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靜
魂兮歸來
——馬新朝長詩《幻河》中的傳統(tǒng)文化反思
■胡靜
中華民族的搖籃是黃河流域的黃土高原,黃河因而被中國人賦予了母親河的神圣意義。這條桀驁、兇險、雄偉、壯麗的河流不僅養(yǎng)育著中國人,也構成了中華民族的內(nèi)在心理結構,進而形成了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tǒng)。在馬新朝長達十多萬字的詩作《幻河》中,他以雄渾、勁健的抒情風格和凝練、樸素的話語方式,表述了他心目中對黃河、對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深厚的感情與深沉的反思。
馬新朝抒寫黃河的沖動始于1987年。這一年,時任《時代青年》雜志社記者的馬新朝跟隨著中國第一支黃河漂流隊完成了對黃河的全程探險漂流。經(jīng)過4個月生與死的考驗,探險隊終于完成漂流的壯舉,但七條年輕的生命為黃河而殤。這場爭奪中國江河首漂權的斗爭落下帷幕,卻由此引發(fā)了二十多年來反思中西文化差異的思想潮流。1988年,一部影響深遠的電視政論片《河殤》的播出,更是將以黃河為標志的中華文明與以海洋為標志的西方文明的差異凸顯,并開啟了對中華民族文化傳統(tǒng)批判性思考的思潮?!痘煤印氛窃谶@一時代背景下所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為黃河首漂的親歷者,馬新朝對黃河的兇險與壯麗有著深刻的切膚之痛,這一切都成為他最終提筆創(chuàng)作《幻河》的動因。這首詩醞釀于1987年之后,自1995年進入創(chuàng)作階段,于2002年創(chuàng)作完成并出版。
從創(chuàng)作風格角度來看,《幻河》無疑應歸入司空圖所稱的“雄渾”一品。司空圖以“大用外腓,真體內(nèi)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萬物,橫絕太空?;幕挠驮?,寥寥長風。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持之非強,來之無窮”四十八個字來形容“雄渾”詩風所表達的詩歌境界。他認為,雄渾詩風的形成,究其根本,是詩人內(nèi)在精神氣質(zhì)的外在顯現(xiàn)。而詩人內(nèi)在精神氣質(zhì)的強健則源于詩人與自然之道的融合,即通過回到自然以養(yǎng)成渾成深厚之氣。通過氣運外物,詩人得以超越世間萬象而進入形象內(nèi)蘊的意旨。
從這一視角看馬新朝的《幻河》,無疑會讓人耳目一新。長詩洋洋灑灑十多萬字,讀來一氣呵成,充盈著一股渾厚深沉的氣韻,充分顯示出作者內(nèi)在精神氣質(zhì)的強健有力。這正是司空圖所說的“大用外腓,真體內(nèi)充”。在這股勁健的氣韻之下,詩人以個體對黃河的觀照落筆,以一種民間的姿態(tài),平實的視角,從黃河的源頭“十二座雪峰”到黃河的入??凇安澈场?,順著黃河流水的走向?qū)徱曋粭l河流對中華文明的塑造。詩人以氣運筆,以意象呈現(xiàn)的形式展現(xiàn)以黃河流域為代表的中華文明史發(fā)展圖景。詩中的意象都帶有歷史的厚重感,而意象的呈現(xiàn)是隨著黃河的走向和歷史的發(fā)展而次第出現(xiàn)的,這無形中證明了中華民族與黃河之間不可分割的血脈關系。這正是《幻河》這首詩的基本立足點,即對黃河的反思實質(zhì)上是對中華民族之根的反思,對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走向的反思。
