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力洪
寇揮的短篇小說《光子彈》書寫未來意識,頗為有趣且獨特。所謂“未來意識”,重點關注人類的命運、文明的走向、宇宙的變化等。在上述這些“大名義”下,寫作的視角因而無比宏闊,作者的運思亦極其浩渺。我們平時讀一般小說時最常遭遇的諸如“現(xiàn)實體認”、“當下表達”之類,在充盈“未來意識”的作品中的確是很難兼顧的。因而,在筆者看來,《光子彈》雖為短篇架構,卻也屬不折不扣的“宏大敘事”。
《光子彈》未來意識具象化的終極場面,是黑夜的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世界上最可怕的景象”——飛速升空的“恒星”引發(fā)熱寂(“只有光”),地球毀滅。此“光”連同敘述人“我”的“失明”極似來自原子彈的核爆。但若深究小說情節(jié)內(nèi)外的“光子彈”為何物,便可知此彈非彼彈也,后者的威力可令所有現(xiàn)存核武器黯然失色:一顆原子彈不足以摧毀地球,而一公斤的光子彈足以毀滅整個地球;幾百公斤的,便可完全摧毀太陽系了。作為一種未來的超級核武器,從理論上講,打造“光子彈”已不存在技術難題。然而,終極真相使人類不致輕舉妄動:在地球上使用光子彈,地球將徹底毀滅,攻擊者與被攻擊者亦將同歸于盡。此一科學事實,與小說中向十萬米地下深處發(fā)射光子彈進行實驗的情節(jié)相悖。但無論如何,寇揮是藉《光子彈》傳達對人類未來最終命運的理解,即:終結于自身的科技及造物。其間流露的末世感與毀滅意識,乃是小說的核心思想所在。它們籠罩著此例黑暗的“宏大敘事”,悄然顯現(xiàn)一種幻想未來的冷酷與決然。
自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始,中國式未來幻想往往殊途同歸,終將一一抵達光明美好的理想國——烏托邦(U t o p i a)。在小說中召喚天才的“光子彈之父”回歸的,也正是那個曾經(jīng)令整個民族迷醉、我們熟知的烏托邦。歸來后的“光子彈之父”遭遇了一個沒有希望、沒有出路的壓抑痛苦的世界。它是完美烏托邦社會的反面。本來,在人類的幻想中,如此荒謬、殘酷、兇險的世界被稱為歹托邦(D y s t o p i a),或曰反烏托邦(A n t i u t o p i a)。吊詭的是,在這里,歹托邦并非僅為想象之世界,它同時也是我們歷史與社會的真實?;蛘哒f,幻想已與真實合二為一?!豆庾訌棥奉H為少見地演示了一個中國式的歹托邦,小說對未來的憂慮,對科技與制度的批判,皆可稱另類,但顯然并非獨一無二。
用小說構建歹托邦世界的著名先例,有奧威爾的《1984》,有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甚至也包括了美國科幻大家菲利普?迪克的諸多作品。西式歹托邦小說強化此一幻想世界的封閉性、社會規(guī)則的倒置以及幻滅的過程感。最末這一條尤為重要,它令小說將通向未來的路途描述成了一個社會與人不斷墮落的過程。世間已經(jīng)存在的惡,如核武器、生化試驗、瘟疫戰(zhàn)爭和極權暴政,導致一個致命的、毀滅性的未來。上述歹托邦幻想小說經(jīng)典對此過程的精妙展示,使得人類在歹托邦之境中的掙扎求生,化為種種激動人心的故事,形形色色的命運寓言。相形之下,《光子彈》給出終極答案,直抵末路盡頭,而省略了人類行于末路之上的墮落過程描摹。這樣寫,是做強了思想與觀念,減省了小說的趣味與寓意。
法國文論以為:“幻想存在于懸而未決之中,一旦選擇了這樣或那樣的答案,就不再是幻想作品,而是相近的另一種體裁——志怪或神話了?!保ㄍ卸嗔_夫《幻想作品導論》)《光子彈》是要創(chuàng)造一個寓言還是一則神話,這并不重要。關鍵之處在于,它進行了一次思想的實驗——大多數(shù)指向未來的幻想之作,都可稱思想的實驗場。我們甚至可以深入到《光子彈》的情節(jié)鏈中,挖掘出其若干顯而易見的思想邏輯。諸如:在成為“光子彈之父”前,年輕的主人公“放棄了文學鉆進了科學領域,與神有了真正的溝通與交流?!薄案阕匀豢茖W研究,你就能與神明對話了?!睋?jù)此我們接收到從小說發(fā)出的某種思想信號或暗示:以科學技術手段制造出光子彈毀滅人類與地球,乃是神的旨意……且不論我們對此是否認同,舍此,似無以再作別解。
我們?yōu)槭裁赐ㄟ^小說幻想未來?也許一個最具說服力的解釋是,需要清晰地知悉未來以把握現(xiàn)在。福斯特在其名著《小說面面觀》中說,幻想“像一束光,橫切過小說中的時間、人物、邏輯或它們的衍生物,甚至命運?!备K固匾詾椋孟搿案鼈兙o密相連,周詳?shù)匕阉鼈兯械膯栴}一一照亮。”福斯特的幻想解說能讓我們從現(xiàn)實生活與文學創(chuàng)造兩方面理解幻想小說所具備的強大力量。它首先是思想性的,攜帶著全面解決當代問題的緊迫感,憂心仲仲,甚至絕望沮喪,但絕無輕率和幼稚;思想實驗之外,它同時也是一種文學實驗,超越現(xiàn)實主義的范疇,向主導性的傳統(tǒng)敘事模式提出挑戰(zhàn)。曾幾何時,中國先鋒文學從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一種幻想文學形式)中大口吸取活氣與能量,走上了自身最初的文學征程。這使得中國先鋒文學的諸色光譜中,始終存有幻想之一色。至今日,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幻想小說《光子彈》上仍散布著此種先鋒色澤。它像標簽,還更像烙印,終究無法去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