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望月
小說天下李遠在2033年
捌望月
妻子死的那一年,是2033年。還沒來得及過李遠四十八歲的生日,和他們結(jié)婚二十周年的紀念日。
死于癌癥,已經(jīng)拖了一年多,因此李遠沒有淚。這就好像小時候拿著一張不及格的成績單,結(jié)局注定是一頓家法,所以最痛苦的反而是等待的那段時間。
父母去世,岳父母又過度悲痛,葬禮上除了自己和三十幾年的老朋友周哲之外,只有兒子李易禎在幫忙??粗畾q的兒子并不算干練地忙前忙后,覺得終于也成了一個助力。
然后他對自己說,是時候讓他知道了。
當天晚上,李遠把兒子叫到身邊。
“你,不是你母親的兒子?!彼@樣說。
李易禎一愣,不敢相信自己忽然陷入三流狗血師奶劇的劇情里:“你說什么?”
“你已經(jīng)聽到了。”李遠淡淡地說。
“那我媽知道嗎?”
“不是從她肚子里掉出來的肉,她當然知道?!?/p>
“那我的母親是誰?”
李遠頓了頓,卻只是說:“這個,你就不需要知道了?!比缓缶蜎]再說話,仿佛已經(jīng)盡了他的義務(wù)一般。
李易禎也沒再追問。
父子倆自此相安無事。
直到有一天,李易禎忽然失蹤。
幾天后,李遠忽然接到兒子的電話。
“我從哲叔嘴里得到了三個女人的名字。”李易禎說,“她們,是你十六歲時的初戀情人,二十歲時的大學戀人,以及二十四歲工作后交往的一個女人。他說,包括我媽在內(nèi),你這輩子就四段感情。所以我想,只要一個一個去拜訪,肯定能找到我媽?!?/p>
“隨便你吧?!崩钸h掛了電話。
他知道兒子以為自己生氣了,其實他是忽然慌亂得無話可說,不知是在害怕些什么,還是在期待些什么。
于是,他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老周三杯酒下肚,連他媽姓什么都硬要告訴別人。”
李易禎聽著耳機里的嘟嘟聲,并不以為意。
他的注意力在周哲給他的一張畢業(yè)照上。
時間是2003年,照片的最上方燙著一行俗氣的金字,“H城第一高級中學高三(二)班全體師生畢業(yè)留影”。
他在那一群青春欲滴的高中生們中間找到了自己的父親。
子女看到父母年輕時的樣子總會詫異。自懂事起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父母逐漸年老的模樣,從來也沒意識到,身邊這些為工作家庭而汲汲營營的中年男人女人,和他們一樣,也有過花兒一樣搖曳的時光。
十八歲的李遠留著短短的頭發(fā),站在第三排靠左,對著二十歲的李易禎微笑。
那是一個夏日的黃昏,李遠身穿一件白色的襯衫,看上去干凈而溫和。他微微抬起下頷,似乎要表現(xiàn)一絲桀驁出來,但終究是個家教良好的男生,于是只有不自然的笑了。
在他前面往左數(shù)的第二個女生,被“八婆到極點”(爸爸的原話)的哲叔畫了一個大大的紅圈,還多此一舉地寫下一行小字:“你老爸的初戀情人?!?/p>
大約每一個學校都會有這樣的女孩子,容顏秀麗并不流于俗艷,待人親切并不虛偽做作,性情安恬并不高不可攀。比起那些嫵媚著腰肢、流轉(zhuǎn)著眼波的校花級姑娘,她們似乎更招人喜歡,歸宿也會更好。
李易禎看著照片最下側(cè)的姓名表,找到了女孩的名字。
“林榭。”
然后他抬起頭,看向桌子對面。
仿佛是時光機一下子調(diào)快,他轉(zhuǎn)眼便看到了那女孩三十年后的樣子。
不可避免的,她自然是老了,微皺的眼角,黯淡的膚色,走樣的身形,這些女人最害怕也最易來到的事情,并沒有對她格外開恩。然而她依舊是美麗的,眉眼間仍是清麗的顏色,儀容則更添優(yōu)雅,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像是從某首宋詞里掉出的字句。
很多女人在她這個年齡,最惹人生厭的其實不是凋損的顏色,而是市儈的腔調(diào)。她卻絲毫沒有沾染那聒噪和俗氣,跟服務(wù)員點單時,說話也是客氣中帶著親切的。
林榭也看到了畢業(yè)照上自己身上那大大的紅圈,無奈地笑:“周哲還是那么胡鬧!”
