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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橫平豎直(短篇小說)

      2014-11-15 01:09:58text商玉寶
      南方文學 2014年11期
      關鍵詞:圓頂工頭裝潢

      text_商玉寶

      橫平豎直(短篇小說)

      text_商玉寶

      這個仲春的清晨,我走在商鋪林立的孰城街道,無意間這么一抬頭,就看到了結巴佬——黃躍進。

      看到的那一秒,就把他認出來了,盡管二十多年里我們碰不到幾回——即便碰到也是擦肩而過。他站在一家門臉前,扛著個腦袋,大嗓門朝梯子上的伙計指手畫腳,聽上去,嘴巴還是有點不太利索。我大聲呼出他的名字,他循聲扭轉頭,目光觸到我后,短暫的一怔,驚喜隨即荷花一樣的在臉上綻開了。

      我倆打小就在一個地方。我不知道他父親為何給他取名黃躍進。他出生時,氣貫長虹的大躍進已過去多年了,我想,可能那時給孩子取名,并沒有多少新鮮詞兒可想,“躍進”一詞,好歹比村上那些“三七子”“二狗子”要來的有學問些吧。

      在村子里,我們兩家離不遠,相隔五六戶,卻很少在一起玩——我多半是跟大孩子屁股后轉,他小我五六歲,不在一個層面。關于他的印象,一鱗半爪,他近乎被我的記憶所忽略,只是知道我們同屬一個生產隊,還有他父親叫黃傳海,在生產隊當會計。印象深刻的,倒是他這個父親。因為那時黃傳海隔三岔五到我家來,農活忙的時候是晚上,閑的時候,大白天也來。來了,腳下就生了根,掏出兩頭通的東海牌香煙,和我父親對抽,說閑話。他說的多,似乎見識廣博,說到得意之處,往往是搖頭晃腦,神采飛揚。沒想到這樣精神抖擻的人,后來精神上卻出了問題,整天弄了一套深藍色有肩章的制服穿在身上,戴了大檐帽,撐一把鐵骨子黑傘,到處亂走并且嘴中念念有詞。

      在大孩子們窮極無聊時,視線里才會有黃躍進。比如看他一個人走在田埂上,就大老遠的喊他,向他招手,他小時候說話結巴得厲害,伙伴們顯然是想喊來捉弄一番。黃躍進聽有人叫他,停下腳步,朝這邊望一眼,知道沒好事,回轉頭,繼續(xù)走他的路。大孩子一時掃了興,惱怒得直接喊他結巴佬。黃躍進還是不回應,晃著個腦袋,腳下走得更快了。

      這恐怕是童年里我對黃躍進的唯一印象了。

      我和他寒暄著,發(fā)覺他說話比小時候順暢多了,只是在一兩個地方受到阻撓,但聲音踉蹌了一下也就過去了,如同走路時腳跟掙脫路邊羈絆的草莖。他告訴我,他帶了十來個工人,專門給縣城的店鋪做門臉裝潢。

      我有點恍然,一時無法把過去和眼前按照某個軌跡連綴起來。其實內心里,我是無法相信他的身影會有朝一日出現在縣城,正常去推想,黃躍進應該待在鄉(xiāng)下,種上幾畝地莊稼或者西瓜,充其量是在酷熱難當的三伏天,以拉了一板車西瓜邊走邊叫賣的形式出現在縣城的某個巷道,或者小區(qū)……

      我似乎是想錯了,不,一定是想錯了。看著面前他那張有著深眼眶,短促頭發(fā)的臉映在小城鮮亮真實的朝暉里,我有點意外,心靈深處還有一小股溪流在歡欣。

      看他要忙活事情,我沒和他多說,臨走前告訴他,我在縣政府城建辦上班,并誠懇地要了他的手機號,當場打過去,看黃躍進的電話通了,依舊大孩子般地對他說,以后在縣城干活兒遇到什么困難可以找我。

      哈哈,我這么說,也是想在老鄉(xiāng)面前虛榮一下。

      后來上下班,又遇見過幾次,想著自己住在縣城,算是東道主,從情理上來說,該請這個家鄉(xiāng)人吃一頓飯。

      因為鄉(xiāng)下和城里隔一道江,黃躍進必須在天黑前趕回家,所以我把這頓飯放在了中午。我在一個以酸菜魚為特色的排檔給他打電話,他支支吾吾跟我客氣,說活兒忙走不掉。及至我用了生氣的語調說再忙總得吃飯吧,吃了飯沒人留你,黃躍進這才“好好”地答應過來。

