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煒
宋 煒
我曾經對詩歌極其狂熱,快到要把自己蒸發(fā)掉的地步了,輕飄飄的,處處無從著落。那樣一種縹緲的樂趣顯然不能持久。于是我沉溺下來,低于生活,把自己局限在一只酒杯中。
只是這個過程頗不輕松。那段時間,我反復陷入同一個象征性夢境,直到它突然有一天自動通關了,才暫告一個段落。這個夢被我記在一篇叫《向下飛》的文字里。
在我離開不求滿盈的沐川,離開莫須有的下南道,進而從無所用心的成都到了大而無當的北京后,我墮落了—當然,墮落得還不夠。
所以,有段時間,我在北四環(huán)一幢丑陋之極的板樓里,反復做一個糾纏不休的夢,就是為了要讓墮落更徹底。像通常那樣,我安排自己在一道橫跨險峻深峽的獨木橋上行走,到了中間,無一例外地跌了下去。每次我都有點幸災樂禍地想,這次肯定完了,你狗日的死定了,卻又總是猛醒過來,一下子不知這樣究竟是好還是壞。很顯然,好的方面是我可以繼續(xù)茍活,但壞的方面則至少在那些天抵消了一大半茍活的殘余樂趣:我已持續(xù)近一個月,每晚被這個總是不能了斷的噩夢所輕薄。我表面上并不聲張,暗地里卻希求它給我來個痛快的,無論結果如何。不幾日,那個時刻到了。黑暗中,我再一次往下跌,再一次想,死了吧,死了吧,但毫無用處。我等了許久,根據經驗,醒來的時刻早該到了,但那一次似乎將會被無限期推遲。于是我第一次放棄了這種但求一死的想法,轉而留心掠過耳邊的風聲,這才發(fā)現它并不急,不是最初那種鬼哭般的叫囂(跟隳突于北京惡心的板樓群中的冬風一樣),而是緩慢的、沙沙作響的輕風(更像北京三月天時運送著滿城揚絮的過敏性春風)。我心知有異—我竟然在那一刻不再緊張兮兮地但求速死了,反而睜開了眼睛,并逐漸適應了從上下周遭浸透了我的深不可測的黑暗。沒有光,但我看見了。黑暗自身的隱秘形象透過那些峭壁、樹木、洞穴朝我一顯露,并且,其速度之慢,足以讓我看清這些掠過眼前的似乎擁有溫度的形象是如何涌現和湮滅的。我腦子里跳出了“慢動作”三個字,并嘗試控制我的墮落:放慢速度,改變方向,最后,天哪,我張開了雙臂。是的,沒有翅膀,但我確實在飛翔。我一頭往下扎,想看看下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毫無希望:我差不多花了一個夢中所能擁有的所有時間(比如這一生和下一世),都無法探底,我不得不認為,它本來就是無底的。最終,我一怒之下,朝相反的方向往上猛沖,只一瞬間,就看見了頭頂的天光—這次我是真的睜開了眼睛,北京早晨充滿旱災味道的陽光一下子瓦解了我那個秘密深淵中的無底黑暗。
噩夢從此不再。我的墮落真正開始了,或者說,我開始向下飛了。
后來,在另一首詩中,我也談到過這個夢:
我在峰頂觀天下,自視甚高;
普天之下,我不作第二人想;
日出只在我眼中,別無他人看到;
日落也是我一人的:
我走出身體,向下飛,
什么也觸不到。
我才是世上第一個死去的人。
但即使這樣又如何?無論我對詩歌的狂熱是消散了還是換一個向度重新凝聚了,對一個一再面臨窮途的人而言,真正的問題始終是“下一步”:他能像阮藉一樣返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