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建安
絨家變
□練建安
歡快的鑼鼓聲過后,是長串鞭炮炸響,聲震四鄰。
偶染風寒的阿貴,掙扎著從床上爬起,趴在窗沿上,瞧著房長叔公率族人肩扛“樂善好施”金字牌匾,熱熱鬧鬧地往隔壁鄰居院子里去了。
“昌哥真是威風喲!”阿貴咂咂嘴,伸長了脖子。
“躺下,躺下,喝藥啦。”八妹,阿貴的生媚,端來了大碗頭濃黑的“狗咬草”藥湯,侍候他喝了下去。
八妹扯過棉被,蒙住了他的頭臉。這叫“發(fā)汗”。
昌哥,也就是一個挑擔的。船到汀江河頭城,下行粵東石市,有十里險灘,水流湍急咆哮,浪花飛濺似棉花,遂得名棉花灘。此處為行船禁區(qū),上下游貨物全靠挑夫的鐵肩膀鐵腳板駁轉。汀江流域“鹽山米下”。鹽包是牛頭包,每包司馬老秤計三十斤。一般人挑四包,阿昌挑六包,長年如此。
阿貴也是挑夫,和阿昌同伙。他們還一塊習練南拳朱家教,敲門師傅就是閩粵贛邊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老關刀。他們也學南獅,阿昌舞獅頭,阿貴牽獅尾。他們的打獅功夫,也有了些名氣。年初五,均慶寺廟會,他們的青獅,縮上了三張層疊的八仙桌。
客家地區(qū)重岡復嶺,山路彎彎十里八里則有亭翼然,形似廊橋。中置茶桶,常年有人施茶。茶桶里一柄小竹筒,千人萬人用過,卻無肚疼病患者。故里相傳,大唐羅隱秀才說過:“路亭茶,驅(qū)病邪?!边@是“圣旨口”,一說就靈。
阿昌得“樂善好施”牌匾,源于一家三代為“甘露亭”長年施茶,風雨無阻。眾鄉(xiāng)紳聯(lián)名上書。曾知縣大為感動,親筆題字,鼓樂送來,期在淳厚民風。
五月初九日,芒種。老皇歷說:“一候螳螂生;二候鵬始鳴;三候反舌無聲?!笨图颐裰V說:“芒種雨漣漣,行路要人牽。”這個時節(jié)挑擔辛苦,異于平常。山間石砌路光滑,不能稍有閃失。
阿昌和阿貴他們趁大雨停歇的間隙,一路奔走如風,將鹽包從石市挑到了河頭城。鹽行檢貨的,是一個洋派后生,見到阿昌,就說:“你就是昌哥?”阿昌點頭稱是。洋派后生就讓他挑來的牛頭包先過秤了,還破例遞給了他一根香煙。
天晚收工,阿昌和阿貴分享了那根洋煙。阿貴猛吸了三五口,說:“呸!怪味,跟俺村金絲煙比,差遠啦?!?/p>
阿昌再忙再累,次日一大早,總要挑擔熱茶上甘露亭。甘露亭在村外的半山腰處。路人上嶺下坡困倦了,多在此地歇腳。
來到甘露亭,阿昌驚訝地發(fā)現(xiàn),茶缸不見了。哪只死賊牯啊。上百年的大茶缸,也算是古董了。怪就怪自家粗心大意哦。這一天,阿昌沒有出工,買來了新茶缸補上。第三天,他挑茶上山,更為吃驚,新茶缸被砸爛了。當?shù)谌诓韪妆辉覡€時,阿昌忍無可忍了。施茶行善積德,與人無冤無仇,惡人是誰呢?阿昌發(fā)誓要抓住他,游街示眾。
就在阿昌頻繁而痛苦地更換茶缸的同時,村子里風傳來了絨家。絨家半夜闖入村莊,咬死了三頭肥豬、二條看家狗和數(shù)十只雞鴨。張三哥生媚的花衣裳晾在屋外,也被偷走啦。甘露亭打爛茶缸的,不是絨家又會是誰呢?
舊時,閩粵贛邊崇山峻嶺之間,活躍著一種大型的類人猿動物,渾身長毛,體格強壯且奔走如飛。傳說,絨家神出鬼沒,喜歡擄掠上山砍柴的婦女交媾。好些年頭了,過山的鄉(xiāng)民雙手都套有竹筒。絨家突然出現(xiàn),則緊緊抓住行人的雙手仰天哈哈大笑。鄉(xiāng)民趁機抽出雙手逃逸。絨家,或說為野人,或說是山魈,是一個恐怖的傳說。提及絨家,哇哇哭鬧的孩童,立即嚇得乖乖收聲。
這天早上,阿昌又扛著一口新茶缸上山了。茶缸里,藏有兩把八斬刀。多年前,阿昌在三河壩救助了一位落難的詠春拳師。臨別,詠春拳師贈送了這對八斬刀。八斬刀便于隱藏攜帶,威猛,鋒利,削鐵如泥。
阿昌放置好茶缸,藏匿了兵刃,又挑擔去了。傍晚,伙伴們都回去了。阿昌破例在河頭城吃了兩大盤“肉甲哩”和三海碗牛筋丸,一抹嘴角,徑奔甘露亭。
“十七十八,嶺背剟鴨?!蔽逶率呷找雇?,月亮在太陽落山后,花費了剟一頭鴨的時辰,露出了東山。月光如水,群山朦朧,汀江隱隱約約,蜿蜒南去。
阿昌潛伏在茶亭西側的草叢里,雙手握刀,隨時準備和傳說中的絨家決一死戰(zhàn)。
月過中天,西移,絨家始終無影無蹤。阿昌悄悄返回,就在他貓著腰走出百來步的時候,他聽到了茶亭里傳來嘩啦一聲巨響。阿昌義憤填膺,提刀狂奔。不遠處,他看到一個龐大的黑影從茶亭竄出,隱沒山林深處。
茶缸又破了。阿昌再次扛來一口新的。白天,他還是和阿貴他們一起挑擔。晚上,繼續(xù)潛伏在荒山野嶺。這次,他更換了方位。月出,移動,西落。就在月亮陰暗的一陣子,阿昌抽身下山。
噗噠噠,茶亭的瓦屋上爆起一陣奇怪的響聲。
風吹樹梢,野蟲唧唧。
一團黑影閃入了茶亭,舉起大石塊,砸向茶缸。
一把刀,砍殺在石塊上,迸射出一溜亮光。另一把刀直抵黑影胸膛。
“俺就曉得是你。為什么?”
黑影掀落野獸皮,扯下面罩,跺腳哭喊:“為什么?你都有,俺都沒有。力氣,你大;好名聲,你的;舞獅子,你當頭,俺當尾巴。連洋奴的一根臭煙,都要送給你吃。從小一塊光屁股長大,憑什么好事都是你的?老天爺啊,你偏心眼哪!”
阿昌收刀,說:“俺看到的是絨家變身,你不是俺阿貴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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