      他來得很遲,接近十二點。

      一大盆酸菜魚端上來,倒上啤酒,表達的欲望就像啤酒沫兒迅速向上鼓脹,何況面對的是幾十年很少碰面的家鄉(xiāng)人。叫人想不到的是,黃躍進張口說的第一句話是,老哥,還記得吧,我們是一年結的婚。

      說完,嬉笑著,有點得意地搖頭晃腦,這一點像極了他父親。

      我被說得直眨巴眼睛,嘴里機械地“噢”了一聲,心下卻一片茫然。

      沒……沒印象啦?他說,我們兩家是一道去和縣買的家具,回來,擺江船把家具丟……丟在沙灘上……

      經他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當時我和弟弟相繼結婚,經濟狀況有些窘迫,也是去和縣買的家具,那邊的家具比我們孰城便宜,但一掂量就會發(fā)現,每一件家具都跟紙一樣輕薄,記得最大的三門衣櫥兩個人就能抬起來,還翻過了一道高高的亂石護坡的江堤。

      有印象。我點著頭說。

      但我怎么也想不起來我在沙灘上搬家具時,叢生著大片蘆葦的綿延起伏的青灰色江灘上,黃躍進家也在搬家具準備結婚。今天黃躍進這么一提,說明存在這個事實,可能當時我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一樁遲來的婚姻里,被那些無端的瑣碎所羈絆困擾,對身外的事物早已無暇顧及。

      我想不起來的事,黃躍進卻牢牢地記住了。我便有些慚愧,趕緊從這個話頭上移開,我問他,你老婆哪里人?

      宣城。他說。

      我的眼前立即出現了一個中等個頭的女人,皮膚白里透紅,在村里不管遇到誰都是一副笑臉,然后自來熟地跟人嘰呱一番。我所以有這個印象,是因為我的父母還住在鄉(xiāng)下,我偶爾回去時,黃躍進的老婆去北頭堤埂上一家小店買東西,她主動跟我母親打過招呼。

      你怎么會認識宣城姑娘?

      我有點好奇,要知道,宣城離我們這邊有一百多公里呢。滋生這種好奇的,實際上是一種懷疑,當時黃躍進父親已經瘋瘋癲癲,母親又病懨懨的啥活也不能干,可謂家徒四壁,黃躍進自己說話又磕巴,這么白白凈凈的一個女子,怎么會看上他?以他當時的境況,花錢從落后的山區(qū)買一個還差不多——鄉(xiāng)下不乏這樣的范例。

      我有點匪夷所思。

      我們是在采石鎮(zhèn)拉絲廠干……干活認識的。黃躍進說。

      黃躍進告訴我,他十幾歲就離開了村子——沒有大人管束,也就沒有了依賴思想,他起先四處找活兒干,出于干活的需要,跟著采石鎮(zhèn)一個姓焦的師傅后面學會了電焊,還考到了焊工證,在馬鋼三鐵廠混了幾年,之后進了一家私人辦的拉絲廠,因為黃躍進懂焊工懂電路,廠長出去采購材料,總要把他給帶上,黃躍進一時在廠里很吃香,就這樣,讓一個同樣在廠里干活的宣城女子給看上了……

      黃躍進回憶著這一段初識,我發(fā)現,他在回憶時,臉上依然還殘存了當年才有的些許靦腆。

      女孩的家人并不反對,那個年代,對人沒有像現在這么苛求,能干活兒吃飽飯當屬生活第一要義。沒多久,黃躍進和宣城女孩結了婚。我在想,那一年我也結婚,迎來送往缺東少西的都是父親在張羅,一場婚事下來,父親整整瘦了一圈。而黃躍進結婚,他的父親卻不在家,事不關己地云游在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世界。這一比較,我的心里不禁為黃躍進涌出一股酸楚,隨即眼眶脹脹的直想掉眼淚,我連忙將啤酒杯端起來,轉移情緒跟他喝酒。

      幾杯酒下肚,我才有勇氣問他,你父親怎么就犯了???

