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香菊
一
那晚林宏大哥將電話打在了吳鉤的手機上。大致的意思是,小雅要結(jié)婚了,讓我們回去參加婚禮。大哥這樣要求我們,似乎很不好意思,還和吳鉤解釋了半天。說小威結(jié)婚時就想告訴我們,怕給我們添麻煩?,F(xiàn)在人老了,感覺念舊,再不找機會聚聚,恐怕到死都看不著了。他說,希望趁這個機會,你和簡慧帶著孩子都能來,我們真的很想你們。連小雅都說,告訴吳叔簡嬸,叫他們來,不叫他們上禮就是了。我是他們倆拉扯大的,結(jié)婚了,沒有他們,我心里遺憾。
林宏大哥的這種解釋,很讓吳鉤心里過不去。參加婚禮的這種事情,本來就是讓主家兩頭抹不開的事情。一頭覺得告訴你了,就等于讓你浪費時間和金錢;另一頭是不告訴你,怕你挑禮,好像你不是親屬,在人家心里不重要似的。所以吳鉤很理解地一個勁對大哥說,告訴我們就對了,我們在你家住房六七年,不說大哥大嫂對我們啥樣,就是小威小雅對我們都有很深的感情?。⌒⊥Y(jié)婚沒告訴我們,就挑大哥大嫂的禮了。倘若小雅結(jié)婚再不告訴我們,我們可真要將大哥大嫂恨到底了。
坐在電腦桌前打字的我,停下舞動的手指,轉(zhuǎn)著累酸的脖子,從敞開的門口往客廳張望,吳鉤和大哥的對話吸引了我。十三年斷了音信的人,突然來了電話,這怎么都是讓人奇怪又高興的事,我所有倦怠的神經(jīng)在剎那之間興奮起來,整個人像一只被刺激的蝸牛,在如蝸殼的轉(zhuǎn)椅上立了起來。
接電話的吳鉤早看到了我的好奇和興奮,他聰明地放大了手機接聽的音量,這樣我就將兩個人的對話全部收在了耳中。
大哥說,這多年你大嫂動不動就念叨簡慧,聽說她現(xiàn)在是作家了,特別為她高興。她說當年在一起住著,就覺得簡慧特有才。
吳鉤說,我們也特別想念大嫂。去年,簡慧在報紙上看到大嫂當村里的婦女主任帶領全村七八百個婦女扣大棚的事跡,都感動得哭了。我們一點也沒想到,大嫂能做出這大的事情來。大哥說,她那兒算啥官?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在玩。上頭要不來錢,凈往里搭錢。去年一年她賠進去12萬,今年也搭進去不少了。我早就說不讓她干,她偏不聽話。
吳鉤說,對了,日報上那篇《百萬富嫂不計得失,回歸鄉(xiāng)村為姐妹謀?!返膱蟮酪彩菍懘笊┑?,簡慧早就想回鄉(xiāng)去采訪大嫂,她說她也要好好寫寫大嫂。
大哥說,簡慧要寫你大嫂,你大嫂更會驕傲得不行呢!
吳鉤說,大嫂就是人好,她能勇敢地擔當起全村婦女的責任,就說明大嫂特有想法,有責任心,還能干。大哥,咱們做男人的,可別拖她后腿哦。
大哥說,我才不拖后腿呢,我是隨她折騰,反正錢都是她自己掙來的。你們走后不久,她將凌水鎮(zhèn)里的那間日雜商店發(fā)展到城里去了,沒用十年就發(fā)展成十三家。按理說這業(yè)績也是很大的,但說不干就不干了。那多年住著,你們還不知道嗎?她這個人向來都是出馬一條槍,無事忙,想怎著,就怎著,別人也真是難說服她。這次邀請你們來,我也是想讓簡慧勸勸她,回城里享福去吧??蓜e在農(nóng)村了,都累成什么樣了?你們回來看看就知道了。
大哥的話語說得急促,也都是怨言。但我們知道大哥這是心疼大嫂,更苦惱管不了大嫂。想大嫂今年也是四十有六七的年紀了,為啥丟下城里的大事業(yè)回農(nóng)村去?是心里有個結(jié),還是遇到了什么難?這真是讓我們好困惑,覺得十分好奇。
吳鉤和大哥說完話,拿著手機踱到書房來問我,去嗎?小雅要結(jié)婚啦!大嫂竟然回鄉(xiāng)當婦女主任呢?我斜睨著他說,你在電話中早答應了,怎么還來問我?吳鉤說,不是想和你再說說嘛!十三年了,我們幾乎沒聯(lián)系了,可是這電話一打來,我那么興奮呢。我點頭說,我也是。吳鉤重復著說,我們真得去,現(xiàn)在我的心里就長草了。我說,是??!我也想去,大哥的電話將我對那段時光的記憶點著了。吳鉤說,樂樂在外上大學不可能回來,要是單位沒啥事,咱們倆都去。我說,就是單位有事,我們請假也要去。吳鉤看我堅定的樣子,笑著說,行!我們都去。不管咋說,在咱們那段最貧困的日子里,大嫂與大哥對咱們不薄。
笑容在我的面頰上突然凍住,我感傷地接話說,不管咋說,大嫂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呢。那時生小孩,倘若不是她搶先說句話,恐怕就沒有我了,你可能……我的話沒說完,也像霜凍,將吳鉤的笑容凍在了面頰上。我知道我的毛病又犯了??磪倾^寡淡地轉(zhuǎn)出書房,回到客廳去看電視,我的心疼了一下,我想道歉,但我說不出口,我的腦海中都是那個我經(jīng)常重復做的夢——
坐在我面前的那個男孩總是給我一個脊背,卻不讓我看到他的臉?;蛟S是因為下生時,我根本就沒有看他一眼。夢中,看著他這樣坐在我面前,我非常感傷。我對樂樂說,這是你的哥哥。但是那男孩子依然一動不動,不理我,也不理樂樂。這深深刺激了我,讓我發(fā)瘋似地撲上去,抱住他,一邊哭,一邊喊,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二十年了,我經(jīng)常在夢中這樣哭喊著醒來,或許那個男孩一直在折磨我,所以我動不動就拿這事折磨吳鉤一下。
二
那個男孩子,就是我和吳鉤結(jié)婚后生的第一個孩子,難產(chǎn)死了。后來我們又生了女兒樂樂。那時我調(diào)到凌水灣剛?cè)齻€月,我就是在我們租住的大哥大嫂家的小廂房里生的這個孩子。當時娘家婆家都離得遠,守護在我身邊的,除了那個接生的羅大夫就是房東大嫂。房東大哥蹲在外屋的灶坑給我們燒火,吳鉤往返找東西。那時為了我們生小孩,大哥停了他的生意,大嫂將她的大商店也關門了。在吳鉤和我感動得不斷道謝的時候,大嫂不客氣地打斷我們說,說哪兒去了?平時都是你們在幫我照顧孩子,如今你們有事了,我們出點力算啥?也就少掙一天錢唄。
誰也沒想到那時竟然碰到難產(chǎn)。從早晨二點鐘覺痛,一直到下午六點還生不下來。羅大夫說,子宮內(nèi)沒有羊水,骨縫也不開。胸前的肋骨處被羅大夫推按出條條血印子,陣痛也將我折磨得奄奄一息。幫羅大夫忙得滿頭大汗的大嫂對吳鉤說,趕快找車送城里的醫(yī)院吧!吳鉤急匆匆地將車找來,羅大夫卻說,不行,這車到城里至少兩三個小時,路況不好,一路顛簸,萬一將膀胱顛破,那樣大人和孩子的命就全保不住了。吳鉤急得傻眼了,一個勁后悔沒早去醫(yī)院。可是怎么能賴他呢?是我早與這位鄉(xiāng)醫(yī)院唯一的婦科大夫羅大姐串通好在家生的。羅大夫是個四十多歲的女大夫,長得黑瘦黑瘦的,有一雙特精明的眼睛。她是這一帶最好的接生大夫,因為產(chǎn)前的幾次檢查與她相熟,她就攛掇我在家生,由她來接生。我聽說到城里的大醫(yī)院生孩子要老多錢,可我們沒有錢。學校的工資低還不正常開,每個教師的家庭都是拮據(jù)而又寒苦的。我們不可能因為生孩子去借錢。羅大夫說,在家生省錢,若生男孩給一百元就夠了,生女孩也就是五十元。這樣我就和羅大夫達成了協(xié)議,在家生孩子。人家羅大夫為了掙錢,我是為了省錢??!到這時候還有什么后悔的?誰知道會遇到這種事?怨誰呢?誰都不怨,只怪自己命不好。我在陣痛間歇的時刻,將目光投向房梁,一種強烈的絕望從心底升起,又倏然降落,我知道我的生命走到了終點。
