,尤其表現(xiàn)出1949年后中國政治運動波及眾生(包括孩童)的悲劇史實。“紅浮萍”一名,既是作者自謂,亦象征了紅色政權(quán)下多數(shù)中國人的心理和生活狀況。
《雪百合》從《紅浮萍》脫胎而來,并有所承繼和發(fā)展。《紅浮萍》的時間跨度長達七八十年,故事發(fā)生地以中國為主?!堆┌俸稀返臅r限則為當代某一年,母親赴加探望女兒,故事發(fā)生于加拿大多倫多附近的楓城小鎮(zhèn)。《紅浮萍》聚焦三代女性,《雪百合》則側(cè)重母女兩代,即前者中的母親和女兒小平,發(fā)展成了后者中的母親雅慧和女兒百合,但二人的關(guān)系一如既往地愛怨交加。在《紅浮萍》中,投身革命的母親以黨性標準要求自己和女兒,嚴重傷害了未成年女兒的身心。而在《雪百合》中,母親年近古稀,女兒自30多歲時移居加拿大,到母親訪加已有8年,是擁有加拿大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育有2歲幼子的單身母親。母親仍是嚴母,女兒仍是畏懼悲傷,然而她就像壓在巨石下的種子,有一股倔強的生命力,形成了冷靜、批判、自強、寬容的性格。
2. 李彥的英文小說《雪百合》(2009)融入了自己中文小說《嫁得西風》(1998)和《羊群》(2001)的部分內(nèi)容。《嫁得西風》和《羊群》塑造了加拿大楓城小鎮(zhèn)形形色色的華裔移民,他們相識于教會,如《嫁得西風》中宣教積極分子、靠丈夫在臺灣經(jīng)商養(yǎng)活的家庭婦女米太太、逃離家庭暴力寄人籬下的葉萍、《羊群》中認為共產(chǎn)主義和基督教相通的工程師楊玉清、牛紅梅夫婦等。他們又原汁原味地現(xiàn)身于《雪百合》:米太太為Mrs. Rice(米太太)、葉萍夫婦更名為Camellia和Old Chia(茶花、老柴)、楊玉清、牛紅梅夫婦更名為Unicorn和Jade(麒麟、紅玉)……他們的性格特點、打拼經(jīng)歷、家庭情況、移民生活,乃至言行舉止,和《嫁得西風》中的,幾乎如出一轍。
因篇幅所限,本文僅以米太太為例,說明李彥數(shù)本中英文小說中人物和情節(jié)的同一性。米太太是一個極富喜劇色彩的女性,伶牙俐齒,粗俗可笑,酷似白先勇筆下的舞女金大班。她代表了將宗教世俗化乃至庸俗化的一類基督徒。她首先出現(xiàn)于《嫁得西風》中,且聽她的禱告:“主啊,大女兒今天要考試了,請你把她面前所有的難題,拿掉!把一切障礙,搬走!主啊,我的小女兒今天有點感冒,發(fā)燒,不舒服,請你把她的病痛,拿去!主啊,我二女兒最近鋼琴學(xué)得有點不耐煩,請你為她指點迷津,繼續(xù)保持興趣!主啊,葉萍今天早早起來,為我們大家做飯,很辛苦,讓我們謝她!主啊,茶花胃不好,喝牛奶不消化,請你幫助她!主啊……”{16}然后,她成為英文《雪百合》的人物,她在《嫁得西風》中的禱告,幾乎被原封不動地搬到了英文《雪百合》中:
My lord, my older daughter is going to have a math test today. Please remove all obstacles and all difficult questions in the test for her!
My lord, my son has caught a cold this morning, with a little bit of fever and discomfort. Please relieve his pain and let him be well and alert as usual!
My lord, my second daughter has been impatient with her piano lessons recently and intends to drop out. Please cool her down, give her wisdom, and keep her interested!
My lord, Camellia has gotten up early in the morning to make this delicious food for all of us. Lets be grateful for her work!