《幻河》開首即以“我”與黃河的同生同構來描寫個體心目中的黃河,也是描寫作為中國人的自己:“我是一條大水復雜而精細的結構/體內(nèi)水聲四起陰陽互補西風萬里/我在河源上站立成黑漆漆的村莊/黑漆漆的屋頂雞鳴狗叫沐浴著你的圣光/鷹翅走獸紫色的太陽骨鏃西風/澆鑄著我的姓氏原初的背景峨巖的信條/黑白相間的細節(jié)”。
這無疑是詩人幻想中的黃河,但又不僅僅是一條幻想中的河流。詩人的目光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巡回,詩中的意象也在反復的詠嘆中勾勒出黃河與中華民族的血肉聯(lián)系,它超越于歷朝歷代此起彼伏的政治的紛爭,包含著詩人對黃河帶有哲理性的思索。黃河孕育了燦爛的中華文明,正是在約古宗列曲寧靜的流水中,古老的中華民族開始休養(yǎng)生息、繁衍后代,在這里,塵世的故事開始啟程,走向繁華,也走向紛爭?!斑@是淚水與血的源頭是所有馬匹和速度出發(fā)的地方/萬物的初始孕育著我內(nèi)心的節(jié)奏詞語燈火”。
黃河以它萬里奔流入海的身姿向著東方而行,伴著流水的奔涌而繁衍生息的人們按照流水的準則建立了自己的家園,這是自然的規(guī)律,有著永恒的節(jié)奏?!拔腋璩@琴弦萬里的河流流水在暗處敲響/節(jié)拍一種不可違背的預約和力量”。在黃河的哺育下成長的黃皮膚的中國人,按照流水的節(jié)奏和自然的規(guī)律成長的中國人,自降臨到這個塵世的一瞬間,已經(jīng)被賦予了黃河的全部內(nèi)容,注定了一生的命運。“在我見到你之前你已經(jīng)拼寫好了我的名字/填寫好了我的種族籍貫和命運”。
發(fā)源于巴顏喀拉山北麓的冰峰雪山中的一條清澈的河流,在經(jīng)過一座黃土高原之后,成為了一條混雜著大量泥沙的黃河,這似乎注定中華民族在經(jīng)過原始文明的童年之后,要經(jīng)受太多的苦難,經(jīng)受血與淚的掙扎,才能走向現(xiàn)代文明。然而,被這條黃河所塑造的中國人的性格與氣質(zhì),與這條黃河一樣是難以改變的。不同于《河殤》中對中華文明的激烈的批判與否定,《幻河》中的“我”更多體會出輪回的意義、滄桑的意義,一切對黃河的批判都必須與黃河的苦難并行才有意義,一切對華夏文明的詬病也必須首先與文明的傳承相關才顯得厚重。由此,在二十年之后,馬新朝對中華文明的反思也開始進入內(nèi)在肌理的層面?!霸诤诎抵畼渖险」饷鞯娜恕薄奥牭搅四愕恼賳尽?。
黃土高原改變了黃河的顏色,也改變了黃河的性格,黃河開始波濤洶涌,也開始經(jīng)常性地泛濫成災?!霸锄Q驚心悲皓月,魚龍得意舞高秋。云梯關外茫茫路,一夜吟魂萬里愁”(黃遵憲詩)。黃河所造成的水患給人們帶來了無窮的災難,黃河的狂暴也馴服了它統(tǒng)治下的子民。在這里,黃河既是“專橫的暴君”,也是“偉大的施舍者”。奔流在黃土高原的這條河流,依然浩浩蕩蕩地奔向東方,它所哺育的人們在它的狂暴之下依然謹慎本分地生活,無論是改道、泛濫、干旱還是日復一日生長的云梯,都沒有改變黃河流域人們對母親河的虔誠的崇拜與敬仰,他們?nèi)淌芸嚯y,是因為黃河給了他們生命;他們承受痛苦,是因為他們對于黃河有著深沉的愛。時光荏苒,他們卑微的生命融入了世界的印跡,而遙遠的七十二座山峰上的冰雪的圣跡,也終于漸行漸遠。“像鐘聲之上的戲樓像白日殘留在戲樓旗桿上的記憶”,“散發(fā)著廢墟的氣息和旱煙味/沉入了黃土”,“黃土關閉了孩子們?nèi)康男浅娇硵嗔四莻€傳送神諭的人/通向流水的路關閉了一個人內(nèi)心最后的月光”。
就像桀驁、兇險的黃河終于也要奔向大海一樣,中華文明走向世界也是一個不可逆轉(zhuǎn)的潮流,無論路途上有多少坎坷和曲折,無論遭受多少誤解與傷害,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依然是一個漫長的旅程。那從遙遠的蔚藍色的海洋上傳遞過來的潮水的氣息,足以激發(fā)一個古老民族的新生,而所有的陣痛與煎熬,都是迎接新生命所必不可少的歷程。這里詩人用“陌生人”代表來自海洋文明的探路者,“陌生人頭戴海洋藍色的光環(huán)目光濕潤/他使用異鄉(xiāng)的表情身體里水聲四起/他帶來了遠方的信息和流水上的琴弦”。
