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仁憲
荒年紀事
◎鄧仁憲
“喂,這是誰家的尿布呵?趕快收回去哈!”巡夜的七婆婆在樓下叫起來。等一歇,無人應(yīng)聲,她拿起手上的銅鑼“咣”的就是一下。喊一聲,又“咣”的一下。
住在七婆婆隔壁的吳孃有腰痛病,在床上翻了半夜,好不容易剛進入迷糊狀態(tài),被鑼聲咣的一驚嚇,這夜再也無法入睡了。疼痛感復(fù)又襲上來,氣也上了心頭,咒一聲:“老不死!你不讓人活了?”
男人被擾醒,也煩:“老東西,這都是孤的!”
夜夜亦如此。為一條破褲頭,一塊尿布,一把掃把。那鑼在家屬院里,不是在這棟樓下響,就是在那棟樓下響,七婆婆不煩,熱情相當高。
1961年下半年,是“過渡時期”最為艱苦的一段歲月。七婆婆就在這時當上了水運局家屬院的治保主任。這老太婆歷來對工作熱心且積極,而且她還常對人吹噓:“王戶籍查過的,我和毛主席同歲哩!”雖是炫耀,卻也叫人覺得這孤老太婆有了另一種的樣子,于是便多少叫人有些敬畏。抑或正是如此,居委里叫她當了家屬院的治保主任。于是,每夜她都威風凜凜戴著個紅布袖套巡夜,認真負責得出格。有時連白天也不褪了那紅套套,神氣活現(xiàn)地戴著它上街開會。
后來,她兼任了負責這片區(qū)的居委會委員,就更漸積極得離譜。
這天,居委會主任帶了兩位什么領(lǐng)導(dǎo)來檢查家屬區(qū)的工作。檢查是順便,主要目的是來動員捐“救災(zāi)糧”。七婆婆第一回被請到了有上級領(lǐng)導(dǎo)坐的主席臺上,心情格外激動。
領(lǐng)導(dǎo)的動員報告完了,七婆婆又上去鼓了一通勁兒,仍然無人響應(yīng),會場籠罩著沉悶。饑荒已持續(xù)了近兩個年頭,人們餓得散了神,走了形,菜色略帶水腫的臉龐上,再也難以浮現(xiàn)出興奮的紅潮。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回答。
七婆婆很覺狼狽,青僵僵的臉上又摳深了一層黑浸。忽然,她顛著兩只小腳顫顫地朝家里飛走。眾人納悶。須臾,她提來了一小袋糧食,往會議桌上一撂,昂昂然地對幾個領(lǐng)導(dǎo)說:“他們不捐,我捐!這是我這月的口糧,我都捐了!”
脹綠了一壩子的眼珠。
領(lǐng)導(dǎo)帶頭為她鼓掌。那掌聲里有佩服,也有鼻嗤:“窮正經(jīng)!假積極喲!”
七婆婆從不在意別人的貶嘲,抹抹頭,把已很干癟的胸膛偉岸地挺了老高。
正是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七婆婆的伙食開始難堪起來。先前還能變賣些破爛買點兒高價麥麩子,摻和些蘿卜纓、老白菜葉,煮兩碗糊糊湯吃。逐漸,糊糊湯見稀,黃綠色漸重,鍋里冒出的氣味也越來越難聞,叫人直想吐清水。
同廚房的吳孃見了,心中幾有不忍,便道:“七婆婆呀,你這樣不行呵。還是想法去借點兒糧吧?!闭f完,吳孃又覺此話多余了,災(zāi)荒年月,誰都不夠吃,找誰借去?
七婆婆聽了很不受用,垮下臉來說:“你這是啥意思?”
吳孃一愣:“七婆婆,我可是好心啊……”
“好心,哼!”七婆婆把火鉗朝地上一磕,“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們在背后嘀咕啥子,老假積極呀,窮正經(jīng)啦,哼!”