李易禎也笑了,趁機問:“您和哲叔……還有我爸,認識三十幾年了吧?”
“三十二年了?!绷珠渴嬲怪碌拿迹爸苷芎湍惆?,是我們班上的一對活寶。高一時,我們其實是不熟的?!?/p>
班級像個奇怪的空間,明明只是個容納四五十人、五六十平方米的方寸之地,卻仿佛被割成不同的世界、有著不同的種族,好學生、壞學生、怪學生、普通學生、男生族、女生族、情侶族,各自生活在自己的領(lǐng)域。
林榭當然是好學生族,家境優(yōu)越,成績出色,長相甜美,然后不停地在各類考試和競賽中為老師爭光添彩。
李遠和周哲則還處在十六歲少年的叛逆期,俗稱“傻逼期”。那時《流星花園》正紅,女生們提到F4就尖叫放桃心,男生們雖然一臉不屑,卻在有意無意地模仿。他們倆和所有悶騷男一樣,成天插著兜在走廊晃蕩,眼睛永遠是看著天花板的,余光卻在打量路過的女生。
只不過放了學他們就卸了偽裝,拍著籃球大呼小叫地沖向操場。本來都是踢足球的,但前幾年《灌籃高手》熱播后,以大空翼自比的少年們都叫囂著要做櫻木花道或流川楓,他們也就隨了大流。
也就是那個時候,好學生林榭和怪學生李遠,開始打破種族界限。
通常打完球后,周哲要把球還給高年級的表哥,汗流浹背的李遠則大口地喝著礦泉水,到操場旁的美術(shù)教室附近休息。
那里分外有文藝氣息,樹木投下大片淺淡不一的蔭影,連風都是慵懶的,有時靜得只剩下炭筆在畫板上劃動的簌簌聲。
多年以后李遠回想起來,總會以為那是年華在騷動的聲音。
李遠有時會趴在窗臺上看那些素描生們,其實主要是看林榭。開學第一天他就喜歡上了她,可是他從來不說,因為那是一件不“酷”的事。這事只有周哲知道,但是周哲也有自己的煩惱,正在李小曼和陸雯雯之間艱難抉擇。
僵局是這么打破的。
這天天黑得特別早,李遠打球也打到特別晚,來到畫室時,只剩下林榭一個人在里面了。
單獨面對悄悄喜歡了很久的女孩子,這種高難度場景立刻令李遠那稚嫩的演技潰不成軍,剛要回頭,卻被叫住。
“李遠同學?!?/p>
林榭捧著畫板站在教室門口,羞澀,然而坦然:“天太黑了,能麻煩你陪我去車棚取車嗎?”
