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近千年來,在我國廣闊的山川大地上,一直綻放著一種美麗的人文和藝術之花——年畫。作為中華民族偉大的民間創(chuàng)造,年畫的影響力曾波及東南亞,并早在一個世紀之前就成為歐美及日本人文學者關注與研究的對象。自2002 年起,我開始將年畫作為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進行系統(tǒng)地調(diào)查,并深刻地認識到它所擁有的非凡價值。
在我看來,這種古老的藝術品最大的魅力在于它擁有3 種堪稱“活化石”的技藝。
一是雕版印刷。這是中國的四大發(fā)明之一,現(xiàn)存最早的雕版印品是出土于敦煌的唐代咸通年間的《金剛經(jīng)》,不單文字精美,插圖的線條也流暢而純熟,這表明至少1200 年前中國人就用雕版來印制圖書了,后來的年畫就是從中誕生的。
一千多年來,中國人一直雕版印制圖書,可是到了近代,由西方傳入了便利的石印術、鉛印術,后來是彩色膠印技術,漸漸地,雕版印刷從人們的生活中淡出,唯有木版年畫至今依然保留著全套傳統(tǒng)的手工雕版印刷的工具與技藝,這也是我們稱中國木版年畫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要原因??梢哉f,如果我們現(xiàn)在想看看原汁原味的雕版印刷,唯有去到年畫傳人的作坊里。
二是拓印。其實早在中國人發(fā)明雕版印刷之前,還有一種更為古老的印刷術,那就是拓印。古代重要的記載刻勒于石,東漢靈帝曾將《論語》、《春秋》、《周易》等7 種經(jīng)典的標準文本,刻在46 通石碑上,并將其立在洛陽太學門外,這致使天天有上千人去抄寫,把太學堵得水泄不通。于是,有人便發(fā)明用紙和墨去拓印碑文,供給人看,不用再抄。印刷的發(fā)明,就是為了滿足文字與圖畫大量復制和廣泛傳播的需求。從我國的印刷史看,拓印先于雕版,待到輕便省力和易于操作的雕版印刷一出現(xiàn),拓印更多的則是為書法與考古服務,不再有印刷的含意了。
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到這種古老的拓印在年畫中仍在使用。比如在我國西南重要的年畫產(chǎn)地四川綿竹,一直有一種拓印的年畫。這種拓印年畫與一般年畫不同——從刻版到印制與材料都不相同。一般年畫的雕版是陽刻,文字是反字,而拓印的版是陰刻,文字是正字;一般年畫印制是先在版上刷墨,然后印在紙上,但拓印年畫的版不刷墨,而是先敷上紙,噴少量水,用干凈的毛刷將紙敷實(俗稱掌紙),然后用拓包蘸墨,一點點將畫面拓印出來;一般年畫通常是五顏六色,拓印只是單色,就像碑帖拓片,多數(shù)為黑色。其墨色透亮,線條清朗,古雅迷人。因此綿竹人稱這種年畫為“黑貨”。如今,綿竹年畫還保留著多種古老的版式和畫樣,堪稱中國木版年畫中一朵風格獨特的奇花,這里的藝人更是以其獨擅其長的拓印技藝而自豪。
三是撲灰。中國木版年畫大都用版印,唯有山東高密還在使用一種特殊的技藝——撲灰。撲灰源自古代畫工使用的方法。在古代,畫工們代代相傳的最珍貴的東西是粉本。粉本就是單線白描的稿樣,常用于壁畫和別的繪畫。唐代吳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圖卷》和宋代武宗元的《朝元仙仗圖》,都是冠絕古今的用于繪制寺觀壁畫的粉本小樣。
粉本最初畫在獸皮上,后改用絹或紙。使用粉本的手法多種:有的在粉本的線條上扎許多距離相等的針孔,作畫時在粉本上灑上顏色鮮明的色粉,讓色粉從針孔漏下來,使畫樣清晰地顯現(xiàn)在畫紙上,便可據(jù)稿作畫;也有的在粉本的線條上,用靛藍粉復勾一遍,然后鋪在畫紙上,用手撲一遍,將復勾的色粉留在紙上,再去依樣描繪。高密的撲灰就是這種古藝,使用的復勾粉本的材料是木炭條。木炭條被古代畫工叫做“朽子”。朽子易涂易改——我們常用的成語“九朽一罷”就出自這里,由此可見高密撲灰畫藝的久遠。如今無論畫壁畫還是其他畫,幾乎都不再使用粉本和撲灰了,然而,這種古老而智慧的技藝,依舊為高密年畫藝人所使用,并代代相傳。
看似并不復雜的年畫,其實包含了悠久的歷史和古老的技藝。這種中國年所專有的圖畫,體現(xiàn)了中國人的人文形象,也反映了中國人的精神天地與心靈向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