My lord, Camellia cannot digest dairy products. Please fix her stomach so she can benefit from this rich nutrition!{17}
《嫁得西風》中的米太太既急公好義,又好占便宜,斤斤于一己之私利。比如,她免費讓葉萍留住家中,實質(zhì)是拿她當保姆,讓她給自己和客人準備美食,白吃她用辛苦錢換回的烤鴨和蝦球,她還讓葉萍的博士后丈夫免費給自己孩子當家教,孩子考上大學(xué)后卻只謝神不謝葉萍夫婦……多處類似的行為和細節(jié),都在英文小說《雪百合》一一重現(xiàn),說明了英文小說《雪百合》借用和糅合了前期中文小說《嫁得西風》和《羊群》的若干素材,包括人物、對話、情節(jié)和細節(jié)。
3. 李彥的譯寫本《海底》(2013)源于自己的英文原著《雪百合》(2009),同時融入了自己首部英文小說及其譯寫本《紅浮萍》、中文小說《嫁得西風》(1998)和《羊群》(2001)的部分內(nèi)容。李彥最新出版的《海底》是對她所有中英文小說的一個提煉、加工和出新。在《紅浮萍》、《嫁得西風》、《羊群》和《雪百合》中出現(xiàn)的諸多人物,同樣出現(xiàn)在《海底》中,除姓名更換,言行和事件有所刪改外,他們的個性和標志性經(jīng)歷都十分接近。見下表: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對母女主人公,她們堅強的性格、坎坷的命運、富有張力的關(guān)系、被中國政治風潮左右的生存……在李彥的中英文小說和譯寫本中,基本被悉數(shù)保留,成為李彥塑造的最感人至深、發(fā)人深省的人物。李彥在英文小說《紅浮萍》的封面上用了自己母親年輕時的革命合影,并把英文小說《雪百合》的獻詞“獻給我的母親——無論你近在咫尺還是遠在天涯?!保‵or my mother, close by or far away.)也許正是出于對母親的深情,李彥才在自己的中英文小說中反復(fù)運用這一對母女的素材,產(chǎn)生了彼此呼應(yīng)、層層深化的藝術(shù)效果。
通過中英文小說文本的比對和分析,亦可看出李彥在創(chuàng)作和譯寫過程中,存在同一素材數(shù)次運用于不同小說的傾向。雖然這一素材在每次運用時,都能和包含它的小說嚴絲合縫,產(chǎn)生應(yīng)有的藝術(shù)效果,但這種素材本身已無甚新意,人物的性格、思想、塑造手法等存在同質(zhì)性,不免滋生雷同之感。況且,李彥的中英文數(shù)本小說都有類似的情節(jié):到加拿大探望女兒的母親參加基督教“成功營”,以期尋到中學(xué)時暗戀的英文老師、在中國分手時英文老師贈她以當時稀罕的塑料梳、母親最終痛苦地得知老師早將她遺忘、女兒自幼就和母親分開、女兒從加拿大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富孀家當女傭、這位富孀和狗相依為命而且酗酒、女兒的父親因政治因素被判入獄并死于大興安嶺……等等,不一而足。
自己的素材,不是不可以自我轉(zhuǎn)用,乃至多次轉(zhuǎn)用,關(guān)鍵是——轉(zhuǎn)用時能推陳出新,發(fā)展深化,顯出作者的自我超越。李彥并非無此能力。比如,《雪百合》里有而譯寫本《海底》沒有的一個小片段,描寫的是上個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一美國外教來中國內(nèi)地執(zhí)教,被當?shù)厝藨蚍Q為“花和尚”,后因難耐時風閉塞而離華赴日,臨行前把一箱英文書留給勤奮的學(xué)生百合。十多年后,百合在加拿大收到了這位美國外教的來函。該片斷分布在《雪百合》的兩處(pp.11-13,pp.340-341),譯成中文也就千把字,非常精簡。但李彥日后卻再次啟用該素材,重構(gòu)繁衍,創(chuàng)作成了兩萬余字的中文小說《呂梁簫聲》(《人民文學(xué)》2011年10月)。這一從小片段衍伸出的長故事,時間仍是上個世紀80年代,地點則設(shè)在封建意識、革命傳統(tǒng)和文革余風交織的呂梁山區(qū),原先的“花和尚”外教、百合(易名為“小竹”)性格塑造得更加豐滿立體,和新添的美國女外教、知青出身的吹簫男子、各種師生等人物形象水乳交融,共同演繹了中西方人殊異的時代命運。將千把字的小片段從長篇英文小說中掂出,創(chuàng)作成兩萬余字獨立的中文小說,說明李彥對于同一素材,可以超越簡單的重復(fù)使用或自我復(fù)制,而能深挖其文學(xué)潛質(zhì),顯示出自我譯寫和重新創(chuàng)作相得益彰的功力。
總結(jié)
李彥是加拿大華人中為數(shù)不多的雙語作家之一,對中英兩種語言的比照具有獨特的感受。她曾多次表示:“用這兩種語言創(chuàng)作,感覺的確是不同的。當我想表達對生命更深層次上最真切的心靈體驗時,似乎用只有26個字母的英文來得更順暢自然,更能任思緒自由馳騁,不太受文字表象的干擾。而當我想追尋詞藻,韻律,或者視覺上帶來的愉悅和享受時,中文因其文字本身的魅力,無疑更勝一籌?!眥18}因此,李彥的英文小說平實、冷靜、內(nèi)斂,而其中文小說和脫胎于英文小說的中文譯寫本,則顯得灑脫、活躍、多彩。
李彥的英文小說出版后,受到了加拿大讀者和評論界的好評,達成了她讓西方深度了解中國的目的。將自己的英文小說譯寫成中文出版,一方面可以讓國人深入了解西方,另一方面,也可以讓國內(nèi)讀者了解躋身于海外主流社會的華人作品。如此,李彥“自己寫作的初衷——促進各族裔人民之間的相互理解”,可謂是較大程度實現(xiàn)了。{19}
李彥的自我譯寫是翻譯上的大膽嘗試,是文學(xué)上的再創(chuàng)作,是在跨文化語境中一位雙語作家自覺而又必然的選擇。自我譯寫過程中的留、刪、增、改,不是作者兼譯寫者單純的語言行為,而是族裔對話、歷史遺留、創(chuàng)作習慣、審美趣味等綜合作用的結(jié)果,值得學(xué)界進一步探究。
① 本文為中國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基金項目“加拿大華人文學(xué)史論”(11YJC75041)的成果。
