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
舊貨攤
車前子
我以前讀書,會在小紙片上記點什么。現(xiàn)在搜羅若干,聚在一起,以《舊貨攤》為名,聊作紀念。
——題記
香櫞:陽平
七月,樹上的香櫞已經(jīng)大如午睡。午睡醒來,聽人說:“醒了就好。干嗎要透呢?透了變云了?!?/p>
我聽人隔著屏風(fēng)說。我從沒用過屏風(fēng),我想只有很大的屋子才用得上屏風(fēng)。
我現(xiàn)在的屏風(fēng),一杯茶。
綠茶。
“敬亭綠雪”,朋友送我的一盒綠茶。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但我那刻并沒有這個反應(yīng):這是出產(chǎn)于安徽敬亭山的綠茶。
而是:柳敬亭,一個說書藝人。
我隨即有了愛情故事:柳敬亭和綠雪。
如果有一個女人名“綠雪”,柳敬亭會給她“定場詩”:“紅顏無知己,綠雪有春心”。
不一定無紅顏知己,不一定有綠雪春心。不一定。
“敬亭無云鳥,綠雪有春心”。
也不一定。
說不定那天敬亭山上多的是云是鳥,李白偏偏看不見。偏偏看不見和偏偏不看見為兩種境界。偏偏看不見,天真;偏偏不看見,老成。也不一定。
樹上的香櫞已經(jīng)大如香爐,朋友中多有喜歡香爐的。怪了,我很難喜歡上香爐。我在老先生家撫摸宣德爐,覺得它美,不覺得它好。
美比比皆是,好少見。好是比美更珍稀的品質(zhì)。一首詩一幅畫美不美不重要,重要的是好不好。所以敬亭不一定無云鳥,綠雪不一定有春心。
童年枕邊有香櫞,皮色天天在變幻,從青到蒼青,到墨青,到嫩黃,到雄黃,到黃黑。有一天就在枕邊不見。
到了夜晚,蚊子成群結(jié)隊由鳳仙花頭飛來。紅色鳳仙花,白色鳳仙花,到了夜晚,紅色鳳仙花變黑,白色鳳仙花變灰,我放下蚊帳。蚊帳是淡黃粗紗,四邊鑲著土布。藍色的土布。
我放下蚊帳,枕邊香櫞散發(fā)濃郁香氣,起先是個胖婦人趴那里,晃動油汪汪的臀部,漸漸,她減肥了,出落成身材苗條的少女,若隱若現(xiàn),若有若無,最后被一陣風(fēng)吹走。時間先奪走魂,再收拾肉。古代帝王在家中收拾河山,也與屠戶當(dāng)街收拾一塊肉差不多的。而時間收拾香櫞,接近詩人的工作。
有個針灸名家名八賓,他學(xué)針灸,先在香櫞上練。有一年月圓之夜,八賓他突然開悟。他知道香櫞也是有穴位的,銀針扎在香櫞不同位置,會散發(fā)不同香氣: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這是廬山,不是香櫞。我看廬山的香爐峰,倒像一只炭缸,日照上面,紅光滿面。我們七八個人二十幾年前在廬山濕墨一般的教堂門口聊天,看賣老鼠藥的人心滿意足地經(jīng)過。
八賓他說,連香櫞也有穴位。八賓他說,女人更如此。即使是一種單一的情感,在她們那里,也有數(shù)不清的穴位。言下之意,男人麻木多了。男人是一塊麻木,龍蟲并雕也雕不出星空。女人的情感穴位,我頭上的星空。我曾經(jīng)信誓旦旦地對妻子說:“來世我會是個女人?!?/p>
做愛時候,看女人閉著眼睛,暖洋洋,這是我想做女人的理由之一。
也不一定。
洞中陰涼,鶴立那里。樹上的香櫞已經(jīng)大如行囊,池塘里的魚躥出水面,一條兩條,仿佛黑色高跟鞋寂寞地走到臺階。
我突然拿不準香櫞之“櫞”,陽平還是去聲?
