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琳??
[摘要] 康熙年間,是明清女性詩歌從“閨外”轉(zhuǎn)向“閨內(nèi)”的重要節(jié)點。這一時期的女詩人自覺在創(chuàng)作中實踐著溫柔敦厚的禮教要求與清新雅正的詩學宗尚,改變了晚明以來才女追求文人化、男性化的風尚,并以女性作者特有的深細視角與溫婉情感書寫家庭生活,在古代詩歌畛域內(nèi)開辟了富于性別特色的文學空間。
[關鍵詞] 康熙時期;女性詩歌;文學空間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1673-5595(2014)05-0076-05
作為古代女性詩歌史上的首個創(chuàng)作高峰,明末清初時期不僅作品數(shù)量激增,詩歌題旨亦呈現(xiàn)出風云變幻的宏大氣象。得益于江山鼎革帶來的地理流動與社會動蕩,女詩人突破閨門之限,行蹤所至廣泛結交,形成了多姿多彩的創(chuàng)作風貌:“或潔似清霜,遙聽鶴唳;或雄如飛電,迅激馳馬咼。或急湍奔濤,瀺灂龍門之水;或危巒絕山獻,丹青雁宕之霞。”①其空前成就,已多為海內(nèi)外學者所發(fā)覆。而康熙時期女性詩歌的創(chuàng)作特征,需要放在這一詩史發(fā)展的背景中加以總結。
隨著社會趨于穩(wěn)定,康熙時期女詩人逐漸失去了易代之際那樣寬松的創(chuàng)作氛圍。其視野只能集中于閨內(nèi),書寫諸如養(yǎng)老撫幼、思夫悼亡、節(jié)候變遷、同伴嬉戲之類的家庭日常生活與人倫情懷。女性涉足閨外書寫的廣度、深度與頻度,對閨閣書寫的態(tài)度與評價,也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然而,作為女性無可取代的生活空間,“閨閣”無疑才是女性詩歌本色所在。明末清初女性特殊的文人化、男性化的創(chuàng)作風貌,固然打破了世人對閨閣脂粉習氣的陳見,卻因為題材旨趣刻意趨近男性而淡化了性別特征。對于承平之世的女詩人而言,或許生存空間的逼仄限制了詩歌的格局,或許思想文化的凋敝造成了境界的平庸,但她們卻已開始探索更為契合自身的創(chuàng)作領域,這一視野的“內(nèi)轉(zhuǎn)”,便是推動女性創(chuàng)作展示出自家面目的契機。
一、雅正敦厚:康熙時期女詩人的時代精神
康熙前期,海內(nèi)耆舊凋零,明清之際影響力較大的家族女詩人群體,如吳江葉氏、桐城方氏、山陰祁氏、嘉定侯氏等,到此期已風華不再。而在清初文壇名噪一時的“詩媛八名家”等亦相繼離世。以蕉園詩社為代表的“國朝”女詩人登上詩壇,開啟了康熙時期女性詩歌的嶄新面目。
康熙時期的女詩人因活動范圍縮小,詩人群體多由家族親緣關系聯(lián)結而成。影響力較大的有蘇州“張氏姊妹”及杭州“蕉園詩社”諸子。張氏姊妹共七人,包括張學雅、張學魯、張學儀、張學典、張學象、張學圣和張學賢。“蕉園詩社”則以“蕉園五子”柴靜儀、錢鳳綸、林以寧、顧姒、馮嫻為核心,憑借群體的聲勢突破了閨閣的掩蔽,造就了一時聲名:“吾鄉(xiāng)閨媛能詩者,惟蕉園五子更倡迭和,名重一里,迄今六十年來,風雅寖衰,良可嘆也?!盵1]除張氏姊妹、“蕉園詩社”以外,康熙時期代表性的女詩人還有王慧、吳永和、陳皖永等。試舉其生平如下:
王慧(1639—?),字蘭韞,江蘇太倉人。學士王長源女,諸生朱云集室?!短K州府志》載其“早喪所天,簾籠深掩,所著凝翠樓集不示外人”[2]。集中大半為其與表妹唱酬之作。卷首唐孫華評曰:“琬琰為心,綺繡成質(zhì),長律或至千言,古體輒成數(shù)十韻。吐屬風華,氣體清拔,學富而才長,采高而音亮?!雹谟小赌錁窃娂匪木怼?/p>
吳永和(1656—?),字文璧,江蘇毘陵(武進)人。吳敬承女,莊澹庵從女,董之璜妻。成婚一月夫即出游,未幾而染病,歸家數(shù)月即卒。自后吳永和“嫠居屏去筆墨,有請益者輒不應,曰:‘此非未亡人事也。性度凝重,遇可喜事未嘗露齒,極拂意不聞怨怒聲”③。有《苔窗拾稿》四卷。
陳皖永(1658—?),字倫光,號汲云老人,浙江海寧人。舉人陳之暹女,楊瑄妻,女詩人徐燦從女。詩人自稱:“結褵后,酒食組纟川是議。不暇多作,偶有小詠,以非女子事,即棄去。間有所存,夾注于米鹽籍內(nèi)耳?!雹苡?《素賞樓詩稿》八卷、《破涕吟》一卷。
在這些代表性的女詩人的自我書寫與他人記錄中,呈現(xiàn)出大同小異的生活軌跡與思想觀念:以夫家為重心、以吟詠為余事,韜光養(yǎng)晦,簾籠深掩,內(nèi)言不出。這自然要歸結于清廷強化女教推行力度,致使女詩人的生活空間與創(chuàng)作個性受到限制。清廷入主中原,對于漢族居統(tǒng)治地位的儒家思想格外重視,維護風教、倡導節(jié)烈之風比前代有過之而無不及。順治十三年丙申(1656年),清廷頒布《內(nèi)則衍義》,康熙五十一年壬辰(1712年),藍鼎元撰《女學》,又進一步強化女教規(guī)范。隨著清廷政權逐漸穩(wěn)固,文化控制也更為嚴厲。統(tǒng)治者對于儒家傳統(tǒng)詩教極為重視,倡導雍容典雅的詩學觀念。男性文人為女性所撰序跋,也多從風化的角度著意引導。毛際可《古香樓集》序中贊揚錢鳳綸云:“而比事屬詞,尤合于風人之旨。”⑤林云銘作《墨莊詩鈔序》言:“至于離合悲歡之詞,咸得性情之正,有合于風人之義,則夙具異稟,所得于天者厚也。”⑥唐孫華序王慧《凝翠樓詩集》云:“觀其寄興遙深,措詞雅正,真有合于二南國風禮義之訓,而非后世玉臺之篇,香奩之詠,纖妍柔曼者所可同日而語也?!雹趽?jù)統(tǒng)計,康熙朝六十年間,女詩人數(shù)量較明末清初有所減少,存世詩歌總集亦寥寥無幾。或許因當時女性受內(nèi)言不出于閫之約束較深,以雙親、丈夫、兒子為生命之重心,故縱有才華亦自覺沉潛于深閨,不欲顯揚于世,更不用說如明清之際女詩人一般,直接與四方名流往來酬酢了?!敖秷@諸子”雖名噪一時,但詩社中人并無露才揚己之心。林以寧《贈言自序》:“因思廿有三載以來浮沉世俗,即探討載籍中,曾不一殫圣賢之旨。以孤母氏望而幸辱數(shù)子之知,謂可竊附藝林,因輯而銀河之為若干卷。歸而獻諸堂上,諒必有以解母氏之顏。而因自文其固陋也。若謂以是詡于人而求知于世,余心鄙之弗為耳?!雹吖е?、內(nèi)斂、無爭,成為康熙時期女詩人共同的生存姿態(tài)。這與明清之際女性強烈鮮明的求名意識,與掙脫性別桎梏、見知于世的自覺要求形成了對比。
中國石油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10月
第30卷第5期吳琳:閨閣內(nèi)部的文學空間