②⑨{11}{13}{14}{19} 李彥:《海底》后記,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278頁;第279頁;第278頁;第279頁;第279頁;第279頁。
③ 以漢語為母語的作家有親譯自己文學(xué)作品的,如林語堂從事過自己作品的中英互譯,張愛玲英譯過自己的小說《赤地之戀》、《桂花蒸 阿小悲秋》、《金鎖記》等,詩人兼學(xué)者卞之琳、余光中、葉維廉和張錯英譯過自己的詩作,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法籍華人高行健曾將自己的法語劇本譯成中文,但這樣的作家占華人作家的比例相當小。
④ 陳瑞琳:《從〈紅浮萍〉到〈嫁得西風〉:讀加拿大女作家李彥的中、英文小說》,見《羊群》,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36頁。
⑤ 《羊群》2001年在世界日報連載,2008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結(jié)集出版。
⑥ 李彥:從新著《海底》談雙語創(chuàng)作,加拿大365中文視頻采訪“下午茶”第8集,2013.8.8. http://www.365nettv.com/index.php/2012-07-10-10-46-48/2012-07-13-00-30-32/12701-2013-08-08-13-26-20
⑦⑧{15} 李彥:《海底》,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20頁;第263頁;第135頁。
⑩ 李彥:從新著《海底》談雙語創(chuàng)作,加拿大365中文視頻采訪“下午茶”第8集,2013.8.8. http://www.365nettv.com/index.php/2012-07-10-10-46-48/2012-07-13-00-30-32/12701-2013-08-08-13-26-20
{12} 賦格、張英采訪:《葛浩文談中國文學(xué)》,《南方周末》,2008.5.26.
{16} 李彥:《嫁得西風》,《羊群》,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25頁。
{17} 李彥:《雪百合》(Lilyin the Snow),多倫多:婦女出版社,第71頁。
{18} 《風起于〈紅浮萍〉:和加拿大雙語作家、滑鐵盧大學(xué)孔子學(xué)院院長李彥的對話》,《楓語心香:加拿大華裔作家訪談錄》,趙慶慶著,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79頁。
(責任編輯:張衛(wèi)東)
On Self-translation and Writing by Yan Li, a Bilingual Chinese Canadian Author
Zhao Qingqing
(Center for Canadia Studies of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93)
Abstract: Li Yan, a bilingual writer in Canada who engages in self-translation and writing, has made a rare contribution to the overseas Chinese world of letters with her bilingual literary works. This paper looks at self-translation and writing by Li Yan in three areas, that of her self-translation and writing as facts, reasons for it and the use of material, with examples taken from her second English novel, Lily in the Snow(2009)and Haidi(At the Bottom of the Sea)(2013), a version of translation and writing, in connection with her first English novel and its translated version, Hong Fuping(The Red Duckweed)as well as her early Chinese novels, Yangqun(Crowds of Sheep)and Jia de Xifeng(Married with West Wind), with the conclusion that self-translation and writing by Li Yan is a courageous attempt at translation and re-creation in literature, a conscious and necessary choice by bilingual writers in a cross-cultural context and that in the process of self-translation and writing retention, removing and revision are not mere acts of pure language but the result of a combination of acts from ethnic dialogue, historical remnants, creative habits and aesthetic taste.
Keywords: Yan Li, self-translation and writing, Lily in the Snow, At the Bottom of the Sea, objects for reading, cross-ethn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