      黃躍進也不避諱,說,他想蓋房子。責任田到戶后,看一家家房子蓋起來了,他心里著急,我家那三間茅草屋實在不能住了,下雨天還好,就怕刮風,一看天氣不對勁,就趕緊把一對大門板卸下來,爬上屋頂,用樹棍子、大石塊子壓屋頂的秫秸,有時半夜還得爬起來折騰。想蓋房子,卻沒有錢買磚瓦,講起來你恐怕不相信,八幾年,我們家還吃了上頓沒下頓,經常到別人家借糧食,那時候在村子里最羨慕你家了。

      黃躍進朝我微笑,眸子里的一絲羨慕依然晶瑩閃爍。

      一時我像聽新聞一樣睜大眼睛,這是我先前所不知道的,八幾年我還在讀大學,米飯是不愁的,而且母親每一次去學??次遥傄獙⑷鉄滩擞霉揞^玻璃瓶帶去?,F在回想起來,我完全能比較出兩家的區(qū)別所在,責任田承包到戶,我的父母甩開膀子大干,而黃傳海先前在生產隊當慣了會計,已經變得四體不勤,疏于稼穡。但他一直想走捷徑,我至今記得,他在屋前砌了方形池子養(yǎng)黃鱔,在屋后的菜園地里栽松柏之類的風景樹,那時他到我家串門,我在一旁多次聽他在霧騰騰的煙縷里跟我父親大展他的致富藍圖??上У氖?,后來黃鱔給養(yǎng)死了,松柏呢,三兩年下來也不見長。

      黃躍進繼續(xù)說,那一年村里的小學校擴建,拆下來一批舊磚,我爸想弄一些來蓋房子,找到在村里當文書的舅老爹,當時擴建學校就是村里的事,舅老爹能做主,結果,那一批舊磚處理給了別人。那段時間,我爸一起床就要朝學校方向的那堆磚望一眼,突然有一天有人在拉那堆磚,我爸想不通,眼睛里要滴血,氣得跑到村里,大罵舅老爹嫌棄他窮,狗眼看人低……就這樣腦子一時受了刺激。

      我問黃躍進后來他家的磚瓦房怎么蓋起來的。黃躍進說他進廠干活,干了好多地方,哪里工資高就往哪里跑,這樣攢了點錢,又跟師兄弟們借了兩個,從郊區(qū)買了舊磚蓋了房子。房子蓋好,那年冬天就結婚了……

      黃躍進說到這里,嘴角咧出一絲笑紋,那笑紋里不知填充了多少艱苦難挨的日子。

      不易??!我在心里感嘆,同時生出幫幫他的念想。

      我跟他說,今后我們單位有裝潢的活兒,我介紹給你干。

      我以為黃躍進聽了,立即會無限感激,然后難以自持地跟我干杯,不料他卻無所謂地搖晃了一下腦袋,說,不用,我的活兒多,一時干不了。

      黃躍進沒說大話,他的活兒確實多得干不了。

      我只要在街上行走,目光就留了意,一留意就會發(fā)現黃躍進的身影,這幾天在餐飲街,過幾天又轉到了商貿街。他有時站在一旁指指點點,有時跟工人一起忙活??匆娢伊?,就笑嘻嘻地遞過香煙,點著了,跟我聊上兩句,說手頭上的生意,說后面要做的生意。

      我感到欣慰,但不乏迷惑。接洽生意需要言語表達,不說巧舌如簧,至少要能感染別人。黃躍進最不擅長的恐怕就是口舌了,就他這樣的口舌,怎么能接到一宗又一宗的生意?

      小縣城干你們這一行的很多吧?

      黃躍進點頭。

      你怎么會有干不完的活兒呢?

      人家相信我。

      說著,就又笑嘻嘻地搖晃起腦袋。

      別人怎么知道你呢?

      我以為,他為了招攬生意,會像別人一樣,賠著謙卑的笑臉,到處散發(fā)名片。

      而他說,做完一家,這一家就會替我們打廣告,然后一個介紹一個。

      哦?我有點驚訝,自然想到,他可能系統(tǒng)地學過這一行,只有技術過硬,活兒才干得漂亮,才會被口口相傳。

      你在哪里學的門臉裝潢?