急切的大嫂問羅大夫,那該怎么辦?羅大夫吞吐老半天才說,大人孩子保一個吧。你們想好,這胎兒可是男孩子,我都摸到小雞雞了。我絕望地偷眼看吳鉤,我知道我的命交到了吳鉤的嘴巴上。我希望他說保我!夫妻一場,他不會為一個還沒降生的兒子丟了我命吧?我也希望他說保兒子,畢竟他來投奔我們一場不容易。吳鉤遲遲不開口,我便知道了他的心思,三代單傳的家庭,急切地需要一個男孩來傳宗接代??!吳鉤也是在鄉(xiāng)村長大,也是一個家族觀念特強的人,萬一以后不能生男孩,他便會覺得對不起整個家族。他會不會為了他的家族大事而情愿犧牲我的生命?這樣想著的我突然恐懼起來,一種更加強烈的求生的愿望,讓我用眼睛狠狠地盯著他。我也真想看看在他的心里,到底是他的兒子重要,還是我重要?在那個深秋的傍晚,他的臉頰漲得像一株紅高粱,而頭頂上的頭發(fā)已經(jīng)如水開的大壺,熱氣騰騰。我知道這艱難的選擇,實在難為他,一種憐惜在心里升起,我便自愿泄了氣,又泄了恨,自愿想犧牲自己,保住我們的兒子了。于是我就想說,保兒子,保兒子吧。可是我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那陣痛如奔騰咆哮的泥石流將我淹沒了。當我在疼痛的泥石流中沉浮掙扎的時候,我老想抓住吳鉤的話音做救命的稻草。生命的最后關頭,我還是想知道,我和兒子,哪個對吳鉤更重要?但是他的聲音吭吭哧哧地滾在喉嚨中,一直沒有發(fā)出來。倒是大嫂的尖聲吶喊如炸雷在整個世界轟響,還猶豫什么?保大人,保大人,只要有大人,孩子還會再有的。我就是在大嫂的喊聲中活過來了,可我永遠失去了我的兒子。孩子下生,我不敢看他變成了什么樣,一直閉著眼睛。等大嫂和羅大夫都離去,小屋中只剩下我和吳鉤的時候,我的眼睛老是在吳鉤的臉上轉(zhuǎn)。我知道我貪生對不起他,也對不起我的兒子。我不敢承認這些,就把命運對我不公的仇恨都轉(zhuǎn)嫁到吳鉤的身上。我還是想知道,他到底是要我,還是要兒子?在他死灰的面頰中,我找不到答案,或許兒子與大人他都不想失去。后來他似乎懼怕我詢問的目光,給我做好飯,往炕頭上一扔,就躲出去了。有時是學校有事,也有時只是躲到房東大哥屋里,和大哥一起看電視。那一段時間正好趕上大哥休息。那一個月子只有我媽來看我一眼,因為家里的弟妹也要生產(chǎn)就匆忙回去了。公婆到這里看看,吃一頓飯也走了。三十天,我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心里一個勁謀劃滿月后怎么和吳鉤離婚。倒是大嫂,只要回家就過來看看我,看出我的心思,還一個勁開導。他是懵了,你不該過多責怪他。好好過,等養(yǎng)好了,再生。再生了,這傷痛就會過去的。望著大嫂,我努力笑著點頭;但是大嫂一走,我的眼淚就會從我的眼角,蟲子樣爬下我的耳輪。我抓一把,兩手都是水。再抓一把,兩手還是水。我知道我惡作劇般將心思纏在吳鉤身上,是不敢想一想那重回天堂的兒子。我是個自私的母親,真的很對不起他,這滿臉的淚水是為他流的。
多虧了大嫂,勸回了吳鉤;不久我又懷孕了,這下不敢在家生了,早早到城里的醫(yī)院,剖腹生下一個女孩。吳鉤說,別人家的男孩子都是父母的小太陽;我們的女兒,是讓我們幸福快樂的小月亮,就叫她樂樂吧。有了這個小樂樂,我很快忘了那些傷痛,生活重新充滿陽光。吳鉤也是真心實意地疼愛這個小丫頭,每天散學都將她捧在手心上,翻來覆去地看。一邊看,還一邊說,這就是愛情的結(jié)晶嗎?我望著吳鉤捧在手心中的粉紅色的小肉蛋,看到她在陽光中璀璨生輝,我的靈宮也如五彩的金鑾殿。雖然當教師的日子依然貧窮,但我們的幸福到了人生的極致。而這一切不都歸功于我們遇到了一個好的房東嫂子嗎?倘若沒有她的那句,保大人!我可能就沒有今天了。大嫂不傻,難道她就不怕吳鉤過后恨她嗎?但在那時,她就敢于對我承擔,她的本性就是善良就有大愛就是敢于擔當?shù)娜税。?/p>
三
夜晚,有小雅要結(jié)婚的消息在我們的臥房里飛舞,躺在床上的我們?nèi)滩蛔∮终勂鸫蟾绱笊?。我說大嫂變化多大啊!當年我一直以為她只知道愛情呢,別的什么都不管,現(xiàn)在卻要為全村上千名婦女分憂解難了。吳鉤說,是啊,我們在的時候,她心里只有萬谷麟。不但不管家務,就連孩子都不管。我說,萬谷麟也真的是個人物,有那多的女人為他瘋狂。吳鉤說,瘋狂有啥用?他還不是就娶了林玫一個?我說,不管他娶誰,大嫂這輩子始終只愛他一人。有時我真希望,大嫂換個人愛一愛。吳鉤說,大嫂心直,為人正,平時渾身清爽,眼如寒泉。她是那種十丈之外能把人拘到跟前,到了跟前卻不能再近分毫的人。對誰都是落落大方從容清淡,不可能再愛上別人。是個當官的料,會當好官。我說,大嫂在經(jīng)過了萬谷麟之后,根本就沒再見過比他好的男人??梢彩?,見過最優(yōu)秀的人之后,誰還在乎眼前的這些破爛?吳鉤說,不是眼前的都是破爛,而是她心中有好婿,容不得別人。我就是看到她和萬谷麟那感情,才知道這世界有那樣一種感情也是不該非議,是值得敬重的。我嘆息著說,大嫂為了那份感情,活得比我們苦??!吳鉤說,也挺浪漫。我的小性又上來了,不無醋味地說,你是也想有那樣的感情唄?吳鉤嘆息著說,有沒有不由自己說了算,或許該是命吧,我沒那個命。說到命,我的心態(tài)一下就變得平和,唉,經(jīng)過了喪子之痛,我也是真的認命了。
認命后的我,不再想說話,雙臂抱頭,蜷縮在枕頭上,可我的大腦卻閑不住,思緒又回到了重前,回到我初識房東大哥大嫂的日子里。
搬到房東大嫂家的第一天,我就是蹲在院子里薅草時,第一次看到大哥大嫂的。那時已經(jīng)是傍晚了,九月的夕陽斜照我的小小租住屋,窗前的荒草一片燦爛。帶著六個月身孕的我,從草棵中攥著一把草站起來,先看到的就是我的女房東鄧芳,吳鉤早告訴我要叫大嫂。她如一尾鮮艷的鯉魚站在我的面前,上衣是藕色的針織開領衫,下身是黑色的直筒短皮裙。長發(fā)溜直,成扇形直披腰間;大腿也是溜直,穿著黑色的連褲襪,勻稱而健美。對了,那些年大嫂一年四季都是黑色的短皮裙黑色的連褲襪,還有一年四季不變的就是那快要觸及臀部的黑頭發(fā)。好像六七年都是這樣,從來沒變過。好像變得最多的就是鞋子和上衣,幾乎一天一換,天冷時不過是外罩一件大衣而已。別以為大嫂只有一件這樣的裙子,其實她的裙子很多,一個大柜子都是這樣的裙子,只是裝飾和剪裁不一樣而已。大嫂說都是當閨女時買的。為人婦了,舍不得買新的,就總穿這些舊的,也是年輕時穿習慣了,不愿改。我知道在農(nóng)村,特別是為人婦的人,很少有人敢那樣穿的,但大嫂的衣著多年不變,可見她特有主意,不會隨波逐流;另一方面也說明她特別大膽,敢做敢為。其實在眾人面前從來不避諱她愛的人是萬谷麟這件事上,就看出大嫂是愛情第一,天不怕,地不怕了。
那天我見到的房東大哥就是她身后那個拿著摩托頭盔的男人??赐攴繓|大嫂順滑的大個子,再看房東大哥,真的覺得很別扭,不可思議。房東大哥的個子實在太小了,還上身長下身短,嚴重的比例失調(diào)。大嫂不胖不瘦,水靈靈的如一朵盛開的鮮花。大哥太瘦了,焦干的如一棵枯樹,還賊眉鼠目,胡子拉碴。真是要哪樣沒哪樣!當時,我真的不知道這兩個人怎么會成兩口子?故而將驚訝和感嘆都寫在了我這張不善隱藏的臉上。大嫂湊近我,一邊斜視那邊站著的大哥,一邊對我說,看我倆不般配吧?大嫂問完就哈哈笑了起來。拿著頭盔的大哥都被她笑毛了,說女人和女人一到跟前就會說悄悄話。大嫂挑釁地說,你別聽,你走啊!我喜歡簡慧,就和她說悄悄話。大哥嘆口氣說,我走,你們嘮,我給孩子做飯去嘍。說著提著頭盔,邁開他綁著摩托綁腿的腿,夯夯地走了。大哥將一個“嘍”字提得很高,顯得很有興致,也說明他沒有生大嫂氣。大嫂看著走了的大哥,笑著對我說,他現(xiàn)在的脾氣好多了,讓我給磨出來了。我說,一看你們就感情好,大哥一定是特愛你的。大嫂笑道,拉到吧,我對他根本就沒感情。不用我說,吳鉤也早告訴你了吧?我的事從來不是秘密,滿世界都知道。我搖頭表示不知道,大嫂就嘎嘎笑了,說還有不知道的???這就令我奇怪了,那我告訴你吧。我原來是萬谷麟的追隨者。當年我和林玫鳳春五英子還有福苓我們姐五個都是萬谷麟的追隨者。后來林玫和萬谷麟結(jié)婚了。剩下我們四姐妹也就胡亂找人嫁了,我嫁的就是林宏——林玫的弟弟,也就是說我成了我愛的人的小舅子媳婦。大嫂說這話時自己嘿嘿直笑,好像說的不是她自己,而是與她無關的路人。揶揄的口氣,總是帶著玩世不恭的意味,讓人覺得這也不是她的事。其實是又怎么著,我看大嫂并不在乎。我聽著也沒覺得這事有啥不正常,心里還特別感動大嫂提到萬谷麟這個人時的神態(tài),是羞赧,是脈脈含情,是神往,甚至洋溢著一股難以掩飾的飛揚的神采。這神采讓我覺得大嫂很美,繼而想到大嫂和萬谷麟的故事也一定會很美。
那個叫萬谷麟的男人,我后來在房東大嫂家見過他幾次,他真是一表人才風流倜儻,他的話語不多,面孔生硬表情威嚴,但眼睛特有神韻。我知道這雙眼睛曾經(jīng)迷倒無數(shù)的女人,所以從來不敢正視。可是大嫂卻和他有那樣的親密往事,讓我覺得大嫂也和萬谷麟一樣傳奇起來。特別是那個叫林玫的女人,我也見過幾次,那林玫簡直美得猶如一尊女神。人人都說,她和大嫂是兩個風格的美,大嫂的美是帶刺的山玫瑰,野性嬌美;林玫的美是庭院中的富貴花,雍榮華貴。記得我第一次看到她時,就讓我很喜歡,一個大人物的正房夫人,真的要色有色,要度有度,總是那樣溫溫和和地笑著,讓你總覺她是那樣可親可敬。她簡直是中國的蒙娜麗莎??!可是在安排大嫂的歸宿上,大家都說她真的很高,不是長得高,而是為人做事高,簡直極為厲害,讓人懼怕。具體怎么厲害與害怕,我沒有親眼目睹,但知道她硬是用她自己的手腕將自己的情敵鄧芳給嫁了,沒嫁給別人,嫁給了自己那個丑陋得說不上媳婦的親弟弟。