當女性生活空間趨于狹窄,其文筆也自然深入到尋常生活。陳皖永《小窗》反映了女性出嫁前的生活狀態(tài):“小窗宜靜坐,竟日不開簾。破悶書千卷,同愁鏡一奩?!雹嗝珛q《小春》中溫謹規(guī)矩的少女形象亦為實錄:
小春人更倦,坐覺微寒侵。衰草已失綠,紅梅綴疏林。
沉水焚欲盡,薄酒還自斟。筒內(nèi)韜細筆,壁間靜瑤琴。
古人于此時,凝神以正襟。誰知深閨里,亦惕堅冰心。[3]
出嫁前幽閉深閨、嫻靜貞潔,成婚之后則操持家務、勤勉婉順,在這種秩序井然、時空幽閉的生存狀態(tài)下,女性家室之累的感嘆不時發(fā)諸筆端。王慧《重九懷羽卿》稱:“同臨月下人,暌違歲已二。非緣蹤跡疏,各有家室累。”②又《哭韞玉妹》云:“玉霣蘭枯莫問天,那堪家累苦相煎。愁無可語方為酷,病不求醫(yī)更可憐。篋底常馀典衣券,筆端時給買花錢。半生勞瘁因兒女,輒對咿嚶重泫然。”②朱柔則《舉第四子》亦自嘆:“齒過四九非青歲,莫怪容顏漸憔悴。帶病寧辭十指勞,居貧況有多男累?!雹?/p>
康熙時期女詩人不僅在創(chuàng)作題材、風格上均退回到傳統(tǒng)閨閣的范圍,其觀念、心態(tài)亦隨生存空間的縮小而趨于保守謹慎,典雅莊重、溫厚和平的作品成為一時之正宗。柴靜儀被蕉園諸人公推為“祭酒”[4]。徐德音《和芷齋侍史》評價云:“蕉園詩社重凝香(柴靜儀凝香詩最佳),作手今推在璞堂。”[5]柴靜儀是傳統(tǒng)女教的自覺遵守、實踐者,在《與冢婦朱柔則》一詩中,對勤儉辛勞的為婦之道有所闡發(fā):“深閨白日靜,熏香垂羅幬。病起罷膏沐,淡若明河秋。自汝入家門,操作苦不休。蘋藻既鮮潔,牖戶還綢繆。丈夫志四方,錢刀非所求。惜哉時未遇,林下聊優(yōu)游。相對理琴瑟,逸響隨風流。潛龍慎勿用,牝雞乃貽羞。寄言閨中子,柔順其無憂?!雹徇@種溫柔敦厚的生存哲學必然深深影響其詩歌旨趣,在另一首《諸子有問余詩法者,口占二絕句,直抒臆見,勿作詩觀》中,柴靜儀還直接闡發(fā)了自己的詩學主張:“漢詩精義少人知,座詠行吟自得之。更誦葩經(jīng)與騷些,溫柔敦厚是吾師。”⑨
柴靜儀之所以受到時人的推崇,奠定“蕉園詩社”宗主的地位,正因其溫柔敦厚的詩學旨趣符合了時代潮流。林以寧《柴季嫻〈北堂詩集〉序》云:“《凝香》名詠,乃賢媛之初集?!侗碧谩访?,識孝子之追思?!跁甘?,傳壺德之幽閑?!雹藓⑺肌侗境略娾n》按體裁編排,各體均以柴靜儀冠首。沈德潛在《清詩別裁集》贊其《凝香室詩鈔》“本乎性情之貞,發(fā)乎學術之正,韻語時帶箴銘,不可于風云月露中求也”[6]566。柴靜儀詩法杜甫,循規(guī)蹈矩,將其作為雅正風格之代表,也進一步反映出“蕉園詩社”主導性的詩學宗尚。
二、回歸閨閣:家庭題材的開拓深化
“國朝”女詩人大多出生于順治時期,成長在相對安定的大家庭中,處于固定的關系圈內(nèi)。較之動亂時期女詩人家庭離散、“骨肉自此情意疏”的局面有了極大不同。以家族為基礎的親緣性群體成為詩歌活動的重心。女性在這個穩(wěn)定而安全的交際圈內(nèi)分題角韻,切磋交流。而與家人相處的人倫情感,也成為康熙時期女性詩歌最重要的主題之一。
第一,女詩人以家庭為核心的人生觀,受到男性游幕旅宦生活方式的沖擊而激發(fā)了創(chuàng)作動力。她們用發(fā)乎情、止乎禮的方式,表達一家團聚的情感需要。