李遠很想表現(xiàn)得酷一點兒,然而也只是憋出兩個字來:“好啊?!?/p>
就這樣,空蕩蕩的晚秋校園里,兩個十六歲的高中生并肩走著。天很黑,路燈昏黃,連樹影都是猙獰的,然而幾十年后,都成為彼此記憶里最美的夜晚之一。
從那以后,兩人就達成了某種默契。李遠的球打得越來越晚,林榭待在畫室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高中生總是無聊而敏銳的,這段感情很快成為新的校園八卦,不過進入高二無疾而終后,也就很少再有人起哄。除了周哲。
“所以,一年多后,你們就分手了。是因為什么?”李易禎問。
林榭微笑,搖頭:“記不清了。十六七歲時的戀愛,大抵如此,我們只記得一開始時那種朦朧的微甜感,但對于最后分開的原因,卻總是沒有印象。久遠的回憶就像是故鄉(xiāng),之所以那么美好,是因為我們早把那些不愉快的剔除干凈了?!?/p>
李易禎低頭不語,只是看著指尖其實不存在的炭筆痕漬。從小學時就被父親送去繪畫班,居然很有天分的樣子,所以將這個愛好保留到大學。后來認識了一個學素描的女孩,周末會一起去郊外寫生,再后來就分手了,從此,就再沒拿起過畫筆。
他覺得這天分是有遺傳性的,然而卻不敢肯定面前這位笑容溫存如暖秋的女人,是不是自己的母親。
于是他只有說:“希望您有空能見見我父親,他現(xiàn)在……”
他頓了頓,似乎想不出什么詞來形容父親現(xiàn)在的狀態(tài)。
沒等他想好,林榭已經(jīng)禮貌而堅定地拒絕了:“三十多年前的事,還是讓它留在三十多年前比較好。有時候,緣分到最后,就變成了那一點點的念想,偶爾想起,會覺得很美好的樣子。正因為那殘余的一點點,才讓我們覺得,那些時光,流逝得并不后悔?!?/p>
也對。李易禎想,似乎又到了重拾畫筆的時間了。
離開咖啡廳時他搶著把賬付了,道別后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三十幾年后,是否還記得郊外的草地上,那個女孩倚在自己肩頭時,發(fā)絲間的清香。
李易禎坐在C29次超導(dǎo)型磁懸浮列車里,前往Y城,這個父親一直心心念念,卻從來沒去過的城市。
兩千多公里的路程雖短,畢竟也要將近三個小時。李易禎和車內(nèi)所有人一樣,擺弄著植入掌中的Nokia最新款Z70手機——在他出生的那年,當時的霸主蘋果公司推出Iphone5后,銷量不暢,頹勢漸顯,沒落已久的舊貴族Nokia忽然絕地重生,推出“芯片植入”的新理念,經(jīng)過二十年的廝殺,重新開啟黃金時代。
他正在瀏覽的是一個名叫“微博”的過時社交網(wǎng)絡(luò)平臺,據(jù)說此物曾一度風靡,如今人氣凋零,只剩下一些中年用戶。
登陸的是周哲的賬戶,可以看得出,他當年比現(xiàn)在更歡騰,幾乎每天都會更新微博,里面大多是他思維迥異于常人的語錄和擺出各種奇怪姿勢的照片。老爸說曾經(jīng)是有一個專門的詞來形容周哲這種人的。二逼青年?好像是。
周哲也會傳一些旅游的照片,大部分照片上是四個人。在不同的地方,他變換著不同的造型和表情,旁邊的女孩子也從不重樣。另一對則是固定的情侶——他的父親和一個女子。
李易禎在心里輕嘆一聲,真是郎才女貌。
那時的父親大約和他一般年紀,高中時的青澀慢慢褪去,但還沒沾染成年人的世故,于是成熟中還透著一股子清新的稚氣。他身邊的女子明媚動人,笑起來時,眼睛就彎成了兩彎新月。
跟父親和那女子有關(guān)的微博很多,就這樣,一條一條地翻閱,看著父親在他最輕狂的年代的那些往事,不知不覺三個小時的時間也就過去了——似乎三十年的時間也過去了。他好像明白了為什么當時有些年輕人可以將一整天的時間耗在這上面。
報站的女聲響起,他起身下車,在擁擠的車站四處張望。
之前聯(lián)系那女人時,她執(zhí)意要來接站,雖然李易禎不停地推辭,但依舊推不過她的盛情。
李易禎在熙攘的人群里尋找寫著自己姓名的接站牌,一只纖長溫暖的手已經(jīng)握住了他。
他轉(zhuǎn)身,旁邊的女人盡管面容是陌生的,但那月牙兒般的眼睛卻有印象。
那女人對他微笑:“易禎嗎?我是許知詩,許阿姨。”
頓了頓,她又道:“你和你父親二十歲時,簡直一模一樣。”說這話時,她的眼睛竟是晶亮的,也不知是喜悅還是淚水,更不知這喜悅或淚水,究竟是因為見到他,還是因為見到某個人二十八年前的影子。
從火車站到她家的這段路,卻是一路無話。她沉默地開車,他也只有繼續(xù)刷微博。
這東西,真是排遣尷尬的神器??!他活學活用“中古時代”的流行詞。
下了車,她才沖他一笑:“本以為會有很多話要問你,結(jié)果見了你,竟一句也問不出來。人常說近鄉(xiāng)情怯,原來怯的不是故鄉(xiāng),是故人?!?/p>
他趕緊把握機會:“雖然您不想問現(xiàn)在的事,我卻很有興趣知道你們以前的事。”
她的眸子里居然還留有少女般的狡黠:“我不相信你和周哲這么熟,他會不向你八卦?”