四
大嫂曾給我描述過,她第一次被林玫威逼去和大哥談對象的情景。大嫂說,我不理他。故意將頭抬得高高的,冷若冰霜。我不能因為我愛萬谷麟這事他知道,就讓他將我拿捏住,同時也是希望他不要我才好,不要我,林玫就說不出來啥了。我說那大哥啥樣呢?大嫂大笑起來說,你看過面前有個燙山芋,想拿不敢拿,想走又不舍的流浪漢的樣子嗎?我想想,想笑沒敢笑,我覺得我要是笑出來就對大哥不敬呢。大嫂說,什么叫手足無措,這回我算看到了。我就是看到你大哥手足無措,想嫁給他就嫁給他吧。反正盡量不用正眼看他,關上燈,我的世界就都是另一個人的?;橐銎鋵嵰簿褪且粋€形式,或者對我來說要的就是一種體面。其實這輩子我可以為那個人不結(jié)婚,也不要任何名分。但有時想起來,不結(jié)婚的女人不管衣著怎么艷麗不管情感怎么豐富都是孤魂野鬼??!所以就想要這份婚姻也行。不過我當時就和你大哥說了三個條件,第一就是我不會做家務包括做飯洗衣;第二是我出去管理商店,不許限制我的自由;第三是十年之內(nèi)不想生小孩。當時你大哥什么都答應了。但是在這第三件上,你大哥藏了心眼,在我喝醉的時候沒采取避孕措施,于是就懷孕了,等我自己發(fā)現(xiàn)就三四個月了,打也打不掉了,再加上你大哥看得緊,又苦苦哀求,于是我就稀里糊涂地生了。大嫂說她生孩子可不像我。肚子剛有點疼,孩子出溜就下來了??墒巧撕⒆又蟮拇笊瑓s不肯在家好好侍候孩子。聽村子里的人說,大嫂的一兒一女,打月子里就被大嫂扔在家中不管,都是大哥管。生了小孩的大嫂,穿著打扮還是不改年輕的樣子,依然是短短的皮裙,依然是快要及臀的長發(fā),依然將臉擦得雪白,依然花枝招展地到商店去,依然不時到城里去進貨。大嫂對她的兒女沒有感情,這是村子里的人說的。我到大嫂家之后,老覺得這話不對,這世界哪有老虎不愛崽?哪有母牛不舔犢?大嫂只是忙,忙著掙錢而已。結(jié)婚前,林宏大哥,一無所有,房子嫁妝賴人家姐姐姐夫所賜;結(jié)婚后林玫就不管了,日子要他們自己過。雖然大哥能掙點,但是給人家姐夫跑腿,也掙的不多。大嫂覺得自己不掙也不行。所以她就拿出大量的精力來經(jīng)營商店,難怪她丟下孩子不管,整日奔波在外呢。
來凌水灣的第二天傍晚,我們的兩口之家就變成了四口。因為我和吳鉤實在看不了兩個盼父母快點回來的孩子孤獨可憐的樣子,過去和他們小兄妹倆說話,繼而把他們生拉硬拽地邀請在我家的飯桌上吃飯了。有時我們的兩口之家也會變成是六口。因為房東大嫂和大哥偶爾回來晚了,倘若我們的飯菜還夠,就讓他們也在這里吃了,省得他們回去做了。收拾家什時,我用殘剩的飯菜將房東那條半人高的狼狗也喂飽了。所以那條狼狗,一見我就撒歡,很快成了我最忠實的朋友。
房東大嫂和房東大哥也沒白吃我們。我們交的房租,他們沒要,還時常將到外地出差帶回的一些價值不菲禮物分給我們。大嫂和大哥都是很大方的人,對我們真是啥都豁出來了。雖然那時他們也不是真的富有,要是真富有早就請保姆了。等他們有空在家里做飯時,還請我們到他們的屋子里,讓我們兩口子和他們兩口子一起做,然后一起吃。其實說得準確一點,是我和房東大哥一起做飯,大嫂有時過意不去,也幫著扒點蔥蒜的,但她留得指甲太長了,一不小心,指甲斷了,大嫂的心情就會不好,所以我盡量搶著干不讓她插手。吳鉤呢,平時就沒做過家務,這時不好意思閑著,也搶著拿拿桌子凳子擺擺碗和筷子。大哥是包餃子搟皮的全面手,但是大哥的手法全是飯店那種,看著就是怪怪的。大嫂從不評價大哥干的好壞,她看大哥的眼神總是虛浮的,似乎眼前沒有這個人,卻又知道這個人在;感覺沒有這個人的時候,大嫂的臉色是柔和的,目光也是軟綿綿的,有一種嬌柔之美;等反應過來這個人就在眼前了,那柔和的臉頰立刻就有了棱角,目光也是很硬的,說話口氣更硬。林宏你拿這個,林宏你別忘了那個,全部是命令的口吻。有時我也覺得大嫂對大哥真是太過分了,就是眼前這個人是你的仆人,你也該給他尊重的。好在大哥似乎習慣了,不大理會,笑嘻嘻,滑稽稽,像一股流淌的凌河水,遇到生硬的石頭,跳著笑著,嘩啦啦地流過去了。我想這是看我和吳鉤在跟前,也是大哥心情好的時候。不好的時候,那就是打,是罵,是撕扯,是糾紛。多少年過去,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有啥用?大嫂總是那樣不改,那大哥就得改了。我和吳鉤都佩服大哥,那是放聲喊那座大山,你過來!喊三聲你不過來我就過去的智慧?。【蛹疫^日子要是沒有這份智慧,別說沒有感情心里還有隔膜的夫妻,就是青梅竹馬山盟海誓,又怎么沒有生氣的時候呢?
五
我們是在周日早晨七點從城市里的家出發(fā)回凌水灣參加婚禮的。本不該這么早就去的,正式的嫁女奩儀禮要在明天,也就是周一的中午才舉行。一般參加這樣的婚禮都是當天去,到那里,寫禮吃飯,然后就往回趕了??墒俏覀兊炔患泵魈烊チ恕Ec其星期天啥都做不下去地在家里熬煎,就不如早點上路了。因為害怕去得太早給大嫂大哥添麻煩,我們決定先不進大哥大嫂的家門,我們想去別處看看,畢竟凌水灣讓我惦記和想念的人不止大嫂一家。另外也怕到了大嫂家,就沒空到別處轉(zhuǎn)轉(zhuǎn)了。我們先去的是大哥大嫂家的老院子,我們在這兒上班時的居住地。吳鉤說,要不,別去了。反正大哥大嫂已經(jīng)不在那里住了。我說,來到這里了,不去怎么能行?走十三年,我總是做夢在這里呢,說啥也得看看變成啥樣了?吳鉤順著我的意愿開車往那邊走。誰知道大哥大嫂和我們不在這里住,這路就變得這么荒呢,滿是亂石與荒草,似乎從來沒人修理過。當年吳鉤和我都是道路的修理者,大哥大嫂有空也和我們一起干。車子開不過去了,吳鉤說,你自己去吧,我在這邊等你。我看吳鉤對那里不太感興趣了,便沒強求他,自己拎著相機跑了過去。
院子和房子都沒多大變化,只是那小房子的門窗換了,我住時都是木頭制的,刷的是微黃的白漆?,F(xiàn)在好像是塑鋼的窗門,刷著亮眼的綠色。我看著有點心疼,總覺得自己好好的作品被別人亂亂地涂鴉了,也有點生氣。好在大房子的感覺沒有變,突然就覺得大哥大嫂會從那大房子里走出來,也覺得這個小房子里有個孩子在那里等著我。于是就想走近我曾住過的小房子,然后再去大房子。
汪汪,是兩聲狗叫,嚇得我停下了腳步。當年大嫂的那條狼狗從來不咬我。今天我重回這里,這里的狗就不認識我了,我委屈得直想哭。繼而發(fā)現(xiàn)窗下拴著的不過是一條小小的破黑狗,沒有貓大呢。不由覺得好笑,膽子也壯了起來,大步向大房子走去。要參觀人家,也得先討主人的同意??!
大嫂大哥住過的房子開門了,出來個女人,我不認識。只見她矮矮的,瘦瘦的,一手撫著胸口,一手伏在門框上,用很微弱的聲音問我,你找誰呀?我笑著說,找鄧芳大嫂。我明知大嫂不在這里,還這樣說,因為我找不出理由來。好在這個女子知道鄧芳大嫂,其實她不可能不知道,大嫂是她的官呢。果然她的眼睛亮起來說,你是鄧芳主任的親屬啊?你還不知道,他們早將房子賣給我們搬走了。
我這才告訴她,我曾經(jīng)在這里住過,想再看看這里,可以么?她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哦,你是簡老師吧?我笑道,我是簡慧,原來租住這里的教師。那女人馬上親熱地拉著我的手說,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田小梅啊!天???我不禁大吃一驚,怎么會是田小梅呢?我細細地打量她,看了好半天,才在眉眼和鼻子上找出點田小梅的影子來。想當年她多強壯??!個子雖不高,但是胖胖得像個皮球,特鮮活的。至今我還記得她皮球一樣,從她家的房子上順著大墻跳到我租住的房子上。然后站在房頂上,對抱著孩子站在院門口的我說,嫂子,那邊大哥回來了,你看著,我讓他停他就停,讓他帶我去溜圈,他就會帶我去。說著從我家房子上下來,走過高高的墻頭,就站在了路邊的草垛上,林宏大哥開著摩托車過來,她喊了聲,大哥!那個像皮球一樣的人,出溜一下,從草垛上滑下來,就坐在了大哥的摩托后座上,雙手摟住了大哥的腰。也沒聽到她怎么對大哥說的,大哥調(diào)轉(zhuǎn)摩托,就向別處開去。她則得意地回頭沖我招手,好像在說,怎么樣?大哥聽我的吧?唉,怎么也想不到那么活潑健康的人,如今怎么成了這副病秧子樣呢?
想當初她因為知道大哥大嫂經(jīng)常打架感情不好,就想撬了大嫂的行呢?那份聰明才智,那份膽大包天怎么都沒有了?