      沒有跟誰學,黃躍進搖頭說,開始幫人干,干著干著,就什么都會了。做我們這一行,沒師傅,“橫平豎直”就是師傅,你做的活兒能達到“橫平豎直”,就OK了。

      說著,他對腳手架上一個戴眼鏡的工人吆喝起來,哎,老張,上面歪了,往左邊來……來一點……

      我循聲看過去,卻看不出那根豎在墻面的三角鋼有什么歪斜。

      黃躍進見狀,又一次搖腦袋嬉笑起來,得意地說,我的視覺誤差,只有一個米粒,不相信,我馬上拿水平儀測給你看。

      我相信他的話,這種本領自然是他在干活中練就出來的。

      接著,他跟我講第一次接活兒。

      早先,他跟一個姓陳的工頭后面干,做的是一家字畫店的門頭,有一天正干著,隔壁的快餐店女老板找來,說她家的門頭一到雨天就漏,下面要放八個臉盆接漏才行,以前做門臉的找不到鬼影子了,讓黃躍進他們給查看查看。當時姓陳的工頭不在場,黃躍進就扮了一回主人公,一看是小問題,人和材料都是現成的,就帶人三下五除二給修補好。臨了,還應女老板要求留下了手機號碼。后來,在一個較大的裝潢工程里,陳工頭發(fā)覺維持不下去了,突然來個人間蒸發(fā)。陳工頭走了,將一條路留了下來。

      從此,黃躍進做起了這一行。

      黃躍進告訴我,陳工頭走時卷走了所有的材料款,還欠了工人好幾個月的工資,至今找不到人。他指了指架子上年齡稍大的戴紅色防紫外線眼鏡的工人,說欠老張的最多,八千六百塊錢。

      我的鼻孔瞬間聞到了一股血與汗的腥味兒。

      我跟他開玩笑,現在你是老板,可不能像陳工頭那樣拖欠工人工資哦!

      黃躍進的神情隨即端正起來,說,我從不拖欠,到月就發(fā)。去年八月款子一時沒結到,月底我借錢給他們發(fā)了工資。不過,有一個工人我始終拖著不給他發(fā)。

      我疑惑地看他。

      他指了正在使切割機的一個卷發(fā)小伙子,說,那個小沈,他老頭子當過城郊樟和村主任,他生來好賭錢,前年有一次領了四千塊工資,進了動漫游戲室,一晚上輸了個精光。后來,我每個月扣他一半錢下來,到年終給他,讓他一家老小能過個安穩(wěn)年……

      你可去過動漫游戲室?我問。

      去過兩次,當時干活的地點離游戲室近,天下雨干不了,我們就轉進去玩玩。黃躍進說,我和老張他們只花幾十塊錢玩玩,輸贏無所謂圖個新鮮熱鬧,哪像小沈,雙手一齊往下按……他相應地做出孤注一擲往下按的動作,繼而雙手一攤,一翹嘴唇說,結果,幾千塊錢泡湯了,還問我們借錢,我們連拉帶拽把他拖出了游戲室。

      說著,黃躍進哧哧地發(fā)笑。

      我也忍不住笑了。我的眼前浮現出兩個不同的背景畫面,小沈一擲千金,是因為父親當過村里的主任,他曾有過一段闊綽的好日子;而黃躍進淺嘗輒止,則因為他曾多少次半夜起來蓋房頂,曾多少日是吃上頓愁下頓。

      我看你總是做店面裝潢,很少給單位干。

      單位的活兒,你沒人際關系接不到,就算接到了,干完活兒要錢時,這個手續(xù)那個手續(xù),要跑好多天……

      黃躍進沒往下說,用搖頭來替代。

      搖頭,說明黃躍進給單位干過,嘗到過這樣的苦衷。在黃躍進的意識里,我干活,你付錢,沒有必要彎彎繞繞,現實中,那些靠彎彎繞繞掙錢的大有人在,但不是他黃躍進。這時我突然明白,那天吃飯對于我的一番好意,他為什么斷然地說不用了。