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生存格局,就意味著女性在感情的天平上向著家庭傾斜。其詩作亦往往以對家庭的留戀,映照著男性在功名上的熱情。女詩人大都出身于官宦之家,雖享有優(yōu)裕從容的物質(zhì)生活與安逸平靜的讀書環(huán)境,但父親時時宦游在外,因而女詩人筆下,多勸父莫淹留在外,表達思親憶遠之情。林以寧曾作詩《憶父禹都》,表達終年難得與父親相見的傷感:“曉登百尺樓,遙望中條山。天際有白云,日夕自往還。去來何寥邈,引領難追攀。誰云生女好,少長違親顏。豈不眷庭闈,安能事閑關。問寢久疏闊,視膳良以艱?;夭窖馅耄U躅涕汍瀾。”詩后評云:“白華遺響,溫厚可諷?!雹迣κ送静豁樀母赣H,女詩人往往能從共聚天倫、和睦親厚的情感出發(fā),進行委婉的勸慰。王慧父王發(fā)祥為順治十二乙未(1655年)進士,任刑部主事。王慧《壬寅[康熙元年,1662]春初家大人歸自都門志喜二首》之一云:“連朝乾鵲噪柴扉,早放金雞愿不違。秉燭羌邨疑若夢,候門栗里喜真歸。吾生憂患知多少,人世榮華有是非。歷盡畏途雙鬢在,從今安穩(wěn)釣魚磯。”②王發(fā)祥汲汲于仕途,引起了女兒的不滿與憂慮。王慧在《丙午[康熙五年,1666]仲春送家大人北上》一詩中,規(guī)勸父親就此隱退:“頻年息意故園薇,又指東華理客衣。自是周颙家累重,不容何點宦情微。羊腸早歷途仍險,雞肋曾嘗味本稀。人事艱難相促迫,初心莫嘆出山違?!雹谌欢?,王發(fā)祥因事解職后,仍然趕赴京中尋職復補,終于在康熙八年己酉(1669年)病沒。
對于身為人妻的女詩人來說,丈夫汲汲功名、遠游在外是極尋常不過的場景,其贈外詩亦多圍繞丈夫事業(yè)與夫妻情感的矛盾展開。一方面,她們希望夫君能成就功業(yè)、實現(xiàn)理想。朱柔則《寄遠曲》四首“棲燕將雛苦,征鴻失侶寒。居家與行路,同是一艱難”、“取友防輕薄,持躬問老成。寄言百君子,努力事身名”⑨,表現(xiàn)出對夫君辛苦奔波的理解,并致以殷勤叮囑與鼓勵。柴靜儀閱此詩后評道:“無端寫出征途苦,助我思兒淚幾行?!雹岫硪环矫?,女詩人獨居家中操持大小事務,“居家與行路,同是一艱難”,不可能不期望能與夫君長相廝守,尤其是正值盛年,難免有離居之嘆。詩末評云:“于委婉中見氣節(jié),于規(guī)諷中見性情?!盵7]林以寧《寄外燕都》則意更顯豁:“此去將何為,黃金臺上客。振翮起蒿萊,千里自挾策。文章顯當世,聲名久赫奕。富貴不足慕,寸陰真可惜?!雹蕖兜梅蜃拥前窈蠹視悦髂甏翰坏玫?,即返棹西湖》中,詩人甚至促狹地寫道:“不是深情因伉儷,肯期失意早歸來?!雹薇憩F(xiàn)出在丈夫的事業(yè)功名與一家團聚之間的復雜的心態(tài)。
第二,女性細膩柔婉的天性,使她們更擅長于人倫親情的點滴表達,因而詩人筆下的家庭生活,往往溫馨素樸、親切動人。在細節(jié)的采擷、語言的剪裁、情感的把握上均有獨到之處。
女性對平實、日?;臅鴮懰坪跤兄烊坏呐d趣,擅于刻畫出真實鮮活的家庭場景。這一特點在康熙時期已有發(fā)端。朱柔則《舉第四子》記錄生兒場景,生動刻畫出女兒在旁嬌妒之細微神色:“兒生第四如有神,倏忽墜地無艱辛。癡女小小作嬌妒,背立在傍偷眼嗔?!雹崃硪荒簧鷦拥膱鼍皝碜酝趸鄣摹度梢鶾康熙元年,1662]春初家大人歸自都門志喜二首》其二,詩人描述老父歸家后之情狀:
容易風霜歸臘后,依然兒女話燈前。解包笑索馀鉛黛,垂橐羞看剩俸錢。②
通篇皆瑣細語、尋常事,只是擷取了父親久宦歸家后的短暫情境,整個畫面卻被溫馨的光影所籠罩。王慧對母親更為敬慕懷念,《憶昔十首》其四云:“憶昔春游風日恬,柳絲斜漾綠纖纖。擬牽蘿蔦愁枝蔓,欲折荼蘼怕刺尖。賭卻金釵頭上拔,贏來采色坐中拈。小鬟似亦知人意,拾得名花暗里添?!雹弁趸壑竻鞘希短珎}州志》載其“博覽典籍,尤悉史事得失,能詩善琴?!l(fā)祥官武昌,氏隨之任,治家嚴肅,內(nèi)外秩然,暇則惟親翰墨。著有《遺香集》?!盵8]順治十三年丙申(1656年)王慧遠嫁后,“樂事減去大半”,“吾母嘗泛舟相探,余之妯娌無不敬慕,則吾母之風范可知矣”②。吳氏后隨夫任武昌,病卒于舟中?!八煤蠹覈肋h宦楚中,迎母之任,余送之滸墅,停舟夜話,血淚幾枯,嗚呼,豈意江頭一別,遂成永訣。興言及此,豈不痛哉。后雖故里時歸,無復當年佳境?!雹谧髡呋貞浻啄昱c母親弟妹相處情景:“當吾母在日,膝下嬌癡同諸弟妹,或花前拈韻,或月下聯(lián)吟,一言有合吾母,必獎借勸勉,故春朝秋夕,未嘗虛度?!雹勰切┥⒉荚谠娖械孽r活場景,正是作者以深情之眼觀照家庭生活的娓娓道來。
在視角細膩、取材平實的同時,女詩人表達骨肉親情往往以簡單語、家常語出之,避免刻意經(jīng)營而損害了原汁原味的情感表現(xiàn)。如王慧《秋初招兩弟過舍》:“漫言書信疏相候,惟望軒車過莫稀。尊酒已開期必至,待將明月送君歸?!雹跁鴮懶值芟嗑壑畼芳霸感值荛g常相探視的簡單期盼,不事雕琢、語重心長。倪瑞璿《憶母》則為時人稱道:
河廣難航莫我過,未知安否近如何。暗中時滴思親淚,只恐思兒淚更多。⑩
此詩繼承了《詩經(jīng)·陟岵》“心已神馳到彼,詩從對面飛來”的書寫視角與樸素無華的語言表達,故全詩結構圓美流轉(zhuǎn)近于造化天工,語意淺近卻情真意切,展示出女性抒情的特色。
第三,課兒教子作為女詩人的職責,為女性詩帶來了嶄新的題材領域,并彰顯出女性在培養(yǎng)優(yōu)秀后代、傳承家族文化中的重要地位。
教子詩是清代女性詩歌的一大特色。此類題材從顧若璞發(fā)端,到康熙時期女詩人達到高峰。女詩人對教育表現(xiàn)出強烈的責任感,錢鳳綸《示釗兒》就指出:“是以汝學問未深,懷抱未廣,吾之過也?!盉11文化素養(yǎng)的提高,使她們在母教上發(fā)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
女性的教子之功,直接影響下一代的學識與前途,并進一步維系著家族文脈的興衰,往往比男性發(fā)揮了更加切實的作用。一方面,不少女詩人為寡婦,她們往往要獨立承擔子嗣的教學任務。女詩人嚴乘,字御時,江蘇長洲(今蘇州)人。夫、子均喪,獨自教孫讀書,《課孫夜讀》云:“他日學成安出處,錦衣不與換斑衣。”B12流露出對孫子光耀門楣寄予的殷切期望,其孫不負苦功,終在康熙四十七年戊子(1708年)舉經(jīng)魁。另一方面,男性長期宦游在外,也把接續(xù)風雅的任務留給了女詩人。朱柔則夫家衰落,倍感生計艱難,詩人勤儉持家毫無怨言,并自覺擔負起了母教重任,其《舉第五子》寫出了女性獨有的感受:“自憐乳哺多辛苦,轉(zhuǎn)憶吾親罔極恩。”B13只有自身經(jīng)歷撫養(yǎng)子女之艱難后,才能更深切體會當年母親養(yǎng)育之不易。課子讀書中種種不為人知的辛苦之處,都在寄給丈夫的書信中傾訴出來:
空復憐兒子,迢迢隔薊城。燠寒勞問訊,衣食苦經(jīng)營。
歲月嬉游慣,詩書背誦生。幾回當與杖,思汝氣全平。B13
在課兒教子的任務中,不僅包含了對子女進行學識上的督導,還常有為人處事的提點。嚴肅的教誨中時時流露出拳拳母愛,自是男性詩人所無法體驗的。柴靜儀對長子沈用濟寄予厚望,曉之以“外侮旋復來,內(nèi)憂方未已”的家族境遇⑨,敦促其為家族興衰而努力。當沈用濟仕途失意時,則作《長子用濟歸自粵中,詩以慰之》,可見其識見與襟懷:
君不見,侯家夜夜朱筵開,殘杯冷炙誰憐才?長安三上不得意,蓬頭黧面仍歸來。嗚呼!世情日千變,駕車食肉人爭羨。讀書彈琴聊自娛,古來哲士能貧賤。⑨
沈德裁評此詩云:“立身一敗,萬事瓦裂,皆由不能貧賤之故,貧賤中正可磨煉人品也。能貧賤他日即能富貴矣。學者宜三復斯言?!盵6]566在柴靜儀的諄諄教誨、潛移默化之下,沈用濟終不負期望,成就了詩壇聲名。錢林《文獻征存錄》卷十載:“少喜吟誦,及長出游,一至山東登岱岳,又之楚、之閩、之粵東西,與屈紹隆、梁佩蘭友,詩益大進。又之邊塞,留右北平,一變?yōu)檠嘹w聲,一時名流莫與抗?!盵9]
三、結語
康熙時期女詩人局促于閨閣之內(nèi)侍親、相夫、教子,卻在狹窄空間中開辟了深邃的世界,以細膩筆觸展開了一幕幕人倫親情的生動圖畫。這些出色的作品打破了擬作閨音的男性創(chuàng)作路數(shù),刻畫了被男性所忽略的女性內(nèi)心情感世界,清中葉女詩人繼承了這一視野“內(nèi)轉(zhuǎn)”的傾向,朝著日常化、生活化的創(chuàng)作邁進。作為從清初的宏大走向清中葉瑣碎深細的過渡階段,康熙時期女詩人對傳統(tǒng)閨閣文學空間的開拓之功不容忽視。
注釋:
① 參見鄒漪《詩媛名家紅蕉集》,清初刻本,第2b頁。
② 參見王慧《凝翠樓詩集》,清康熙四十七年戊子(1708)刻本,第2a頁。
③ 見吳永和《苔窗拾稿》,清雍正三年乙巳(1725)刻本,第2a頁。
④ 見陳皖永《破啼吟·卷首》,民國抄本,第1a頁。
⑤ 見錢鳳綸《古香樓詩》,清康熙刻本,第1b頁。
⑥ 見林以寧《墨莊詩鈔》,清康熙刻本,第2a頁。
⑦ 見林以寧《墨莊文鈔》,清康熙刻本,第6b頁。
⑧ 見陳皖永《素賞樓稿》 卷一,民國抄本,第2a頁。
⑨ 見胡孝思《本朝名媛詩鈔》,清乾隆三十一年丙戌(1766)凌云閣刻本。
⑩ 見汪啟淑《擷芳集》卷三十二,清乾隆五十年乙巳(1785)飛鴻堂刻本,第10a頁。
B11 見錢鳳綸《古香樓雜著》,清刻本,第17a頁。
B12 見惲珠《國朝閨秀正始續(xù)集》卷一,清道光十六年丙申(1836)紅香館刻本,第15a頁。
B13 見吳顥《國朝杭郡詩輯》卷三十,清同治十三年甲戌(1874)錢塘丁氏刻本,第32b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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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夏暢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