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登葉美 譯
文學轉變
奧登葉美 譯
我不能客觀地評價托馬斯·哈代,因為我曾深愛過他。
十六歲之前我沒讀過一首詩,我成長于一個偏重科學知識的家庭,文學氛圍不濃厚,我是由鉛礦,窄軌電車和水車組成的夢幻鄉(xiāng)村里唯一的異類。但1922年3月,我決定成為一名詩人,接下來的十二個月里我掃蕩了學校圖書館,沒幾周就換一個詩人讀,德拉·梅爾,W.H.戴維斯,甚至A.E.豪斯曼,卻都沒有找到我想要的。
我尚未遇到一位三十歲以下的詩歌愛好者,他不能是那種性格內向的人,或內向可以,但不能有一個不快樂的青春期。特別是,如果,拿我自己舉例子來說,上的是一個寄宿學校,他看見性格外向的人才受歡迎,能給人幸福感,樂善好施,他自己則不得人心和被忽略,但最不能忍受的不是不受歡迎,而是認為自己確實自作自受,自己卑鄙,低人一等,笨拙又膽小怕事。一旦想根本沒有人和自己志趣相投時,竟確信這就是事物的正常秩序,自己命中注定會有一個充滿失敗和嫉妒的人生。直到他長大后的某天,直到多年之后偶爾遇見校園時代的那些偶像們,發(fā)現(xiàn)他們其實如此蒼白,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人了。終于他相信內向的性格是筆大財富,最適合在工業(yè)文明里生存,因為工業(yè)文明的集體價值觀如此幼
終于他相信內向的性格是筆大財富,最適合在工業(yè)文明里生存,因為工業(yè)文明的集體價值觀如此幼稚稚,以至于他可以獨自成長,還培養(yǎng)了自己的幻想能力并學習怎樣汲取內在生命資源。但那時他的青春期過得實在苦悶,根本不能想象出會有個社會可以身處其中并感覺自由自在,也對來自神秘的本能心存芥蒂,他曾經(jīng)為尋求安慰而讓記憶回閃到童年那些高不可攀或可怕的人物,這條路同樣行不通,所以他從人類出走,走向人類之外:他患上了懷鄉(xiāng)病,但他找尋的不是自己母親,而是大山,秋天的森林,孤苦無依地靜觀野蠻動物害羞的一面,他心中不斷增長的生命體驗決心要對音樂無限忠誠,同時思考起人世滄桑和死亡來。藝術對他來說無限珍貴,藝術悲觀厭世,并與生命敵對。如果它談論愛,那也是受挫敗的愛,因為成功在他眼里都嘩眾取寵,庸俗無比;如果它說教,它必須給出建議是堅韌地服從,因為他所知道的世界從來都是自行其是,不會改變。
初戀時一往情深,激動無可挽回
啊,生命中的死亡,使日子沒有未來
而現(xiàn)在,死更是多么的富麗
在午夜里可燃魂離人間(查良錚譯)
死人永遠不能再起
甚至最緩慢的河溪,也會安然盤旋到海里(梁實秋譯)
情人們彼此依偎著對方
不要問在旁入睡的是哪位
新郎整夜不睡
要把新娘交還