李易禎抓著頭:“只知道您是她的學姐。哲叔管這叫‘逆襲’?!?/p>
許知詩笑了:“是啊,我比他大一屆,他進校報到的第一天,我就認識他了?!?/p>
那一年,許知詩大二,算是學生會的一名小干部,被無良學長拖去參加迎新,剛在校門口站定,李遠就撓著頭走到她面前。
不過這并不是一個一見鐘情的故事。
盡管只比來人大一屆,然而在許知詩眼里,這個背著巨大雙肩包的瘦削男孩,不過是個小毛頭。他拿著粗制濫造的校園地圖看了半天,最終還是放棄,愁眉苦臉地向許知詩求助。
許知詩心知自己代表著學姐們的形象,深感責任重大,于是盡力展現(xiàn)出自己知性溫柔的一面,將李遠引導(dǎo)至報到點。
道別之前,李遠微笑著對她說:“謝謝你,學姐。你是這座校園里第一個幫助我的人?!?/p>
這樣一句話,忽然使自己變成了一個很重要的人,畢竟不過二十歲,少女心性仍在,許知詩的心情立刻變得愉悅起來。
不久后,李遠和所有無聊躁動的大學新生一樣,加入了日后讓他們后悔不已的學生會。
不在同一部門,卻時有交集。每次見面,李遠總會高興地叫一聲“學姐”,許知詩志得意滿之余不忘矜持,回以一笑:“你好呀!”
漸漸她發(fā)現(xiàn),巧遇他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
新春晚會上,表演相聲的他:“學姐!我和周哲搭檔!”
夏季運動會,報名長跑的他:“學姐!我跑四號道!”
校級籃球賽,坐冷板凳的他:“學姐!就快到我上場啦!”
話劇社演出,跑龍?zhí)椎乃骸皩W姐!我有三句臺詞!”
秋游旅行,擔任行李搬運工的他:“學姐!要不要幫你拿包?”
以及這一次,一年一度的畢業(yè)季。
許知詩負責策劃告別晚會,看著在臺上哭成一團的學長學姐們,不免心有戚戚,不知自己兩年后的未來,究竟是什么光景。
這場晚會似乎誰也不愿離開,等散場時,已經(jīng)將近半夜。校園里到處踉蹌著喝醉了的畢業(yè)生,身上彌漫的,不知是煙酒的味道,還是青春最后的一點兒余味。
天太晚,李遠自告奮勇地送她回宿舍。
在學校那條著名的情侶小道上,他在她耳邊輕輕地說:“學姐。我喜歡你。”
初時是有一些慌亂的,可當他溫暖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她忽然安定了,仿佛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十根手指緊緊就握在一起,像是很早前就已發(fā)生,這次不過是重逢。
講述這段故事時,許知詩正在燒菜。然而廚房的煙熏火燎,卻未能俗污了她所說的一切。
李易禎在一旁靜靜聆聽,偶爾幫著打打下手。母親在世時,他是被寵溺的獨子,只知飯來張口,從來也不曾走進廚房過。如今回想,那也是個偉大的女人,明知非己所出,依然用盡心力去愛護。他又看看作家常打扮的許知詩,心想,如果她是自己的生母,那么這是第一次共敘天倫。
賢良的女人們自有把握時間節(jié)奏的奇妙本領(lǐng),最后一道菜燒好,指針正好停留在十二點二十分。與此同時,門鈴也響了。
許知詩解下圍裙:“你高叔叔回來了?!?/p>
李易禎陡地驚慌失措起來,他似乎這才想起,這個女人并沒有永遠停在父親的戀人這個角色上,二十余年的漫長歲月里,她有了自己的事業(yè)、婚姻和家庭。
他感覺自己忽然成了闖入者。
而當看到高岳時,他的驚慌變成了驚愕。
那男人有一張肖似父親的臉,正面還好,當他側(cè)過臉來,輪廓至少有六七分相似。不過他不像父親那般常常是帶著笑的,看到李易禎,只是禮貌而生疏地點點頭。
許知詩解釋:“老同學的兒子,來這里旅游?!?/p>
李易禎趕緊說:“叔叔好?!?/p>
這頓飯自然吃得沉悶無比,李易禎最感興趣的話題肯定萬萬不能拿出來討論,此外卻又沒什么好說的,只好集中精神吃著眼前的檸香鱸魚。
高岳忽道:“小許也愛吃這菜。”
李易禎為偶然發(fā)現(xiàn)他和許知詩的共同點而興奮,道:“我也愛吃,從小就。爸爸難得下廚,這道菜卻是他的拿手菜。每次燒好后,總給我吃魚肚肉,他自己卻只吃魚頭和魚尾,問他為什么不吃味道最好的那段,他總說從大學時就吃慣了頭尾,漸漸也就愛吃頭尾了。”看多了心靈雞湯,他一直以為那是無言的父愛來著。
當許知詩借口洗手離開餐桌時,他才知道自己失言了。
衛(wèi)生間的水嘩嘩地流了很久,高岳繼續(xù)吃飯,偶爾才抬頭皺一皺眉:“鱸魚又不腥,怎么洗這么久?”