      黃躍進回憶,去年四月份,給一家洗浴中心做門臉,因為資金量不大,又是熟人介紹過去的,黃躍進沒有跟對方簽協議?;罡赏炅?,那家老板四下看了一遍,說門臉不太正,錢不能付。黃躍進拿來水平儀測給他看,老板用鄙夷的神情看水平儀,說你們自己的水平儀,不太靠譜,堅持說有點歪。黃躍進沒辦法,干脆借來了紅外線水平儀,一測,橫平豎直,老板才不作聲,推說還沒開張,過些天再來結賬。黃躍進只好等待。待洗浴中心開張了,黃躍進再次來要錢,老板嬉皮笑臉地說,先上去消費消費,我讓小姐給你打個折,下來我們就算賬給錢。黃躍進知道老板做的不是什么正經生意,當場擺手說,我不是那種人,算賬吧。算完賬,老板非要扣500元下來,說時間長了,看門臉沒問題了,再給你。一直拖到現在……

      我聽了很氣憤,我得幫他,扎根縣城這么多年,這點能力還是有的。我對黃躍進說,這錢我來給你要,哪天我?guī)€警察朋友去拜訪一下,保證他一準給你送來,開這種店的,就怕當地警察。

      黃躍進趕緊擺手,說不要不要。還不放心地補充了一句,真的不要!

      看他有點著慌,我泄了氣。不過我能理解,他來自鄉(xiāng)下,在小縣城立住腳跟不容易,不想給自己添事,更不想給我這個老鄉(xiāng)添麻煩。

      不在小事上糾纏,黃躍進說,不就500塊錢嘛,我多干一天活兒,這點錢就掙到手了。

      黃躍進沒想到,這個夏天,他在紅袖添韻的活兒,會出那樣的差錯。

      我騎車經過西街,他正從裝修的店里抱材料出來,藍色的廣告衫因為汗水貼在脊背上,變成了深藍??匆娢遥稽c點頭,曾經慣有的嬉笑神情被一種凝重所替代。

      我知道他遇到了什么。

      一個月前,黃躍進接下了紅袖添韻室內外的裝潢。

      本來他只想接下一項——室外門臉,可店老板說,室內你們看能不能做,能做,我省得再找人了。黃躍進一看,店面挺大的,利潤自然少不了,自然想做,但他先前很少做室內裝潢,做過的,都是些空間小,形式簡單的。黃躍進看了由總店提供的圖紙,說實話,他從未見過這么繁復的,上面的線條尺寸多得眼花繚亂,他有點吃不準。但他不想丟,他想到了一起干過活的曹木匠,據說曹木匠跟大工程隊干過,應該是懂圖紙的,就喊來曹木匠。曹木匠小眼睛往圖紙上一掃,問了價錢,一揮手,輕描淡寫地說,這活兒能干。曹木匠的輕描淡寫,在黃躍進看來是一種“難者不會,會者不難”的自信,這樣,黃躍進把室內的活兒也給攬了下來。

      整個活兒是包工包料。開始,墻面、立柱、樓梯什么的都做得順風順水,費力費材料的是天花上的一個大圓頂,材料用的是玻璃鋼,很貴,要五六千塊,材料來了,還不是裁裁剪剪拼拼湊湊那么簡單,一部分玻璃鋼要按尺寸做成曲面,而做成曲面,得把鋼材送到作坊去加工才成,這又得花錢。待加工好了,曹木匠方能指揮工人上梯子開始構筑那個圓頂。

      問題就出在這個圓頂上。

      好不容易把圓頂構筑好,總店來人看了說,你們看錯圖紙了,不是這樣的圓頂。實際上,圓頂不是一個整體,由兩個橢圓構成,每個橢圓的一頭,還有褶皺,線條流暢,像飄逸而出的衣袖。來人把圖紙攤開,如此這般的一講,大家明白了。曹木匠不是看錯了,是壓根兒就沒看懂。黃躍進扭曲了臉看向曹木匠,那一刻,曹木匠抱頭蹲在地上,極其誠懇地裝慫,舉止再沒有了先前的輕松自如。

      黃躍進打里面抱出來的,就是那些已成廢品的玻璃鋼。

      我特地走進紅袖添韻店里看了一下,工人們正在無聲地拆那個大圓頂,正是三伏天,室內的空氣顯得燠熱,而且沉悶。

      從現在起,干一天,我就要虧一天。黃躍進抹一把額頭上的汗,苦笑著給這樁生意下結論。

      看他苦笑,我心里不太好受,但我沒辦法幫到他,倘若是某個單位的活兒,憑我在孰城的人脈,我還能找人去通融一下,遺憾的是,這是私人店面,根本沾不上邊。

      我遞過一支煙,陪他一起燃著愁苦。我勸慰他,讓他去求求店老板,說不定店老板能突發(fā)善心,分擔一點他的損失。勸慰的同時,心下又不免質疑,論干活兒,黃躍進是把好手,但遇到事情與人言語交涉,黃躍進他……