去聲急,透了變云,急了也變云。
感想若干
《昆曲簡要》一書的序是齊如山所寫,他最后寫道:“自惟生晚,何足言此”。
有關(guān)齊如山生平,我只粗知他是河北高陽人,這點大概要記住,因為齊如山有時候署稱“高陽齊如山”,我曾經(jīng)認為他嗜酒如命呢。他祖父是阮元門生,父親是翁同龢門生,其父生有三子,齊如山是老二,俗話說魚肚好吃,老二聰明。
梁實秋有篇隨筆《悼齊如山先生》,說齊如山令人心折之處有二:一是專精的研究精神,一是悠閑的藝術(shù)生活。梁實秋對齊如山的整體評價是,“他有濃烈的守舊的鄉(xiāng)土觀念,同時有極開通的自由的想法”。這篇隨筆,我們不妨拿來看看,否則對齊如山的印象,大抵是電影《梅蘭芳》傳達的那樣了。
現(xiàn)在,說起齊如山,倘不說梅蘭芳,就說不到齊如山似的,好像齊如山是梅蘭芳的一片葉子。而用田漢的話來講:“齊先生是梅蘭芳的老師(《讀齊如山先生對新評劇的意見》)”。齊如山在《我所認識的梅蘭芳》中寫道:“明清兩朝,幾百年的風(fēng)俗,凡是正人君子,都不肯與戲界人來往——尤不敢與唱旦角的熟識,免招物議?!饼R如山考察梅蘭芳兩三年后,才與其交往。
后來齊如山寓居臺灣,我們也就淡忘。我知道他的名字,是因我碰巧認識一位昆曲老導(dǎo)演,他對我說,齊如山對戲劇的研究最精到,“無聲不歌,無動不舞”這八字,說活了。
我第一次讀到齊如山的文字,是在《賽金花本事》里,大概因為劉半農(nóng)的緣故,這本書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面世。齊如山的《關(guān)于賽金花》,我二十多歲時是看不出好的,這幾天找來重讀,殊覺有味。我不讀齊如山的書,已經(jīng)好多年。我是余迷,齊如山《談四角》一文中談余叔巖的口吻,不太友好。我讀齊如山專著,記得第一本是《北京土話》,很好玩的。他的掌故寫得也好玩。
按謝冰瑩的說法,齊如山撰有戲劇著作十六種?!秶鴦\釋》一書1935年由北平和記印書館出版,全書共十二章,我過去沒有讀過。國劇,現(xiàn)在被多數(shù)人等同于“京劇”,而在齊如山那里,并非如此,他說:“國劇中最普通,而能風(fēng)行全國的,大致有四種,一是昆腔,二是弋腔(又曰高腔,或曰高調(diào)),三是梆子腔,以上三種風(fēng)行較早,自元明兩朝,已很普遍;四是皮簧腔,出頭較晚,而風(fēng)行得卻很快(《談皮簧與皮人影的關(guān)系》)”。也就是說,國劇在齊如山那里是傳統(tǒng)戲曲的意思,相對西洋的話劇、歌劇而言。
齊如山之前的傳統(tǒng)戲曲研究者,常常零敲碎打,而齊如山是從原理上來研究國劇的。齊如山有《國劇》短文一篇,我把他的要點摘出,對讀《國劇淺釋》一書,或許有幫助:
那么國劇是怎么個情形呢?曰:有兩句話,可以概括了它。
一是避免寫實;
二是開門見山。
那么為什么要避免寫實呢?齊如山認為它來自于古代歌舞,“所以它永遠要保存著古代歌舞的本質(zhì)”?!耙驗橐挥袑憣嵉膭幼?,則去歌舞太遠”。那么又如何避免寫實呢?發(fā)聲:就比如笑吧,老生青衣老旦花臉的笑聲,各有各的規(guī)矩,以不像真為旨;動作:“是一切的動作,必須有舞的意義”,比如表示生病,女子永遠腹痛的樣子,因為容易表現(xiàn)身段,所以它既非寫實,又非象征。還有戲裝與臉譜等等。
什么叫作開門見山呢?只要角色一上場,觀眾通過衣帽、勾臉和自報家門等就知道好人壞人。
總之,“萬不可以看寫實劇的眼光,來批評國?。ā秶鴦∫浴罚?,“不許寫實(《國劇藝術(shù)匯考》)”。
民國時期的專家學(xué)者多有普及知識的愿望,這類普及讀物面世不少,一是出自他們的文化理想,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二是初級命題往往就是終極命題,這類普及讀物他們著述得準確,簡單,平實,不故弄玄虛,比如1933年大東書局出版的鄭劍西《二黃尋聲譜續(xù)集》中的《二黃淺說》:“……其時名工度曲,大抵以字引腔,納腔于字,其力彌滿,醇樸無華。入后漸趨花哨,尚遵規(guī)矩……施及近代,引腔越繁,吐字不加深究,自不免舍本求末之誚”,短短幾十個字,就把字與腔的關(guān)系以及戲曲的發(fā)展說清。去年年底我讀了十幾本民國年間的普及讀物,覺得它們往往于專家學(xué)者的實踐中來,考察中來,沉思默想中來,許多是“親歷記”,不像現(xiàn)在道聽途說,閉門造車,僅僅是從一個文本到另一個文本的轉(zhuǎn)移而已,我大受其益之際,又覺得不淺的趣味。
責(zé)任編輯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