許知詩回來后,這頓飯就更加乏味了。
高岳似乎是個面冷心熱的人,吃完留下一句“小許你陪陪孩子”,便收拾好碗筷進了廚房。
李易禎撓了撓頭:“阿姨,叨擾了這么久,我也該回去了?!?/p>
許知詩點頭:“我送你。”
兩人如來時般一路沉默,一直到站臺,許知詩才輕輕擁抱了他一下,道:“當年從J城大學畢業(yè),是你父親送的我。那時我要回家鄉(xiāng)Y城,他也在S城找到了工作,彼此了然,分開只是遲早。發(fā)車前,他也像這樣抱了我,輕描淡寫的仿佛只是一次暫別。當時不覺如何,當坐到車廂內(nèi),天就開始下雨,我看著外面昏沉的景色,忽然想到也許今后再也看不到這樣糟糕的天氣,也再也感受不到剛才那樣糟糕的擁抱了,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了?!?/p>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她?!睅啄昵?,李遠在酒后給兒子講述這段故事時說,“如果那列火車重開一次多好,也許,我就會跳上去了。至少,也要給她一個很重、很重的擁抱。”
塔倫蒂諾大樓,坐落于S城東南方,背山面海,明堂開闊,以山為守,化水為財——據(jù)說當年選址和造型都是請教了風水界的泰山北斗,因此十多年來,這座世界第一高樓一直招財進寶,幫助駐扎在內(nèi)的金融巨子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財富神話。
四十九歲的凌一漫黑衣短發(fā),雙手環(huán)胸,在“年度金融人物”的榜單上,傲視著整座大廳為金錢而透支著年華與尊嚴的年輕白領(lǐng),像一個專制而驕傲的皇后。
“凌總說,沒有預(yù)約,她不會見任何人?!彼呐貢叩剿媲罢f。
閱人無數(shù)的她從李易禎那雙臟兮兮的帆布鞋就猜出了他的身份。一個還沒畢業(yè)、明顯非官商二代的大學生,不值得她涂著Guerlain唇彩的嘴唇泛起微笑。
李易禎失望地問:“你有沒有告訴她,我是李……”
“從來沒有聽過這個人,她說?!彼Y貌而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然后搖擺著包在Lanvin短裙下的翹臀,回到了辦公桌后。
以李易禎的社會閱歷,完全無法應(yīng)對這等層次的女性,于是他只有將目光再次投到凌一漫的照片上。
即使時光倒退到二十四年前,她也應(yīng)該不會是太好看的女子,眉骨太高了些,顴骨也有點突出,眼睛倒是很有靈氣,然而就算在照片上,也掩飾不住那股子近乎鋒利的倔強。
“真想不通你老爸怎么會和她在一塊兒過,是嗎?”一個男人說。
“哲叔!”李易禎大叫,跳起來緊緊抱住他。
周哲與父親同歲,但穿衣風格卻年輕得多,這與自身性格有關(guān),也有一部分歸功于小了他近二十歲的妻子。
有些人的成功是仿佛毫不費力的,周哲當年與父親一同在S城打拼,別人都在各大外企熬夜奮斗,他卻悠然地在寫字樓邊開了家外賣店,因為物美價廉速度快,居然狠賺了一筆。市場飽和后,他就帶著第一桶金轉(zhuǎn)戰(zhàn)H城,陸續(xù)開了數(shù)家連鎖店,如今駕著Acura與北影畢業(yè)的妻子滿世界購物旅游。不像父親,兢兢業(yè)業(yè)了二十幾年,至今也不過是個中層。