“……”吳孃窘住。
七婆婆狠著勁地把鍋瓢碗筷甩打了一氣。
吳孃不做聲了,捂著腰在屋里閉目養(yǎng)神。
仍是夜夜巡更,風雨無阻。那威風凜凜的呼喊聲卻明顯地弱了勢,鑼也懶懶的。
七婆婆水腫起來,臉胖胖,體也胖胖,額前水亮。一按一個深窩,半天浮不上來。
吳孃幾回想盛碗菜稀飯給她,又懾于她的威嚴,落不著好,反討一頓臭罵。只好罷了。
七婆婆還變得怪異起來。
早上,人們都還在被窩里,她卻起來做飯了。待大家起床,她已吃完多時了。她也開始改成一天吃兩頓伙食。當時,一天吃兩頓飯的人家頗多。不過,一般人家吃兩頓飯都是早上多睡一陣,九十點鐘起來煮第一頓飯吃。下午三四點鐘左右煮第二頓飯。天一擦黑,趕緊上床困覺,尋個好夢。說不定在夢里還能打頓“肥牙祭”,直吃得肚子脹痛(其實是餓痛)。
就七婆婆特別,早晨天不亮就吃了第一頓,天黑后又才吃第二頓。有時遇上吳孃和隔壁兩家人晚上有點兒事,睡得晚些,那她就要等她們?nèi)铝?,才做飯吃?/p>
有天晚上,吳孃起來解手,見七婆婆正在廚房里鬼鬼祟祟地做飯。就好奇地想去看看她究竟在做些啥東西吃。不料,剛走到廚房門口,七婆婆就發(fā)現(xiàn)了,慌忙起身就要來關(guān)門。吳孃硬擠進門去,伸手去揭鍋蓋。七婆婆手腳更快,變臉變色地急搶了過去,用身子緊緊地把鍋蓋壓住了,不讓吳孃揭。
吳孃更添疑惑,問:“咿,七婆婆,你煮啥好吃的嘛?也不拿出來我們嘗嘗鮮?!?/p>
七婆婆尷尬透了,笑笑:“稀……稀飯,哪有啥子好吃的嘛,你有沒得好東西嘛?你有,你拿出來吃嘛!”
“既然是稀飯,你還怕人看?”吳孃說。
七婆婆把腰一叉,眼一白道:“你怕是吃脹了沒處消化吧?不困你的覺,有工夫跑這里來管閑事。真是,馬圈里伸出牛腳桿了!”
吳孃討個沒趣,只得悻悻地退了出來。
這下,惹得幾家鄰居都在背后議論紛紛,甚至有了難聽的話。
不久,七婆婆又鬧出一樁奇事。
這天早上,農(nóng)民上樓來收倒馬桶。吳孃發(fā)現(xiàn)七婆婆放在廢棄的公用衛(wèi)生間里的馬桶不見了。七婆婆怎么把馬桶拎進屋里去了呢?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吳孃好納悶。
一連好幾天,吳孃也沒見七婆婆把馬桶拎回衛(wèi)生間。而且,也不見她出來倒過一回馬桶。這就很反常了。
吳孃疑惑增深,天天早上倒馬桶時,總?cè)滩蛔∫袜従觽兦那牡刈h論這事。
有幾回,吳孃在門外隱隱約約聽見七婆婆屋里有“呃……呃……”的哼吟聲。上去推門,插得很緊。喊聲,又有說話聲。七婆婆還會沒好聲氣的杵吳孃兩句。
一個晚上,七婆婆一反常態(tài),見了吳孃就開口笑,笑得吳孃心里直發(fā)毛,就問:“七婆婆,你,好像有啥事吧?”
“嘿……嘻,也沒啥個事……”七婆婆難為情地支吾了半天。才說:“我想,找你要點兒,要點兒,肥皂。嘿……”
“肥皂???”吳孃松了一口氣,才想起自己似乎是有塊肥皂,還是前年家屬合作社獎給她的,當時肥皂很稀罕,所以也一直沒舍得用。
吳孃當即切了一小塊給七婆婆。七婆婆貪婪地盯著吳孃手中的肥皂,就像盯著一塊肥肉。
后來,七婆婆又找吳孃要了兩回肥皂。她居然也出來倒馬桶了。屋里也沒了“呃呃”的哼吟聲。吳孃橫思豎想,不得其解。
過了一些日子。七婆婆突然又開始多日子不出來倒馬桶。屋里的“呃呃”之聲復(fù)又響起。而且一天比一天甚烈,一天比一天響的時間長久。吳孃也想起七婆婆不知為什么有好久沒來要肥皂了。瞟一眼窗臺上的肥皂,咦?那剩下的一小塊肥皂不翼而飛了!吳孃怔了好一會兒,苦笑了笑,這事,她一直沒對人說。
終于有一天,七婆婆在屋里“媽喲娘的”大呼大叫起來。吳孃和鄰居們破門而入。見床邊上放著馬桶,血紅的半桶東西,腥氣沖天。七婆婆蹲在桶邊上,滿頭大汗,面孔已變了色,連聲音都走了腔調(diào)。
吳孃和鄰居們急問是咋回事。七婆婆一頭的汗,不肯說。只是擺手又揮手,嘶聲啞氣噓她們:“你,你們,出去……我不要你們管!……走!……”
漸漸,已是叫不出聲來。七婆婆處于半昏厥狀態(tài)了。幾個人慌了,又是掐人中,又是刮痧,折騰一陣,眼看更不行了。才趕緊往家屬院醫(yī)務(wù)所里抬,可是等把人抬攏,氣都沒有了。
老所長出來一看是七婆婆,驚了一下,翻起眼皮看看,嘆聲氣,立起了身。呆一陣,才對吳孃和鄰居們說:“你們送來太晚了,其實,你們給她點兒肥皂就行了?!?/p>
“肥皂?!”吳孃驚惑。
“唉,老太婆找我看過兩次病了,糠粑團吃得太多了,解不出大便,我叫她肚子要脹得兇了每次塞點肥皂到肛門里……誰知,老太婆不聽勸。她不該繼續(xù)吃糠粑團了??!”老所長嘆氣。
鄰居們愕然。
那年月,都是餓死人,偏偏七婆婆是個脹死鬼。曾威風一時的七婆婆竟死于一丁點兒肥皂。嗚呼哀哉!