      對此,我找不到一點信心。

      這個境地叫人進退維谷,我想到陳工頭,當初陳工頭恐怕就是在這樣的境況下一走了之的,黃躍進也會一走了之嗎?直覺告訴我,他不會是那樣的人。

      雖說他不是那樣的人,但干一天虧一天,在我看來,黃躍進也是支撐不了多久的。生意場上有句俗話,叫“打來,罵來,折本不來”,誰能夠眼睜睜看著自己虧本呢?過不了幾日,他肯定要找店老板的。在城建這一塊,我見到過太多類似的現象,要么直接停工放癱,要么找人打點變通。

      出人意料的是,兩個星期后,我看到黃躍進依然在紅袖添韻干活兒。

      我問他,怎么,你求過店老板了?

      沒有。黃躍進搖頭。自己的屁股還是自己擦,我爸講過,“不求人一般高,求人得彎腰”,那時候,我爸每一次跟人家借米回來都要念叨這句話。

      我心里又是一酸,這恐怕算是黃傳海在世時留給兒子唯一有用的東西了。

      你一直虧本干到現在?我驚詫得瞪大眼睛。

      黃躍進點頭,他撅起的嘴唇透著鄉(xiāng)下人特有的倔犟。

      據黃躍進說,他一聲不吭的返工,連店老板也無法理解,在重新構筑圓頂時,店老板請了業(yè)內人士專門查驗了黃躍進所用的板材,以為黃躍進走投無路時一定會偷工減料。結果,玻璃鋼板材符合總店要求,不差分毫。一時,店老板突然變得人性起來,不光圓頂上加了兩千塊的補償,還額外添了幾處給黃躍進做,一番折騰下來,兩個人竟意想不到的結成了好朋友,見面客氣得不得了。

      黃躍進跟我扳起指頭算賬,說本來要虧兩萬的,這樣一來,虧了三千二。

      等于交學費了。黃躍進這么自我安慰,我看到他臉上又有了以往那種輕松的嬉笑。

      曹木匠的工資照拿?。课矣悬c不服氣。

      黃躍進不回答,只是無謂地笑了笑。

      了工那天,那個曹木匠還算講仁義,拿出一千塊錢,在酒店請了黃躍進和所有的工人吃飯。

      當時,黃躍進還邀上了我。

      黃躍進終于有事求到了我。

      入秋,他給我來電話,問縣城可有技校,技??捎醒b潢設計方面的培訓,他說最近活兒不太緊,想系統(tǒng)地學學室內外裝潢。接到電話我很激動,好像他一下子幫了我的忙似的。我隨即向職教中心咨詢,巧的是,縣農委正在職教中心舉辦返鄉(xiāng)民工再就業(yè)培訓,其中就有室內外裝潢。我托了關系,給黃躍進在教室后排留了一個位子。

      培訓了一個月。結束那天,我問他學的怎么樣,他別的不說,只告訴我,認識了不少的圖紙。

      我想,他就是沖著看懂圖紙去培訓的,這一步跨得簡單而實用,以后,他再不用面對著圖紙去找曹木匠之流了,更不會犯返工這樣低級錯誤了,就像他掌握到的過硬的電焊技術。不知怎的,我突然就想起了他的父親黃傳海,在門前屋后彈丸之地又栽種又養(yǎng)殖,其實他和兒子黃躍進一樣,心里都在做著彩虹一樣綺麗的致富夢。

      今年冬季,黃躍進包下了曼城置業(yè)的內外裝潢,光門臉的總跨度就有50多米,用黃躍進自己的話說,是個特大工程。一個晴明的周末,我經過那里,看見黃躍進正和工人們站在四層的活動梯子上,他叉開兩腿,手握焊槍,探進灰白堅硬的水泥墻體,點出一面扇形瑰麗的弧光來。

      黃躍進背后,就是縣城的主街,此時正人來車往,一片喧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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