“她是不會見你的。”周哲動作夸張地掏出S.T.Dupont點上一支煙,成功吸引了對面女秘書的注意后,方裊裊吐出一團霧,“你爸派我來押送你回去,并且不準我再向你透露他的那些狗皮倒灶的事?!彼砬閲烂C:“這次我要表現(xiàn)出革命志士的節(jié)操,你休想再從我嘴里套出一個字來?!?/p>
半小時后。
“說到你爸和凌一漫,那話就長了……”周哲半瞇著眼睛,接過李易禎斟得滿滿的酒杯。
二十多年前的中國,正處在一個物質(zhì)瘋狂的年代,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上位者們基本壟斷了社會的絕大部分資源,權(quán)力、金錢、女人,留給八零九零年代出生的人們,只有一堆脆弱得不堪一擊的夢想。
這些夢想在與現(xiàn)實的初次交戰(zhàn)中就近乎全軍覆沒,紛紛碎裂成具體而務(wù)實的計劃:三十歲前提到正科,今年業(yè)績超過五百萬,一定要睡到大學時的班花……
李遠和周哲,只是無數(shù)敗軍之將中再微不足道的兩個。
行囊里堆滿了從年少時就做著的夢,李遠來到S城,這個據(jù)說全國離夢想最近的城市。
很快他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據(jù)說永遠是據(jù)說。
機會不是沒有,然而這里聚集了無數(shù)來自全國各地的夢想家,他們中有的天賦異稟,有的刻苦驚人,有的則背景雄厚,甚至不乏三者皆備之人。在別人只是剛動念之時,他們就已經(jīng)開天辟地出了一片小世界。
大學時代自命不凡的李遠,被這個人才輩出、環(huán)境險惡的社會打了個措手不及,在溫室里驕傲了二十四年的自信心轟然倒塌。
自認為有些小聰明,卻總有人能過目不忘、才華俯拾,信手間就完成一個大項目。
總覺得自己夠刻苦,卻總有人通宵加班,第二天依然精神抖擻地奮戰(zhàn)。
也算認識幾個小官,卻總有人身上帶著層低調(diào)而神秘的紅色背景。
最可怕的其實不是失敗,而是不得不接受自己不過是個普通人的事實。
普通人,不會有輝煌的成功,甚至失敗都不夠慘烈。
李遠終于意識到,像自己這種生長于中等家庭,畢業(yè)于中等學校,有著一份中等資質(zhì)的人,也許這輩子只能做那過著中等生活的大多數(shù)。
平凡,真是個可怕的字眼,我們從幼年時就以為自己是特殊的那一個,然而在二十多歲的某個點,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再平凡不過的那一堆之一。
曾經(jīng)看著父母柴米油鹽的生活,暗暗發(fā)誓“我不要像他們一樣”的少年們,最終也變成了開始為職位、薪水、車房、兒女和人際關(guān)系而奔波勞碌的青年、中年,逐漸變得和父母越來越相似。
李遠陷入莫大的恐慌,他拼命地抗拒排斥這樣的生活,然而生活卻揮舞著鞭子逼他埋頭前進,向世俗妥協(xié)。
他就是在這種狀態(tài)下認識凌一漫的。
那是公司一個重大項目上馬的前夕,作為其中一環(huán)的小主管,他加班到凌晨兩點。
深冬,這個南方城市罕見地下起了大雪,走出辦公樓,回頭望去,白色的地面只有一個人的腳印,其余一片荒涼。那種瞬間從戶外吹入心中的寒意,沒有真正在一個城市獨居過的人,是很難體會的。
接著,凌一漫走了出來。