家屬院壩里寂涼了,晚上再也沒有了喊聲,鑼聲。卻開始有了賊……吳孃本來腰子有病,被擾得半夜半夜地睡不著,惱火得只想罵人。但又不知該罵誰好。
不過這以后,知道肥皂奇特功能的人倒是越來越多了,家家都設(shè)法備了些。
麻三叔是朝鮮戰(zhàn)場回來的英雄,在戰(zhàn)場上指哪打哪,立過功受過獎,回來在鎮(zhèn)里工作。1958年大煉鋼鐵時,他相當?shù)姆e極,也是上面指哪打哪,他帶頭砸了自己的鍋,并拆了自家一間房的磚,在自家的院里建起鎮(zhèn)里的第一座土高爐。還真煉出了鐵,運到鎮(zhèn)里幾家小工廠里生產(chǎn)出了產(chǎn)品。為了表彰他的功績,上面獎給他一面錦旗和一只“躍進瓷盅”。之所以取名“躍進瓷盅”,首先是它的原料全是大躍進中產(chǎn)生的新生原料,其次是它的造型頗具躍進特色:型如盅,有把有蓋,口似缽,上下一樣粗,其容量是一般茶盅的四五倍。方便攜帶,還實惠。當時街道公共食堂規(guī)定,進去吃飯只能帶碗盅。帶此盅進去,委實受益匪淺。都是自覺地去舀一碗一盅的時候,它容下的東西怎么的也要多些。由此,這盅很招人眼紅。就是而今商店里諸多類似的“盅”,其造型設(shè)計,我以為可能就是出自那時“躍進瓷盅”的啟發(fā)或變種,仍然特受當今野外作業(yè)人員或獨身漢們的青睞。
麻三叔自然把這盅當個寶。街道公共食堂臨散伙時,他把那盅用指頭彈得嘣嘣地響著,在食堂里里外外走了好幾趟,悵悵然地對人說:“看來只有再來大躍進,我這盅才能派上用場了?!?/p>
眾皆喟嘆。
之后,麻三叔就把那盅里里外外擦洗干凈,放在衣柜頂上供著,和旁邊墻上的獎旗交相輝映。既榮耀了,又是個奇特的擺設(shè)。物以稀為貴,有親朋上門,少不了還可顯耀一番。
一日,兒子帶一撥娃兒到家里玩耍,看見柜上那醒目的盅,都想看看摸摸。兒子小模樣長得極像麻三叔,加上平時耳濡目染,當即便學著父親情狀,如此又向娃兒們小顯耀了一盤。還墊根凳去取下那獎旗給大家看,又拿下那盅給娃兒們細鑒賞。
不料手一滑,盅掉落下來,正磕在床邊上,撿起一看,竟凹下去了好大的一塊,漆皮也紛紛地褪落下來。
娃兒們當時都嚇傻了。
正好麻三叔進來,見狀,心痛極寒地哇哇叫一聲。大怒,抓起那獎旗桿給兒子身上就是一下。下力極狠,落在身上卻輕飄飄地“噗”了一聲,揚起一團霧塵,亂渣飛射。兒子沒吭聲氣,站在五步遠床邊上的幺妹兒卻“哎呀”了一聲,捂了眼哭叫起來。
這旗桿也是“躍進貨”,是用金屬沫摻雜一些炭渣灰粘結(jié)而成的,外面涂得金燦燦,卻不經(jīng)一擊,一粒粉渣射進了幺妹兒的眼中。
麻三叔急忙忙地將幺妹兒抱到鎮(zhèn)醫(yī)療所。值班護士很漂亮溫柔,是“躍進護士班”畢業(yè)出來的高材生。她抱著幺妹兒哄得不哭了,見幺妹兒只是眼皮有些破皮,便往眼上抹了些紅藥水,再貼上一塊白紗布,白生生的很晃眼。麻三叔見了,提著的心才落了下來。
幾日后,躍進護士取下了那塊紗布,拿手在幺妹兒的左眼前晃了晃,問:“痛不痛?”
