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媽媽的肩膀是一個枕頭
□鮑爾吉·原野
我去消防部隊看望朋友老胡,他當(dāng)支隊政委。中午上食堂吃飯,老胡指著對面走來的軍人說:“這是你同胞,蒙古族,海山,警務(wù)參謀?!?/p>
這個人立定敬禮,他眼里的笑意比臉上多,牧區(qū)常見這樣的人。
飯桌上,老胡講起了海山的故事。
海山的家在阿魯科爾沁旗的罕山南麓。草原上,到處都有泉眼。小鳥兒、野花更多,是個好地方。海山到了部隊,見什么都好奇,什么事都爭第一,白天訓(xùn)練,晚上學(xué)漢語,大家都喜歡他。
過了兩個多月,海山像一朵花一樣蔫了,晚上獨(dú)自坐在籃球架子下面。老胡湊跟前一看,海山垂著頭,眼淚從鼻尖一滴一滴往下落,地濕了一片。手里拔一把青草,用指甲掐成寸節(jié),不回屋睡覺。老胡勸慰,海山只說一句話:“我想我的媽媽。”
老胡說:“海山一抬眼睛,淚水汪那么多。一顆接一顆地往下掉,我都不敢看,真可憐?!?/p>
海山這么想媽媽,但不能給假,部隊不允許。沒幾天,海山?jīng)]影了。
戰(zhàn)士沒了,在部隊是大事。找吧,四處不見。胡中隊長一猜測,海山肯定回家了。他帶兩個兵上罕山腳下把海山帶了回來。當(dāng)然,老胡拿禮物送給海山的母親,在那里又喝酒又唱歌。一上火車,老胡面露兇相,把海山暴訓(xùn)一頓,說:應(yīng)該給你處分!這次免了,不準(zhǔn)有下次。
海山回部隊后,樣樣爭先,獲嘉獎一次。過了兩個多月,海山又回到籃球架子下面,淚水滿地。而后,他又跑了。
海山被“抓”回來后,按規(guī)定可以給予除名處分,這和開除軍籍的含義是一樣的,失去入黨、提干、復(fù)員的一切機(jī)會。老胡不忍心這么辦,用另外一個辦法代替。他把海山綁起來,狠狠揍了一頓。海山的屁股被打得不敢仰面睡覺。老胡問:還跑不?海山答:跑!老胡抄起一塊膠合板接著打。
“我知道不能打兵,打兵犯法。我想把他打過來,這是個好兵,孬兵早說‘不跑了’。這樣的兵以后肯定有出息?!?/p>
海山屁股結(jié)痂之后又跑了。支隊知道這件事后下令:一、海山十五日內(nèi)不歸隊,除名。二、不許尋找。三、老胡野蠻帶兵,記大過一次。
老胡沮喪,等著處分。
第五天頭上,海山歸隊。他滿面春風(fēng),對陰沉沉的老胡用笨拙的漢語問:“胡中隊長,我媽媽,你看到了嗎?”
老胡不明其意,上哪兒看海山他媽?這不是說胡話嗎?海山帶著自豪、焦急的表情攤開雙手,問指導(dǎo)員、班長和所有的戰(zhàn)友:“看到嗎?我媽媽?看到了?”
原來,海山回家,家沒人。鄰居說媽媽看他去了。他急忙返回,坐火車、換汽車,歸隊?;氐街嘘牐焉米噪x隊的事忘了,到處找媽。
老胡派出十名戰(zhàn)士,到本市駐軍單位找海山的媽媽。后來在空軍雷達(dá)團(tuán)找到了。
老胡說:“你們蒙古族人太有意思了。海山見到坐在椅子上的母親,蹲下把頭扎進(jìn)母親的懷里,我們都感動了?!?/p>
原來,海山母親知道兒子的“思母”病三個月一犯,她把牛羊賣了,房門鎖好,上部隊給兒子做伴,說:“不能讓國家(意為部隊、政府、組織)缺一個人?!焙I揭惶优?,國家就“缺”了一個人。
海山見到媽媽,如虎添翼,多苦多累都不怕。支隊給老太太租了一間房,沒給海山處分。不久,他進(jìn)教導(dǎo)隊接著提干。現(xiàn)在如魚得水。
在我的請求下,老胡領(lǐng)我去了海山家。老太太笑著迎著我們,邊上站著兒媳婦。母親相貌慈祥,額上、嘴角和眼窩的皺紋深長通展,環(huán)繞著明亮的眼睛和潔白的牙齒。海山的氣質(zhì)已經(jīng)城市化。
老胡故意問:“還跑不?”
海山笑答:“你打我就跑?!?/p>
胡政委讓海山唱一首歌,海山不扭捏,閉上眼睛,用蒙古語唱起來:
媽媽的肩膀啊,是一個枕頭
夢里我見到一片鮮花
媽媽的心啊,是一個枕頭
醒來我遠(yuǎn)走天涯
海山母親笑得臉上鮮花開放……
(原載《特別文摘》2013年12月上 河北高少華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