上面的詩句對處于青春期的人來說就是詩歌的真實典范,無論是丁尼生,濟慈,斯溫伯格,霍斯曼或其他人,無論在他的生命中第一次被其中哪一位詩人打動,都會激起一種模仿的激情,而后來歲月中他的詩歌品味會左右不離其中。我自己這方面深受影響的人物是1923年夏天的哈代,有一年之久我誰都不讀,不用費力去回憶我就知道我讀的是那漂亮精裝的維塞克斯版本:我把它們私運到班級里,星期天散步也隨身攜帶,回寢室也帶上以便在清晨讀上兩頁,盡管放到床上太笨重了些。后來1924年秋天發(fā)生了宮廷政變,我必須在我的哈代王國里放入愛德華·托馬斯,再后來他倆在1926年的牛津戰(zhàn)役中被艾略特雙雙打敗。
除了是我心目中詩人的典范,哈代的詩歌還有對時代的展現(xiàn),他是我心目中濟慈和卡爾·桑德堡的化身。
從第一眼,他看起來就像是我的父親:濃密張揚的胡須,前額明亮,臉皺紋深厚,和善,那是能感知和思考另一個世界的臉,(而我,和我母親一樣,是個憑直覺思考的人),我知道他是這樣一位作家,如果說他在表達的時候,有時顯得單調和多愁善感,那是因為他的情感比我自己更加深刻和忠誠,對世界的愛比我更堅固,嚴格。
女幽靈騎手。他雖然,辛苦嘗試著尋找
每日都陷入心灰意冷
因為她在時間不能所及之處
但她能,仍能歡唱地騎行于
他一心入迷的思想里
騎行于粗獷,泥質的
大西洋區(qū)域
他望向她第一眼時
她拉住韁繩,正對著蕩漾的潮汐哼唱
(《女幽靈騎手》)
不會有山峰,樹木,尖塔的陰影
當世界一無改變時
落在我的墳墓上,也不會片刻之后
悄悄移步你那
從沒有一只知更鳥停留在我們頭頂綠色的植被上。(《生離死別》)這個正好寫我自己世界的詩人,是多么幸運,我或許會很容易地著迷喬治王時代的一個或某個人,但肯定所學甚少,因為他們都是倫敦人,脫離自身觀察世界。
我找到了哈代這個正好寫我自己世界的詩人,是多么幸運
因此我,蹣跚向前
樹葉環(huán)繞我緩緩降落
從東面吹過的微風穿過荊棘
此時有女士在呼喊。
《重游舊地尋時光》中的許多詩都深深打動了我,不僅因為感同身受——我當時正在愛情中失意——也因為我有點懷疑我自己的個性與之相反,是個極端冷酷又善變的人,我羨慕那些易感動的人。
還有一點,哈代詩歌中的世界就是我自己的童年世界:它淳樸守舊,它是道德統(tǒng)一的英格蘭,有牧師,醫(yī)生,律師,建筑師,它是有著維多利亞色彩的英格蘭,人們一星期去教堂兩次,每日早餐前做家庭祈禱,沒機會結識離婚的人和騙子,出門用的是裝飾圓銅和古董的輕便馬車或自行車,以家庭為中心搞些娛樂活動,開朗誦會,搞園藝,散步,鋼琴二重奏和玩啞語字謎游戲,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對倫敦,政界或法國文學置身事外的英格蘭。
學校有幾個倫敦人,這些拿腔拿調的優(yōu)雅家伙們——其中一個據(jù)說為了享樂才讀萊辛?,F(xiàn)在回頭去看,我覺得多么幸運,當時的靦腆,不善交際,沒有機會結識和模仿他們,因為他們喜歡的作家不一定適合我,會危險地鼓動我假裝去喜歡一種和我自己個人經(jīng)歷沒有關系的人生。過早地進行抽象思維和接觸“現(xiàn)代”作家危險太多,得不償失,在當代任何學術科目上,我已經(jīng)看到太多中毒較深的例子。我找到了哈代
冰柱引領教堂過道向前