“不痛?!辩勖脙捍?。
“看見了什么?”
“霧!一團霧?!?/p>
“霧?啥子霧?”
“灰黑灰黑的霧?!?/p>
躍進護士皺皺眉頭,在藥箱里翻尋了一陣,揀到一支什么軟膏,重重地掐了一砣在白紗布上,新?lián)Q的紗布自然很白很耀眼。麻三叔見了穩(wěn)穩(wěn)地舒了一口氣。
待再摘下那臟白的紗布,再問幺妹兒:“看見啥了沒?”
幺妹兒搖頭:“漆抹黑!”
“漆抹黑?”躍進護士愣了。麻三叔也愣了,他心里這才發(fā)緊。又去尋了鎮(zhèn)里有名的中醫(yī),吃了十多服中藥,還是“漆抹黑”。
麻三叔心里也只好“漆抹黑”,暗暗叫苦。
日久,街坊鄰居也看出了幺妹兒那眼不是那么回事了,少不了關(guān)切地問麻三叔:“麻三叔,你那幺女的左眼是咋整的喲?”
“哦,風吹進了渣子,沒在意。誰曉得吶……”麻三叔不在意地笑了笑。
“哎,多乖的一個女,瞎了一只眼,太可惜了!”想得很遠的人不免嘆息。
“唉,女娃家,早晚是別人的貨,不愁的?!甭槿暹€是笑說。但過后,他那張臉會僵硬好半天。心里頭也如霧似粉的模糊好半天。
到了秋天里,月桂飄香,月亮、星星都很亮。幺妹兒那只左眼卻變成了灰蒙蒙一團。月下,在院壩,幺妹兒和女伴們興致勃勃地玩“進月宮”的游戲。
那些女娃娃們一忽兒捂著左眼,一忽兒捂著右眼,在地上畫好的方格子里左一跳,右一跳地唱:
進月宮,
滿天明,
左邊一顆星——
右邊一籮銀……
輪到了幺妹兒跳了,捂著左眼跳右邊的方格還行。捂著右眼跳左邊的方格就時時地老踩線,唱得也別扭:
進月宮,
滿天明,
左邊一筐金——
右邊一籮、一籮、銀——
“錯了!錯了!是顆星哩!”女孩兒們就嚷起來。
又得幺妹兒挨罰。但是幺妹兒卻玩得非常開心。她不怕挨罰,她怕的是孤獨。
麻三叔立在屋檐下的暗影里,愣愣地看,怔怔地聽。幺妹兒越是玩得高興,他心里越是粉渣渣般難受。進屋來,抬頭看見柜頂上的“躍進瓷盅”,自上次被摔后,再沒人敢動它了。他氣恨恨地一把操下來,見盅的凹處竟已蝕穿漏,而且整個盅體已有銹印從里浸到外面的瓷皮上。
“什么玩意!”他狠狠地將它摜在地上,“噗”一聲,居然零碎成數(shù)塊。他于是再踏上一只腳一踩,塊狀旋即成為一堆銹渣粉。
“王八蛋!”他氣咻咻地,說不清是罵誰。好半天,他都還望著腳下那堆渣粉發(fā)怔發(fā)神。
他只敢在門檻里狠,在外面,他不敢罵?!败S進貨”是圣物,他是有組織的人,很明白事體。
至于幺妹,直到很多年以后,三十多歲了,才作為次品處理給了一個又駝又瘸,嘴還歪的鞋匠做了女人。那鞋匠酷愛酗酒為娛,過了量動不動就揍幺妹兒一頓。而且一揍她就要紅著眼,扯歪了嘴罵她:
“呸!躍——進——貨——”
像是吃了好大的虧似的。
鞋匠是個除了手不殘,哪里都不健全的貨色,談不上教養(yǎng)。
作者簡介:鄧仁憲,男,漢族,大專文化,1954年生于重慶市?,F(xiàn)任四川大川壓縮機有限責任公司監(jiān)事會主席。四川省作協(xié)會員,四川簡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已在國家、省、市級文學刊物及報紙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四十余萬字,發(fā)表報告文學、紀實文學、散文二十余萬字。獲省、地、市各種文學獎十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