那是隔壁公司的白領(lǐng),僅比他入行早一年,卻已是骨干。平時見慣了她妝容齊整、意氣風發(fā)的模樣,而在這樣的夜里,她蒼白著一張臉,眉間落滿疲憊,居然讓人起了憐惜之意。
“吃宵夜么?”他忽然開口,對這個從來沒說過話的女人。
凌一漫一愣。她自知自己并非美女,但脂粉薄施的裝扮和干凈利落的作風也吸引了不少狂蜂浪蝶,對拒絕這種事已經(jīng)拿捏得很好。然而眼前這個男人,并沒有令人厭惡的獵食者氣息,眼神是帶著微溫的,而今晚,又是這樣冷。
于是她答應(yīng)了。
來到隔壁那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面館,各自點了碗牛肉面,吃得身上都是那種油膩卻輕快的味道。
于是,凌一漫就暗暗在心中給他取了個代號,就叫“牛肉面”。
她一愣,陡然想起,這是她十六歲以后,第一次給男人起代號。
她心知這意味著什么,卻不打算抗拒,束手就擒。
畢竟,這座城市,太容易讓孤獨的兩個人走在一起了。
仿佛是報復(fù)性的反差,白天工作時越世故越壓抑,他們晚上就越幼稚越瘋狂:藏在一群孩子中間去看動畫片;擠兩個小時的地鐵去看演唱會;半夜四點起床去海邊看日出;當然,還有加班結(jié)束后,永遠會來上一碗的牛肉面。
“牛肉面”,“牛肉面”,有時候李遠在她身邊睡著,她就靜靜地看著他,然后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
她并沒有告訴李遠自己給他取了這么個代號。這是一個自私的行為。她總覺得,即使將來分開,至少他總有一樣東西是完全屬于自己的,那就是兩點的深冬雪夜,那個低頭吃牛肉面的他。
“那他們什么時候分開的?”
“重要嗎?”周哲反問,“有些人,是注定要分開的。”
盡管彼此走過那樣互相取暖的時光,但一些分歧,終究逐漸在他們之間裂成溝壑。
李遠是淡泊的,對名利并不過分熱衷,然而凌一漫卻不,她享受那種被眾人仰望的感覺,即使那背后需要付出太大的代價。
不僅如此,她性格激烈,他也執(zhí)拗,吵架時誰也不肯退讓,先是惡毒的謾罵與廝打,然后是長時間的冷戰(zhàn),雖最后總是李遠來示弱,但細小的傷痕慢慢積累,感情就到了再也維系不住的地步。
半年后的一件小事,不過是導(dǎo)火索而已,兩人終于意識到各自是來自不同世界的人,凌一漫一夜之間將全部東西搬出,第二天就找到了房子——她天生就是一頭兇猛的母獸,這段時間的繾綣并沒有磨掉她絲毫野性的本能,只不過一甩頭,她又是那個不需要任何男人的職場女皇。
再然后,當李遠意識到憑自己的薪水永遠不可能在這座強者至上的城市買上一套小房子后,他選擇了離開。
晚班列車緩緩駛動,他斜靠著座位看窗外,覺得連那些紙醉金迷的燈光都像是揶揄的眼神,自己則像一個逃兵,連輸?shù)馁Y格都沒有,只不過浪費掉了生命里最年富力強的兩年而已。
“這么說來,我爸并沒有什么對不起她的地方,相反,我倒覺得他很可憐。她為什么像是仍在恨他的樣子?”李易禎說。
周哲搖頭:“她沒有恨他,她恨的是自己?!彼麌@了口氣,“人和人,是有很大的不同的。有的人一輩子可以愛很多人;有的人,一輩子,卻只能愛一個?!?/p>
他望著凌一漫那叱咤風云的照片:“后來她再也沒有過感情生活,至今單身??v然身家千萬,然而那樣大的屋子,只住著一個年華老去的人,不覺得冷嗎?有時她也會后悔吧,如果當年沒有分開,也許確實沒有如今的成就,然而每天早上來,第一個看到的就是這輩子最愛的人,其實也是件很偉大的事情呢!”