唉,早知房東哥嫂將房子賣了,但我不知道賣給了田小梅??!如今看看從這房子中出來的田小梅,我真的覺得好笑起來。大嫂搬走,搬進了萬谷麟在農(nóng)村的房子,而她自己的房子卻賣給了她當年的情敵,大哥的追逐者。這世界開的什么玩笑???簡直是個連環(huán)套。
田小梅看出我的驚訝,不好意思地說,我聽你的話另嫁了別村后,因為爸爸老怕我弟弟在村子中挨欺侮,非得讓我們姐妹在這里買房回來住一個。正好趕上我嫁的人是個窮光蛋,于是爸爸就幫買下了大哥大嫂的房子給我們,覺得我們家和弟弟家連在一起住,互相能有個照應。
我抬頭往東院看看,我知道那里曾是田小梅的娘家,那里曾經(jīng)生活過她們五個姊妹一個弟弟一個老爹。我問他,你家大爺挺好嗎?她神色安然地說,我們搬過來不久,老父親就去世了。嗯,我表示悲痛和惋惜。她說,在家中姐妹里,我最小。頂數(shù)我讓父親操了不少心。我說,別過多在意了,他安排你住在他兒子跟前,知道你過得很好,他就放心了。小梅說,就是為了父親,我才回來的,要不這房子我怎么能住呢?我說,也沒啥,都是過去的事,相信大嫂也不會計較了。田小梅點頭說,大嫂大量!她大量,我也大量,所以就不在乎是誰的房子了,能住就行了。再說,我父親去世的時候,大哥大嫂都回來幫忙了,現(xiàn)在我弟弟還有我的幾個姐夫包括我的丈夫都在大哥手下跟著大哥干呢!就是我得的子宮肌瘤手術都是大嫂幫助我聯(lián)系人做的,她還掏了不少錢。這輩子我真是虧欠她,又感激她。我笑笑,感到很欣慰。在情敵的眼中,我的大嫂也是好樣的,難怪她今天能當上主任呢。在我與田小梅告別的時候,她讓我轉(zhuǎn)話給大嫂,說小雅的婚禮,她就不去參加了,她這樣病著也沒法去。但是讓大嫂千萬別怪她,她這一輩會記著大嫂的好處,會將大嫂當恩人供著的。她這樣說著,就非要將我拉進她的屋子,在她家供神仙的地方,真的有個牌子供的是大嫂。我變色說,活人怎么能這么供?那女人說,不這樣供,怎么樣供?我以前供的神仙一個個誰都不管我,不救我,只有我們的婦女主任救了我,管了我。活人也沒說不讓供?。‘斈晡覌寢屛夷棠潭脊┲珴蓶|呢,那他老人家也沒生氣啊!我無話可說,心里有了許多的感動。大嫂能在這個當年的情敵的身上,留下這么好的印象,這是我想不到的。同時又為大嫂感到驕傲,人活一世,不管哪樣,大嫂都能做得感天動地,轟轟烈烈。
從田小梅家出來,碰到林宏大哥的二表嫂,到她家小坐了一會兒,我們又去了給我們哄過孩子的劉大娘和汪大娘家,兩位老人家都不在了,我們就看望了他們的兒子媳婦。然后去了我們曾經(jīng)工作過的學校,還有我們只住過一年的學校家屬院。將車開到那個每年五月節(jié)都爬的孤山下時,我仰望那比原來豐茂很多的孤山,還真想爬上去看看。吳鉤看看點說,不行,還是早點去大嫂家吧,既然來了,太晚去也不好。于是我們就匆忙往大嫂家趕。
六
當我們將自家的小轎車停在大嫂家門口時,就看到大嫂忙忙呼呼地從冒著煙氣的屋子里走出來。她一邊將一個暗紅的大花夾克衫往身上套,一邊大著嗓門對屋子里的人說,聽說你們的吳叔簡嬸來了,沒進咱家先到咱老院子去了,我去看看,將他們接過來。我和吳鉤見此情景,不由得大步進院。吳鉤說,不用去接了,我們到了。站在一輛紅色寶馬車邊的大嫂,正要拉車門上車,轉(zhuǎn)身看我們進院,就哈哈大笑起來說,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來凌水灣不先進這個家門,你們要干啥呀?還非得等我去接你們啊!吳鉤說,簡慧非要先各處看看,怕一進大嫂的家門就出不去了。大嫂呵呵笑著一把將我摟過去說,也對。我一見簡慧,就親熱不夠,不會放她到別處去的。這樣說著話,林宏大哥推門出來了??吹酱蟾纾殷@訝地睜大眼睛。心說,這是大哥嗎?多年不見,變化怎么這大?他再也不是那小小瘦瘦的地老鼠了,看上去不但長胖了,似乎也長開了,猶如凌水灣山后那種皺皺巴巴的山秋子,在突然之間變成了光燦照人的大蘋果。整個人是那樣持成,厚重有品位,就連舉手投足都添了一種偉人的氣質(zhì)。我暗暗猜測大哥這十三年在商場上接觸的人際和事業(yè)上的成就一定非常精彩。這十三年的滄桑,十三年的歷練,十三年的打磨,還有十三年的智慧累積起來的一切經(jīng)驗,真的讓十三年后的大哥光芒四射。
從大嫂的懷中逃出來,再看大嫂,我卻有點失望。當年那個時尚美麗的野玫瑰,變成了地地道道的農(nóng)家嫂子。雖然那細長健美的雙腿上還是黑色的體型褲,但是上衣穿得隨意拖沓,特別那個暗紅的夾克衫,實在過于肥大而且土,將大嫂整個人都變得矮小普通。大嫂的臉色也不好,似乎好久沒有睡足,黑黑的,很暗,毛孔粗大,整個面部顯得油膩。雖然眼睛依然很大,但眼角耷拉,使得眼神缺少了一種神采,上眼皮還有點紅腫,仿佛剛剛哭過一般;當年那及臀的長發(fā)也不見了,剪的是那種很老舊的五號頭,可能是為了好打理。此時院子里風并不大,大嫂的頭發(fā)卻很亂,似乎被風吹亂了,也可能剛從枕頭上爬起來。唉,大哥打電話時說大嫂,都累成什么樣了,現(xiàn)在看來果真不假。
又推門出來個女子,大嫂給我們介紹說是小威的媳婦。大嫂對小威的媳婦介紹我和吳鉤時格外加重了口氣,她說,這就是我常對你說的,在咱們老房子住過的一對老師,當年就是他們一手幫我和你爸拉扯小威和小雅的,你叫叔嬸吧,他們是小威和小雅的第二任父母。小威小雅沒在家,你先替他們給你叔嬸行個禮吧。我搶先一把拉住要前來行禮的小威媳婦。吳鉤也責怪大嫂禮節(jié)太重,都啥年代了,我們不興這個。大嫂仰天長嘆一口氣,對兒媳說,那時我和你爸,常年處在戰(zhàn)爭之中,多虧了有這樣的叔嬸幫我們拉扯著兩個孩子。要不他們該是遭老罪了。小威的媳婦,一看就是一個聽話的好媳婦。她也拉著我的手,一邊嬸嬸長嬸嬸短地問候,一邊往屋里讓我們,進屋就給我們倒水。在我和她與大嫂的問答中,我知道她就在我居住的那個城市的銀行工作,是業(yè)務經(jīng)理。平時工作也挺忙的,因為小姑子結(jié)婚,也是今天才趕回來的。大嫂看著她的兒媳,眼睛里也全是喜歡和疼愛,格外還帶著一份驕傲。她說,我和以前一樣,老是喜歡在外邊跑,不愿在家做飯。媳婦回來了,我這個當老婆婆的,還是不做飯,都是這個媳婦做。媳婦沒啥說道,為人特別好,從城里回來,從不嫌棄這個家,做飯收拾屋子這活就全包了。這不,知道叔嬸來了,早將炕給你們燒熱乎了。我看著小威媳婦笑著點頭說,謝謝!回頭又對嫂子說,我老喜歡住農(nóng)村的土炕了。大嫂說,我也是,就不喜歡城里的大床,只喜歡住農(nóng)村的土炕。大哥說,你大嫂在城里開超市,每月都得回來住個四五天,城里的商店要是沒事,她干脆就不回去。我說,聽說嫂子的超市都開十三家了,怎么說扔就扔掉呢。大嫂說,開夠了,沒意思,想換個樣子,玩唄。大哥說,按理城里的連鎖店打理起來并不累,每個店都聘著業(yè)務經(jīng)理,你大嫂就定期給他們開開會什么的,現(xiàn)在可好,回農(nóng)村扣大棚什么事不得找她啊,剛才還有幾個人來找說繩子不夠,要買繩子呢。大嫂冷著臉回應大哥說,我愿意,這個有意思,我就是回來玩的。大嫂這話說得倔倔的,好像無理耍無賴。要在當年大哥早激了,兩個人就有可能干起來。現(xiàn)在的大哥真是很有修養(yǎng)了,他只是淡淡地笑著說,愿意就干唄,你看看你和簡慧,原來看著簡慧雖然比你小,但是比你老,現(xiàn)在簡慧可比你年輕啦。我知道大哥這是故意氣大嫂說話,剛想說自己不行,大嫂將我的肩膀摟過去,在我的耳邊感嘆著說,簡慧真的越活越年輕了!我真的要讓農(nóng)村這幫老娘們給我拖老了!但我愿意,我高興,我就想在這里玩。
大哥說,就是你大嫂回到城里不開商店也行,現(xiàn)在我們在城里有五戶樓房,我和你大嫂一人一個268平米的,小威小雅都是168平米的,還有兩戶138平米的給小威小雅的孩子留著呢。再說我那一伙人搞裝修哪年不掙個幾百萬,就是你大嫂什么都不干,我們也是很富足的。到如今不說我們無形的資產(chǎn)有多少,僅這些房子,就能保證幾代人的租住了,你說她在農(nóng)村掙掙抓抓啥勁???這不是自己找罪受?