旗繩急切不安嘶啞地說著
家園的腳步聲包裹它們落滿碎雪的頭顱
但我仍然追蹤它的進程
我們中的一個……黑皮膚,性格耿直的他,黑皮膚性格耿直的她,離世了
其他人,不久也消失了
但是上帝知道,如果他什么都知道,我愛上了古老的一百年的他,圣斯蒂芬的
子恩山,安息日的日子,車道,神圣的寧靜,阿拉伯半島和伊頓
我到達大理石般的鄉(xiāng)村
呼吸聲越過空氣
如海鹽般明亮
我看見了人世滄桑和潮起潮落
當她就在那里
所有國家的船往來這里
奴隸在陽光下迅速交易
跳動的華爾茲
女學生們沿著草粑在大笑
她就是其中的一個。
所有這些都是我自己生命經(jīng)驗的一部分,所以我能夠感同身受,因它們古老的色彩,我才得以理解,但又足夠現(xiàn)代使我受益匪淺。
哈代出生在一個農(nóng)業(yè)社會,一個沒有被工業(yè)和城市價值碰觸的社會,當他去世時這個社會模式已經(jīng)瓦解了。對丁尼生一直困惑的科學和信仰的沖突問題,也一樣折磨著哈代,但是哈代應該活得更長久一些才好,以至能超出丁尼生的和解態(tài)度。叔本華的悲觀,斯賓諾莎的宿命論當然不是解決之道,但它們是事物發(fā)展過程中必經(jīng)階段,逃也逃不掉,人們總是活在具體的境遇里。
把人的生命不僅看成是和此時此刻的社會生活相關,也和整個人類歷史,生命,星空相關,人類既謙遜又自負
哈代是個有創(chuàng)造力的詩人,對我而言不簡單地是個保姆型的人,不是我一旦長大自認成熟后就可以拋到腦后的詩人。我們時代的問題很多都是個性發(fā)展的問題。敵人要摧毀我們的忠誠和信仰,維多利亞人當時所謂的宗教真理和科學真理之間的矛盾沖突現(xiàn)在已更名為個人和整體,有意識的自我和無意識身份,意愿或確定,也就是這方面使哈代的詩歌更獨特,價值長久。維多利亞那一代人都是自信的個人主義者,僅僅因為世界和傳統(tǒng)的共同關系紐帶是強壯的。我們自己這一代出生太晚了以至于即沒機會接續(xù)傳統(tǒng),又不幸地失卻了個人解放的激情:因此我們太容易陷入集體主義的病態(tài)崇拜。
話說回來,在哈代身上我最看重的,我現(xiàn)在也仍然堅持的是他銳利的眼光,他看待生命的方式老道,就像詩劇《列王》的舞臺提示和《還鄉(xiāng)》的第一章所寫的。把人的生命不僅看成是和此時此刻的社會生活相關,也和整個人類歷史,生命,星空相關,人類既謙遜又自負。從這個觀點看個人和社會的矛盾是如此輕微,因為兩者都微不足道,以至后者應該停止自己作為一個有絕對權威萬能神的角色,而是地位與人類平等,共同服從一個繁榮凋零的法規(guī),因此和解是可能的。
擁有此世界觀的人不會同時是一個以自我中心的,超理性的人道主義,它要求高度自由地想象我們自己的生命,又同時是一個偽馬克思主義者,他們反對個人的自由意志,但卻聲稱人類社會可以自動更新,不受控制地向前發(fā)展。
是哈代教會了我區(qū)分愛若斯和邏各斯的關系。
啊,你不知道她的秘密所在嗎,她自負隱藏缺點嗎
她那些傷害自己鐘愛生命的不明智之舉從何而來嗎?