李易禎很不習慣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哲叔,你搞得像情感雜志的專欄作者一樣。”
周哲只是笑:“只是因為我和她是同一類人罷了。年輕時不懂得惜福,總覺得對我的好是應(yīng)該的,分開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對我這么好了。有些事情,竟然一輩子只能遇到一次。”一仰頭,又是一杯酒落肚。
李易禎看著他,再怎么追趕潮流,他也已經(jīng)到了知天命之年,酒精和情緒的作用下,他更顯蒼老。他猜想,是不是每個色彩斑斕腔調(diào)空乏的生旦凈末丑的妝容下,都藏著一段鮮活的悲愴的橋段;是不是每一顆繁華喧囂的內(nèi)心深處,都矗立著一道冷寂的蕭肅的墻圍。透過墻縫,是滿眼觸目驚心的瘡痍與廢墟,也許曾經(jīng)是美麗的,然而最終,都歸于一片荒蕪,只剩下一點點殘垣,一株株凄草,借以憑吊。
他最后聽到周哲扯著嗓子在喊:“服務(wù)員,買單!”
李遠執(zhí)意要到城外接兒子,上了車后,他問:“有什么收獲?”
李易禎皺眉:“看誰都像,又誰都不像。”
李遠笑道:“那還是白跑。”
李易禎搖了搖頭:“至少想明白了一些事?!?/p>
李遠看著他:“說?!?/p>
李易禎說:“其實你心底,是希望我去拜訪她們的吧?人生這么短,又這么無趣,真正的人生,恐怕在二十六七歲前就結(jié)束了,剩下的,就是無休止地為了生活而勞碌奔走。對于在你最重要的幾個時間段里陪伴過的女人,總會放不下。放不下的,也許不僅是她們,也是那段共同走過的、真正活過的時光??墒锹犃宋业慕?jīng)歷,你也應(yīng)該明白,她們此后的人生,其實和你是沒有關(guān)系的??赡苓€記得你,也可能忘了,但是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大部分人在我們的生命里,只會逗留短暫的幾年,然后在之后漫長的幾十年里,徹底消失。最后留在你心底的,只是一疊幻影,過去美好回憶的幻影,以及你幻想的她們?nèi)缃裆畹幕糜?。而我,也只是你制作的一個幻影而已。二十八歲,你還很年輕,人生依舊充滿著不確定性,不用就此虛構(gòu)你之后二十年的生活?!?/p>
一陣喧嘩聲陡然將李遠驚醒,接著是周哲一把拉開車門,將他拽了出來:“戰(zhàn)斗就要開始了,你還在這邊打瞌睡!新娘子家可到了,那邊的伴娘個個都是恨嫁的老女人,防守堅挺得很,你不上,弟兄們怎么沖?!”
不知誰往他懷里塞了一束玫瑰,李遠茫然地捧著那束招展的花兒,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昂貴老氣的西裝,身上被噴了刺鼻的香水。以周哲為首的伴郎團斗志昂揚地看著他,像一群即將出征的將士看著統(tǒng)帥。
他忽然驚覺,今天是2013年,5月20日。
宜嫁娶,忌移徙。
愛你一生,我愛你。
他記得十一年前的一個下午,十八歲的表姐和她的女生朋友們嘰喳討論著未來結(jié)婚的日子。
男人和女人不同,女人很早就開始憧憬婚姻,男人很早就開始畏懼婚姻。
當時年幼的他聽著這個日期,想,那時我才二十八歲,可不要這么早就結(jié)婚。
之后的十幾年,他愛過人,愛到想結(jié)婚的程度。那時他想,二十八歲,也許我早就結(jié)婚了。
他從十七歲時思考的問題,到了二十七歲時才真正找到答案。
而面前的這幢公寓,就住著他的答案。
在伴郎團的護衛(wèi)下,經(jīng)過由大齡單身女青年組成的伴娘團的百般刁難,他終于來到了她面前。
她身穿白紗,妝容華麗,白皙的足是赤裸著的,等候著他找到藏起來的那雙鞋,然后一起走向未來。
這一幕,和他曾經(jīng)幻想的,是那么像,卻又那么不像。
搖搖頭,腦中三個女人的影子逐漸散去,于是他捧著玫瑰,走到床前,單膝跪下。
時間戛然而止,又轟隆一聲,繼續(xù)向前推進。
欄目責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