從黃河文明走向海洋文明,從土地走向大海,對于世世代代依賴著土地而生的中國人來說,是一個世紀的挑戰(zhàn)。代表著海洋之子的“陌生人”,已經(jīng)深入到了黃土的村莊,叩響了黃土中的門楣。“陌生人在村莊里敲遍所有的黃土層柴門和拴馬樁/敲遍了戲樓高塔祭壇和陰陽的兩面/卻敲不破一個夢敲不破一片黃土”。
不是這塊土地上的人們過于怯懦,只是在黃河的暴虐下他們已經(jīng)習慣與黃土為伴:
黃土在他們的體內(nèi)行走游動堆積銹蝕
使他們更像黃土
經(jīng)受著凝固的時間凝固的風暴蟻嘴上的黑暗
在自己的骨頭里安頓下來
然而,在陌生人看來,這“在黃土里走了一千年的村莊/陷入了更深的混沌/在村莊里走了一千年的你們/仍在原處”。這停滯的一千年正是因為失去了流水的氣息,失去了流水的節(jié)奏,而來自蔚藍色的海洋的陌生人,代表著一種開放的、新型的思維方式,這與黃河源流處的清澈是一樣警醒靈魂的水的圣靈。古老的約古宗列曲的清澈養(yǎng)育了中華文明,是黃土遮蔽了我們的雙眼,阻擋了我們探尋世界的勇氣與智慧。如今我們要回歸流水的清澈,走向更廣闊的水域?!澳吧恕闭f道:“我水汽茫茫的身子琴聲四起的身子/被香草護衛(wèi)被紫藻雨燕護衛(wèi)/我是流水的使者/我不可阻擋我一觸即潰”。
然而,“烏鴉的碎片已經(jīng)在黃土里騷動/白骨已經(jīng)從白骨出發(fā)”,“黃土的大軍/黃土的馬隊/在黃土里嗚嗚作響”,傳統(tǒng)的力量窒息了新生的力量。這里“黃土”代表著阻礙、窒息“流水的使者”的落后的勢力,它用黃土圍困了“陌生人”,黃土在“他的體內(nèi)漫延迅速淹沒了他的頭顱/那藍色的光環(huán)在黃土里像閃電一樣/噼啪作響冒著青煙”。
這是一場流水與黃土的戰(zhàn)爭,交戰(zhàn)的主題是改變與守舊。第一個回合,“黃土”成功了,“黃土高原又恢復了門板上的寧靜/村頭在陌生人曾經(jīng)站立的地方/長出一棵高大的樹枝繁葉茂/在村莊的西風中發(fā)出流水般的響聲”。
然而,在黃土的圍困中掙扎的,不僅是一個被埋葬了的海洋之子,還有每一個渴望新生活的黃土的靈魂。而靈魂的困窘卻放開了欲望的枷鎖,那一扇一扇沒有被精神之手敲開的門,卻逐一被欲望的手打開了。“黃金把黃土的面容拉入流水/把風暴拉入流水/陪伴人們的漁火從黃昏到天明/一千個夢從圣殿里依次升起/一千個夢握在黃金的手中”。
這是中華文明的“阿喀琉斯之踵”嗎?這是俄狄浦斯不可逃避的宿命嗎?詩人悲嘆被黃土圍困的中華文明,悲嘆被黃金迷失的中華文明之魂?!包S金把一個季節(jié)推向另一個季節(jié)黃金是另一種/黃土比枯草更輕比萬里的高原更深厚”。當被黃土蒙蔽的人們陷入黃金的迷障之中時,“我”追隨著河流,遇到了比黃土更高的“幻景”,遇到了“那個鮮血滿面的人”——這里顯然是指遭受深重苦難的中華文明之魂,在苦難中崛起的力量終于到了爆發(fā)的時刻,這種爆發(fā)必然地采取了暴力的形式。“以暴力的形式把黃土中的一些喊聲/引出把我的生命揉成一個顫音/這從天而降的大火圣殿之火/又一次找到我瞬間的轟炸/使我看到了自己內(nèi)心的荒涼與破敗”。
這時黃河文明在陣痛中第一次承認了內(nèi)心的荒涼與破敗,在革命的腥風血雨中驚醒的中國人開始懷著深厚、沉重的感情回望老去的黃河,像看待自己年邁的父親一樣詠嘆必然要遠去的傳統(tǒng)文化。“河啊你從斜坡上走下來遲緩地走下來/在平原上展開土黃色的經(jīng)卷你已經(jīng)老了”。而時光像雨絲風片一樣順時而來,不可阻擋,中華文化融入世界文化的潮流也時不我待。只是,如果沒有傳統(tǒng)文化的滋養(yǎng),任何一個中國人都不敢說自己已然準備好了世界的挑戰(zhàn),于是“年邁的父親”為“我”遞來了“太陽的酒盞”,“花朵在我體內(nèi)打開的力量/使城中的開門聲響成一片”。
