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生存是人最原始的欲望,在《狗日的糧食》中,劉恒以曹杏花為典型,對處于生存困境的洪水峽村民與糧食的抗爭進行了深刻的描寫。本文試圖從物質極端匱乏的生存空間,糧食抗爭所帶來的人性悲劇以及人不可破滅和掙脫的宿命色彩三個方面來探析《狗日的糧食》的深刻內涵。
關鍵詞:劉恒 《狗日的糧食》 生存 糧食 宿命
我們沒有力量否認糧食的分量,這始于生命的源發(fā),是原始的欲望。但當糧食似乎荒誕地成為了把握人生死的掌舵者,我們褪去其他所有的生命色彩和更高的追尋去追逐糧食,以致于被其壓垮??酀纳胬Ь澈屠淠娜诵员泔@露在放大化的原始生命欲求下,伴著宿命的悲歌,糧食也成了“苦味”的糧食。劉恒《狗日的糧食》帶給我們的正是這種體驗。
一、苦澀的生存空間
《狗日的糧食》以“糧食”為核心,描述了女主人公曹杏花與糧食抗爭的故事。在劉恒的小說里,人和生存之間往往不能達到和諧,它總會偏向,總會失衡。人像被扔到了一個空間,一個無限放大動物本能,而忽略生命更高層次的需求和社會價值的空間里。由此透視出了生存的困境和對受困之人的悲憫。
洪水峽是故事的大空間,曹杏花一家則是突出的內核。在作者筆下,似乎這個地方的人都是浸泡在糧食困境中生存的,天寬買媳婦,他們記住的是“他背了兩百斤糧食”,說到分地,把最遠的兩畝田地分給了天寬,隊里食堂塌臺,鬧得饑荒轟轟烈烈,一塊山藥、一個南瓜、一個葫蘆都成了矛盾的爆發(fā)點。當然,還有那個最后奪去癭袋性命的購糧證。巨大的原始欲望像一張大網(wǎng)包裹著在這里生長的人,而曹杏花被編織在大網(wǎng)的中心。她是用糧食換來的——“他背了兩百斤谷子”“癭袋不礙生?”,曹杏花在踏入楊天寬的家中開始,就注定了要肩負與糧食抗爭和生兒育女的職責。她其實是善良而可悲的,她的兇惡、伶俐僅僅是因為希望通過自己的雙手來養(yǎng)活自己一家;她會使盡一切的辦法,采取各種手段,為爭取一口糧食,讓家人不再掉入饑餓的黑洞中。小說對癭袋從騾屎中淘出的糧食有這樣的描寫:“一鍋煮糟的杏葉上就有了金光四射的糧食星星,一邊攪著舌頭細嚼,一邊就覺得騾兒的大腸在蠕動,天寬家吃的愜意”[1]。一方面是貧困饑餓的生活,一方面是近乎動物求食的滿足,這種扭曲的知足愜意在小說的生存空間里讓人嚼了滿嘴苦澀。“明兒個吃啥?[2]”這是癭袋生活的重心。
還記得《活著》曾給我們這樣的思索:“人是為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3]”再看看《狗日的糧食》,內心猛地被狠狠地扎痛了——癭袋展示的恰恰是一種把吃飯作為唯一的悲哀。人們說,人吃飯是為了活著,而人活著不僅僅為了吃飯。而癭袋站在了其對立面,她為生存所做的抗爭是活著僅僅為了吃飯的悖論。對癭袋來說,“吃”不再是人最基本的生存需要,而是她生命的全部——全部的生命追求、精神寄托和價值所在。進一步來說,癭袋已經(jīng)不是自己命運的主宰,而是被糧食異化了的癭袋。糧食本是為人的生存而被生產(chǎn)的,但它又反過來束縛了人的生存,糧食在狹隘的生存空間里已經(jīng)變了味道。
二、冷漠的人性悲劇
馬斯洛提出的需要層次理論,把人的需要分為了五個層次,而對糧食的需要被置于最底層的生理需要中。當我們最底層的需要得不到滿足的時候,再去追求更高的需要,便會出現(xiàn)混亂,人或許就不能得到正確的認知?!豆啡盏募Z食》以直白冷靜,近乎不帶血肉的筆調描寫出了在這種物質極端匱乏狀態(tài)下人性的扭曲和泯滅,也顫動了那份對貧苦人民存有的同情,對人性悲劇的嘆惋。
被輾轉買賣了六次來到楊天寬家的癭袋,是一個有殘疾外形的可憐的農(nóng)村婦女,然而,等待她的并不是人們一絲一毫的關心,而是冷漠無情的爭奪糧食的對抗。如此處境里,癭袋因為家里分了遠地,爬到豬棚上罵街,“句句罵的豬,可句句人不要聽[4]”;天寬看家中山藥豐收想接濟叔伯兄弟,她卻把山藥封在地窖中;鄰家靠院墻架起了葫蘆架,癭袋明知道鄰居要劃清領屬,但還是把葫蘆割了吃,“依舊是煮,然后罵也依舊[5]”。她為了糧食成了一個斤斤計較,甚至死皮賴臉的人。在糧食面前,仁義道德統(tǒng)統(tǒng)讓道,癭袋做出的一次次驚人之舉,都像是把人們眼中道德判斷踩在了腳下,一切都是自私的,為了生存的,她的尊嚴和價值為艱難的生存所遮蔽,能夠活下來便是好的了。如此看來,癭袋人性上的缺失像是有了無可厚非的意味。