大嫂不說話,樣子很不愿搭理大哥,那神情也落寞,眼睛看著旁邊,老出粗氣。我覺得奇怪,當年的大嫂可不是這樣子,大哥說一句,她有十句頂著呢。連吳鉤都說大哥是單子蹦,大嫂是機關槍。不知今天的大嫂怎么了?大哥說好多,大嫂也不愿吱聲呢。我想大嫂的性格真的變了,她不再大喊大叫,兩個人看來也不會干架了。
想當年在大嫂家住房的時候,大嫂可不這樣,那可真是要多潑辣就多潑辣。酒宴未罷,就因為大哥說一句萬谷麟的不是,大嫂就不讓了。酒杯摔了,桌子掀翻,看到啥砸啥,沖著大哥罵,撲上去揮巴掌就打,自己的前襟扣子都拽得脫落了,還瘋瘋癲癲不管不顧地奮勇作鬧。好幾個女人按不住,就由幾個大老爺們拽著,大哥才僥幸逃脫。大嫂還口口聲聲質(zhì)問,我愛萬谷麟,你不是早就知道嗎?你不說你不在乎愿意娶我嗎?你現(xiàn)在說他不對,你早尋思啥了,你是王八蛋癟犢子,這輩子你休想拿這事拿捏我。這輩子我鄧芳,走得正行得正,愛誰也愛得光明磊落,從來不藏藏掖掖,全世界都知道我愛萬谷麟,沒人因此瞧不起我,你林宏雖然娶了我,但也休想改變我……
這個酒瘋子大嫂啊,半倚在柱子跟前,披頭散發(fā),氣恨交織,雖然被眾人拽著不能動,也手指著大哥,數(shù)落得口濺白沫。大哥也不是老實人,在那邊也被人按著,躍躍欲動,大哥的每一個動作的變化,都讓這邊的大嫂立刻化成母獅子,要不是這多人按著,她就會撲上去既撕又咬。這種狀況,小樂樂早被嚇得大哭,小威小雅兩個孩子嚇得像兩只小貓,一個勁縮縮。吳鉤讓我抱著小樂樂領著小威和小雅回我租住的小廂房。我們坐在炕上,小樂樂依然忍不住大哭,邊哭邊喊娘,這個娘不是我,而是我的房東大嫂子,小樂樂自打會說話,就記住了她是娘,我是媽。平時娘娘娘地喊,是討娘的歡喜。這時看娘如此失態(tài),是心里疼了娘,希望娘好好地恢復常態(tài)。小威和小雅委在我的身邊,一邊暗暗哭泣,一邊瑟瑟發(fā)抖。他們哄不了小樂樂,也阻止不了他們的親媽,只有緊緊地抱著我的胳膊,尋求我的安慰與保護。關閉的門窗在夜晚很是嚴實,但是怎么也擋不住酒瘋子大嫂的哭嚎,我心里最愛的人是萬谷麟??!我這輩子?。〖藿o你林宏實在不甘心?。〈笊┚坪蟮目拊V像樹頂?shù)南铲o,將自己的一切秘密都公開在這座小小的村莊。我真的害怕以后流言四起,大嫂將以何種面目面對村鄰。但是大嫂依然是大嫂,大大方方地在街上走著,從來不懼人。我看很多人似乎都在怕她,也在討好她。有私情的大嫂,活得坦蕩,這坦蕩換來了人們的尊敬。但是自打田小梅的事件發(fā)生過,大嫂對大哥已經(jīng)好多了,雖然有時言語不合還是干,但是更多的時候,大嫂對大哥已經(jīng)有了些許的柔情,不說感情多深,但已經(jīng)很像正常的夫妻了,我看我周邊人家的夫妻,和大嫂大哥也是差不多,大家不都是這么平淡如水地過嗎?真的不知十三年后的大嫂與大哥怎么了?他們不說,我們也不好意思細問,抬頭環(huán)顧一下大嫂與大哥今天居住的大院子,這可是我當年給萬谷麟的孩子當家教來過無數(shù)次的地方,大嫂大哥放棄自己的故居,搬到這里,是買的還是被贈送?這事我不知道,我想我也不該問。如今大嫂在城里有那老多的樓房不去住,依然留戀這里,又該是什么原因呢?這所有的事都讓我猜測不已,不能直接問,只有使勁往別的話題上轉(zhuǎn)。終于轉(zhuǎn)到大嫂當婦聯(lián)主任的話題上,大嫂黑黑的臉色才放出光彩。她說上半年曾被市婦聯(lián)選派到各地演講,她說在全縣幾十號的婦聯(lián)主任中,就她被市婦聯(lián)相中,到各處演講怎么帶全村婦女發(fā)家致富。大哥或許也知道大嫂不愛搭理他,便討好大嫂,將大嫂用過的演講稿給我們找出來。我看看上面的成績,真是很大,很難想象大嫂會做出來。大嫂對我說,這材料是縣委宣傳部的一個人寫的,但事情都是真事,一點沒說謊。于是大嫂就說起,她現(xiàn)在又帶著村人搞起大棚的事,她說上邊要不來錢,都是我自己先拿出來墊上的。大哥說,只要你大嫂高興,我掙的錢由她禍害了,反正孩子們用的早就安排好了。大嫂撅嘴回了一句說,我可沒禍害你的錢,我自己有錢。大哥說,對,對對,你大嫂有錢,在城里開過十三家連鎖超市,她掙的錢比我掙得多。
七
小雅和小威是在為我們接風的晚宴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才回來的。哥哥開車帶著妹妹去街里買東西,回到家門聽說我們到了,就一口氣追到了飯店里。人沒進屋呢,就聽他們一邊氣喘吁吁地跑,一邊問,吳叔簡嬸在哪里?我和吳鉤不由得站起來,那一對金童玉女就到了跟前,畢恭畢敬地沖我們喊了一聲嬸叔。小雅就偎在了我的懷中,小威叉腿坐在了被他一把摁坐在那里的吳鉤面前。
細看我懷中的小雅,還和十三年前的小雅差不多,還是小小的黑黑的,小鼻子小眼,個子也就是一米五左右,在我們走后的十三年也沒長大多少,看來真是長不起來了?;蛟S她的個子基因沒有隨大嫂,而隨了矮小的大哥。不過那眉眼顯得很成熟了,動作行為也大人一般,沒有孩子的稚氣了。
小威個子還可以,估計也到不了一米七。但他胖了,小小的眉眼長得也開闊起來,倒隨了大嫂的眉眼,明朗中更見英俊。頭發(fā)胡子都很濃很黑,舉手投足,很有爺們風范,還帶著幾分藝術家的氣質(zhì)。和當年那個矮小猥瑣的大哥比,這小威一點也看不出是大哥的兒子,或許這世界也有老鼠生虎的童話吧。也許早就聽說他在市歌舞團彈鋼琴呢。當年吳鉤陪他練琴時,還真沒看出他有什么藝術天分,小小的手指連八度都夠不著。不過是因為姑父給他自己的兩個閨女都買了鋼琴,并從城里請了音樂教授每周來上兩節(jié)課。這些親屬才學其樣板,每家購琴,逼著與萬家姐妹一般大的孩子,和萬家姐妹一起學琴的。我見過那幫學琴的孩子,只是萬谷麟的二閨女學得出色,其他都是被父母所逼,不得不學而已。小威也是遵從大嫂的旨意學琴的。但我們進城后,聽說他沒考上高中,沒辦法托姑父進了戲校。后來畢業(yè)后姑父幫忙分到了市里的歌舞團工作。
小雅沒有小威有運氣,她正在成長的時候,姑父家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沒人學琴了。吳鉤和我一走,也沒人陪她練琴。她的學習一直不好,初中上完,沒考上什么學校,直接讀了職專,畢業(yè)就被姑父的公司接收當個會計。當初我看著她寫作業(yè)時,也感覺她不是讀書的料,很笨。或許酒瘋子大嫂懷孕不忌酒不注意胎教造成的。
小雅真是一個長大了的姑娘了,她緊緊地抱著我,調(diào)皮地一下又一下地擠我依偎我,就像孩童時和我開玩笑。在她想嬸真的很想嬸的呢喃中,我仔細端祥懷里的這個長大要出嫁的孩子,不由得笑著說,真是大了,都該出嫁了。旁邊坐著的大嫂和她的大姐與三妹都在看著我們,說我和小雅才是真正的母女,不說長相,就是那份濃濃的親情似乎更像母女。
大嫂為了表示盛情,將我們當年熟識的他們家人親屬都請到,讓他們來陪我們夫妻倆。只有萬谷麟和林玫沒有到,據(jù)說他們出國了,據(jù)說明天婚禮的時候能趕回來。在這個足有二十人的酒桌上,大嫂不停地喝酒。或許她天生愛酒,喜歡喝酒,白天喝一天了,晚上還是忍不住喝?;蛟S她認為先把自己喝醉,才能在眾人面前表現(xiàn)自己的誠意。這樣弄得吳鉤也沒少喝,很多時候是他怕大嫂喝醉,看她敬誰,就先把酒搶過來,替大嫂喝了??墒谴笊┮呀?jīng)分不出誰該多喝,誰該少喝了。她雖然喝多了,臉頰緋紅,可眼睛卻多了熠熠神采,不時向我夾下眼睛,表示對我的好感。
大嫂的妹妹拉著我總是對我說大嫂的現(xiàn)狀,她說大嫂還不是因為年輕時候的事,不能進入這個萬家這個大家庭的中心,雖然和姐夫關系特殊,也得靠邊站。難怪她認往里搭錢也要當老百姓這個官,就是她心里有太多的不甘。大嫂的大姐對我說大嫂時,就說大嫂是張羅命,有福不會享。大嫂的妹妹則說大嫂太傻,該抓的抓不住,不該丟的都丟了。一個叔伯二嫂說大嫂的時候,說的很粗,說操,這輩子我就服他三嬸,凡事光明磊落。還有個林宏大哥的叔伯弟媳,我也該叫嫂子的,將頭半倚在我的肩頭,說女人啊!都是苦命的,自己想不開就更苦。面對眾多的嫂子談大嫂,都是在大嫂的面前,誰都沒藏著沒掖著,不知大嫂聽到?jīng)]有?她只是眼神坦蕩地望著大家,然后舉起酒杯,一杯杯往嘴里倒酒,宛如她的身體不是身體,是酒缸。