縱使中華文化已經(jīng)放棄了老去的傳統(tǒng)和陳舊的習俗,當西方文明裹挾著炮彈和資本而來時,有誰能否認西方文明對東方文明的侵蝕不是一場黃河的決堤呢?當西方文明如肆虐的洪水彌漫到中華大地的每一塊貧瘠的土地,并以圣靈的名義剝奪去卑微的人們生存的意義時,有誰會說這一場文明的碰撞不是一場戰(zhàn)爭呢?何況,近代以來中西文明的碰撞從來都是伴隨著國土的流失、主權的踐踏和經(jīng)濟上的操縱。在這個歷程中,詩人的描述包含著沉痛與壓抑:“你的陰影踏過盛典在臺房與臺房之間巡視/暗中已經(jīng)把我的名字記下我的軀體血肉靈魂/成為你的道路寫滿了黑色的咒語”。
但是,正如黃河的九曲十八彎中隱含著中國人靈魂深處頑強的生命力一樣,中華文化的根遠在圣靈棲息的巴顏喀拉山雪峰,那里不是塵世的兵鋒和血雨所能到達的地方。每當黃河的波濤聲被喧囂的時代和世俗的欲望所遮掩時,就會有空靈的聲音響起,就像英國詩人丁尼生在《越過沙洲》一詩中所吟唱的“一個呼喚我的清越聲音”。它呼喚著中華民族的“魂兮歸來”,這聲音越過所有離亂的風塵,深入響徹在每一個中華兒女的心靈深處。“隱隱約約我聽到有人在黑暗中喚我”,“洪水滔滔洪水滾過我的肢體滾過我的呼吸”。而洪水所到之處,仍然使沉寂千年的古城崩塌,使迷失于欲望的人們衰亡,這一場命定的毀滅與救贖,對于古老的中華文化而言,福兮禍兮?人們只看到:“人影晃動/面容模糊的背尸人在歷史的走廊里洪水的走廊里/來回穿梭他們把這些古今的/朽亡葬在何處”。
如果中西文化的碰撞是一場必然來臨的潮汛,如果中國近代以來的所有屈辱與抗爭是一場無處逃離的洪災,那么所有的災難過去,等待著我們的仍然是在廢墟上重建民族自尊的勇氣與責任,而這是中華文化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是“我”的“父親”和“母親”所賦予“我”的最原始的力量?!霸趶V遠的大地上我獨自收拾著/落英鳥羽紫簫文書收拾著祭器與血跡”,“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西風中/全部的淚水經(jīng)歷了黃土中最深的黑暗/經(jīng)歷了河流的洪水和干枯”。
文化傳統(tǒng)的斷裂所造成的心靈的饑渴讓現(xiàn)代社會的人們陷入欲望的深淵,也使整個社會迷失價值的坐標。重建文化傳統(tǒng)猶如干旱的人們尋找水源一樣急切:“尋找水源的人們被水源流放/大地上聚集著尋找水源的人”,“我們翻過一個又一個陡坡人流如潮/水源在遠方傳遞著消息遠方浮動著黃昏的脊背/用血液的速度用水甕的速度/被流水的波光引導”。
當一個民族的自信心已經(jīng)被摧毀時,自尊心便像麥田里凸起的野草,頑強地顯露出來。上一個世紀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中落敗的中華民族,在二十一世紀來臨時期待著用一場新的碰撞來證明自己的成功。然而重建中華文化的傳統(tǒng)不僅僅像在一場一場文明的碰撞中奪得勝利那么簡單,它需要我們用心靈守候,靜候圣靈的重新降臨:“我”在“風沙漫卷的回廊里”“靜候”,在“無水無波的渡口上”“靜候”。
文化傳統(tǒng)的重建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但對重建文化傳統(tǒng)的基本立場卻應該是早就確定好了的。黃河一刻不息地奔流向大海,如果離開海的懷抱,拋棄大海的胸懷,中華文化不可能一朝立足于世界。因此,懷抱黃河的浪濤與大海的無限和蔚藍,應該是中華文化得以長久繁衍下去的永恒的立場。
渤海灣的風吹來它懷抱著大海的無限和蔚藍
它懷抱著空無一人的河床傳遞著最陌生的詞語和呼吸
渤海灣的風吹來
這是一個古老文明的新生的氣息,它必將在黃與藍的交響中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