癭袋是糧食換來的,更是為糧食而死的。弄丟了購糧證,“癭袋哭軟了,一輩子剛氣,不知哪兒積了那么多淚[6]”這里,五味雜陳:她是懊惱自己為什么辛辛苦苦勞累了大半輩子卻栽在了購糧證上;她悔恨自己的大意,沒有好好地保管好自家的口糧;沒有擔負好對天寬和家里的孩子的責任;但她也恨,她罵“狗日的糧食”!當購糧證找到了的時候,她才終于眼里放了光亮,懷著愛恨交織的心情離去。糧食從精神上掩埋了癭袋本該有的道德觀念,更從物質上剝奪走了她視為生命的購糧證,和她空洞的生命。
面對癭袋,天寬、孩子和村民們有著讓人寒心的悲哀。天寬生性軟弱,受人欺凌,盡管癭袋的到來為他擋去了這些,但他更在乎的竟是那男人不像男人,被老婆揪著耳朵的“壞名聲”。以至于在糧證丟了以后,他會像變了個人似的撲上去無頭無臉一陣亂拍,大巴掌在女人頭上上彈來彈去,“好不自在”。他在宣泄,宣泄這對阻擋他挺起腰桿的糧食的憤恨,在長期的折磨下,良心的泯滅和人性的扭曲,讓他忽略了妻子需要的寬慰和本應由全家承擔的職責,變得冷漠無情。村民們對待天寬一家,有著隔岸觀火一樣的心理,他們是看熱鬧的一群,“鄉(xiāng)人們蹲在夜里聽,明白天寬家的男人又成了男人,把女人的威風煞了。半世里逞能扒食,活生生丟了口糧,這是西水女人的造化。天寬,往死里揍她。[7]”糧食爭奪讓他們沒有了辨別善惡的能力,他們像是逮著了一個解恨的機會,甚至不帶星星點點的情感,可悲的他們做著故事的看客,并沒有覺悟到或許癭袋的今天就是他們的明天。
糧食是死物,卻折磨著活人,扭曲了善惡,淡薄了人情,冷漠得讓人心酸。
三、沉重的宿命色彩
《狗日的糧食》中,劉恒寥寥幾筆就尖利地勾畫出了人的原始欲望與社會的倫理道德之間的各種沖突,這種沖突因人自身的撕裂而顯得驚心動魄,沒有血淋淋的場面,但是冷峻的筆調,簡單的著墨卻伴隨了生命的沉重。那是中國人稱之為宿命的東西。
在描寫癭袋去購糧的時候,有這樣的一段“出村的時候,凡見她的人都覺得她氣色不壞。過后人們才明白,兇人善相不是吉兆?!毙≌f在這里有意挑明癭袋的宿命。她是兇人,性格上的缺陷是導致她悲劇命運的一個支流;除此之外,還有外在的意外力量與人原始欲望之間的沖突和矛盾。和劉恒《天知地知》中的李來昆以及《黑的雪》的李慧泉一樣,癭袋的生存圖景和死亡結局都呈現(xiàn)出了同樣的宿命色彩:個人的掙扎是虛無的,因為人掙脫不出原始的生命欲求,人總會被某種極端膨脹的原始力量所圍困、毀滅。
生存的苦難、世人的指責沒有壓垮癭袋,但可以看到為糧食而生的癭袋沒有在無所畏懼的渴求和攫取中坐實自己的人生,她的抗爭輸給了自己的宿命,死亡向她發(fā)出了呼喚;是宿命讓癭袋選擇了自我終結,又或者說讓她沒有了多余的選擇。《狗日的糧食》以癭袋的悲劇透露著生命的沉重:無處不在的強大力量是與生俱來的,作為個體的人無論怎樣都難以逃避,人在這種巨大的力量面前是孱弱并且不堪一擊的。
《狗日的糧食》在一種悲涼的宿命意味的籠罩下,揮之不去的宿命就像風箏的線一樣,總牽著人物的命運,使他們無法擺脫亦無處可逃[8]。癭袋即便再是硬朗和倔強都逃脫不了宿命的永恒與生命的荒誕。她是道德和糧食的祭品,也是巨大生命欲求導向下宿命的犧牲品。
原始的生命欲望本來是人生存的動力,但擠壓在嚴峻的生存的困境中,這種欲望卻以極致放大的力量使人性扭曲變形,即便是一個命硬的人,最后還是走向了死亡?!豆啡盏募Z食》中以逆向性矛盾交織反映了經(jīng)歷了饑餓和貧困后,人與糧食生死相依的情感,也寄予了劉恒對人即便積極掙扎也難以走出原始欲求掌控這一生命之重的悲憫。
注釋:
[1][2][4][5][6][7]劉恒:《劉恒作品精選》,中國三峽出版社,1997年版,第324頁,第326頁,第321頁,第326頁,第328頁,第328頁。
[3]余華:《活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2頁。
[8]黎安康:《宿命與孤獨——論劉恒小說中的兩種精神現(xiàn)象》,文學界(理論版),2011年,第12期,第40頁。
參考文獻:
[1]徐步軍.從凸現(xiàn)走向遮蔽——劉恒小說中苦難敘事風格的演變[J].語文學刊(高教版),2007,(3).
[2]王睿.在宿命中反抗——淺論劉恒小說中的悲觀與達觀[J].青年文學家,2011,(18).
[3]劉友賓.劉恒小說悖論[J].文學自由談,1989,(5).
[4]陳旭光.“新現(xiàn)實小說”的終結——兼及“后現(xiàn)代主義”在中國文學中的命運[M].中山大學出版社,2004.
(何曉琪 湖北武漢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 430079)