小雅只要有空閑就回到我的跟前,將她小小的身體偎在我的懷中,她說嬸,好想你啊,夜里做夢老是在你懷中。大嫂沒醉,她看到了她的閨女和我親近,似乎也聽到了小雅的話語,她帶著幾分善意而揶揄的醋味,舉著酒杯對大伙說,我這閨女長這大從來沒和我這樣親過,今天我才知道她心里的親媽是誰。大嫂的妹妹從我的懷里拉過小雅,推到大嫂面前說,你親媽挑你的理呢,見到嬸真的比親媽還親!小雅羞澀地地笑著將腦袋抵到大嫂的肩頭,對大伙說,我老記著我媽和我爸將我鎖在黑屋子里,是我叔和我嬸從窗戶洞將我拉出去的。大嫂聽到這話不由得再次大發(fā)感嘆,說可不是咋的,我和你大哥有急事忙著走了,就忘了炕上還睡著的孩子呢。吳鉤兩口子散學看到鎖著的屋子里有小雅的哭聲,打電話又找不到我們兩口子,急的不行,后來沒辦法弄開了一扇窗戶,從窗洞里將小雅拽了出去。等我們想起來,趕回家的時候,小雅早在簡慧的被窩里睡著了。我想將她抱回家,這小丫頭片子,說啥不理我們,足足三天沒跟我們兩口子說話,吃飯住宿都賴在了簡慧的屋子里。要不是簡慧和吳鉤幫我們勸回來,這小丫頭早就不認我們是她的爹媽了。小雅說,媽還有臉說呢,你不知被鎖在黑屋子里是啥滋味,我都長到二十二歲了,還老是做夢被你們鎖在黑屋子里嚇得哭醒呢。大哥舉著酒杯過來打圓場,說是我們錯,是我們錯,明天就嫁到別人家了,我們的小雅可別把對我們的記恨帶到別人家去??!吳鉤也過來說小雅,快敬媽媽爸爸一杯酒,他們生養(yǎng)的好處,遠遠高于我和你嬸的照顧。小雅聽話地將大嫂與大哥的酒杯注滿,說媽媽爸爸,你們養(yǎng)我二十二年了,天天在一起,還老用我說感謝嗎?叔嬸十三年沒見,說一說感謝話也是應該的,犯得著吃醋嗎?行了,別嫉妒了,祝老媽老爸長命百歲,等給我哄孩子時經(jīng)點心就算補償我了。眾人大笑,說小雅呀,這還沒入洞房呢,就將有小孩誰哄的事先定好了,可真有心眼。小雅也笑,隨手操起酒瓶子將她叔叔吳鉤的杯子就注滿了,她伏在叔叔的耳邊說,這是我的喜酒,叔叔該多喝的。她轉(zhuǎn)身又伏在我的耳邊說,找誰哄孩子都行,我可不用我媽。我笑這小雅真是鬼精靈,竟敢如此哄弄生她的媽。想說她幾句,被過來的小威打斷。小威一邊將我杯里的啤酒注滿,一邊說,我散學回家晚了,叔嬸吃完飯,還給我重新烙餅呢。多少年了,吃了多少大飯店,可我怎么也吃不到嬸嬸烙的那么香的餅了。小威又將媳婦拉過來給我們敬酒,他對他媳婦說,我是在爸媽的戰(zhàn)爭中成長起來的,要是沒有叔嬸,我們的心理保證不像現(xiàn)在這樣健康。我們這一代說啥不能再干架了,這世界像叔嬸這樣的好人不多,我們的孩子說啥也不能讓她有我們那樣的童年了。看小威與他媳婦的樣子,小兩口或許也曾有鍋磕碗碗碰瓢的家務糾紛,此時這小兩口相互看著,我看到他們的眼里有了相互的承諾和信任。我相信他們不會再走上一代的走過的不幸了,因為他們會以上一代為戒。
小雅也是老重復說我和吳鉤是她的第二任父母,可我們付給她的不過是童年的一點點陪伴而已。小雅說,我長這么大,我就記得我和嬸在一個被窩睡過覺,我媽都沒摟過我。小威說,我的童年記憶里,也就記著和叔一個被窩睡過覺,我的親爹從來都是讓我躲一邊去。大哥的小胡子翹翹的直哆嗦,說沒想到這倆孩子還都這樣記仇呢,你們一直敬你叔嬸的酒,不敬我和你媽,那我們兩老的給你們敬酒吧。吳鉤忙著給小威小雅打圓場,說小威小雅最該感謝的人,還是大哥大嫂子,我們幫你們的不過是一點小忙,而那每家一百五十米的大房子我們可是給不起啊!大嫂的妹妹補充說,可不,還有每人一輛二十多萬的車呢。
八
晚宴歸來,已過夜半,想到明日要起早,大家便準備早點休息了。萬谷麟在建造這個農(nóng)家房舍的時候,早就充分考慮了他家的特殊情況,除了夫妻的主臥和會客的大廳之外,他的兩個兒女,每人都有一個獨間,另外還有可供多人居住的客房。小雅與小威一家三口自然早就分別占了萬谷麟一雙兒女的單間,我以為大嫂會安排我和吳鉤到客房去住,她和大哥當然睡主臥。大嫂卻沒這做,她對吳鉤說,你大哥一回來就住客房,如果你不怕他睡覺呼嚕,和他一起吧。說完拉著我的手說,簡慧和我住在一起。我看吳鉤的樣子,也覺得大嫂安排的奇怪,但他不好反對大嫂,隨大哥去了客房。大哥說,睡客房就睡客房,正好咱們哥倆說點話。大嫂眼睛不看他們,拉著我就走。走進主臥的時候,大嫂說,你不知道,我和你大哥早就離婚了。大嫂這話說得平淡,宛如說別家尋常事,對我來說,卻如晴天響雷,站在那里半天不知移動腳步。
在炕上整理被褥的大嫂,看我站在地下發(fā)呆,又輕聲笑了說,不相信吧?我這才反應過來,忙過去幫大嫂伸展被褥。我說怎么可能?只是感覺你不愛搭理大哥,別的也沒看出你們有離婚的跡象?。看笊┱f,早就說好了,不對外公開,就家里的幾個親屬和孩子們知道點,也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其實也就是我們兩口子的事,用不著讓太多的人知道。大嫂這樣說著,麻利地整理好被褥枕巾,坐在那里淡淡地說,就是不在一起睡覺了,再就是將那個紅本換成藍本了。我說大嫂,你們從結(jié)婚就開始吵吵鬧鬧,一直鬧到我們離開時,也沒離婚,怎么孩子大了,人也老了,還來真的?大嫂說,我也本想就這樣將就到老了,可是人家不將就,外邊有人了。
天啊,你是說大哥外邊有人了?這可能嗎?他不是還在這個家里嗎?我真是更感到吃驚了。大嫂說,他也是今天才回來,為他閨女的婚事回來的。平時他和那個大學生住在城里,早就不回來了。這次回來不過是在大伙面前裝裝面子而已,因為不管是親屬還是村鄰,都認為我和他是一家的。唉,實際上我們也沒離利索,孩子還是兩個人管,家里的財產(chǎn)也大都在我這邊,他只是有那房子和裝修公司而已。在大家的習慣中,我還是他的老婆,可是在法律上已經(jīng)早就不是了。
我說大嫂,你傻???他愿意在外亂拉個,就拉個唄,你給他手續(xù)干啥?大嫂嘆口氣說,得放手就放手了,不給他們手續(xù),那個大學生生的孩子沒法上戶口。我說,他們都有孩子了?大嫂說,是個小男孩,都三歲了,和我的小孫女同歲,但比我的小孫女小一個月。我真的感覺不可思議,說這是怎么回事???簡直亂了套。大嫂笑著自言自語道,他的小媳婦和我的兒媳也是同歲。
看到大嫂笑得這樣輕松,我真的很生氣,說大嫂,你真是喝酒喝多了,對這種事怎么能笑得出來?大哥他也是太過分了。大嫂笑著的臉一下失落下來,她長長低嘆口氣說,不讓我笑,我就想哭哦,說著撲在我的身上,抱著我的脖子,嗷地一聲大哭起來。但是在屋內(nèi)乍響的只是不能控制的一聲,然后就是怕人的沉寂。我相信不管誰聽到這個聲音,都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因為后邊的沉寂將一切真實的景象都掩埋了。我看到大嫂迅速拽枕巾塞進了自己的口中,雙眼含淚望著我,整個人簌簌抖動戰(zhàn)栗不止。
想當年那個田小梅在追求大哥的時候,大嫂做得多么堅決!誰知道面臨一個大學生來搶她的丈夫,她卻做得這個樣軟弱。我恨自己早不知道,但是倘若知道早了,有啥用?。
面對我咬牙切齒地恨大哥和那個大學生的時候,滿臉淚水的大嫂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她搖著頭對我說,不怪他們!真的不怪他們!這話像一陣風,吹去大嫂突然泛濫的情緒;這話也如一瓢水,讓大嫂平靜下來。白熾燈在這個夜晚顯得昏黃,大嫂被淚水洗濯的面容格外顯得敦厚溫柔。
大嫂重復說,不怪他們!這真的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更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大嫂不知從哪里偷來了林玫的大度,但是她的大度實在有點過分,竟然將法律的手續(xù)都給了他們。人家林玫,不管萬谷麟換多少女人,她可是穩(wěn)穩(wěn)地坐在家中,正房夫人的地位從來就沒動搖過。
大嫂還在強調(diào)不怪他們,難道不怪他們,倒怪了大嫂么?多少年來,大嫂就和萬谷麟沒有了來往,不管心里還愛不愛,最起碼在人之間的距離上隔得遠遠的,不再藕斷絲連了??墒谴笊樯毒头攀执蟾缒??
大嫂說,一來覺得你大哥可憐,活這大歲數(shù),沒有過真愛。二來,也真為那個女大學生感動。她是為了救母才攀上你大哥的,她的母親得了腦血栓。但是等她的母親死后,她卻愛上了你大哥,你大哥當然也很愛她。本來我想給她一百萬送她出國留學,讓她離開你大哥。誰知她好傲,竟然不要。她說,有錢買不來愛情。簡慧啊,你不知當時我望那個小女子傲然的神態(tài),多么激動!我宛如看到當年的自己。為了考驗她,我讓你大哥凈身出戶,不但家里的錢不給他一分,就連他的裝修公司的賬戶也被我封了。我對你大哥說,你若有種,就和她白手起家,像我們當年那樣,一切從零開始,看她還跟你不跟你?你大哥可能也是為了考驗她,竟然同意我的一切做法。真的沒想到,那個大學生竟然沒絲毫怨言,隨你大哥到城郊租個小平房過很簡單的日子去了。
大嫂說到這些的時候,神色變得很迷離,她的眼睛盯著枕頭上的一對鴛鴦,似乎要把這一對鴛鴦平時過的日子都看在眼里了。她用手很輕地撫摸了那對鴛鴦,然后接著說,知道那女子生小孩時,我就忍不住跑去看看。開始沒進屋,躲在外邊的窗下,偷著往里看,正看到他們兩口子吃飯,桌子下就是一盆小米粥,桌子上是一盤炒雞蛋和一碗小咸菜,那媳婦只是喝粥吃咸菜,雞蛋都夾到你大哥的碗里,逼著你大哥吃。屋里的家具也非常簡單,看著比我們當初還要寒酸許多。當初我們有林玫的幫助,這個小媳婦在她母親死后,已經(jīng)是孤身一人。你大哥的親戚朋友雖多,但有我早就發(fā)了話,沒人敢出面幫助他。后來我進屋了,因為我看到那個女子半佝僂著身子在收拾家什,后來竟然自己蹲在那里洗尿布。
大嫂說,實在看不下眼了,進去將你大哥好頓罵。就是考驗人也不能在月子里這樣考驗啊?那會坐下一身病,一輩子都摳不去挖不去的!