最輕微的是她的那些運轉軌跡?——它們阻止它信仰上帝
帶來那些可怕的未竟事業(yè),那些通過她區(qū)域的紅色避難所
所有的造物因何咆哮呢
那時,他的暗中摸索的技能,沒有蔑視,沒有咒罵
不久將會壓住她的手,那只專傷害它所愛的事物的手
當她緩慢地行走沉思著死亡,在痛苦的黑暗之中
無論怎樣你幫助她
不久她會消失。
對這個問題,“邏各斯——意識由意志的形成,直到它平等地塑造所有萬物——從哪里來?它是施舍給我們的恩澤還是被愛若斯所創(chuàng)造的呢?”哈代沒有回答。在理論上可能他思考像希臘人,說是意識能夠扭轉意志。今天這說法是令人懷疑的,因為神秘的直覺自始就有并存在,并且真如此的話——這么說是因為機器把愛若斯從古老的永恒規(guī)則中解放出來,那么,公開有計劃地苦行并且嚴于律己才是解決我們混亂和受壓抑之痛苦最好的道路。如此以來,我們可以向我們自己也提出這樣的問題,因為哈代和其他人使我們看到了它的存在。
哈代給當時少年的我提供了很多幫助,擴展了我的視野,但我欠他在另外一些方面,對我個人來講,一筆更重要的債,是關于技術上的指導。我想在選擇上我再次是極端幸運的。首先,作為一名手藝人哈代的缺陷,他節(jié)奏上的笨拙,他的古怪的詞匯甚至對中學生都是明顯的,而一名年輕人恰恰是可以很好地從中學到些什么,因為他們可以評價這些詩。莎士比亞和什么權威大師們使人炫目又失去信心。第二個方面是沒有一個英國詩人,甚至包括多恩和勃朗寧,開發(fā)出如此多的,如此復雜的詩節(jié)。任何人想要模仿他的風格至少需要學會一樣,那就是怎樣制造詞語,去適合復雜的結構,同時如果他是對這些事情敏感的,就會特別關注形式?jīng)Q定內容這件事。
沿著比爾山
島上,很多人居住著——
那像眾多雕塑般的,禿頭,皺眉的臉——
深淵和沉寂精神一直在我身上
熱血沸騰,我活著,持續(xù)地
這種不同尋常的詩歌形式有助于幫助模仿者發(fā)現(xiàn)他想要說的是什么:傳統(tǒng)的形式像十四行詩在思想和態(tài)度上有一套一成不變的定式,不成熟的模仿者根本沒有辦法。另一方面模仿者認為寫的自由詩看起來容易,實際上未必如此,而是得面對巨大的困難,只有那些在表達意圖和能力渾然一體的人才能夠駕馭得了,那些把自己的寫作限制在自由詩這種形式的人,因為他們認為形式的不自由必然會導致內容的不真,他們不理解藝術的本質,認為若藝術家事先按形式有意識地寫作,作品就會毫無價值,并認為語言之所以最有力量,它的神奇之處就在于偶然性。
哈代從這方面解救了我,另外教會我詩歌直接的口語用語,重點在句子,字節(jié)上的影響,而不是意象
哈代從這方面解救了我,另外教會我詩歌直接的口語用語,重點在句子,字節(jié)上的影響,而不是意象。
我已看見你干了什么,你正在引導我……
那些岸邊我們完全忘了的
紳士們
你就是經(jīng)常注意這些事的這么個人
這里就是現(xiàn)代詩歌的回響,比起艾略特的煤氣工廠和負鼠,他們豐富,適合不同的主題,艾略特的作品我們可以剽竊,但艾略特總是和我們隔了一層什么東西。
哈代是我詩歌上的父親,盡管我現(xiàn)在很少讀他,這或許是因為他如此深入我心,我無需刻意為之。他去世了,他所生活其中并熟知的那個時代也已消逝了,我們已踏上另一條詩歌道路,但他對自然的謙遜態(tài)度,對受苦受難人們的同情,和控制節(jié)奏的分寸感一直對我們和當初一樣受用。
我墜落,墜落到這里
到大西洋的雨里
飄零的模樣像是
隨風飛揚的谷粒
像眼淚般的,從高處
水珠落下指時針上
幾乎弄臟了我的全身
被那些污跡
直到我感覺無用
成為被廢棄了的一個
那時我想
我絕望地想
盡管不可見
他仍在那
可能在凝視
無論哪都好
不再幫助鐘表匠人
測量并校準
但友善地對待我,讓我
講述我的手藝。
編輯/張定浩
*A Literary Transference,選自The Complete Works of W.H.Auden:Prose,Volume ii,1939-1948 Edited by Edward Mendelso,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