我的眼淚一下冒了出來,不是為大嫂的傻,而是大嫂的爽。眼前似乎看到大嫂生氣地推開那個小平房的門,進屋指著大哥罵。罵的不是他老牛吃嫩草,而是痛恨這頭老牛不會愛惜小嫩草。我的大嫂啊,你做人總是那么仗義與豪爽,這才是你,是你的本色,是你的驕傲。
大嫂說她當時就將那二百六十八平米的房子鑰匙給了他們,甚至還幫他們搬了家,當然也開了大哥裝修公司賬戶。我相信,大嫂一定會這樣做。心底慈善,仗義豪爽,扶貧助弱,這時候的大嫂保證忘了,她幫助的不只是一對貧弱的夫妻,而是搶了她丈夫的情敵啊。這算什么事?
大嫂說,人活一回都不容易,為難別人自己心里也不好受。既然那個女大學生那樣愛他,就讓他們這樣過吧。一切順其自然或許更好,最起碼三個人中有兩個人是快活的。也算還你大哥一個公道吧。大嫂這樣說時,臉上已經(jīng)掛著笑。我卻不知該替大嫂笑還是替大嫂哭?我心里疼,可我也驕傲。大嫂的臉色又漸漸失落下來,她依然撫摸著枕頭上的那對鴛鴦說,在外邊風風火火地替人家安排完,回家躺在炕上一尋思,才想起來不對勁,一方面感覺這屋子怎么那么空?。苛硪环矫嫖以趺淳陀X得自己是那樣孤獨無靠。簡慧??!我的人生全完了,我愛的人,早就不愛我了;我嫁的人,也將我丟棄了;我的這顆心??!比屋子更空,真是空蕩蕩無所依啊。大嫂這樣說著,使勁將枕巾往嘴巴里塞,哽咽幾聲,又將枕巾拽出來,大聲說,不哭了。那夜,我就是這樣用枕巾堵著嘴巴哭了一夜,天亮想不能這樣哭死,得走出家門找個地方散散心,于是開車無目的地到處逛,逛了三天還是沒意思,于是就回到這里來了。哪次我回到這里都有人來借錢,這次也沒例外,來的幾個女人不但借錢,還對我述說到醫(yī)院看病,什么病看不出來,光檢查費就花好幾千的事。簡慧啊,你知道我是啥脾氣,聽到不公平事就愛發(fā)火,就想管,反正我正沒事可干呢,于是就沒事找事,帶著她們找醫(yī)院打起官司來。那官司整整打一年,打得醫(yī)院服輸做了賠償,我們才作罷。于是我就覺得這里好玩有意思,我知道我人生的最后歸宿在那里,于是我回城轉(zhuǎn)掉那些超市就回鄉(xiāng)了,第二年我就被大伙選成了婦女主任。哈哈,好多人,借貸好幾十萬在群眾那里買票,得了錢的群眾也不選他;我有錢不用買票,大伙就選了我。因為大伙都明白,花錢買票的人,當官是為了往回撈;我不花錢,我有的是錢,我當官不是為了掙錢,是為了好玩。
這一夜,我和大嫂根本沒睡覺。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在我的耳邊絮絮叨叨。我倒是有幾分睡意朦朧的時候,聽到的卻是《鎖麟囊》的里那個富家女坐在春秋亭下的歌唱,憐貧濟困是人道,哪有個袖手旁觀在壁上瞧!……我正富足她正少,她為饑寒我為嬌。分我一枝珊瑚寶,安她半世鳳凰巢。鱗兒哪有神送到,積德才生玉樹苗。小小囊兒何足道,救她饑渴勝瓊瑤。醒來凝望大嫂,我覺得大嫂就是那
當代的薛湘靈!
九
周一的早晨就開始忙了,吳鉤幫小威往飯店倒騰辦奩儀禮要用的東西,我?guī)痛蟾缧⊥南眿D做早飯,因為昨夜的酒勁和即將到來的大事,大家只是簡單吃點。剛吃完便有親屬和村鄰們上門了,大家也都是來幫忙的??创笊┻€毛頭瘋似的,就催促讓她趕快梳洗。說一會兒,姑爺要是來了,看丈母娘還是這個樣子,你的臉往哪兒放?。〈笊┮补χ稣乙路?,說是上幾天被小雅逼著都買全了。閨女結(jié)婚,當媽的也得打扮打扮。因為有以前的村鄰來看我們,還給我們拎來了大棗酸梨和小米非得讓吳鉤放到車上去,我忙著過去招呼她們,沒去看大嫂怎么穿戴。等大嫂出來時,我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原來那毛孔粗大黑熏熏的臉,突然之間白細光亮;原來那土拉吧唧的五號頭頭發(fā),經(jīng)過梳理變成今年特別流行的的蘑菇頭;高腰的皮靴嶄新锃亮,短短的黑皮裙時尚雅致;昨日穿著的暗紅大花的夾克衫脫下去了,換了一個豆綠色的翻領皮西裝,腰身窄瘦,下擺齊裙,將整個人裝扮得如春天的一棵柳樹,在眾人贊賞的目光中搖曳生姿。我看大家都盯著她大眼瞪小眼說不出話來,不由得衷心贊嘆說,好個大嫂,簡直和昨天是兩個人!大嫂笑道,一累就不愿意打扮,這一打扮就找回點當初的影子來了。我說,何止是影子哦,簡直是光彩照人!
飯店是凌水鎮(zhèn)最大的飯店,但是照城里的好飯店比,還是差著富貴的裝飾和環(huán)境。大嫂說,之所以沒到城里去辦,是因為城里的飯店做的飯菜不如它,同時也是考慮親屬朋友大都在這里,來去方便。我和吳鉤都沒理由挑剔大嫂選擇的飯店,到這里就幫著她忙乎點這個,忙乎點那個。有什么事大嫂大哥想不到,我們都替她想著呢。奩儀禮的彩棚是吳鉤幫助裝飾的,看起來特別漂亮。我?guī)椭蠹覍⑺械娘堊蓝紨[上了花生瓜子糖。這些東西都忙乎完,就看到里里外外都是人了,大多都是女人。這個季節(jié)男人大都出去打工了,所以趕份子這樣的事都得女人來。另外大嫂是帶領女人過日子的官,這些女人也都是看大嫂來的??粗@些人的面孔似乎都熟,但是已經(jīng)想不起,這人是誰?姓啥叫啥了?至于稱呼,倒不費事,看著大致年齡,比我大的就叫嫂子,比我小的叫妹妹,而這些妹妹又大都叫我嫂子的。也有走眼的時候,看到人家宛如比我長得老點,我叫一聲嫂子,就聽到哈哈大笑著說,我比你小,我該稱你為嫂子的。一些大娘大嬸輩的人對我說話,他嫂子長,他嫂子短的,對大嫂也是她大嫂他大嫂的稱呼著。我心里暖著,特別感動。我置身于這個到處有嫂子嫂子叫聲的世界里,覺得這世界就是一個嫂子的世界,這天下也是嫂子的天下。
田小梅也來了,昨天她對我說今天不來了,可是她說,早晨聽到左鄰右舍互相招呼來這里,她就在家坐不住了,于是不怕人笑話,拖著一個未康復的病身子也跟來了。她說,我今天特意穿了新衣服,又格外多喝了藥。我說,出來看看也好,看著就比昨天氣色好多了。她說,知道自己干不了啥,但說啥也得給大嫂捧個人場,欠大嫂的實在太多了。田小梅說著要抹淚,我忙暗示她,今天是小雅的大喜日。她立即明白,轉(zhuǎn)而笑了起來,雖然很無力的,但看著特別美。有個老嫂子氣喘吁吁地老咳嗽,卻還拉我問我的媽媽身體好嗎?她說她當年就見一面,卻總是忘不了那個老姐妹。我忙著把我媽媽常喝的止咳藥的名字告訴她,還對她說,要是買不到就給我打電話,我買了給你捎來。還有很多認識我們,我們依然叫不上名字的嫂子們,拉著我們親熱的說話,問我的小樂樂現(xiàn)在怎么樣?問吳鉤現(xiàn)在做成了多大的官?說著說著,就說起當年給我們哄孩子的汪大娘,說她臨死還掛念我們,說多虧了我們夫妻倆讓她老有所養(yǎng)死也死得安詳幸福。特別是一些人提起當年缺錢的時候到我家倒坎(指沒錢時借,有時就還上)的事,說我們幾乎沒有回絕的時候。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將自己手中僅有的一點錢借給她們?nèi)サ箍擦?,我們自己要回老家卻連車票都拿不出。沒辦法我們一家三口只有騎兩輛自行車回老家,從小道走,很近,整整騎八個小時的自行車,中間有耗時一個小時的一段山路,不是我們騎自行車,而是自行車騎我們。吳鉤心疼我,不讓自行車騎我,他先將自行車和孩子都套綁在他的身上,然后騰出一只手幫我抬自行車。回家之后半個月做夢都是騎自行車回老家,一直在路上,忽悠著上坡,忽悠著下坡,忽悠了一夜,早晨起床時感覺那累哦?,F(xiàn)在回想一下,不禁感嘆,那會兒怎么過來的?真是沒有遭不了的罪。其實那時將錢借給別人,自己受苦累,還真的沒覺得怎么苦累,倒覺得挺好玩的。此時聽嫂子們還說倒坎的事,我們覺得那時自己做得很對。雁過留聲,我們在這里留下了好名字,雖然那時我們很辛苦。
大嫂過來,偷偷地拽一下我的衣角,我望著她,她不說話,只是用下頜示意我往門口看,我看到大哥引領著一個抱小孩的女子進入大廳,悄無聲息地將之安排在一個大柱子后邊的角落中。我疑惑,轉(zhuǎn)頭看大嫂,大嫂的面頰卻很冷靜,她又沖我點點頭,我便知道這個抱小孩的女子便是昨夜大嫂對我說的大哥的小媳婦了。按理說,我該沖這個小媳婦叫大嫂,可是我沒有叫,而是替大嫂很不公平地想,她來干啥?這樣我又將我疑問的目光聚在大嫂的臉頰上,大嫂什么也沒說,但我看出,她的到來是經(jīng)過大嫂同意的。既然大嫂同意,我還能再問什么呢?看大嫂轉(zhuǎn)身又融入人群中,我還是忍不住我的好奇,腳步一點點地踅過眾人,向那個屬于大哥的小嫂子靠近,但是我沒有走到跟前去,隔著柱子,我選擇了一個她不能看見我,我卻能看到她的角度站住了。我細細地打量著她,覺得她長得有點像小雅,都是小小的個子。但是她卻比小雅美麗多了,面龐和眉眼都是花一樣的水靈,似乎還帶著一種古典的神韻。我暗暗感嘆大哥的眼光,真的獨特,這輩子他很丑,卻總往美女的身上盯。大嫂的美有一種飛揚的張力,這個小嫂子的美可是含蓄內(nèi)斂的。她被大哥安排在角落中,沒有一點怨言,只是抱著孩子靜靜地坐在那里。雖然眼睛中有對周圍一切的熱情和好奇,但她的面頰卻是像水一樣的沉靜和柔美,整個人坐在那里也如一個古典的仕女圖。
十
隨著音樂的流動,主持人講話,奩儀禮開始,整個大廳在沸騰中靜止下來,所有走動的人都停止了腳步,所有到處亂竄的目光也都聚在了五彩的奩儀禮臺上,主持人一身白色的禮服,用這世界最優(yōu)美最磁性的聲音,完成著整個儀式。昨晚看著還很平常的小雅,今天特別美,她的新郎很帥氣地走過紅氈,跪倒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真的如人間的公主。大哥大嫂也是攜手走上臺去的,在那里很激動地接受一對新人給予他們的最好的祝福,他們相互看著,宛如一對很恩愛的夫妻,誰能相信這對夫妻已經(jīng)領離婚證三年之久。小雅站在主持人的話筒邊說話時,感謝完她的爸媽就是感謝我和吳鉤,說她的吳叔簡嬸是她這一生最感謝最難忘的人,弄得臺下好多人沖著我們鼓掌。在大哥大嫂的堅持下,還讓我們到臺上講話,我因不擅長言語,就將話筒給了吳鉤,吳鉤說的都是對小雅的祝福,但他口才好,說得妙趣橫生,說得大伙一個勁鼓掌一個勁的笑,說得小雅摟著我一個勁親我的臉龐。全家福的照相似乎多了幾種,一種是大哥和抱著小孫女的大嫂坐在前面,小威夫妻與小雅一對新人站在他們的身后;還有一種就是多了我和吳鉤。再一種是大嫂提起的,她將她那意味深長的目光投向那柱子后邊露出的那對母子的臉龐,對大哥悄聲耳語了幾句,大哥便過去引來了那對母子。雖然臺下的眾人都很疑惑,但大哥沒解釋什么,大嫂也沒說什么,她只是抱著她的小孫女,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平靜又慈祥地笑著。那么這張相片上就留下了抱著小男孩的大哥與小嫂子,我和吳鉤,抱著小孫女的大嫂坐在中間,后邊依然站著小威夫妻和小雅一對新人。
宴席開始的時候,我和吳鉤都被讓到了貴賓桌,那個小嫂子帶著孩子又悄悄地回到角落。賓客間的觥籌交錯自不必說,就是一對新人來敬酒時都是走的常規(guī),不同的是依然是一見到我小雅就往我的懷里依,讓她明日就會成為她新夫的男孩,給我們超出一般客人的問候和敬酒。不同的還有我的目光不時想往那個角落張望一下,我看到那個古典的小美女,只是靜靜地給她的孩子夾菜。突然間我真的為大哥幸運,大半輩子都在愛一個不愛他的女人,終于有人真心實意地愛他了。同時也更為大嫂自豪,不管在什么事,她都能那樣知人知己落落大方,讓天地增光。
整個婚禮的核心人物依然是大嫂,一幫嫂子簇擁著她,猶如五彩的波濤簇擁一艘輕帆。大嫂如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那五彩的波濤,就一波涌到這邊,一波又涌到那邊。大嫂的臉上一會兒有小女長成當嫁的幸福,一會兒有被眾多女人擁戴的快樂。更多的時候,她的臉孔向里張著,眼睛卻一個勁向外望。她的姐姐攜全家人都來的,弟弟妹妹哥哥也都各攜全家人都來了,村子里沒有落下的人家,每家至少出了一個代表;親屬,還有親屬連著的親屬也都來了,只有大哥的姐姐和姐夫一家沒有來。婚禮主持一半的時候,林玫來了,還是那樣的雍容華貴,還是那樣的年輕漂亮,但是并沒有幾個村中的女人撲奔她簇擁她,她的美和富都在高處,她是站在云彩上的一尊神。她的女兒來了,帶著富二代的驕奢和矜持,和她的母親一樣高高在上。她的兒子來了,我真的不敢相信當年那個學習一點不好的小男孩會出息到這種程度,顯然已是某個行業(yè)的領導人物,往那里一站,就帶著一種氣勢。這種氣勢如一把刀,我愣是沒敢上前和他說一句話,雖然他遠遠地和我和吳鉤打著招呼。
我往周圍看看,覺得這世界的人都來了。我順著大嫂的目光,往外看,我才知是萬谷麟沒來。或許他還在國外,也或許他正忙著他的某項事業(yè),更或許他正和他的某個小女人在一起?;蛟S他什么事都沒有,他只是孤獨一人在家呆著,但是他就是不想來。大嫂是在衛(wèi)生間的時候,一把將我抱住的,她流著眼淚哽咽著說,多希望他能來,能來?。〈笊┱f這句話時的語調(diào),真像兩個手指在琴弦上那么挑撥,聲音在空氣里鏗鏘跳動。我望著她悲傷的情形,只有使勁咽下我的眼淚,然后甩甩頭發(fā),裝作大咧咧的樣子,很仗義地拍著她的肩膀說,嫂子,該忘掉的就忘掉吧!大嫂抹一把眼淚,強皺著眉頭說,能忘掉就該好了,可我忘不掉,死了都忘不掉?。〈笊┑臒o奈是琴音遠去后的余韻,將我的心頭纏得云苦霧罩,所有的正義與安慰在我的身上頹然抽去,讓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好在忽聽門響,好在有人進來,讓我們匆忙擦掉眼淚,互相深深地看一眼,然后匆匆散開?;氐饺巳褐械奈覀儯€在用眼睛互相安慰和鼓勵。大嫂的眼睛帶著笑意了,她在沖我點頭,意思是說,讓我放心。我知道她是一回到嫂子中間,就會忘掉無奈與痛苦,就會變得輕松與快樂。在城市,我知道大嫂是那空中的雁,當愛情與婚姻的雁陣離她越來越遠,她就選擇了回鄉(xiāng)。而回到鄉(xiāng)村,她就迅速化成了水中的魚,從那歡快流水浪花中獲取生活的快樂,她從城市返鄉(xiāng)的想法是多么正確。曾記得魯迅先生說,人生最大的痛苦是夢醒后無路可走。而當大嫂的愛情夢與家庭夢全部醒后,她走得何其壯美。毛澤東說,到人民群眾中去。大嫂才是真正地走向了人民群眾,在眾多的女人之中,為她們承擔著責任和義務,也在她們之中享受快樂和幸福。用大嫂的一句口頭語說,你問我回鄉(xiāng)是為啥?哈哈哈,我回鄉(xiāng)就是為了玩??!替有病的婦女和醫(yī)院打官司是為了玩,帶領婦女扣大棚發(fā)家致富也是為了玩。哈哈哈,我看著,來到眾多嫂子群中的大嫂,那種如魚進入水般的歡樂,我更加佩服大嫂的選擇,有一種能映照天地的大美,這種美,讓她從我一個人的嫂子,變成天下所有女人的嫂子。大哥早就說,大嫂就是無事忙。我覺得大嫂的這種無事忙,是她本身就熱愛生活,喜歡奔走在生活之中的表現(xiàn)!看著眾多嫂子群中的大嫂,我真的為大嫂驕傲。倘若她心里沒有那一絲遺憾和疼痛該有多好?。∪f谷麟啊,你真的不該不來!
尾 聲
人生真是沒有不散的宴席,因為吳鉤的單位有事要我們快速返回,我們等不及小雅上車,就得提前離開了。在我們要揮手告別大嫂大哥和眾多的嫂子們的時候,大嫂卻先坐在我們的車里,她讓吳鉤開車拉我和她回她家去一趟,我疑惑她自己怎么不開車?想問清楚,大嫂不說,說回去就是拉點東西。我們將車停在大嫂家門口,隨大嫂開大門進院,大嫂打開廂房的門,指著一推整理好的紙箱對我們說,快幫我搬到你們的后備箱里去。我問都是什么?往哪里拉?大嫂也沒說,只是匆匆地往出搬,我知道她惦記飯店那一大伙人呢。就沒多說什么幫她搬。東西拉回飯店,大嫂要下車,我問大嫂往哪里卸?大嫂笑了說,哪里也不卸,這些都是給小樂樂的禮物,對她說是三娘的一點心意。我和吳鉤搶著說不用,現(xiàn)在家里啥都有。大嫂不依,說你們有是你們的,我給是我的,你們不要,是你們嫌棄大嫂啦?我們看到推車門下車的大嫂的眼睛中有淚,我們只有無聲地收下。同時慶幸早將千元大禮偷偷塞給了小雅。或許小雅已經(jīng)告訴大嫂我們的重禮,所以她才要這么回禮的。我的大嫂哦,她到什么時候總是想回報于我們。什么都不能多說了,看著巧設機關送我們禮物,又知道我們有事催促我們回城的大嫂,我的眼中也含滿眼淚,心想,等退休的時候,也和大嫂一樣,回到鄉(xiāng)村,為嫂子們辦點實事。大嫂卻趴在我的耳根囑咐我,簡慧,別忘了大嫂,常聯(lián)系??!我望著大嫂重重地點頭,十三年沒有聯(lián)系,一方面是因為大嫂怕給我們添麻煩;另一方面也是我們奮斗不已,顧不得多聯(lián)系大嫂,如今再次聯(lián)系上了,我們怎么還會讓它斷了呢?不管大嫂有無婚姻,有無愛人,她永遠都是我的大嫂,我這一生最敬重的人。
和吳鉤坐在自家的車上,往來時的路上行駛,我忍不住一個勁地側(cè)過身回頭,可是我已經(jīng)看不清那個世俗的小鎮(zhèn),倒是有大嫂和眾多嫂子的面孔化成了一個個大風箏,在我們車后的天空隨我們的車子在快速飛翔。我情不自禁地將雙手撫在胸前,虔誠地為她為天下所有的嫂子默默祈福!
〔責任編輯 廉 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